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辦眾多活動,紀念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當然是別有幽懷。除了出書、寫文章、開研討會,還希望將此話題推向大眾,于是精心籌劃了三個學術(shù)文獻展。這些年,我在大學課堂之外,特別關(guān)注博物館、美術(shù)館、公園等文化傳播形式,因而對學術(shù)文獻展略有體會。只是辦展覽需要經(jīng)費,且不是小數(shù)目。我決心已下,跟學生說好,若公家不行,我自己掏錢做。好在計劃一提出,便得到各相關(guān)單位領(lǐng)導及眾多學者的鼎力支持。先敲定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緊接著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及北大校史館跟上,為擴大影響,讓此展走出北京,我給山西大學王仰麟書記發(fā)微信,他馬上回復:“能在山西展一次,一定是個好事。我們研究一下如何推進,再給您報告。”以后便是一路綠燈,我只需略為協(xié)調(diào)各方人馬及工作進度。
這里得特別感謝山西大學的策展團隊,雖然有前兩個專題展可以借鑒,但畢竟時空及受眾不同,整體框架得自己設(shè)計。主標題一致,都叫“魏晉風度與五四精神”;副標題自選,我的建議是——“作為山西學者的王瑤先生”。為什么?除了是著名文學史家、三四十年代的清華學生及教師、1952年以后的北大教授,王瑤先生還有一個身份不該被遺忘,那便是從三晉大地走出去的著名學者。
十年前,我在太原召開的“紀念王瑤先生誕辰百年暨學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言,題為《作為山西學人的王瑤先生》。此文初刊《文匯報》2014年6月8日及《山西文學》2014年第7期,其中有這么一段:
1981年5月10日,王瑤先生為山西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編的《現(xiàn)代詠晉詩詞選》(賀新輝、宋達恩選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撰寫了序言,題為《三晉河山的頌歌》(載王瑤《潤華集》87—9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序言中除了表彰此“詩化的‘地方志’”,更提及山西是他的出生地,多年游寓在外,很少回鄉(xiāng),不過就像魯迅《朝花夕拾·小引》所說的,“思鄉(xiāng)的蠱惑”還是會令人“時時反顧”的。王先生如何思鄉(xiāng),我不知道,只記得每年春節(jié)拜年,他都留老學生們吃飯,喝上幾杯汾酒或竹葉青酒。
偶爾聽王先生聊聊山西的人與事,挺有意思的,可也僅此而已。我之逐漸了解王先生與其故鄉(xiāng)山西的歷史淵源,或者說“作為山西學者的王瑤先生”,是在他去世以后。此前雖讀過《三晉河山的頌歌》,其實沒什么感覺。因為,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更何況,那是他應邀撰文。只是隨著年齒漸長,我對此文最后一句——“我認為重視文學作品中的地方色彩,今天仍然是值得提倡的事情”——日漸理解與高度認同。
與《作為山西學人的王瑤先生》相配合,我還撰寫了《患難見真情——追兩種王瑤圖書的刊行》(初刊《中華讀書報》2014年5月21日),其中提及,在出版業(yè)很不景氣的20世紀90年代,北岳文藝出版社為王先生推出七卷本文集,實在很不容易。文中特別感謝原山西作協(xié)《批評家》主編董大中和原山西晉中行署專員孫庚午:“弟子為老師編文集,那是天經(jīng)地義,沒什么好說的;倒是董先生、孫先生為出版鄉(xiāng)賢著作‘兩肋插刀’,讓我銘感在心。”關(guān)于此事的來龍去脈,謝泳的追憶不太準確(《〈王瑤文集〉出版舊事一則》,《中華讀書報》2014年5月14日),師母杜琇作為當事人做了很好的補正(《和謝泳先生商榷》,《中華讀書報》2014年12月10日),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見我的《風雨讀師四十載》(《文藝爭鳴》2024年第5期)。
為紀念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我除了鼓動北大出版社和河北教育出版社重刊王瑤先生的著作,還積極籌劃了兩本圖文書與三個文獻展。為此,年初專程到平遙拍攝及訪談,其中音視頻的采集與制作的得失,參見我初刊《鐘山》2024年第5期的《跨時空的對話》:
乘著到太原參加學術(shù)活動,1月5日上午,我冒著嚴寒,驅(qū)車來到平遙縣道備村,先用朋友的無人機拍攝全村整體面貌,再深入到王先生出生的那間屋子、兒時玩耍的小院,還有村中心的廣場及戲臺,以及他上初小時的關(guān)帝廟——后者已相當殘破,可門房作為廣播站還在發(fā)揮作用。就在我們拍攝時,廣播通知村民可到廣場爆玉米花。我在鄉(xiāng)下插隊八年多,熟悉此類場景,頓時倍感親切??上У氖牵@些場景須詳加說明,觀眾才能明了。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布展時使用了部分錄像資料,但效果欠佳;北大校史館展陳時,干脆棄之不用??晌覍ψ约呵Ю锾鎏銮叭ヅ臄z圖片與錄像并不后悔,起碼讓我對王瑤先生的成長環(huán)境有了更多了解,這在《王瑤畫傳》及《風雨讀師》中已有呈現(xiàn)。
應該補充的,還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年第4期推出的《方言、語文與文學——1982年王瑤平遙講演記錄稿》(根據(jù)郭保旺記錄稿整理)。王先生1982年9月7日曾在家鄉(xiāng)平遙縣城做講座,雖無錄音,但有記錄本存世。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總編輯孟紹勇自告奮勇,幫我聯(lián)系了當年的記錄者、時任平遙縣委辦公室秘書的郭保旺。這件趣事,我在《鏡春園的笑聲——懷念王瑤先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年第4期)中有所講述:
從太原到道備村,小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了兩個小時,中午返回平遙城里吃飯,一路陪同的郭保旺先生取出珍藏多年的筆記本,讓我觀看及拍照。這是一本64開日記本,塑料套封,記錄稿共23頁?;丶液笞屑殞φ?,整理本不全然是實錄,而是有所增刪與調(diào)整。記錄者聽得懂王先生的平遙話,且對王先生的專業(yè)有所了解,所以聽寫記錄不成問題。但因沒學過速記法,不能保證絕對準確。我們只能參照王先生此前此后的文章,還有平時講話風格,判斷此記錄稿大致可靠。
三十多年后,平遙當?shù)氐奈氖窅酆谜咴S中將其發(fā)掘并協(xié)助整理成文,刊登在平遙縣文學藝術(shù)聯(lián)合會編印的內(nèi)刊《平遙文學》2017年第1期上。這回整理重刊,加上我的辨析與闡發(fā),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凸顯了方言的魅力與局限性:“濃重的山西口音,這既是王瑤先生明顯的外在特征,也是其軟肋。只不過驕傲的王先生,故意以自嘲的口吻輕松提及,你以為他不介意,不是的,我相信這是隱痛,只是要改也難。這才會在與同鄉(xiāng)后進演講時,推心置腹,把這列為第一要務?!?/p>
既然是學術(shù)文獻展,必然涉及王先生的早年生活。那么,這三個展覽是如何介紹山西平遙道備村,以及青少年王瑤呢?
王瑤先生1914年5月7日出生于平遙縣北道備村的一戶小康人家,家中以經(jīng)商務工為業(yè)。王瑤稱村中人“都很誠實,謹慎,不大好管分外的事情”,“正如同山西人一般的性格”。在晉中平原,王瑤完成了小學及中學學業(yè)。直到1934年初秋,已滿20周歲的王瑤考入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方才走出三晉大地。
展覽開篇是“道備村今昔”——很可惜,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老照片”,所謂“今昔”場景,只是1982年王先生返鄉(xiāng)和2024年我前去探訪時所拍攝照片。1982年9月,王瑤返回道備村時拍攝的那組照片很珍貴:這是村東頭王瑤出生的地方,那是童心未泯、院中打棗的王瑤,再就是王瑤故家的西屋等。值得炫耀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展廳中電視里播放的道備村影像資料,其中有些片段是用無人機拍攝的??上Ч麤]我想象的好,看來在人文研究領(lǐng)域,高科技不一定管用。我的判斷是:除了極少數(shù)專業(yè)研究者,觀眾其實對王瑤先生的故居不感興趣——在山西大學辦展應是另一種局面,但那段影像資料又沒能派上用場。
當初審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策展方案,我提了不少建議,其中第一條便是刪去“道備村周邊縣鎮(zhèn)商人經(jīng)營分布調(diào)查表”。那表格出自劉容亭的《山西祁縣東左墩西左墩兩村暨太谷縣陽邑鎮(zhèn)平遙縣道備村經(jīng)商者現(xiàn)況調(diào)查之研究》,此文初刊1935年3月15日的《新農(nóng)村》第22期。90年前的社會調(diào)查,當然很珍貴;可展覽不同于著作,觀眾步履匆匆,不可能仔細閱讀。更何況,從山西平遙的營商環(huán)境、道備村村民的職業(yè)選擇,逐步深入堂奧,探究其對學者王瑤性格才情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必須是非常專業(yè)的研究者才有興趣。
但是,作為老鄉(xiāng),山西的觀眾與讀者不一樣,很可能真有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若如是,推薦閱讀北京大學出版社今年5月出版的《王瑤畫傳》(陳平原、袁一丹編著),其中第一章“從鄉(xiāng)村中掙扎出來(1914—1934)”,除了引述王瑤早年文章《我的故鄉(xiāng)》、1947年手稿《守制雜記》,以及1952年《在思想改造運動中的自我檢討》等,還參考了上述劉容亭《山西祁縣東左墩西左墩兩村暨太谷縣陽邑鎮(zhèn)平遙縣道備村經(jīng)商者現(xiàn)況調(diào)查之研究》、劉文炳《徐溝縣志·風俗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韓茂莉《十里八邨:近代山西鄉(xiāng)村社會地理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等。
最后再說一遍:觀看此展,請記得王瑤先生除了是著名文學史家,還是從三晉走出去的重要人物——不只是其少年記憶,中間五年的困守與掙扎,晚年的回鄉(xiāng)講學等,都值得我們追憶、闡釋與回味。
如何從三晉文化的視角談論王瑤先生的成長、辨析其文化性格、表彰其貢獻、理解其局限,到目前為止,還是個有待開掘的重要話題。希望以此專題展為契機,召喚年輕一輩學者參與對話,共同關(guān)注學者知識、才情與性格中幽微但確實存在的“地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