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癲狂的血液

2024-12-04 00:00:00帕蒂古麗
文學港 2024年11期

引子

瑪義和尕娃住的簡易棚,就搭在韭菜地邊。瑪義蹲在地頭抽著煙,看著尕娃往地里撒肥料,兩兄弟將父親忙碌和閑暇的兩種姿態(tài),同時復制在田間地頭。

瑪義是我的大弟弟,尕娃是我的二弟弟。本來瑪義和尕娃都有一個正式的名字,自從瑪義瘋了以后,完全攪亂了尕娃和我的生活,讓我總覺得他們戶口本上的那兩個人,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了。這么多年,要面對太多不得不面對的事,我們都在改變。在一個家庭里,一個人患了精神疾病,是會互相影響的。尕娃這些年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我也常常焦慮失眠,腦子里那些跟瑪義相關的記憶,也變得支離破碎。

瑪義40歲之前,演繹過父親單身漢時期的生活,只吃肉,不喝湯,撇下生活中的一切負累給尕娃,靠妄想產(chǎn)生的幻覺扮演著一個貴族。到了50歲,他才被查出患了雙相情感障礙,忽而抑郁,忽而狂躁,精神無法恢復正常。

尕娃靠種地艱難地養(yǎng)活一家四口,還要看護瑪義,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尕娃的妻子酷似我母親,女兒酷似妹妹小時候。他簡直復制了父親過去在大梁坡的生活,只是把地理位置換到了廣東中山。

中午,跟尕娃一家擠在韭菜地邊搭的篷布下吃面,我試探地問他:“跟我一起回大梁坡種韭菜吧。”

“等我賣幾年韭菜,攢點錢?!?/p>

他看看地里剛澆過水的那些韭菜,眼里閃著綠汪汪的光,這種光我小時候在父親眼里看到過,那里面含著對生活還沒有泯滅的一絲絲希望。

我一邊吃面,一邊幻想著幾年以后,帶著瑪義和尕娃回到大梁坡老宅基地上建的新房子里,重建我們的生活,哪怕這種生活,僅僅是對過去的一次重演,這是讓父母重回我們中間的唯一途徑。

在我的意念中,那房子就是一個替代,只要回到父母生活過的地方,就像重新住進母親的子宮里一樣溫暖。

父親過世35年了,我依然從瑪義的禿頂和粗短的眉,從尕娃的胸毛和體味中辨認父親的身體。我著迷于弟弟們的身體和性情中與父親相像的部分,他們的勤勉與懶惰,暴力與柔情,良善與冷酷,濫情與忠貞,我甚至以抗拒的方式接受他們的酗酒和嗜煙如命。走進他們的屋子,聞到的氣味跟父親身上散發(fā)的氣味一模一樣。與其說我愛他們,不如說我愛的是父親的血液,是在延續(xù)對父親未盡的愛,哪怕他們身上一部血液是癲狂的。

我的手腳經(jīng)常發(fā)冷發(fā)麻,關節(jié)疼痛,我知道我繼承了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時,胳膊腰腿肩頸關節(jié)所有的病痛。針刺進我的皮肉時,我就會幻想著這是在給母親治她的月子病,當她生命里所有的疼痛,都變成了我的疼痛,我就能把自己活成母親了。我像母親那樣對弟弟喊這兒痛、那兒痛,有意提醒他們,母親以疼痛的方式生長在我的身體里。

夢里我小小的,仰著頭站在母親面前撒嬌,說我手臂冷,讓她抱抱我,幫我捂捂熱。母親摟住我,抬起兩個大臂,把我的手夾在她腋窩下面。我摟住母親,央求她親親我,母親看嬰孩一樣看我,似乎從我的表情里確認了我的渴望,默默地把雙唇輕輕送到我嘴邊,柔柔地往我口里塞。那不像是一個親吻,更像是塞過來一只滴著乳汁的乳頭,我的嘴巴被她溫熱的口水濡濕了。這時我余光瞥見瑪義在母親背后看著我,那表情在示意:別為難不習慣親吻的母親。得了母親的吻,我心里正得意著,滿足地笑出了聲。

夜半夢醒,見瑪義幽靈一樣,腦袋光禿禿的,立在我的床邊,伸手向我要梨膏糖。

他整夜整夜站在我門口,只為了要兩樣東西,一個是梨膏糖,一個是香煙。抽了煙咳嗽,就要吃梨膏糖,吃了梨膏糖喉嚨好點了,又要煙抽。他不敲門,也不說話,靜靜地等著我開門,半夜打開門,看見他常常嚇我一跳,我給一把梨膏糖他就走了。有時候我天亮才醒來,他還是在門口默默地站著。后來睡覺前,我把一盒煙和一把梨膏糖放在門口,凌晨起來看見東西原樣沒動,我也會嚇一跳,證明他一夜沒有回來。

小時候,瑪義的腦袋像瓜秧上的西瓜,一天到晚掛在母親的乳房上。懷了妹妹以后母親給他斷奶,往乳房上抹鹽水花椒水他照吃,往乳房上抹苦菜的汁液他也照吃,最后母親抹了辣椒面,他還是照吃不誤。母親為了斷了他的念想,干脆回了娘家。

瑪義不滿三歲,母親精神分裂一病不醒,他開始害怕母親和遠離母親,轉而承認自己是從父親肚臍眼里生出來的。

妹妹出生后,又像一枚小西瓜掛在了母親乳房上。瑪義嫌棄母親的瘋癲,并不嫌棄母親的乳房,看著妹妹吃奶水吃得滿嘴冒白白的泡沫,會偷偷咽口水。犯奶癮他瞎鬧騰,父親騙他去吮吸自己長著黑毛的乳頭,瑪義說父親的奶是干奶。他剛出生時,父親也用同樣的方法騙過我,我知道那里干干的,除了一點咸味,啥都吸不出來。

夏天,妹妹吃奶長了一頭小紅疙瘩,父親說:“她長了奶痱子,吃奶吃得熱出來的,奶是女人的血變的,瘋子的血太熱了?!?/p>

瑪義用一樣的口氣問:“那妹妹吃了媽媽的奶,會不會也變瘋?!?/p>

父親瞪了瑪義一眼,不理他。妹妹聽不懂他說的,嘴里叼著奶頭,斜過眼睛看看他,又掉過頭去,吧噠吧噠繼續(xù)吸。

我不知道,瑪義的病是不是遺傳自精神分裂的母親。

我五歲那年,夏秋之交的一個黃昏(這個時辰,我是從舊房子小窗戶射進來的光線判斷的),我和瑪義并排躺在土炕上發(fā)了好幾天燒,他喊口渴,我連爬起來給他倒一口水喝的力氣都沒有?,斄x的嘴唇上掛著一層爆開的白皮,像剝開的洋蔥,他皺著粗短的眉毛埋怨,我第一次聽幼小的瑪義埋怨父母:“我們躺在炕上發(fā)燒,爹爹媽媽也不管。”

當時父親拉著正處于精神分裂癥癲狂期的母親,四處求醫(yī)問藥,根本顧不上我們。從那時起,瑪義的埋怨持續(xù)了一生,什么事情他都用埋怨別人來對付。捱過了那一場感冒發(fā)燒以后,他性情變了許多,變得畏手畏腳,很黏人,懼怕孤單,懼怕黑暗,我上哪兒都得背著他,像綁在了我背上,甩也甩不掉。我避開他,偷偷往外逃,對我的去向,他格外敏感,我稍有動靜,他馬上就會跟過來,終日尾隨,寸步不離。

初長成少年的瑪義很怕羞,尤其見了女孩子渾身都不自在。我?guī)Я肃徏遗⒒貋?,他就躲起來。我們?nèi)ニ畮煜丛?,下了水,看到有女的來水庫邊洗衣服,他一直泡在水里不肯出來,等到她們離開,才上岸穿衣服。

瑪義上完了高中,沒膽量參加高考,回家里偷著賣了爹爹的大黑驢,買了一輛鐵驢子,沒事就跑鎮(zhèn)里下館子喝酒,賣驢剩的錢快折騰光了,他經(jīng)不住父親的謾罵,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父親無奈地對我們搖頭:“瑪義不到40歲就會像你媽一樣發(fā)瘋?!蹦菚r候瑪義還不滿17歲,父親就下這個結論,不知道是通過哪些行為判定的。

有一年冬天,瑪義來塔城報社找我,我見到時他手里提著一個舊皮箱。跟他一起從廣州來的同伴說他哭了一路,有人在火車上趁他睡著的時候,把他的密碼箱偷走了,他貴重的東西都裝在那只密碼箱里。

他戴了一副拴著金鏈子的墨鏡,數(shù)九嚴寒穿著雪白的襯衣和單薄的黑西裝,還打了一條花花綠綠的領帶。他的同伴是一個瘦小的男孩,對他俯首帖耳,像個隨從。我塔城報社的同事開玩笑說:“你弟弟像個大老板,還帶個小跟班。”

密碼箱被盜,掙來的錢沒了,他說要回廣州重振旗鼓,讓我給他路費。我當時帶著精神分裂的母親住在單位宿舍里,負擔著正在讀石河子師范學校的尕娃的學費、生活費,哪里有錢給他。他說:“老爹死了以后,你賣了牛的錢呢?”我就發(fā)了狠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么把老媽領走,你去養(yǎng)!”我拿了把菜刀往他面前一橫,他被我嚇跑了,跑到尕娃那里軟磨硬泡,硬是把他兩個月的生活費騙走了。

瑪義從尕娃嘴里打聽到妹妹在烏魯木齊一家賓館做服務員,又去說服她,說要帶她去鄭州賣烤羊肉發(fā)大財(他從尕娃手里騙到的錢,剛好夠買兩張到鄭州的火車票)。直到后來我去廣州找他那次,看見他在火車站廣場上倒賣黃牛票,才知道他把妹妹一個人留在鄭州當賓館服務員,自己又跑回了廣州。

妹妹后來嫁了人,見到我就聲討瑪義,說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了,在鄭州,她每天從早到晚切肉、串肉串,晚上瑪義帶了不三不四的女人,住在出租屋里,害得她沒地方睡覺,整夜整夜不敢回屋子,一個人在馬路上踱步。

瑪義在廣州混了多年,啥也沒混到,當我把他從又臟又擠的出租屋拉出來,他所有的東西裝了兩只箱子。在尕娃菜地邊的簡易房,現(xiàn)在他睡的那張床下,依舊放著那兩只箱子,里面裝著我在廣州給他買的打折T恤和短褲,還有他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女士西裝和西褲,全都皺巴巴、臟兮兮的。

我一直幻想,帶瑪義回大梁坡,像小時候那樣,走到哪里都帶著他,照顧他的生活。我沒能為母親養(yǎng)老送終,讓她在本該享受兒女照顧的時候走失不歸,能讓瑪義替她安度晚年,也算是一種心理補償。尕娃不肯讓我?guī)?,說他亂跑亂癲,一個女人家,根本沒有力氣管住,瑪義跟母親一樣,都是冬天犯病嚴重。那邊冬天天寒地凍,瑪義一旦像母親一樣在冬季走失,就很難生還。

我爭辯說:“那我跟他在廣東過冬,夏天回大梁坡。這個冬天我們先在中山試試,看看帶著瑪義能不能正常生活?!?/p>

尕娃給我和瑪義在中山的東利村租了兩間屋子,我買好了所有需要的物品,安好了一個臨時的家。

我?guī)К斄x一起去東利菜市場買完菜,他說要留在市場轉轉,坐在市場門口小飯館的凳子上不走。我回住處做好了飯,去菜市場找他,他穿了紅色的高筒膠靴,提著一個橘紅色的塑料桶,在沖洗菜市場門口的廁所,我等他洗好了,拉他回去吃飯,他指著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說:“你看到了嗎?馬路上這些車多臟,都等著我去洗,哪有空吃飯?!?/p>

他在小飯館里,拿了一堆小孩子的玩具小汽車,在一張餐桌上擺整齊,提起橘紅色塑料桶里的半桶水,潑在排好的小汽車上。潑完了,看看馬路上的車說:“你看還有那么多車要洗,車上都是泥灰……”

他打了大半桶水,他把玩具汽車放在菜市場門前的空地上,往上面潑水,結果弄得地面濕漉漉的。菜市場的管理員跑過來阻止他,讓我把瑪義帶回去,如果再見到他亂搞,就要叫人把他抓走。

我連哄帶嚇,拖他回住處,在溫水里拌了鎮(zhèn)定藥看著他喝完,把飯放在他床頭柜上,讓他吃完飯睡一會兒。我怕他亂跑,反鎖了房間門,他在里面對著臨街的窗戶大喊救命,鄰居都來圍觀,他從窗戶鉆出來,爬上小院子的棚頂,說要跳樓,結果房東報警了。

撒嬌賣萌是瑪義遇到警察時慣用的伎倆,他悠閑地在棚頂上踱著步,俯瞰著院子下面說:“跳樓?我為什么要跳樓,我只是看看,棚頂上這個煙囪,有沒有失火的危險?!彼杨^伸進到煙囪口,假裝很認真地檢查那截煙囪。

房東讓我收拾東西帶著瑪義走人,我打電話讓尕娃開車趕過來,拉瑪義去南朗醫(yī)院,瑪義拼命抗拒,結果摔倒在路邊的土坑里,他嘟囔著爬起來:“又不種樹,挖那么多土坑干啥!”尕娃說:“那些土坑就是給你挖的,再不肯去醫(yī)院,就把你埋了。”瑪義被我們強行拽到了車上,我用力拉住他,他坐下來朝我撇撇嘴,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精神病院高額的住院費,讓我們絕望。走投無路之際,我們打電話找到中山一家私立醫(yī)院,好心的年輕醫(yī)生跑出來到門衛(wèi)迎我們,見我和尕娃一副窮酸無助的樣子,再看看我們身后破舊的面包車,提議讓我們回戶籍地辦理醫(yī)保。每次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出路只有大梁坡。

瑪義胡鬧了一通,東利沒人肯租房子給我們,我們只好回到了尕娃菜地,在簡易棚里暫時住下來。

第一個晚上,瑪義吃了南朗醫(yī)院開的治療藥,還沒閉上眼睛就開始說夢話:“那里本來是一條干溝,看,現(xiàn)在水都漫過干溝了……為什么不把帽子丟在水里?帽子會漂在水上,那樣多好?!?/p>

第二天醒來,瑪義腦子里像起了化學反應,嘴里說的全是幻覺。他不肯接著吃藥,埋怨吃了藥惡心,吃了藥肚子餓,吃了藥犯困,他把一切不適都推給藥。

藥都是我喂他吃的,他在怪我,他一直都在怪我,那個跟他睡在大炕上一起發(fā)燒,沒能給他一口水喝,沒有能力救他的那個我。我躲過了那一劫,他卻沒能逃脫。

每次回想起那個時候,我就悔恨,為什么沒有拼足渾身的力氣,掙扎著站起來,拿一條濕毛巾給他冷敷降降溫,去給他倒一口水喝。如果我是她的母親,不是比他大兩歲的姐姐,是不是結果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個樣。

第二天晚上,尕娃坐在瑪義床頭,騙他上床睡覺?,斄x乘機向我要煙抽,我讓他張開嘴巴,把一粒強效鎮(zhèn)定藥放在他紅白斑駁的舌頭上,他用舌尖把藥頂住,吐在手上,跟我討價還價:“給我一包煙,我就吃藥?!?/p>

我取了一支煙來,瑪義一口接一口抽煙,我把藥再次塞到他嘴里,尕娃扶他坐著,往他嘴里灌了半杯水,把藥送下去,又剝了一粒梨膏糖,喂到瑪義嘴里。他一把把糖紙搶去,放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兩眼放光,仿佛每看一遍,那上面的圖案就會變出一把糖果來。

瑪義含著梨膏糖,含含混混說著話,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這個場景讓我想起冬夜,父親在大炕上用水果糖哄我們早早睡覺。

尕娃給瑪義掖好被子,守在他床頭刷手機,怕他在強效藥還沒發(fā)揮作用以前爬起來跑掉。尕娃看到瑪義打呼嚕了才離開。到了凌晨,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瑪義又不見了。

我給瑪義鋪的床,已經(jīng)空了三個晚上,他總是在深夜跑出去游蕩。他說不能讓別人摸清他睡覺的點,那樣他就會被別人掌控。

也許他說的那個別人就是我。他每夜在不同的時間點起來,有時候他不開燈,站在漆黑的屋子當中一言不發(fā),我被他的氣息莫名驚醒,有時候他臉紅脖子粗地來到我的睡房門前,把門板拍得啪啪作響,扯著嘶啞的嗓子吵嚷著向我要煙、要梨膏糖(后來我知道,他只是想以買梨膏糖的名義,去看東利小飯館的老板娘)。

門外的光線將他詭異的影子拉向我,我一時很恍惚,眼前這個禿著頭、黑著眼圈、紅著眼珠站在暗影里,幽靈一般陰森的男人,就是小時候跟我并排躺在炕上發(fā)燒的弟弟。

當時看著他發(fā)燒,我沒有能力救他?,F(xiàn)在看著他發(fā)癲,我依然沒有能力去救他。他身體里的病魔,已經(jīng)藏了很久了,早已藏到我力量不能抵達的部分。

他狂躁、焦慮、暴怒,我們不愿意看他癲狂,可誰都沒辦法救他。

我跟尕娃嘆息:“你得了那么嚴重的敗血癥,我們都把你救活了。身體有病還有得救,你哥出了精神問題,現(xiàn)在怎么救?都怪我那時候太小,沒辦法送他上醫(yī)院?!?/p>

尕娃用礦泉水的紅塑料蓋兒蓋住一只眼睛,用壞了的(敗血癥留下淚管阻塞的后遺癥)那只眼睛掃視著周圍。然后他去掉紅塑料蓋兒,睜著好的那只眼睛重新打量周圍的世界,像是在他閉眼的剎那,這個世界會丟失,又好像是在他睜眼的那一剎那,他又重新找回了這個世界。

“都是命!”

尕娃是一個不怎么會表達的人,但這是他對命運最模糊也最清晰、最殘缺也最完整,最淺顯也最深刻的表達。

韭菜地里沒有燈,晚上太黑了?,斄x怕黑,他喜歡燈,喜歡手電,喜歡一切跟光亮有關的物件。從來沒有人給他打電話,手機他最常用的功能是照明。我在想,他心里肯定有很深的黑暗,各種光線照不透,他才會那么喜歡光亮。他收集一切可以發(fā)光的東西,可以照亮的東西;而我恰恰相反,白天對紫外線過敏,晚上覺得燈光很刺眼,只有沉入黑暗,心里才會寧靜。

他不理解,一個人怎么可以那么喜歡黑暗,他想留給我光亮,把燈都關了,唯獨留著我的燈,然后守在我門口。也許是怕我找他的時候太黑,他把一個小小的手電筒,每晚悄悄放在我出門就可以看見的位置。他不想讓我看見他對我的好,我卻處處看得見。

瑪義討好我,撿一些東西回來給我做禮物,他撿的東西我能用,他就會很高興。有一天,他撿了一只流浪狗回來,他說它叫旺財,養(yǎng)了它會發(fā)財?shù)?。那是一只懷孕的母狗,瘦骨嶙峋的,看著挺可憐,我答應瑪義收留它。

奇怪的事情不斷發(fā)生,先是冰箱里當早飯的花卷不見了,然后,我給旺財買的雞肝、雞骨架也不翼而飛。我猜是瑪義拿去給了附近的菜農(nóng),他竭力討好遇見的每一個人,甚至他們的狗。他夜晚很怕一個人睡覺,等我們睡著了,他就跑到電工家門口的破沙發(fā)上去睡,那沙發(fā)平時是電工家的一窩狗睡的。他的理由很奇怪,“破沙發(fā)可以免費住,電工家的電不要錢,頭頂一只燈泡通宵亮著?!?/p>

旺財胃口似乎越來越大,總是饑餓地看著我。我解凍冰箱里的剩飯剩菜都來不及,有時候干脆就帶著冰碴子給它吃。

后來發(fā)現(xiàn),是瑪義偷了冰箱里的吃食,去喂電工家的小白和它生的五只小狗。我跟尕娃埋怨:“你哥真傻,偷了自家狗的吃食,去喂別人家的狗。”

尕娃的反應很淡然:“有什么區(qū)別嗎?你也是喂狗,他也是喂狗。”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尕娃說得對,是沒有區(qū)別。

我只好轉移話題:“我猜旺財?shù)亩亲永镉辛鶄€崽,不知道有幾個母的,幾個公的?!?/p>

瑪義插了一句:“可能跟媽媽一樣,生四個男孩,兩個女孩?!?/p>

尕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他聽出瑪義在潛意識里以旺財肚子里的孩子,對應了我們兄妹六個。

母親懷了七個孩子,我的姐姐生下來三天就死了。我不知道一個精神分裂的女人,在饑餓的歲月,怎么孕育了我們這些孩子,還讓我們個個都活了下來。

旺財總是乞求地望著我,跟我要吃的,我感覺它小心翼翼乞食的眼神好熟悉,那是一個母親饑餓的眼神。

母親懷著弟弟妹妹的時候,也總擔心肚子里的孩子餓著,不停地向父親討要吃的,她蠟黃著臉,以虛弱無力的神情,膽小地乞求,一副生怕被拒絕的眼神。

旺財溫柔地躺在我腳邊,看我打字,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冷了,我會把腿腳伸到它腹部暖一暖。看著旺財,我會胡思亂想,旺財生的六個孩子,沒有一個像瑪義這樣瘋瘋癲癲。

說來很巧合,旺財生了七個崽子,其中一個是死胎。它護著六個崽子,一直到它們都長大。

旺財被菜農(nóng)毒死后,我和尕娃哭著把它埋在菜地里,一抬眼就能看到。我在心里嘆息,母親生養(yǎng)了我們六個,人走了,連個墓都沒有。

瑪義跟東利菜市場的老板娘關系一直很曖昧,自從住到了韭菜地,他一次次央求尕娃開車帶他去找她。我說,“你喜歡那個東利老板娘,我不反對,誰都有愛的權利,可人家有家室?!?/p>

瑪義說:“她也喜歡我,她女兒都怪她媽媽,每次坐挨我挨那么近。去見她我很注意影響,我不希望她老公恨我,讓人仇恨是不好的?!爆斄x心里竟然有很強的道德感。

我說:“東利老板娘愿意跟你一起回大梁坡嗎?”

他說:“她年輕時候做過發(fā)廊、美容店,是對生活有要求的人,會隨隨便便跟我去那種地方嗎?”眼珠子轉了轉,又說:“你給她看看大梁坡新房子的照片,看看她肯不肯去。”看來他還是心存僥幸。

瑪義借口要買梨膏糖,讓尕娃開車去東利菜市場。東利市場門口開飯館的老板娘,看到尕娃的車開過來,扶著門框往車的方向探頭探腦,等車停穩(wěn)了,她才把細長的脖子朝衣服領子里縮了縮,用手掩住齙出的門牙笑了起來,那笑容竟然跟正午的陽光似的撞到車窗玻璃上,明晃晃地打在瑪義光溜溜的腦門、熱辣辣的眼珠子上。

老板娘泡了一壺茶,指著市場東頭的一排兩層樓的建筑對瑪義說:“我家正在蓋民宿,瑪義哥以后可以租這里住?!?/p>

瑪義有幾分得意地看看我和尕娃,仿佛那新蓋的房子真有他的一份。

瑪義三句話不離老板娘,吹噓她是整條街最能干最好看的女人。我看他說這話時臉上泛出光芒,好像這個老板娘是“東利西施”。他讓尕娃跟老板娘合作一起包地種菜,尕娃說想開洗車店,他說可以租老板娘的地盤。我們買了梨膏糖,要回去了,他要拉上老板娘一起去地里。

我把他強行拉上車,說要去修車,等一下返回時再來,他戀戀不舍地上了車,尕娃直接把車開上回韭菜地的路,他氣急敗壞要跳車。叫嚷著:“老板娘辛辛苦苦茶都泡好了,我一口都沒喝呢,聽見了沒有?”尕娃故意把破面包車開得跟飛機一樣,瑪義苦苦哀求:“求求你,趕緊停車,人家辛辛苦苦蓋了小二樓請我去,我要是不去住,也太對不起這個女人了。”

我知道,東利小飯館的老板娘是他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她,他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跟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了。

瑪義跟尕娃鬧得很兇,揚言如果不讓他去東利住,他就要離開韭菜地,回他的廣州。尕娃實在招架不住,叫朋友大成來韭菜地里勸他,大成是唯一能鎮(zhèn)得住瑪義的人,大成本來是要開個“勸說會”,結果變成了我和尕娃的傾訴專場。

尕娃給大成傾訴,瑪義在廣州的那幾年,他如何艱難地拖著他租房子。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瑪義腦子壞掉了?,斄x想買輛電動車載客,掙點生活費,尕娃五年給他買了十輛電動車,丟了五輛,兩輛被他送了人,電動車沒牌照,交警沒收了一輛,又買了一輛,他騎著去挑釁交警,又被沒收了,再買一輛,他干脆把電動車橫在馬路上,結果被人撞了,報警,警察打電話給尕娃。

尕娃見了瑪義滿嘴是血,躺在馬路中間,忍不住責罵:“你以為你是鋼鐵俠,你只是個小螞蟻,隨便一只腳就能把你碾死,你知不知道?!?/p>

尕娃帶他到中山,到醫(yī)院檢查了一下,除了少了兩顆門牙,其他無大礙,給了他三千塊,讓他看看牙科,租個地方先住下來,等忙完了手頭的活兒,再來找他。不料想他拿了錢一轉眼住進了中山賓館,三天花了三千多。手里有點錢,瑪義當老板的妄想癥就犯了,四處打電話給人家夸口,說自己輕輕松松搞了三千萬,請了幾個狐朋狗友一起來住賓館洗桑拿,結賬的時候錢不夠,扯著嗓子跟中山賓館前臺的人胡攪蠻纏,對著結賬的女服務員調情,被她叫來的幾個壯漢打得頭破血流,警察聞訊趕來。

尕娃見到他的時候,他在馬路邊的鐵質長椅上躺平了,四肢被四副手銬銬在長椅上。

母親的眼神里沒有惡,只有畏懼和慌亂;瑪義不同,他從不畏懼,有時他是邪惡的,會變著法子折磨好心待他的人。

我給大成傾訴,那年,我把瑪義帶回到余姚一起住,我每天下班路過巷子兩邊的店家,一片要債聲,瑪義拿了他們的煙酒飲料餅干,整條巷子都是他賒的債,我只好一家一家去還。

不能把瑪義鎖家里,我只好帶著上班,讓他坐在我的辦公桌對面,好時刻看住他。這讓我想起我在塔城帶著母親度過的那三年,至少我到辦公室不用帶著母親,她會把自己關在辦公樓對面的宿舍里,偶爾出來上個廁所,只是分不清男廁女廁。

瑪義長期抽劣質煙,咳嗽了不給梨膏糖,他就故意大聲咳嗽,到處吐痰,說他喉嚨不舒服。我干脆斷了瑪義的煙,他白天在報社的洗手間站著,向上廁所的同事討煙抽,嚇得女同事不敢去衛(wèi)生間。我?guī)ナ程贸燥?,一不注意,他就去撿樓梯上、院子里的煙頭。

晚上回到家,瑪義半夜站在我臥室門口不走,不斷地敲門,求我給他一根煙抽,我架不住他沒日沒夜地鬧騰,聲嘶力竭地數(shù)落他,讓他睡覺。他不求煙了,轉而求我給他買回廣州的火車票,我百般勸阻哄騙無效,只好把他送上了廣州的火車。

這一次,在尕娃的韭菜地里,大成的苦心規(guī)勸沒能鎮(zhèn)得住瑪義,我們的聲討更是讓他發(fā)飆,說他實在呆不下去了,這破日子不是人過的,簡直讓他發(fā)瘋,他要回廣州。

尕娃氣不過,揶揄他:“你覺得你瘋得還不夠,怪這日子讓你發(fā)瘋,你過啥日子不發(fā)瘋?”

瑪義似乎清醒了一下,說:“幾十年了,什么也沒落下,只落下了個精神病,我再呆著不走,怕把精神病傳染給你。”

尕娃把口袋里一疊賣韭菜換來的錢,放在瑪義面前,瑪義臉上露出一絲欣喜,透過那一疊錢,他似乎看到了自由自在、東游西逛的日子。

尕娃問我,在大梁坡給瑪義交的醫(yī)療保險,還要往下交不。

我讓尕娃先考慮一個問題,瑪義病得不行了,回不回去,死了以后埋在哪里?他終究是個人,不可能像旺財一樣,隨便挖個土坑,埋在韭菜地邊吧。

瑪義插了一句瘋言瘋語:“我跟旺財生下的小崽子也沒有多大區(qū)別?!?/p>

尕娃一言不發(fā)。我理解他沉默背后的語言。對于以后,我們誰也沒法預料。

原載于《姚江》2024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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