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搶劫罪和強迫交易罪雖屬于《刑法》不同章節(jié)，但兩罪名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客觀行為都可采取暴力手段等，且可能侵犯人身財產(chǎn)雙重法益。司法實務中，辦案人員需要結合是否存在交易基礎、暴力程度的輕重方面，對行為性質(zhì)作出更為精準的判斷。對于以借為名并使用暴力手段實現(xiàn)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目的的行為，應當認定為搶劫罪。對于以數(shù)額巨大的財物為搶劫目標，實際上未取得財物，但造成他人輕傷后果的，應根據(jù)犯罪情節(jié)、危害后果等因素，先確定對未遂情節(jié)是否減輕處罰，再與既遂部分法定刑比較。如果幅度相同的，認定為基本犯既遂，將未遂部分作為酌情從重處罰情節(jié)。

關鍵詞：暴力索財 定罪 既未遂量刑

一、基本案情

2023年1月中旬某日，王某因個人債務到期無力償還，前期曾因公司經(jīng)營不善，王某將僅有的房產(chǎn)過戶給了他人。在不具備歸還能力的情況下，王某仍刻意隱瞞真實身份，通過搜索關鍵詞添加微信好友，謊稱幫朋友“李總”辦理貸款，約見小貸公司工作人員張某見面，將其帶至王某經(jīng)營的公司辦公室內(nèi)了解貸款事宜等。次日11時許，王某飲酒后再次將張某約至上述辦公室內(nèi)，假意讓張某幫助翻找貸款材料，將大門反鎖后趁張某不備捂住其口鼻持鐵錘擊打其頭部，致使其頭部流血，向張某借款人民幣30萬元。張某隨即與王某爭奪鐵錘，期間王某還持隨身攜帶的小鐵鏟，以“不給錢就捅一刀”對張某進行威脅，張某欲撥打電話報警時，王某將其手機打掉在地。后王某與張某相隔數(shù)米對峙數(shù)小時，王某謊稱自己患癌癥隨時可能會死亡，后因醉酒等原因嘔吐，張某見狀尋找機會偷偷打開三樓辦公室窗戶，于15時許從窗口摔落至一樓地面。經(jīng)鑒定，張某頭部因錘擊所受損傷程度為輕微傷，身體因墜樓所受損傷程度為輕傷二級。經(jīng)現(xiàn)場勘查，窗戶距離地面高度為9米多。

二、分歧意見

本案對王某認定搶劫罪還是強迫交易罪及如何量刑產(chǎn)生分歧。如果全案認定為搶劫罪，對王某認定為基本犯既遂還是加重犯的未遂也存在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其行為構成強迫交易罪。因為王某客觀上對張某實施捂嘴、錘擊頭部等行為，屬于輕微暴力，主觀上是強迫張某提供貸款30萬元用于償還債務，作案過程中未進一步實施手機轉(zhuǎn)賬等行為，搶劫故意并不明顯，屬于強迫交易行為，已達追訴標準，考慮犯罪數(shù)額和造成被害人輕傷等后果，可適用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條款，在有期徒刑3年至7年之間量刑。

第二種意見認為，其行為構成搶劫罪，屬于典型的以借為名的搶劫，屬于搶劫罪基本犯既遂。根據(jù)2014年最高檢《關于強迫借貸行為適用法律問題的批復》的規(guī)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以借為名采用暴力、脅迫手段獲取他人財物，符合《刑法》第263條或者第274條規(guī)定的，以搶劫罪或者敲詐勒索罪追究刑事責任。王某對張某客觀上實施了暴力、脅迫方法，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借款目的，其不告知真實身份、不提供貸款資料等表現(xiàn)，足以證明無交易的基礎，應當以搶劫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第三種意見，同樣認為構成搶劫罪，但適用搶劫數(shù)額巨大的未遂條款，不適用減輕處罰情節(jié)。王某向被害人提出索要的數(shù)額為30萬元，但未能實現(xiàn)這一犯罪目的。根據(jù)2016年最高法《關于審理搶劫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對以數(shù)額巨大的財物為明確目標，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未能搶到財物或?qū)嶋H搶得的財物數(shù)額不大的，應同時認定“搶劫數(shù)額巨大”和犯罪未遂情節(jié)，根據(jù)刑法有關規(guī)定，結合未遂犯的處理原則量刑?？紤]犯罪時間和犯罪情節(jié)等，給被害人身心健康造成較大傷害，對其不適用減輕處罰情節(jié)。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搶劫罪和強迫交易罪雖然分別屬于《刑法》第三章和第五章，但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都可采取暴力手段，且侵犯人身財產(chǎn)雙重法益。但仔細甄別，二者在是否存在交易基礎、暴力程度的輕重、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等方面存在諸多區(qū)別。結合本案來看，屬于以借為名的使用暴力手段意圖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構成搶劫罪。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和全案情節(jié)，對其以基本犯既遂論處更為妥當。理由如下：

（一）客觀上不存在交易的基礎事實

強迫交易罪規(guī)定在《刑法》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中，對應的法益也是市場秩序，健康的市場秩序要求是自愿的且平等的，也就是說必須存在交易雙方這一基本要素。司法實踐中認定強迫交易罪的判例，通常發(fā)生在提供搬家服務或者運輸服務等領域內(nèi)，即使認定強迫對方提供借貸服務的情況下，雙方也一般為朋友、發(fā)小等了解對方的關系。本案中王某與張某相識僅兩天，張某本人不可能以個人名義借大額資金給王某。王某作為具備貸款經(jīng)驗的人員，未向張某提供征信報告等貸款資料，且刻意隱瞞真實身份謊稱是其朋友需要貸款，小貸公司也不可能借款給王某。按照常理分析，如果確系強迫對方提供貸款服務，則必然會談及借貸協(xié)議、貸款時長、利息多少等問題。而根據(jù)被害人陳述，期間被害人為脫身曾提出可以帶王某至公司辦理貸款時，王某并不同意也不允許張某離開，可見雙方不具有交易基礎。

（二）采取了暴力、脅迫手段壓制被害人反抗

搶劫罪的暴力程度高于強迫交易罪。雖然《刑法》第263條搶劫罪的罪狀表述為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搶劫公私財物。而《刑法》第226條強迫交易罪的罪狀表述為以暴力、威脅手段強迫他人提供或者接受服務的。雖都有“暴力”二字，但實際上具體含義有所不同。搶劫罪的暴力、脅迫行為是指直接對被害人拳打腳踢或者使用工具擊打等方式或者以上述方式威脅，程度要求達到完全壓制他人反抗的程度，而強迫交易罪一般使用輕微暴力或者以揭發(fā)隱私、毀壞財產(chǎn)或者抓住弱點為把柄相威脅等。從造成相同后果時兩個罪名的法定刑不同也能看出來上述區(qū)別，比如同樣是造成輕傷后果，強迫交易罪的法定刑最高為7年，而搶劫罪最高可判至10年。本案中王某的行為使用鐵錘擊打被害人要害部位，致使其頭部流血，還曾經(jīng)持鐵鏟以不給錢就捅一刀進行威脅?？此苾H造成輕微傷的后果，但將被害人限制在封閉空間內(nèi)長達4個小時之久，使其喪失人身自由且處于恐懼狀態(tài)之中。被害人墜樓造成輕傷的危害后果，與王某行為之間具有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系?？梢?，其暴力、脅迫手段和程度都足以讓被害人不敢反抗、不能反抗。

（三）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

司法實踐中不少搶劫案件中，行為人均是以借為托詞，實則行強占之實。認定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為目的，應當堅持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對于當場使用暴力或者暴力相威脅，雖然對被害人提出的是借錢要求，但是有借無還，表面是通過協(xié)商獲取錢財，實質(zhì)上是通過暴力取財，均應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第一，王某不準備歸還借款，也無歸還能力。判斷上述情況應當結合在案證據(jù)，運用經(jīng)驗法則和法律邏輯進行綜合分析。王某隱瞞了真實的身份，自始至終從未告知張某其真實姓名，甚至憑空杜撰了第三人李總的存在，上述表現(xiàn)就能反映出其不準備歸還借款。被害人處在陌生環(huán)境且毫無防備情況下，根本不能通過一般方法了解王某真實身份，若提供錢款，日后也無法通過民事途徑實現(xiàn)權利救濟。王某雖曾辯稱打算借款兩個月后歸還，但作案過程中，謊稱自己癌癥隨時死亡，更不可能約定還款時間。同時，經(jīng)調(diào)查，王某公司經(jīng)營不善，且案發(fā)前，王某將僅有的房產(chǎn)過戶給了他人，仍無法償清債務，不具備歸還能力。

第二，王某并非占有借款利息，而是占有他人提供的全部財物。搶劫罪和強迫交易罪雖都有獲取利益的目的，但前者要求占有對方提供的全部財物為目的，后者表現(xiàn)為以獲取通過不平等交易獲取正常交易所無法獲得的利益為目的，通常行為人也支出了一定的成本。本案中王某并非通過支付低息等獲取交易機會，而是直接向?qū)Ψ剿饕X款，未打算支出任何“交易”成本。

第三，未進一步索財不影響性質(zhì)認定。王某未進一步索財，非主觀不想而是與遭到被害人激烈反抗有一定關系。被害人自稱沒有錢，且先后采取爭奪鐵錘、撥打報警電話、持消毒液和酒精噴王某、用鐵凳子防身、保持安全距離、進行言語勸說等多種方式進行反抗或者躲避，防止遭受進一步侵害。而王某始終將被害人控制在公司內(nèi)，不法侵害持續(xù)進行。雖王某后因醉酒反應較大且被害人墜樓等原因，客觀上未能實現(xiàn)索要財物的目的，但不能否定其主觀故意和客觀行為。

（四）全案認定為搶劫罪基本犯既遂，將未遂部分作為酌情從重處罰情節(jié)更為適宜

搶劫對象的輕傷和搶劫行為具有因果關系，能夠認定“搶劫致人輕傷”情節(jié)成立。根據(jù)2005年最高法《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有關規(guī)定，搶劫犯罪劫取財物或者造成輕傷以上的，均屬于既遂。但因為搶劫侵犯的是人身和財產(chǎn)雙重客體，存在對某一客體已既遂，而對另一客體未遂的情況，因此不能簡單地認為本案被害人受輕傷，則認定全案既遂。若對行為人適用搶劫數(shù)額巨大的法定刑，判處其10年以上有期徒刑則明顯量刑過重，其社會危害性顯然小于與實際劫取財物或者造成被害人重傷等行為的危害性。因此，一方面存在王某的行為造成被害人輕傷，屬于基本犯的既遂，另一方面又存在認定為搶劫數(shù)額巨大，但因未實際搶到財物，屬于加重犯的未遂。關于類似的問題如何解決，在《關于辦理非法生產(chǎn)、銷售煙草專賣品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規(guī)定中，均表述既有既遂，又有未遂，分別達到不同量刑幅度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處罰；達到同一量刑幅度的，以既遂處罰。雖所涉罪名不同，但上述規(guī)定的精神較為一致，對其他罪名的案件同樣有指導和借鑒意義。即先決定對未遂部分是否減輕處罰，再與既遂部分對應的法定刑幅度進行比較，選擇處罰較重的法定刑幅度，并酌情從重處罰。按照上述思路來看，雖然王某索要30萬元，但是僅口頭提出且未進一步要求被害人通過手機轉(zhuǎn)賬等方式實現(xiàn)犯罪目的，因此可以對其減輕處罰，其法定刑由10年以上有期徒刑等可減至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與搶劫致人輕傷的既遂部分達到同一量刑幅度。因此，以搶劫罪既遂處罰，再將搶劫未遂部分作為量刑情節(jié)酌情從重處罰。

綜上，對王某的行為應當以搶劫罪追究其刑事責任，認定為基本犯既遂，將未遂部分酌情從重處罰，從罪責刑相一致的原則考慮足以評價其犯罪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