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漕船過天津往北京行進,是最后一段的“北上”。元代定鼎大都,皇城居北,朝見自然是面“上”;地勢也是“上”,燕山山脈拔地而起于北京之北,那的確是高地;就行船而言,也是“上”,逆水謂之上行。當(dāng)年一眾漕丁遠遠看見通州的燃燈塔,心下甚是歡喜,幾個月風(fēng)雨兼程的苦旅終于熬到頭了,但手下和腳底卻不敢放松半毫。運河水量堪憂,又是逆流,劃船的、使帆的要憋足勁兒,岸上的纖夫也得繃緊繩——由此可知,大運河在北京和天津這一段,是自北向南而流。
大運河并非到了北京邊上的通州就算結(jié)束了,北京城內(nèi)還有復(fù)雜水系。
千難萬險費盡周章,漕船到了通州,的確相當(dāng)不易。元初年,郭守敬領(lǐng)元世祖忽必烈之命規(guī)劃運河山東段,開鑿疏通河道,同時將隋唐運河裁彎取直,如此一來,運河自杭州至通州,縮短了900公里。運河行船,順順當(dāng)當(dāng)一天也就30公里,900公里當(dāng)然是個大數(shù)。關(guān)鍵是,時日遷延,河道廢弛,天災(zāi)人禍頻仍,隋唐運河北行越發(fā)步履維艱,郭守敬的規(guī)劃疏通對北中國的運河就有了再生之意義。漕船帆漲滿,至通州卸下漕糧,折身南返。
1293年之前,漕糧和沿著運河遠道而來的貨物都要先堆積在通州,一點點經(jīng)由陸路運到京城。大都的居民過百萬,做皇帝的、當(dāng)大臣的、居后宮的、守城郭的、做大小生意和打雜的,吃穿用度所需不會少,還有宮殿要建、民房要修,磚瓦木料也靠運河從南方運過來,張家灣碼頭各類物資肯定積壓如山。通州到大都25公里,車載馬拉時代,這個路程不能算短,螞蟻搬家一樣往皇城里運,看著確實讓人著急。忽必烈就煩了,再召郭守敬上殿,還得再想辦法。
年逾六旬的郭守敬再次披掛上陣,這次他要打通京杭大運河的“最后一公里”,就是開鑿從通州至大都積水潭的通惠河。這“最后一公里”是從整個京杭大運河來說的,若單從北京自身論,謂之“最初一公里”也說得通,因為這一段運河涉及整個北京城的水源。
歷史學(xué)家談起北京過去的水資源,似乎普遍樂觀。但無論哪個朝代、雨水有多豐沛,參照真正的水草豐美之地,北京都是個干旱之城。放在郭守敬時代,同樣如此,所以我們的大科學(xué)家費盡心思去找通惠河的水源,直至找到白浮泉。
白浮泉作為源頭的輝煌不過百年。元末,白浮堰和引水渠因疏于管理而湮廢,后來明代修十三陵,擔(dān)心白浮泉等陵地龍脈被截,就把白浮泉打入了“冷宮”,棄之不用。但當(dāng)年郭守敬一眾背負干糧和各種測繪工具,在多日田野調(diào)查之后見到白浮泉時,它的水勢之豐沛想來是喜人的,否則郭守敬也不會斷然決定:此源可引,此水可用。
郭守敬最早將“海拔”概念用于地理和測量學(xué),早年在治理西夏黃河時,他已經(jīng)利用海平面原理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河經(jīng)驗,比西方同類的大地測量早620年。
北京地勢北高南低、西高東低,讓白浮泉水直奔東南大都當(dāng)然最便捷,但有沙河、清河兩河當(dāng)?shù)?,而且河谷低下,一奔東南就被它們帶跑了。羊入虎口當(dāng)然不行,郭守敬攔河改道,筑起一道白浮堰,阻止白浮泉水流入東沙河。他要把白浮泉水往西引。往西是走高,不過這高是暫時的,經(jīng)過測量,郭守敬發(fā)現(xiàn)白浮泉地勢高出30公里外的西山山麓大約15米,有落差在,水自會尋找前路,往低處流。西引之后再往東南折。這一路他也有規(guī)劃,沿途可以招兵買馬,白浮泉只是個源頭,是個引子,只此一泉是難堪大任的?!对唤y(tǒng)志》載:“上自昌平白浮村之神山泉,下流有王家山泉、昌平西虎眼泉、孟村一畝泉、西來馬眼泉、侯家莊石河泉、灌石村南泉、榆河、溫湯、龍泉、冷水泉、玉泉諸水畢合?!敝T水匯聚方可成事,它們一起流入甕山泊,再“至西水門入都城”。這一路地勢西高東低,引水渠東水西流,局部逆勢而上,在不懂海拔概念的時人看來,那的確堪稱神奇,所以當(dāng)時有人感嘆:“守敬乃能引之而西,是不可曉?!?/p>
甕山泊的水繼續(xù)東流,匯入海子,也就是今天的積水潭,積水潭由此確保了水面汪洋。水源不斷,從通州到積水潭的運河開鑿成為可能。郭守敬根據(jù)地形地貌的變化和水位落差,沿線有針對性地建設(shè)閘壩和斗門,及時解決了行船所需的水利條件。史料載,至元三十年(1293年)七月,通惠河成。忽必烈從上都(今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草原)回到大都,路過積水潭,但見積水潭上“舳艫敝(蔽)水”,龍顏大悅,賜名京杭大運河的這“最后一公里”為“通惠河”。至此,生產(chǎn)、生活和建筑的諸般所需都可以沿水路進入大都腹地。京杭大運河終成矣。
沿空曠荒蕪的運河河道繼續(xù)南行,很快到達張家灣的古城門。
從一條寬闊的巷子走出去,正對著通運橋和張家灣的老城門。青磚條石一碼到頂,保存得相當(dāng)完好。據(jù)說城門跟曹雪芹頗有些關(guān)系。一說曹家在張家灣開過兩家當(dāng)鋪;另一說,曹雪芹曾在城門旁邊的表親家借居,總之他沒少出入這城門?!都t樓夢》里寫到林黛玉進北京,曹雪芹就讓黛玉在張家灣上的岸。
通運橋南北向,長十三丈,寬三丈,兩邊設(shè)青砂巖石欄,橋兩邊各有雕獅望柱二十二根。鋪設(shè)橋面的大長條石,當(dāng)是建橋時的原配。一塊塊花崗巖沉穩(wěn)寬厚,在太陽下發(fā)著包漿的白光。每一塊石條上都摞滿深陷的車轍印,石頭凹陷下一道道車輪寬的槽坑。木輪車年代,南來北往的車輪包裹了鐵皮,在石頭上來來回回碾壓。先是一道白痕,一年過去,石頭凹下一寸,再一年,又凹下一寸,如是反復(fù)。三百多年里,無數(shù)的車輪逐漸走在碾出的固定的槽印里,車轍于是越陷越深,生生在石頭上開出一條條時光的通道,如同在大地上挖鑿出一條貫穿南北的大運河。
理解京杭大運河,通常會局限在運輸功能上。沒錯,千里長河一旦開,南方的稻米即源源不斷運抵京城。漕糧之外,海量的物資也沿這條黃金水道接踵而至,大大補給了北方的貧乏與荒疏,這是看得見的功能。還有看不見的,看不見往往更重要。比如政令的通達、國家意志的落實、民族認同感的建構(gòu)、不同地域間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融通等,都運行在這條堪稱整個封建時代的高速公路上。
(李金鋒摘自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流淌于時間之上:文化名家走讀大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