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六段
河之一
你沒有別的詞了嗎,只會說河中的青蓮。
他是河中升起的亡者,長年冷漠,無聲
這也不是他的生活經歷。五十年前溺亡
河流也平靜了五十年。傳說當然越來越虛假了
看到升起來的他的面容了嗎?死去的人也會
繼續(xù)蒼老
這才是人世的火焰,五十年前熄滅,五十年后又復燃
所有迷戀拍攝晚霞的人都看不到它
他是你二叔,被河水洗過的欲望
冷漠強烈
河之二
他五十年之后醒來,上岸去超市選購一個面容,要真實的,蒼老的,不打折的,有生產廠家的。河畔走過的那些女人,戴圍巾的提包的好看,什么也沒戴樸素走路的也好看。這些為什么都不是他要尋找的呢?幸好獲得一個超市的面容,數字主義的,技術派的,有過去五十年大事記,未來三十年大事記。唯有持續(xù)的孤獨。唯有冰冷的面容?;馃岬臅r代生活之后,又平靜,又蒼老。回到河中,另一個亡者問,新面容價格多少,何處可購得?他把面容拿在手上,厭倦回答一切。
河之三
五十年前,冬天,他獲得一條河流時
說了一句只能自己聽見的話:
“這河水也未免太冷了吧”
五十年,這時間跨度,半世紀唉。另幾個亡者曾問起,你是誰?說些經歷過的事吧。他說,我記不起,忘了。另一個對他說起自己的經歷。他說,你說的這些都不是你的經歷,是虛構的經歷。
還有一個說,幾年前你剛來時說過一句話,這河水也未免太冷了吧。他吃了一驚,記得是說過。很快就明白過來了,這話不是自己說的,是虛構的。
他這樣在河里,過了這虛構的五十年。
那么,這五十年間他在岸上生活過嗎?也沒有。
河之四
在他溺亡二十五年之后,有一匹馬加了進來。
大家都說不出這匹馬的顏色。
馬肉可酸了,第一個見到馬匹的說,他回避了關于馬匹的顏色問題。從此以后,所有亡者都刻意回避馬匹的顏色問題。從來沒有亡者提起過馬匹的顏色。
那我們還把它叫作馬嗎?這是一個新的問題,多年之后被其中一個亡者提出。這匹當時還被叫作馬的亡者,從此以后,在許多年的談論中,沒有再被其他亡者叫作馬,以及當作馬來談論。一個設問否定了一個名詞。
自那時起,所有亡者都不敢輕易為一個名詞使用設問修辭。
他現在又回想起了這匹馬。
“河水真涼啊。”這次又只有他自己聽見這句話。
河之五
五十年前那起溺亡事件,是偶爾的,就是說,當時一群人在早餐店里吃著稀飯饅頭油條,一些更早起的人已經從一處趕往另一處,還有一些懶散的人還在床上做愛,搞事,而他消失了,在一條河流中溺亡了。
因此,這也屬一件平常事,盡管他是一個有罪的人。
其他亡者是不知他是一個有罪的亡者。
自溺亡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自己的那些罪孽了。
而那些活著的人,他們清晰地記著他五十年前那罪孽,毆人至重傷,差點縱火燒掉一座房子。那時他是一個心懷仇恨的人。
河水洗了他五十年,直到他醒來,從超市購得一個面容,那上面除了以前、未來八十年大事記,還清晰地記錄著他曾經的軌跡、曾經做過的那些事?;钪娜藳]人知道他溺亡于這條河流。
河之六
嚴格的超市,面容是重要的控購貨物,購買者一律查驗身份證。購買者住址、手機號、身份證號,外加一個親屬信息(供失聯時聯絡用),一一登記,備案在冊,供超市隨時查詢。
他來超市購買面容留下了相關信息。數日后社區(qū)管理員發(fā)現超市賣出了一個面容,前來查詢,地址引起專業(yè)管理員的懷疑,怎么會是河底呢,誰會住在河底呢?手機,空號。身份證,空號。怎么會是空號呢?
面容連接信息顯示,確實在某一條河流之中。
百思不得其解的管理員,百思不得其解的超市經理,百思不得其解的其他機構人員。
你也是活著的人之一,他是你二叔,在河底,五十年。繼續(xù)被河水洗著。
從沒人想起他,包括你。
三種情景的河流
1
三種情景的河流
——把外套穿上,讓肉體自己去思索,回想。幾十年,這一條河流,深而又深,肉體無法比擬,肉體加情感也無法比擬。他自己并不知道意識深處的事。
——無限地重復著早年的撕紙動作,寫著字的、印著詩行的、有圖像的、空白的,都撕。紙是一條河流,他原想無限地撕下去,肯定會撕到肖邦的鋼琴曲譜,撕到很多原本從沒想到過要撕掉的書籍。但是他目前正在撕著的是一堆統(tǒng)計臺賬,大部分是虛假數據。
兩個人深夜交談:
——“不遠處就是大海?!?/p>
——“有亡靈?!?/p>
——“臺風網消息今年第三號臺風正在菲律賓以東洋面上生成。”
——“有亡靈?!?/p>
——“魚群深夜也會醒著吧?”
——“有亡靈?!?/p>
……
兩人之間,隔著一條深深的河流。詞匯。意念。時間。虛空。
一方多方面陳述,一方堅守唯一的事實與句式。
那么,隔著的一條河流又是什么?
2
他在高樓看著底下架空的輕軌。每間隔十五分鐘一趟,以旭陽路站為起點,上列車,至機場,可上其中任一航班,經轉機或轉車,可抵國內外任何一個地方。這是他的看與想。
交通是開放式的。
回想樓下建設輕軌的那些年,沒日沒夜的挖坑打樁,沒日沒夜的機械轟鳴,盛夏烈日下工地眩目,進展緩慢的月進度。
工程延伸到了河流一邊,他的焦慮開始了,他每日都要觀察工程在河面的架越進度。整整半年,工程才跨越過了那條五十米寬的河流。
原先在建中持續(xù)幾年的雜亂嘈雜的噪聲,變成了建成后單一的極其規(guī)律的每隔十五分鐘一次(上行下行分隔七分半鐘)的噪聲。單調,枯燥,乏味。
回味焦慮的詩意。
以及
單調、乏味、刻薄的詩意。
一條讓他日益焦慮的河流。
3
他在高樓經??催@條河流的實體,五十米寬,兩米深。是的,這河并不深。許多年了從沒人在這里跳過河或溺亡,河流由此保持了形而下。
一條平靜的河流。
輕軌架越其上空。
他想起幾年前河邊有一條廢木沉船,露出一截船頭,其余隱身在河面之下,是它加深了這條河流,木質的沉默,密語。漫長的微生物積淀。河與沉船,構成新的命名關系。講述船的隱沒部分,必要講到河的沉靜與流動,必要講到船的隱沒部分及河與時間的疏密關系。
入夜的市區(qū)藝術家之夜,追光燈晃動,假面閃爍,充滿浮夸,虛飾,追捧。
而孤獨者如沉船。他有密語,他不說,唯有沉默。
沉默是另一條河流嗎?
4
小區(qū)上空是一條通向溫州機場的航線。單向的,他只看到飛向西南的溫州機場方向的航班,從未看到從西南方向飛來的航班。
他去外省乘過班機,回來時經過自己小區(qū)的上空。在飛機上他只看到大海、山巒與閃亮的河流。后來他嘲笑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不就看了一眼嘛。
頭頂的航線越來越與自己無關,除了飛機帶來聽覺的轟鳴與視覺的眩目?,F實主義寬大悠長的河流他也只能看到極小的一角。
即使坐過飛機他也是人數龐大的永遠沒能起飛中的一個。他是最有資格嘲笑自己的一個。
5
那一天,他在河邊走過,看著岸邊的高樓倒影在河面被無限地各種折彎變形,眼見不為實,到處是虛像。
軌道上的又一輛輕型列車駛向遠處。河流、航班、輕列。這遠離生活的三種事物,又暫時壓迫了一下他的視覺、聽覺與意念。外加外套、撕紙與深夜的交談——三種情景的沉默河流(短暫的形而上的河流,即刻恢復了眼見的現實意義的河流)。
三種情景的河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