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父一生走在茫茫的雪里。
夜?jié)u蒼茫,祖父駕一輛馬車在黑龍江一個偏遠地方緩慢地行走著,馬車上拉的是明天一早預(yù)備賣好價錢的貨物。墨灰的天空乍然飄起雪花,冰涼地飛落在祖父灰黑的臉上。北風緊俏,一陣凜冽的寒風掃過,白霧般輕盈的雪在空中飛舞,廣袤空蕩的大地上升騰起一股清冷與孤寂,黑土路愈顯坎坷。
那是1968年的一個寒冬初夜,祖父三十八歲,正值中年。
坎坷、坑洼的路讓祖父不禁聯(lián)想起他前半生的遭遇。生活如這一條坎坷不平的路鋪展在祖父腳下,逼他背井離鄉(xiāng),加入闖關(guān)東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
冰涼的雪此時降落,并不是一個好兆頭。祖父倒吸一口氣,依據(jù)他以往的經(jīng)驗,要趕上七八里地才能到達下一個客棧。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夜里,這些雪會變成溜滑的冰。
白色的事物往往善于掩飾與隱藏。美麗的白雪下面潛伏著危機,雪越下越大,危機越埋越深。
他不由心慌起來,一躍跳下馬車。掀開馬頭前懸掛的玻璃燈罩,昏黃細弱的燈芯隨風跳躍著,一陣寒風吹來,飄忽的火苗倏地暗了下去,幾近熄滅。他慌忙伸出一只手防風,另一只手挑了下燈芯,微弱的光又猛然明亮起來,猶如一朵淺黃色的小花在黑色的枝頭綻放,光亮照亮了腳下的路,一股淡淡的暖意流淌在祖父心頭。怕風雪撲滅孱弱的火苗,他迅疾罩上了燈罩,心里頭額外珍惜這一絲微光。
雪帶來了降溫。寒冷再次讓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幾片冰涼的雪花趁機調(diào)皮地跑進他的嘴巴里,刺痛他的牙根,他倒抽一口氣,腮幫開始腫痛起來,宛如腫痛的日子。
兒時,吃晚飯時,年邁的祖父來了興致,總會反復(fù)講述他這個發(fā)生在雪地里的東北故事。他鼓鼓的腮幫子一邊咀嚼著青菜葉子,一邊沉浸在茫茫往事的那片白里。
“爺爺,為什么不坐上馬車呀?”年幼的我一臉稚氣,打斷祖父。
“要惜馬呢?!弊娓笍年惸昱f事中抽離,鄭重而嚴肅地說,“馬一天天替人干活,馬才是功臣吶。”
祖父咽下青菜,繼續(xù)娓娓道來。
他顧不得腫痛,繼續(xù)趕路,蝦著腰,探著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著。雪花迅疾,大朵大朵地飄落下來,他加快了腳步,腳步掣動了手上的皮鞭子,小馬也仿佛通了靈,不顧冰寒與黑暗,頂著風雪,“嗒嗒嗒”地加快奔走著。
人和馬齊頭并進走在深深的雪夜里。
“馬是好馬,”祖父多年后定論,“有靈氣的馬和人是一條心的?!?/p>
這是一匹剛離開自己母親沒多久的小馬,栗紅色光溜溜的鬃毛,黑珍珠般黝黑明亮的眼睛。一個月前,它被套上結(jié)實的舊馬鞍,拉上車轅,頂替自己的母親開啟了它一生拉貨的旅程。它的母親是一匹馬齡近二十歲的老馬,同樣栗紅色的鬃毛,黑珍珠般黝黑明亮的眼睛。老馬揚起蹄子賣力拉車的時候,小馬一直默默地跟隨著,眨著天真無邪的黑眼睛,踢踏踢踏地行走。
一個極黑極黑的夜,老馬突然累死在拉貨的半途中。在老馬轟然倒塌的身體旁,小馬停留了許久,兩個黑黑的前蹄半跪在地上,來回嗅著母親身上的氣息,親吻著母親栗紅色些許光禿的鬃毛,遲遲不肯離開。
幾天后,它被祖父套上散發(fā)著老馬氣味的破舊馬鞍,拉上老馬曾拉過的車子,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黑珍珠般的眼睛里流淌下來。望著第一次拉貨不停流淚的小馬,祖父不忍坐在馬車上,他跟著小馬小跑了一路,他的心里升騰起一種復(fù)雜的難以名狀的情緒,看著小馬,他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之后,這匹馬陪祖父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寂的日子,祖父總喜歡和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們一起走過了一段又一段孤獨、坎坷的路。在孤零零、舉目無親的異地,馬化作一種精神寄托,一股靈魂的慰藉,深深刻印在了祖父心頭。
突然,小馬停下來,不走了,“呼哧呼哧”呼著一團白色的汽。
車底下仿佛被什么巨大的東西擋住了,祖父心里閃過一陣急躁,此刻,雪停了。遍地的雪把黑夜照得通亮,白天一般。雪是黑夜的明燈,代替了天上的月亮來值班。祖父停下來,頓感饑腸轆轆,他隨手捧了路旁的白雪,團成雪球,一口吃了下去,冰涼感從咽部直穿腸胃,壓下去剛才的那一股急。
他輕輕用棉襖的破袖子擦拭小馬身上的雪,撫摸著小馬被雪和汗水打濕的一綹一綹貼在脖頸的鬃毛,緩解小馬眼里的焦慮與不安。
在他的安撫下,小馬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它低下頭用粉紅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舔食著地上的雪。
他開始檢查小馬的情況,小馬身體良好,四個小黑蹄子緊緊地抓牢在地面上。接下來,他蝦腰檢查路況,路面很平,沒有石頭、木頭和泥坑。他又依次檢查了下車轅、車胎,全都好好的。
仿佛一種直覺,祖父明白了什么。他抬眼望向四周,四下無人,前后空蕩蕩的荒野,一陣寒風起,一團雪在空中打著卷。
他邊撫摸著小馬,邊對它耳語道:“別怕呀,別怕。什么東西都是怕人的?!?/p>
這話又像是安慰他自己,然后,他沖著腳下的黑土地大罵了幾聲粗鄙的話。
奇跡出現(xiàn)了,黑土地讓路了,稚氣的小馬徐徐向前走了。
祖父心中不再寒冷,他一路呵護著小馬,像呵護著多年前那個失去父親的自己。
2
一個寒冷的雪夜改變了祖父一生的命運。
折舊的時光回到1948年農(nóng)歷臘月的一個深夜。
兩周前,擁有五十畝良田的曾祖父突發(fā)心臟病去世。哪怕對一個富裕的農(nóng)家來說,這也無意于晴天霹靂。
彼時,曾祖母不到四十歲,膝下三個孩子——十五歲的祖父、八歲的二爺、七歲的姑祖母,像秋天田地里的高粱稈參差不齊地排列開來。
曾祖母的娘家在鄰村開中藥鋪營生,家世富裕。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她,對未來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她不安地望向房間最里頭的糧倉,里面有半倉糧食,勉強可以挨過漫長的冬季和來年青黃不接的初春。
外面饑荒遍野,很多人家斷了糧。曾祖父的去世,讓這個家失去了主心骨、頂梁柱。一間屋舍的主橫梁突然坍塌下來,屋舍搖搖欲墜。糧倉凸顯出來,無法遮蔽,仿佛發(fā)出一陣陣誘人的香氣,引誘著饑餓的人們的味蕾。
每天,曾祖母都要去查看那些維持生存的糧食。她細心地在里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鐵鎖,仍感覺不放心,又把年齡大一點的祖父喊來,支使他去外面尋一根粗壯的木棍,兩個人一起費力地把它頂在里屋門后。
一個尋常夜晚,伴隨著一場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一場災(zāi)難降臨了。災(zāi)難潛伏在深深的雪夜里。吃完晚飯,曾祖母帶著三個孩子早早熄燈睡覺,以抵御惡劣天氣帶來的凄寒。
雪不停地下著,下得緊,下得白。整個院子、村莊都埋在了厚厚的雪里。它不懂人間疾苦,只顧自己的裊娜身姿與肆意灑脫。它顧盼自若,以為它的白是贈予人間最美的禮物。殊不知,白下面埋有深深的困苦與罪惡。
深夜,是人們睡得最深沉,也最幸福的時刻,仿佛忘掉了世間的困苦與饑餓。
最先是曾祖母,一直牽掛著糧倉的她聽到里屋窗邊隱隱約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祖父也聽到了,他心驚起來,剛想起身點燈,被貓著腰穿到他房間的曾祖母一把攔住。曾祖母顫巍巍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生,可千萬別動彈啊?!?/p>
透著窗欞外的雪光,祖父看見一道若隱的光亮在曾祖母眼里緊緊噙著。她瘦弱的身子因為緊張與克制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凄美的雪花。聰明的祖父一下子領(lǐng)會了母親的意思,在生命與糧食之間,生命更重要。他們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來,雙眼卻淌著眼淚。
等外面的人聲漸漸消逝,完全聽不見了,曾祖母帶著祖父幾步跨進里屋。只見,窗口破了一個大窟窿,雪花順著凜冽的風刮了進來,地面浸濕一大片,地上一片狼藉,凌亂,石灰砌的糧倉里糧食顆粒全無。那片空白直晃曾祖母和祖父的眼。
他們竟狠心地一粒糧食都沒留給這些孤兒寡母。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一片片刀子從天空直直地打下來,砍在曾祖母和祖父的心上。祖父一下子癱坐在院子里厚厚的雪中,和曾祖母抱頭失聲痛哭。
這個最隱秘的家族故事,祖父從來只字不提。這是年幼的我從年邁的祖母嘴里一點點敲打拼湊而成的影像。直至祖父去世,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族人,村人,還是外村人一夜之間襲擊了那半倉糧倉。
祖父把那場災(zāi)難,深深地埋葬在了歲月一場場大雪的深處。
晚年從他鄉(xiāng)歸來的他,與村人關(guān)系頗好。村人都稱道他有一副好心腸。誰家有困難他總是能幫則幫,誰家鬧了矛盾,人們也是請了他去說和。他們說,祖父見過大世面,是識大體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人。祖父甚至將我家祖上的一小片宅基地贈給了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那個貧苦的年輕人因為沒有宅基地蓋不了房子討不到老婆。
以后漫長的人生歲月里,祖父到底是怎樣一點點與那場痛徹心扉的雪和解的呢?我無從所知。
然而,正是那個雪夜,逼迫祖父踏上了奔走他鄉(xiāng)的漂泊人生。
家里賴以存活下去的糧食沒了,聞訊而來的曾祖母的父親送來了半袋糧食,這珍貴的口糧僅夠維持一小段時間,終不是長久之計。
十五歲的祖父,咬著牙扛起了家里的大梁,他開始徒步輾轉(zhuǎn)于聊城到濟南的路上,販賣一些小貨品為生。
晚年的祖父對濟南的街道仍歷歷在目。他可以清楚地說出幾條老街的名字,一個遠房親戚住在濟南哪條巷子里。當然,講得最多的是雪。
在祖父不緊不慢地講述中,一個雪中的少年漸漸在我眼前呈現(xiàn)。
凜冽的風雪毫不客氣地掃在少年冰涼的臉上,一片片雪花粘在眼睫毛、頭發(fā)上,粘住整個人的身體,粘住他前行的腳步,嘴巴也被雪黏在一起,白茫茫的雪紛紛揚ee005b1c5430eb0ed2e8033957997e180576313a00ce9597ed5aa1abdf25d877揚地下著,少年的心中也下著雪。
少年在一望無垠的雪地里孤零零地走著,一團笨重的雪球慢慢移動。
走近細看,那個雪球伸出兩只瘦長的胳膊架著一輛笨重的獨輪車,車上裝著要販賣的貨物。貨物所有的承重都落在獨輪車的大輪子上,像一家重擔全部壓在少年稚嫩的肩上。雪球小心翼翼平衡著車子,生怕它失去平衡而歪倒。他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聊城到濟南三百多公里的路上,蒼茫的白雪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車轍和一行行孤獨的腳印。
漸漸地,他熱乎乎的血液融化了疲倦麻木的身體,頭上飄著白汽,整個人像一團移動的白霧。他的腳磨破了皮,也舍不得停下來休息片刻。他算計著自己一天要賣的貨物,想著這些錢可以換取更多的糧食給瘦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一臉渴盼的神情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案绺纾阍琰c回來呀。”姑祖母站在大門口,一邊揮手,一邊小聲地戀戀不舍地對祖父說。
想到這些,他強忍著傷痛,咬著牙推著搖搖晃晃的獨輪車在白雪的海洋中漂浮。
3
多年后,年幼的我和弟弟再一次把祖父推到了大雪里。
祖父在濟南做了幾年小生意后,坐火車奔去了遙遠的黑龍江顛沛流浪。我和弟弟出生后,他帶著一身雪從他鄉(xiāng)歸來。
每隔幾天,祖父都會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趕集,為我和弟弟購買新鮮水果蔬菜。
祖父慈祥地說,“小孩子正長身體呢,不能虧食?!?/p>
記得那是1993年農(nóng)歷十一月的一天,一個周日,鎮(zhèn)上逢集。吃過早飯,我和弟弟打開黑白電視機,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動畫片。動畫片休息間,電視上開始播放售賣冰糖葫蘆的廣告。那一串串紅艷艷的冰糖葫蘆,讓我倆不禁吞咽了下口水。弟弟慫恿我去找祖父到集市上買。
我來到院子里,找尋祖父的身影。透過院子上空,一朵朵灰黑的云朵厚厚地壓著陰沉沉的天空,墨灰色的天空伏身壓著毛白楊和榆樹光禿禿的樹枝,悶聲嘰喳的鳥雀在屋頂、樹澗鳴叫,仿佛提示人們冬季第一場雪的到來。
我在前院找到了祖父,年邁的他正弓著身子手握鐵锨開墾院角一片荒地。
我告知來意,祖父一把收起鐵锨,麻利地拿上麻袋和錢包,一腿躍上自行車,便朝村外騎去了。彼時,祖父六十三歲。
祖父走后不到十分鐘,天空越來越陰沉,云朵越壓越低,氣溫驟降下去,呼呼的北風刮了起來,醞釀了幾個小時的雪開始從天空飄灑下來。
望著院子很快下落的薄薄的一層白雪,我和弟弟不由得擔憂起年邁的祖父來。
一直等到晌午十二點,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雪人飄到了巷子口,大門邊苦苦等待的我和弟弟歡呼起來。
雪人剛來到跟前,就迫不及待地遞給我和弟弟一人一根白白的冰糖葫蘆。紅艷艷的冰糖葫蘆上面裹了一層薄薄的雪,變成了白色。祖父帶回來的麻袋是空癟的,夾在自行車后架上。這太反常了,以往祖父每次趕集歸來,麻袋一定是鼓的,里面滾滿了脆甜的蘋果、清香的橘子、花花綠綠的糖果。
祖父看出我眼中的疑惑,邊拍打著身上的雪邊解釋說:“爺爺今天遇到千年難逢的大雪了?!?/p>
一道細細的血從祖父額頭上流了出來,像是擦傷,我趕緊拿了云南白藥幫祖父輕輕地涂在傷口上面。
紅通通的火爐耀照著祖父紅彤彤的臉?;剡^神來,他講起自己在雪中的遭遇。
原來,祖父剛騎車到一里地外的王莊,大雪就從天空降落下來。他沒有選擇掉頭,一心掛念著自己的孫子孫女想吃冰糖葫蘆的事。他咬緊牙關(guān),攥著一股不服老的勁兒,迎在了風雪中。
擔心集市因下雪而早早收攤,年邁的祖父提了速,僵硬而衰老的雙腿費力地機械地蹬著自行車,車子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像祖父哐啷作響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趕在了雪地里。
祖父終是老了。他想起自己年少時推獨輪車,中年時駕小馬的情形,那時的自己強壯有力。他日漸衰老的身體在一場場大雪中透支,漸漸淹沒在晚年這一場風雪里。
祖父抬起被歲月侵襲的滿是溝壑的臉,撞擊著空中的雪花。與雪打斗了一輩子的祖父,太了解這些盛開在空中的精靈了。它們的每一片形狀,每一種味道,都深深地刻印在祖父的心里,與祖父合二為一。
祖父與雪較著勁。他正遐想往事的時候,一片輕盈的雪花飄進祖父渾濁的眼睛里,自行車一下子滑進了柏油路的坑洼里,“哐啷”一聲車子倒了,祖父重重摔倒在地。
路上幾輛車飛馳而過,零零散散的幾個騎摩托車的人從歪倒在地的祖父身旁一溜而過,濺起路上骯臟的雪與泥。祖父有氣無力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他掙扎了幾下子,試圖站起來,又“哐啷”一聲再次摔倒在地上,這次正好碰到一塊裸露路表的小石子,石子尖尖的角劃破了祖父的額頭,一絲鮮紅的血流了下來,染紅了路邊白的雪。祖父休憩片刻,深嘆了一口氣,再次耗盡全身力氣終于從雪地上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他的膝蓋不受控制地打著顫,低下頭拍打了下膝蓋上的雪,他聽見骨骼與骨骼之間“咔咔”的聲響。
踉踉蹌蹌仿佛喝醉了酒的祖父,再次騎上自行車,平常二十分鐘的路程,這次花費了一個小時才趕到集市上。正巧遇到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準備收攤。“等一下”,祖父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給我拿兩串冰糖葫蘆來?!?/p>
賣冰糖葫蘆的也是一個老人,他驚訝地望著祖父額頭滲出的血,從兜里掏出一截衛(wèi)生紙,遞給祖父擦拭,他一只手遞兩串冰糖葫蘆,另一只手輕輕拍了下祖父的肩膀說:“老兄弟呀,都這把老骨頭啦,這么冷的天,就別出來啦,在家守著熱爐子多好哇?!?/p>
“為了娃,為了娃高興,再苦也愿意哇?!弊娓高种闪训淖齑叫χf。
那個老人默契地點了一下頭。想必他也是為了娃才站在風雪中的。
買完冰糖葫蘆,祖父拖著“咔嚓咔嚓”的身子在清冷的集市上轉(zhuǎn)悠。人不多,大雪驅(qū)走了怕冷的人們。冬天,村里人們沒有閑情逸致欣賞雪景,他們更喜歡火熱的爐子。祖父裹緊了身上的棉襖,邁著沉重的雙腿走向一個蘋果攤時,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看不清年齡的人匆匆迎面走來,猛然撞了祖父一下。祖父感覺心口被撞得有些痛,他捂了下心口,喘了口氣。
等祖父緩過勁兒來,他一摸棉襖口袋,完了,錢包沒了!祖父瞬間明白了什么。他茫然地轉(zhuǎn)過身尋找剛才撞他的那個人,只見他畏縮的身影匆匆消逝在了遠處茫茫的雪里。
“買來你們想吃的冰糖葫蘆,爺爺就知足了。”祖父用手烤著熱氣騰騰的火爐說。對于丟失錢包,他沒有半點懊惱,他安慰一旁氣鼓鼓的我說,“破財消災(zāi),小囡呀,想想,那個小偷也可憐呢,這么冷的雪天,他也冷啊。”
4
祖父終是走在了一場大雪里。
2008年農(nóng)歷正月一個平常雪夜,白茫茫的大雪飄在寂靜的村莊上,純白與寧靜籠罩了小小的村落。凌晨兩點,已七十八高齡的祖父突發(fā)腦溢血,嘶啞著喊了兩聲父親的名字后,從炕上一把翻落在冰冷的地上,永遠地睡在了一場白茫茫的雪里。
生命中一場場大雪終是一點點侵襲了祖父的身體。一朵朵冰冷的雪花化為疾病的形式,潛埋在了他脆弱又干癟的細胞里。年老后,他帶著一身傷回到故鄉(xiāng),腰椎間盤嚴重勞損、類風濕病、脾胃虛弱,這些疾病如無形的繩索束縛著他的生命軌跡。越是炎熱的夏天,祖父越感覺有一股侵入骨髓的寒冷。一股濃郁的中藥苦味時常彌漫在祖父家里,成為他生命的底色。
無數(shù)個夜晚,年邁的祖父靜靜地躺在炕上,一旁的祖母輕輕撩起他的上衣,將一塊散發(fā)著濃重中藥味的虎皮膏藥貼在他裸露的腰部上。
那場冰糖葫蘆般紅艷艷的雪更是雪上加霜,加快了祖父的衰老,為他的生命添加了一層陰郁的底色。晚年的他常在悶熱的火爐旁打盹,一不小心就睡著。他打著瞌睡,沉浸在了他的往事中,睡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場場雪里,溫暖的雪,冰冷的雪,熾熱的雪。他嘴里念叨著他的小馬、糧倉、獨輪車,他的孫子孫女,還有那些搶走他半倉糧食,偷走他錢包的人……
“爺爺,你又睡著了?”年少的我輕輕推著打盹的祖父,爐火紅通通的光映射著他的衰老。
“唔?!弊娓感÷晳?yīng)著,老榆樹皮般蒼皺的大手緩緩地從臉上放了下來,露出一臉溝壑,“爺爺是又睡著了嗎?”他蠅蟲一般微弱的聲音震動著我脆弱的耳膜。
“爺爺老啦,半截身子入土啦?!弊娓副犻_惺忪的雙眼,茫然望向四周,仿佛清醒了一些。接著,他望向我,緩緩地囑咐道,“小囡呀,要是爺爺哪天走了,你可不許哭呢??奘亲顩]用的,人總是要死的。”
我喑啞著,不說話。
祖父即將離世那一年冬天,格外冷。那個寒假,我從西安一所大學放假回家,給祖父買來了西安的一些特產(chǎn)——泡饃、油茶和一兜葡萄干。祖父的一臉溝壑與點點老人斑笑成了一只折皺的蝴蝶,他開心地接過我特意帶來的特產(chǎn)。
那個寒假,我發(fā)現(xiàn)祖父每天都要去倉庫房查看糧倉里的糧食。
一般是清晨,祖父剛睡醒,他惺忪著腫脹的雙眼,細細瘦瘦的像一根從樹上掉落的枯樹枝,緩慢地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房子,走路的樣子像兒時掛在墻上損壞的走得極慢的表針。他走進倉庫房,盡力睜著渾濁的雙眼,怔怔地望著糧倉好一會兒。糧倉里堆滿了糧食,飽滿的小麥金燦燦地堆砌到天花板。二十幾年來,一年打的糧食根本吃不完,早已沒了饑荒。
他一步步挪到糧倉旁,吃力地彎下腰,用枯竭失去血色的雙手捧起一捧小麥來,金黃的麥粒如沙子般從他指縫間漏落下來,像過去那些漏落的時光。最后,他顫巍巍地拿大拇指和食指輕輕碾著一粒麥粒,確信它真實地存在。
他瞇起眼睛,想到了些什么,又再次佝僂著身子,緩緩地走出倉庫房。他摸索著門上那把大鐵鎖,結(jié)果,門閂空蕩蕩的,父親早將那把生銹的鎖當垃圾賣掉了。祖父只好在空中打了一個蒼涼的手勢,慢吞吞地再次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房子,來到最東邊的堂屋,心滿意足地癱坐在一張沙發(fā)椅上。
祖父每天都要去糧倉看一遍,像每天必完成的一個儀式。祖父的異常引起我們家人的恐慌與不安??墒牵娓笍膩聿徽f一句話,這讓我們又把恐慌與不安放在了心底。
tIrRQ0NfKAi8R64xpY3/9qCipTxcCQgvdfla/nryX68=幾近枯竭的祖父又一次跌入多年前的那場白雪里。歲月最深處沉淀的雪如沸水澆過的茶葉般翻騰,祖父反復(fù)咂摸著,忍吞著,掙扎著,也和解著。
“人這一生,終不能一輩子生活在怨恨中。原諒他人,也是放過自己吶?!币淮慰赐昙Z倉,祖父關(guān)上倉庫房門,喃喃自語。
祖父是愛這人間一場場大雪的,哪怕雪底下藏有危險、痛苦、罪惡,他也竭力用他心底散發(fā)的那縷微弱的暖,溫熱著一場場冰冷。祖父終是愛這個人世間的,愚鈍地癡癡地愛著,像世間千千萬萬個平凡的人們。
祖父已離世十六年了,期間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千里之外的東莞。東莞是一個很少落雪的城市。那年,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我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在半空中飛舞的雪花,祖父的身影不由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在寂靜的深夜,在我遼闊的心原,在無處安放的靈魂深處,一場祖父的雪始終紛紛揚揚地繽紛飛舞著,輕盈而澄澈……
【作者簡介】李麗娟,小說、散文散見于《安徽文學》《當代人》《延河》《雨花》等雜志,出版?zhèn)€人小說集《新城市人》。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