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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蘭哈日嘎那

2024-11-02 00:00呂陽明
駿馬 2024年5期

我今年99歲了,這不稀奇。他們說,在錫尼河畔的布里亞特蒙古人里,75歲到102歲的老人有一百七十多人,比我歲數(shù)大的有四五個人呢。據(jù)錫尼河廟里的喇嘛說,一百多年前,錫尼河畔這片草原是朱蘇特蒙古人的駐牧地,后來不知怎么疾病流行,死了好多人,朱蘇特人無奈地放棄了這片草原,遷往南方。當我們這一支布里亞特人從貝加爾湖遷移到這里后,部族的喇嘛們在此地念經(jīng),采集草根,制作蒙藥,把旱獺病徹底消除了,讓這片草原成了長壽之地,要知道,我們這支布里亞特人如今人口還不到八千呢。

時間過得真快呀,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已經(jīng)99歲了,我從烏蘭哈日嘎那學校已經(jīng)離休39年了,周圍那些蘇木(行政鄉(xiāng))和嘎查(行政村)里上了點兒歲數(shù)的人,差不多都是我的學生,我走到哪里他們都熱情地迎接我,尊敬地喊我“巴格西”(老師),給我獻上藍色的哈達和飄香的美酒。

最近幾年我不敢四處亂走了,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長生天已經(jīng)把我的聽力差不多收走了,視力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的牙都還在,可是有點嚼不動手把肉了,這沒什么,長生天恩賜,我已經(jīng)擁有它們夠長的時間了。漢文書上說“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還真是這樣啊。那天我閑著沒事兒,仔細看了看日歷牌兒,驚得我大叫起來,啊呀,怎么這么快就2004年了呢?我的孫女艾麗娜,抱住我的脖子,趴在我耳邊大聲喊,爺爺,是2024年。我還是有點轉(zhuǎn)不過圈來,嘴里叨咕著,噢噢,2004年。她的丈夫?qū)毩Φ缹λf,我看爺爺?shù)哪X袋出問題了。我假裝沒聽到,心里說,你的腦袋瓜子才出問題了呢,壞小子。

你看看,就是這樣,我的聽力不行了,可是他們只要說到與我有關的話,我都聽得真真的呢。有時蘇木的干部領著記者呀游客呀,挎著照相機錄像機來看我,讓我講布里亞特人的故事。這時候我可就啥也聽不到了,歪著腦袋,流著口水,做呆傻狀,一遍遍問人家,塌尤格沃(你說啥)?把他們累得筋疲力盡,落荒而逃。我們布里亞特蒙古人的歷史,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可是我知道他們對這些是沒有興趣的,他們不過是想聽一些傳說故事之類的,我才不給他們講呢。

夏天來了,錫尼河和伊敏河在草原上靜靜地流淌。你說奇不奇怪,聽力不行了,可是我坐在家里能聽到水流的聲音,草原上綠油油的,開滿了各種野花,我在夢中能聽見花開的聲音。我知道那是錫尼河畔大片的烏蘭哈日嘎那(紅杏樹)開花了,一片片的紅杏樹,花開花落,伴隨著我已經(jīng)九十九次了。兒子兒媳他們都搬到南屯去了,住進了樓房,他們讓我也去,可我總覺得還是住在錫尼河邊的嘎查里最舒服。我不反對住樓房,這沒什么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兒,總得有新生事物出現(xiàn)。我們布里亞特人剛剛遷移到錫尼河畔時,都是住蒙古包,那時我們逐水草而居,過著游牧生活。如今蘇木嘎查里到處都是磚房和圍起的院落了,給牛羊搭起了棚圈,過上了定居的生活,這不也挺好嗎?

我瞇著眼睛坐在椅子上喝了半碗奶茶,困得我一個勁兒點頭,朦朦朧朧中聽見艾麗娜和寶力道聊天,不停地說到“烏蘭哈日嘎那”,我一下子就醒了,我說,艾麗娜,你過來。孫女就湊到我跟前了。我問,烏蘭哈日嘎那有什么事嗎?你們是不是把當初學校那座木頭房子重新修好了?

艾麗娜和寶力道互相看了一眼,驚訝地說,爺爺,你怎么知道?我說,我怎么不知道呢?去年大家集資捐款時,你爸沒告訴我,后來還是我阿爸在夢中告訴了我,我醒來把你爸罵了一頓,讓他給我補上了捐款。艾麗娜笑了,她說,我和寶力道正商量要不要告訴你呢。我們已經(jīng)把你念叨了大半輩子的那座木頭房子修好了,蘇木領導說是修舊如舊,復原到了當初的樣子,準備申請文物認證呢。烏蘭哈日嘎那學校是錫尼河地區(qū)的文化搖籃,我們正籌備舉辦學校建校72周年紀念慶典,遠遠近近的曾經(jīng)在這所學校里學習過的人都要回來參加呢,你年歲大了,阿爸說怕你太激動,不讓告訴你。

我一聽,一下子坐了起來,大聲說,我在烏蘭哈日嘎那學校教了一輩子書,還當了好幾年的校長,這么大的事你阿爸竟然想不告訴我,我看他是老得昏了頭吧。艾麗娜捂著嘴笑。我說,艾麗娜,快把我過春節(jié)時穿的那身嶄新的蒙古袍給我找出來,還有那條紅色的腰帶,對,還有我的帽子。寶力道說,爺爺,不著急,時間還沒定呢,聽那順達來說,正在做方案呢。我說,不行,找出來讓我試試。艾麗娜也說,著啥急啊。我說,啥?你說啥,我聽不清,快給我找袍子。

我們布里亞特人非常重視教育。歷史書上說,我們的族人一直在貝加爾湖和色楞格河流域一帶的草原上游牧,后來俄羅斯人來了,經(jīng)過長達25年的戰(zhàn)爭,我們失敗了,從此開始了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生活。1922年,經(jīng)當時呼倫貝爾副都統(tǒng)衙門批準,一百七十多戶,七百余名布里亞特人遷入呼倫貝爾錫尼河畔,這就是我們這支布里亞特蒙古人的由來。

老人們說起部族的歷史,總是說我們的顛沛流離和教育不發(fā)達有關。小時候,聽我阿爸說得最多的是“孩子要上學”。那時根本沒有學校,錫尼河畔的草原是我們的游牧地,也是我們的課堂。夏天孩子們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冬天擠在狹窄的蒙古包里,老師就開始給我們上課了。?(阿)?(額)?(依)?(敖)?(烏)?(沃)?(烏),那些蒙古語字母,最早我是用小棍子在錫尼河邊的黑土地上學會的。

艾麗娜把蒙古袍給我找了出來,深褐色的面料,做工精細,是春節(jié)時兒子兒媳給我做的,我很喜歡,平時舍不得穿。寶力道扶我起來,幫我穿上,這壞小子心還挺細。

我問,那順達來忙什么呢,最近怎么不來看我?艾麗娜說,他忙著呢,經(jīng)常下鄉(xiāng)去嘎查牧點。那順達來是艾麗娜和寶力道的孩子,也就是我的重孫子,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去年大學畢業(yè),考到蘇木政府上班去了。我說,蘇木政府有啥事可忙啊,你奶奶當初也在政府,沒啥事兒,還放牛養(yǎng)羊呢。艾麗娜說,現(xiàn)在政府可不像那時候了,每天工作多著呢。

艾麗娜說,爺爺,我爸不想讓你去參加學校的紀念慶典,可能也是擔心巴拉瑪老額吉纏著你,找你要他的孟克蘇榮吧。艾麗娜這么一說,我就有點心情不好了,把蒙古袍脫下來,坐在椅子里不作聲了。歲數(shù)大了,也有好處,不論多么難過的事,或者多么高興的事,沒一會兒工夫就忘了,心里就像錫尼河的流水一般平靜??梢坏┯腥擞|及過往的傷心事,平靜的水面上就打著轉(zhuǎn)冒出小漩渦了。

巴拉瑪老太太比我小10歲吧,明年應該90歲了,她也是烏蘭哈日嘎納學校的退休老教師。我離休后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那次蘇木政府組織75歲以上老人聚會時,她沒來,據(jù)說是前幾年老伴兒去世了,她摔了一跤,還做了一個大手術,有些糊涂,連自己的外孫女都不認識了。沒想到去年夏天她忽然來我家,拄著一根短拐棍兒,說是來看看我,還給我?guī)硪粋€布里亞特大列巴。我看見她變化很大,頭發(fā)花白,瘦了許多,背也駝了,身上的蒙古袍顯得很寬大。我們倆坐在小桌邊喝奶茶,嘮了幾句,感覺她還挺正常的,知道我聽力不行了,她聲音還挺高的,問我,你兒子兒媳干啥呢?我說,他們都進城了。又問我孫女艾麗娜,民族服裝銷路好不好。還告訴艾麗娜,布里亞特的高角帽,一定要縫十一趟針,不能多,也不能少。艾麗娜連連點頭,給我們端上羊油果子,倒好奶茶。

我們布里亞特的奶茶可是別具風味的,茶和牛奶是分別煮好的,然后兌著喝,有點兒喝咖啡的意思。我估計可能是祖輩受到俄羅斯人影響吧,就像巴拉瑪給我?guī)淼拇罅邪?,跟俄式面包差不多,但比俄式面包好吃多了?/p>

我正這么想的時候,巴拉瑪把茶碗放下了,認真地看著我,臉上竟然隱隱浮現(xiàn)出一層羞澀的紅暈。她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我說,你說吧。她大聲說,我的孟克蘇榮什么時候回來?。课页粤艘惑@,差點打翻了茶碗,艾麗娜也愣住了,拎著裝奶茶的銅壺,吃驚地望著巴拉瑪。巴拉瑪盯著我不放,說,你怎么不說話啊,你是校長,我得找你要人呢,這都去了多長時間了,得有一年了吧。

她這么一說,我的眼淚就涌上來了。我抬起頭看窗外的藍天,心里說,哪是一年啊,孟克蘇榮兄弟已經(jīng)走了七十二年了,跟烏蘭哈日嘎那建校時間一樣長啊??墒俏也荒苓@么說,我說,你放心吧,我聽一個路過的皮匠說,他們已經(jīng)走在返程的路上了。巴拉瑪眼睛一亮,問,是真的嗎?他們走到哪兒了?我仰頭望天花板,心里想,對呀,他們走到哪兒了呢?從莫爾格勒河畔的那吉,回錫尼河畔的烏蘭哈日嘎那,四百多里地的路程啊,他們走到哪兒了呢?對了,他們應該是剛出發(fā),于是我說,走到必魯圖了。

巴拉瑪接著問,看見我的孟克蘇榮了嗎?我說,看到了,252輛牛車,拉著編號的木頭,浩浩蕩蕩的,孟克蘇榮走在最前面,怎么會看不到?巴拉瑪說,這么說,孟克蘇榮馬上就要回來了?我說,他們剛從那吉出來沒多遠,牛車載重,沒一兩個月回不來,你就耐心地等待吧。

巴拉瑪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拄上她的短拐杖,準備回家。這時,那順達來進來了,拎著一袋卸好的手把肉。那時他剛大學畢業(yè),在家里學習,準備參加公考。巴拉瑪看見那順達來,站住不動了,顫巍巍地慢慢湊過去,掏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看,嘴里叨咕著,這不是我的孟克蘇榮嗎?原來你們把他藏在這里了。艾麗娜哭笑不得,大聲說,巴拉瑪額吉,這是我的兒子那順達來啊。那順達來很有禮貌地向巴拉瑪老人問好。巴拉瑪摘了眼鏡,揉了揉眼睛,對我說,這明明就是我的孟克蘇榮啊。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別說,那順達來長得跟孟克蘇榮年輕時還真像,都是瘦瘦的身材,有點羅圈腿,高高的顴骨,白凈的臉龐,不大的細長眼睛,不太像布里亞特男人長相,倒像是白面書生一般。我說,看見沒,那順達來的嘴角上有一個痦子,孟克蘇榮沒有,你不會不記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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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拉瑪仔細看了看那順達來嘴角上方那處很顯眼的痦子,伸出干瘦的手指想去摳一摳,被那順達來笑著躲開了。巴拉瑪眼睛里的光漸漸黯淡下去,低著頭,回家去了。艾麗娜問我,爺爺,我家那順達來真的跟年輕時的孟克蘇榮那么像嗎?我說,讓她一說還真是像。艾麗娜說,也正常,我家寶力道的奶奶是孟克蘇榮的妹妹。我說,你怎么知道?艾麗娜說,爺爺呀,這事兒你說過好多遍的。我說,我說過嗎?

好吧,我可能是說過的,時間過去太久了,我差不多把錫尼河畔好幾代布里亞特人的生活都經(jīng)歷了一遍,年輕時,對錫尼河畔的布里亞特蒙古人十一大姓氏的源流,我能說得一清二楚,如今都還給長生天了。這也沒什么,年輕的一代都記著呢。我坐在椅子上,慵懶地打起盹兒來。周圍的一切都暗淡了下去,孟克蘇榮的樣子卻在腦海中清晰地浮了出來,像一段粗壯的木頭浮出河面。當時的布里亞特旗內(nèi)設四佐,孟克蘇榮的父親通曉俄語和漢語,是四大佐領之一。孟克蘇榮從小就瘦弱,白凈的小臉像個書生,一點也不像布里亞特蒙古男人那樣健壯,摔跤比賽時我們都不愿意遇見他。據(jù)說他剛出生時得了場大病,是被錫尼河廟里的喇嘛救活的。他家境富裕,過著富足安穩(wěn)的日子。他每天抱著書本看,后來為家鄉(xiāng)沒有學校發(fā)愁。他捐了一座蒙古包,當做校舍,可是遠遠不夠用。他腦子活,交際廣泛,開始四處想辦法。那是1947年,我22歲,他20歲,他騎著馬來找我,對我說,我聽一個走村串戶的漢族氈匠說,北面那吉、三河一帶住著很多俄羅斯人,他們的木匠打造的木頭房子,堅固寬敞,我想去看看,要是合適就買一個回來當校舍,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當時我也正為學校沒有校舍發(fā)愁,我說,好啊,我們一起去看看。我們背上獵槍,帶上列巴和牛肉干,每人兩匹馬,向北出發(fā)了,趟過錫尼河,過了海拉爾河,一路邊走邊打聽,又往北過了特尼河,經(jīng)阿日善、必魯圖,到了莫爾格勒河邊。我們找到了叫做那吉的地方,那里居住著上百戶從西伯利亞遷來的俄羅斯人,家家戶戶都住著漂亮的木頭房子,可把我們羨慕壞了。

孟克蘇榮通俄語,跟人家談,要用一匹好馬換一座木頭房子。俄羅斯人不答應。他說,那就兩匹好馬,不過你們的工匠得幫忙,把房子拆解開,幫我們運到烏蘭哈日嘎那去。俄羅斯人問,你買木頭房子干啥,你們不是住蒙古包嗎?孟克蘇榮說,我們的孩子沒有房子上課,我們要建一所學校。俄羅斯人被感動了,很多人都自愿幫忙,把木頭房子拆開來,在每一根圓木條上標好記號,裝到40輛牛車上。

我們離開那吉,高高興興往回走。那時候很亂,到處都鬧土匪,我們白天不敢趕路,躲在樹林子里、河邊柳樹叢里睡覺,到了晚上才出發(fā),就這樣,眼看著再有兩天的行程,就到烏蘭哈日嘎那了,還是遇上了土匪。一群人舉著長槍短槍把我們包圍了,他們有的穿著舊軍裝,有的穿著黃呢子大衣,有的穿得破衣爛衫,為首的是一個大胡子。

我和孟克蘇榮,加上工匠、趕牛車的人,不到20人,沒有幾條槍。我心想,完了,遇到麻煩了。瘦弱的孟克蘇榮卻一點也不怕,一個人騎著馬沖過去,擋在那群土匪面前。大胡子土匪說,兄弟,我們不想為難你,跟了你們一天,把這40車的貨放下就行了,別耍橫。孟克蘇榮說,車上拉的是木料,不值錢,但是對我們很重要,我把我騎的馬給你們吧。土匪頭子說,木頭?這么老遠你們拉木頭,糊弄誰呀?

孟克蘇榮沖車夫們揮了下手,大家就把蒙在木料上的蘆葦簾子掀開來,土匪頭子看了看,問,你們拉這些木頭干啥?孟克蘇榮說,我們是居住在錫尼河畔的布里亞特人,我們的孩子沒有固定的校舍,他們夏天坐在河邊識字,冬天擠在狹窄的蒙古包里,這些木頭是我們集資買的,給孩子們做校舍。大胡子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翻了翻眼睛,說,媽了個巴子的,我小時候要是有學校,老子也不至于落草當土匪。說完把槍往腰里一插,揮了下手,那群人閃開了道路。

我們唯恐土匪反悔,緊著趕路,蒙古袍都被汗水打透了。孟克蘇榮也很緊張,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

工匠們忙了兩三天,那座木頭房子就在錫尼河邊的草原上重新搭建起來了。那天晚上,我們高興極了,燃起篝火,跳起舞。篝火映紅了孩子們激動的臉龐,那時巴拉瑪還是個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像錫尼河畔的烏蘭哈日嘎那一般燦爛。孟克蘇榮和孩子們一起圍著火堆跳舞。后來他喝了好多酒,在夜色中的草原上歌唱:

我們誕生在山麓旁,

在草原的小路上。

我們心中沒有歡樂,只有悲傷。

我們是無人知曉姓名的人,

是無權又無力的人,

是無依無靠無法自衛(wèi)的人

……

古老、哀婉的布里亞特民歌,低沉傷感的曲調(diào),似乎唱出了我們民族的宿命,篝火將盡,我看見孟克蘇榮的眼睛里有淚光在閃爍。

第二天剛吃完午飯,艾麗娜望著窗外說,爺爺,巴拉瑪額吉又來了。我往窗外一看,可不是,已經(jīng)拄著短拐杖走到屋門外了,我家大黑狗正沖著她風車一般搖尾巴呢。巴拉瑪進來,向我問好。艾麗娜給她倒好奶茶,她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問我,你說說,我的孟克蘇榮走到哪兒了?我假裝沒聽見。巴拉瑪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艾麗娜趴在我耳邊喊,爺爺,巴拉瑪額吉問你呢,孟克蘇榮走到哪兒了?我心里說,艾麗娜你個沒長心的啊,我早聽見了,你這么大聲想把我耳朵震聾啊。我說,啊,啊,這個,我怎么知道啊。巴拉瑪說,你昨天不是告訴我,他們的牛車隊到必魯圖了嗎?今天走到哪兒了?你走過那條路,肯定是知道的。我撓著腦袋上稀疏的頭發(fā),想了想,說,他們今天應該到阿日善了,過了阿日善,明后天,最晚三四天,就能到特尼河了。

巴拉瑪滿意地點頭。我說,還有三百多里地呢,你就不用惦記了。她說,好,好。我心里很高興,我真是太聰明了,把明后天,甚至三四天的行程都告訴了她,這一禮拜她就不用惦記了。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巴拉瑪又來了,問我,孟克蘇榮他們走到哪兒了?我哭笑不得,說,我昨天不是說了嗎,應該是過了阿日善,往特尼河走呢。巴拉瑪說,你說是明后天,或者三四天,不準確啊,我得詳細問一下。我開玩笑說,我掐指一算,他們走到特尼河邊了,正渡河呢,河水打濕了孟克蘇榮蒙古袍的下擺,252輛牛車,一輛也不少啊。

新中國成立后,錫尼河畔的布里亞特人終于過上了安穩(wěn)幸福的日子,牛羊數(shù)量翻了幾番,人口也迅速增長起來。錫尼河地區(qū)的布里亞特孩子達到了三四百人,一座木頭房子學校已經(jīng)遠遠不夠了。人們自發(fā)地開始集資,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牛羊,沒有牛羊的出力氣。孟克蘇榮那陣子不住地咳嗽,還專門去了一趟那吉,在俄羅斯族工匠那里一下訂了6座木頭房子。我說,你跑了這么多趟,身體會吃不消的,我?guī)巳グ涯绢^房子拉回來。孟克蘇榮不同意,說我不懂俄語,學校教課也不能耽誤。他自告奮勇當隊長,把錫尼河畔布里亞特人的牛車都集中起來,浩浩蕩蕩的足足有252輛。

在一個灑滿露水的清晨,孟克蘇榮帶領牛車隊趟過錫尼河,向北出發(fā)了。我們都到河邊去送行,在學校當代課老師的巴拉瑪和孟克蘇榮正在熱戀中,兩人在河邊難舍難分,依依惜別。

巴拉瑪那時候很漂亮呢,紅撲撲的臉龐,鼓鼓的胸脯,笑起來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月牙。好幾個健壯得牛犢子一般的布里亞特小伙子圍著她轉(zhuǎn),為了她喝酒、摔跤、打架,可是她連正臉都不給他們看,纏得煩了,就抓起一本書,說,我考考你們。三問兩問,把那幾個小伙子問得落荒而逃了。她一有空就抱上幾本書去找孟克蘇榮,沒多久,他們就坐在開滿紅杏花的伊敏河邊一起讀書了。巴拉瑪?shù)哪赣H喜憂參半,她說,我寧愿讓你找個普通的布里亞特牧民嫁了。巴拉瑪奇怪地問,為什么?。磕赣H說,孟克蘇榮太優(yōu)秀了,太優(yōu)秀的人往往命運不太好,你看他那么瘦弱,大風一吹像河邊的柳樹一樣搖晃呢。巴拉瑪撒嬌說,額吉,不許你這么說他。

我們都熱切地盼望著他們早日歸來。尤其是巴拉瑪,孟克蘇榮離開沒幾天,她開始每天下班后跑到錫尼河邊上,向北方張望。我說,巴拉瑪,你就安心給孩子們上課吧,孟克蘇榮他們沒有兩個月回不來的。她總是臉一紅,說,我來河邊……看看河水,看看紅杏樹。

兩個月后,252輛牛車裝載著6座木頭房子拆解的圓木條,終于歸來了,一輛接一輛趟過錫尼河,回到了烏蘭哈日嘎那草原上,可是孟克蘇榮,我的兄弟,卻沒能回來。他在返程的途中得了急病,腹痛難忍,本來可以離開車隊,到沿途的衛(wèi)生所好好看一看的,可是他堅持著跟隊,后來發(fā)起了高燒,豆大的汗珠雨點一般滾落,最終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人們把他放在勒勒車上,他陶醉地聞了聞木頭的香氣,說了句,多好的木頭房子啊,一定要把它們運回烏蘭哈日嘎那,孩子們需要學校。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過來。

巴拉瑪差不多把每輛牛車上的木料都撫摸了一遍,她流著淚一遍遍對身邊的人說,孟克蘇榮會回來的,是不是?是不是???沒有人回答她,大家都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摸完最后一車木料,她美麗的眼睛里流出血來。她的母親到錫尼河廟里請了經(jīng)卷,背在身上,繞著大廟走了七七四十九圈,為自己的女兒祈禱。

建起6座木頭房子后,烏蘭哈日嘎那升級成全日制學校,我們布里亞特人的孩子終于有了自己的學校,寬敞的教室,散發(fā)著松木的清香,遮風擋雨,冬暖夏涼。6座木頭房子落成的那天,草原下了一場大雨,人們高興地在雨中奔跑,臉上流淌著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巴拉瑪跪在潑天的雨幕中痛哭失聲。第二天,天晴了,她穿上嶄新的布里亞特袍子,戴著一頂好看的高角帽,走上講臺。從那天起,她一直在學校里教學,轉(zhuǎn)為了正式教師,連續(xù)好多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后來旗教委要把她調(diào)過去搞行政工作,她說啥也不去,就一句話,我不離開烏蘭哈日嘎那。

那順達來來看我,說建校72年周年慶典定在了“六一”兒童節(jié),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每當人盼望一件事兒的時候,時間就過得很慢很慢。就像72年前,我們每天掰著手指頭盼望著孟克蘇榮歸來一樣。

巴拉瑪隔上兩三天就來一趟,喝上幾口奶茶,就問我,你再掐指算算,孟克蘇榮他們走到哪兒了?艾麗娜說,爺爺,巴拉瑪額吉腦子不行了,我把你送到南屯我爸家躲幾天吧。我說,不用不用,有人來陪我聊天,不是挺好的嗎?每次巴拉瑪問起來,我都會認認真真地冥想一番,然后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們渡過了特尼河,走到門都高勒了,他們已經(jīng)走出森林,來到了草原上,河里的魚都高興得吐泡泡呢,百靈鳥兒上下翻飛迎接他們呢,252輛牛車,一輛也不少。你的孟克蘇榮,他好著呢,騎著黃膘馬,只是又瘦了一些,在馬背上還看書呢。

巴拉瑪一臉羞澀,咧著嘴笑,我也咧著嘴笑。

“六一”兒童節(jié)的前一天,巴拉瑪來了,她焦急地問我,孟克蘇榮他們走到哪兒了?你上次不是說他們翻過了罕烏拉,已經(jīng)往錫尼河這邊來了嗎,我這兩天每天站在錫尼河岸邊,向北張望,也沒看見他們的牛車隊啊。我說,他們太累了,人累,拉車的牛也累,在罕烏拉山下休整了一天。巴拉瑪說,明天就要開學了,他們能趕得回來嗎?孩子們等著木頭房子上課呢。我說,你放心吧,一定能,孟克蘇榮答應的事情,一定會辦到的。巴拉瑪問,真的???我看見艾麗娜在沖我眨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管她呢。我提高聲音說,當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人啊。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了,換好蒙古袍,扎好腰帶,戴好帽子,坐在椅子上等著。本來說好那順達來開車來接我,可這會兒他正在排練慶典演出,派蘇木政府的車來接我。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真是著急啊。艾麗娜緊著安慰我,說,這才幾點啊,你去那么早干什么?等周圍蘇木嘎查你的學生們都到了,你再去也不晚,我陪你看一會兒文藝演出,你累了,咱們就回來。

蘇木政府的車總算來了,拉上我直接到了烏蘭哈日嘎那學校舊址。他們攙著我下了車,我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來了這么多人,校園的院墻還在,那個最早的木頭房子已經(jīng)在原址上重新修復起來了,一面墻上是精美的木雕壁畫和文字說明,介紹了烏蘭哈日嘎那學校建校過程,只可惜那6座木頭房子沒能留下來,后來蓋起了紅磚房的校舍,如今也已經(jīng)閑置不用了。孩子們都搬到嶄新的錫尼河中心學校上學去了,紅磚墻壁上的蒙文標語還能勉強認得出來,那些五彩斑斕的壁畫如今已經(jīng)暗淡斑駁了,屋頂?shù)蔫F皮瓦很多地方也壞了。這里成了真正的舊址。

那些曾經(jīng)在烏蘭哈日嘎那學校學習過的學生們,能來的差不多都來了,有白音烏拉的,有孟根礎魯?shù)?,有巴彥塔拉的,有好力保的,他們都穿著布里亞特盛裝,手捧藍色哈達,胸前扎著鮮艷的紅領巾。很多人的名字我還記得,更多的人看著面熟,知道是自己的學生,卻想不起名字了,這讓我覺得很慚愧。

巴拉瑪已經(jīng)到了,她戴著紅領巾,端坐在會場的桌邊。會場正中扎了一個很大的蒙古包,拉起了紅色的條幅,上面用蒙漢兩種文字寫著:“錫尼河地區(qū)的文化搖籃——烏蘭哈日嘎那學校建校72周年紀念大會”,蒙古包外用長條桌兒圍成了一圈兒場地。好幾個記者圍上來拍照錄像呢。

人們看見我,紛紛給我獻上哈達,趴在我的耳邊大聲說出他們的名字。巴格西,我是巴音塔拉的丹巴。我說,記得記得,你當時學習很好,摔跤也很厲害。巴格西,我是牧仁,我給你寫了一首詩,一會兒朗誦給你聽。我說,好,好,我記得你是科爾沁蒙古人。巴格西,我是陶高。我笑了起來,陶高你是“國家的孩子”啊,聽說你去上海尋親了,找到了嗎?陶高激動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可是我不想去上海定居,還是在烏蘭哈日嘎那好啊。

他們把我安排坐在會場的正中間,學生們在場地上跳繩,踢足球,男學生們表演摔跤,女同學在踢“布籽”,學生們圍著我,唱起了多年以前校園里的歌:“自從走進了學校的門,獲得了知識的營養(yǎng)……美好的上學時光,百年難忘”,這首充滿童稚的歌曲,一下子把我的心思拉回到年輕時代了,他們和她們,在我眼里又變成當年蹦蹦跳跳的孩子們了。巴拉瑪坐在我旁邊,不住地往校門外錫尼河那邊看,緊著瞅我,我假裝沒看見她,側過頭聽艾麗娜跟我說話,艾麗娜說,來了很多記者,我說,噢,好。艾麗娜又說,市文聯(lián)的副主席都來了,領著好幾個作家呢。我說,噢,好,好,我年輕時寫的那些詩歌哪兒去了?那時候我的詩還在《呼倫貝爾文藝》上發(fā)表過呢……說著說著,我的思緒慢慢回到現(xiàn)實中。孟克蘇榮兄弟回不來了。這些天編織的那些故事,安慰了巴拉瑪,實際上把我自己也給安慰了,我都當真了,還以為這是72年以前呢??墒且呀?jīng)回不去了,就像那錫尼河的流水,一去不回頭,只剩下回憶和紀念。

慶典演出開始了,十幾位布里亞特姑娘穿著民族服裝,跳起了歡快的開場舞。年輕真好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舞蹈剛跳完,巴拉瑪忍不住推了推我的胳膊,問我,孟克蘇榮他們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啊,這都已經(jīng)開學了。

我低頭不語,正想著怎么安慰她。忽然,聽見女主持人在喊,快看啊,他們回來了——

我抬頭一看,長生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長長的一溜勒勒車,拉著厚重的木料,正緩緩地趟過錫尼河,一輛接一輛地進到校園里,為首的人騎著黃驃馬,身材瘦弱,臉色白凈,細長的眼睛炯炯有神,穿著七十多年前樣式的蒙古袍,戴著標志性的布里亞特帽子。艾麗娜第一個鼓起掌來,我興奮地站起身來,沖巴拉瑪喊,孟克蘇榮他們回來了,你看看,我沒有騙你吧,他們真的回來了。

我看見孟克蘇榮在沖我們揮手呢,是啊,他終于回來了,他還是那么年輕,越走越近了。他高興地笑著,笑得嘴角上的痦子都在一動一動的……

主持人舉著麥克風,深情地呼喊著,回來啦,回來啦,穿越72年的塵煙,他們終于回來了……

【作者簡介】呂陽明,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發(fā)表于《駿馬》《草原》《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當代小說》《人民日報》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海外文摘》《兒童文學》選載。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邊關傳說》《蘆花飄蕩》,長篇小說《血沃邊關》等。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