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吃個柿子吧,外婆買的柿子可甜啦?!蓖盹埡螅畠哼f給我一個軟軟的柿子。
又到了柿子上市的時節(jié)。在我們定居的杭州,每年秋天,西溪濕地的老柿樹上都會掛滿火紅的柿子,像極了一個個可愛的紅燈籠。人們拿著竿、籮筐去打柿子,當場吃一個熟透的甜柿子,再帶些硬生生的柿子回家,放進米缸里催熟,這一年就能夠“柿柿如意”。
我搖搖頭,沒有接過柿子。
“柿子這么好吃,你為什么不吃???”女兒問。
為什么不吃柿子?
這與兒時的一樁傻事有關。自那以后,我就沒有再嘗過一個柿子。
我的家鄉(xiāng)是湖北的一個小縣城。記得也是一個秋天,那年我剛上三年級,爸爸出差回來,他帶了一大袋柿子,說是客戶送的特產(chǎn)。
這令我欣喜若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小縣城的孩子吃零食的機會并不多。柿子雖是秋天的時令水果,但我家很少買,偶爾媽媽會買上幾個,一家人按人頭分著吃,一個多的都不會有。軟軟甜甜的柿子,我愛吃極了,每次都要吃得舔指頭,意猶未盡。而這次,爸爸居然帶了這么一大袋柿子回來!我可以敞開肚皮吃啦!
當天晚上,我和哥哥在父母驚訝的眼神中,把一個又一個香甜滑膩的柿子吃下肚。當我要開始吃第四個還是第五個甜柿子時,媽媽終于出手阻止:“好了好了,再吃要拉肚子了?!?/p>
我們只好悻悻地罷了手,哦不,是罷了嘴。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還惦記著那一大袋好吃的柿子。keHyOlQgRCJcp8Hl/AD/lA==那真是我出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柿子了,一點也不澀,比蜜糖還要甜,比水蜜桃還要多汁,汁水滴到了我的衣服上,連衣服都散發(fā)出甜甜的味道。
媽媽說,明天放學回家還能再吃。可是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我想帶去學校,給同桌嘗一嘗。之前,她爸爸從省城回來的時候,曾經(jīng)帶給她一個肯德基的漢堡包,她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舍不得吃,帶到學校悄悄給了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漢堡包,雖然早就涼透了,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咬第一口時那滿嘴的噴香。這么好的同桌,如果吃了我?guī)У氖磷樱瑧撘矔荛_心吧?
想到這里,我悄悄從床上爬了起來。柿子們就堆放在客廳的墻腳。它們一個個乖巧地跳到我手里,又跳進了我的大書包里?!?、2、3、4、5……”我心里默數(shù)著,也不記得到底放了多少個柿子到書包里,只記得書包變得鼓鼓囊囊。黑夜里,柿子們還在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我忍不住又吃了一個。做完這些,我才又悄悄爬回床上,心滿意足地躺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生怕被媽媽發(fā)現(xiàn)墻腳的柿子少了許多,也生怕她發(fā)現(xiàn)我書包里的秘密。
我到校等了一會兒,同桌才來?!霸趺床艁??給你吃個好東西!”同桌還沒坐下,我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趕緊把書包打開。
那一瞬間,我傻眼了。
書包里一片狼藉,全是紅的黃的柿子糊糊。我一手摸下去,黏答答的糊糊都粘在了我手上。沒有一個柿子是完好的,并且連書包里所有的書本、作業(yè)也都變得黏糊糊。這個書包簡直是我見過最惡心的東西了!
那時候的我,自然是難以想象,一路上,軟柿子們是如何在我的書包里,跟隨我的蹦跳一起蹦跳、摩擦、擠壓,又是如何變成一團糊糊的。
唉,可愛的柿子們?yōu)槭裁磿o我制造這樣一場災難?
離上課還有段時間,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得趕緊把這一攤惡心東西處理掉。
于是,趁著柿子的汁水還沒有完全滲出來,我背起書包,沖出教室一路快跑,一直跑到了操場。操場邊是學校的垃圾堆,我毫不猶豫地把整個書包丟了進去。
丟完,渾身舒暢。
那一整天,我都是跟同桌共用書本的。柿子沒讓她吃成,我心里很過意不去。
我空著手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
“書包呢?”剛進家門口,媽媽就發(fā)現(xiàn)了我跟平時的不同。
“太臟了,扔了。”我說。
“扔了?!”媽媽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辦了件傻事,趕緊一五一十把事情講出來。
“我怎么生了這么傻的一個孩子?!你還要不要讀書???”媽媽大叫一聲,趕緊騎上自行車,帶上我,沖向?qū)W校。
學校門還沒關,我倆抄小道,氣喘吁吁直奔操場,目標——垃圾堆。
黃昏的操場上,媽媽說要帶著我在一片臭氣熏天中翻垃圾,找書包!光想想就要命啊,我再也不說被柿子弄臟的書包是世界上最惡心的東西了——因為垃圾堆才是!
但徒手翻垃圾的一幕并沒有出現(xiàn),因為垃圾車已經(jīng)來過,當天的垃圾早已經(jīng)被收走了。整個垃圾池空曠得像個干了的水池,一點也不臟。
我長舒了一口氣,但很快,我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書包里所有的書本都徹底找不回來了,書包也沒有了!
夜色降臨,我看不清楚媽媽的臉,應該是像鍋底一樣黑吧。我終于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你這個傻孩子?!眿寢尶纯次?,“撲哧”一聲笑了。
不知道為什么,媽媽并沒有罵我。
雖然爸爸媽媽沒有責怪我,但那一整個學期我都過得極其悲慘,因為我需要重新買所有的課本,而媽媽跑遍了整個縣城的書店,都沒有買到。于是爸爸媽媽給我重新買了書包,又高價給我復印了語文、數(shù)學這些重點科目的課本,其他科目的課本就湊合著和同桌共用。我就這樣艱難地熬完了一個學期。
從那以后,不管看到多么肥美多汁的柿子,我都沒有一點吃的念頭。
女兒聽完我的童年悲慘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媽媽,看不出你小時候這么傻??!”
然后,她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媽媽,我知道外婆為什么沒有罵你?!?/p>
“為什么???”事實上,這個問題我小時候無數(shù)次疑惑過。
“因為她知道你是個可愛的小傻瓜,怎么舍得罵?。 ?/p>
“原來是這樣啊。媽媽,是這樣嗎?”我笑著看向正在邊看電視邊吃柿子的媽媽。幾十年過去,我的媽媽老了,頭發(fā)花白,卻還是精神奕奕,風采迷人。她瞅著我,又“撲哧”一聲笑了:“你說呢?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