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出茅草屋時,連身后的柴門都沒有掩一下。她好像將一切眷戀都裹進(jìn)了肩頭的那個包裹里。
天有些陰,風(fēng)不大,吹在臉上仍透著寒氣。一位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走到兩個孩子身邊,彎下腰,把系在他們腰間的草繩勒了勒,然后,從衣袋里摸出兩個硬硬的窩窩頭,塞到他們手里,站起身,對跟在女人身邊的白臉男人說:“倆孩子就拜托你了,往后你就是他們的大了。丑明畢竟是個男孩,能讓他識個倒順自然是好的;想子嘛……”
“大伯放心吧,丑明和想子我都會送去上學(xué)的。”白臉男人忙接過話說。
中年男人這才轉(zhuǎn)過臉對女人說:“江北比我們山里養(yǎng)得起人些,以后和他好好過日子吧?!敝心昴腥说谋亲雍孟袼崃艘幌拢徚司徑又f:“我兄弟的墳我會照看的。日后倆孩子要是成了人,想著這邊有他們死去的大,就讓他們來祭個清明吧……”中年男人說不下去了,將臉側(cè)向一邊,揮手讓他們上路。
一行人就告別中年男人上路了。
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白臉男人背一會兒丑明,又背一會兒想子。女人見他時不時地咳幾聲,就讓他放下孩子,讓他們跟著走。一路上說話最多的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女人,她是撮合女人和白臉男人的媒婆。從她能把隔著一條長江且分屬于兩個省的人攛掇在一起來看,她當(dāng)媒婆多少帶有職業(yè)的成分了。她主要是和女人說話,像一位長者一樣叮囑她往后怎么做人做事。女人靜心聽著,有幾次分明疑惑都掛上了眉梢,但終究也沒有問什么。
媒婆說:“他是上過學(xué)的人,知書明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得聽他的。他就是你的主心骨?!?/p>
女人心想:“他是個什么人,我也看得出來。往后肯定得聽他的,你干嗎叮囑來叮囑去的!”
媒婆又說:“這過日子和誰過不是過?眼睛一閉,也就那么回事。關(guān)鍵就看跟你過日子的人有沒有能力養(yǎng)得活你的兩個娃?!?/p>
女人差點(diǎn)兒打斷媒婆的話:“我以后不就是和他過嗎?除了他還能是誰?”
好在上渡船過長江時,媒婆不再和他們一起走了。媒婆是江這邊的人,女人知道,只是具體位置不熟悉。
過江后,已是傍晚,男人就去找人家借宿。他們借宿在兩戶人家。男人本想著讓女人帶她的兩個孩子睡,可女人將男孩推向他:“丑明,跟你大去睡吧?!蹦腥司鸵懒伺耍瑢⒛泻г谏磉?。
第二天再上路,女人的話明顯多了些。
“丑明,你下來走吧,別讓大背了?!迸说脑捓锖袑δ腥说捏w貼。
“以后也讓孩子叫我‘大伯’吧?!蹦腥送苏f。
女人驚疑地停住腳,望著男人問:“你不是孩子他大嗎?”
男人一笑說:“你不知道的,這是我們那里的叫法。我還有個兄弟,我排行老大,就是自己的孩子也叫我‘大伯’……”咳嗽中斷了男人的話。
“哦,是這樣的。”女人見男人的臉色有些蒼白,拉過丑明說,“看你把大……大伯給累的?!?/p>
男人又牽過想子,邊走邊說:“這不怪孩子的,是我自己身體不好。”
“你還有個兄弟?”女人細(xì)聲地問。
“是的。除了沒讀書,我那個兄弟什么都比我強(qiáng)。我打小就身子弱。都是一娘所生,偏我那個兄弟生得強(qiáng)壯有力,樣樣農(nóng)活兒都不在話下,生產(chǎn)隊(duì)長可沒少表揚(yáng)他。更主要的是他心靈手巧,會編篾器,筲箕、花籃,摸黑都能編。他還有一樣最拿手,你猜猜?”
“我哪里猜得到?”女人莞爾一笑。男人看在眼里,這是幾天來第一次看見她笑。
“我那兄弟特別會砌灶。他砌的灶,火旺又不跑煙。我們那一方人家的灶差不多都是他砌的……”男人說起他的兄弟來沒完沒了。
“那就好,以后可以互相幫襯。”女人附和著說。
“可不,沒有這個兄弟的幫襯,我哪敢說送丑明和想子上學(xué)讀書!”男人說。
女人心里又嘀咕開了:“沒有兄弟的幫襯,丑明和想子就不能上學(xué)讀書了?這哪里是幫襯?莫非……”女人想到這里,終于鼓起勇氣問男人:“你那個兄弟成家了嗎?”
“沒有呢,要是成家了就有了妻室兒女,還能指望他幫襯丑明和想子?”男人邊說邊咳。女人就不再問了,可是,眉頭卻擰成了疙瘩。
也就午后時分,女人帶著她的兩個孩子走進(jìn)了男人家。事實(shí)很快證實(shí)了女人的猜疑:男人不是她的男人。男人早已成家,而且有了三個孩子。原來男人是替他的兄弟去和她相親的。
女人緊咬著嘴唇,不讓汪汪的淚水流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對女人說:“我是騙了你,替自家兄弟去和你相親,但我在路上對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好好看看我兄弟,他除了是個聾子,的確處處都強(qiáng)過我,只有他才有能力養(yǎng)活你和兩個孩子。”
“你為什么不對我說實(shí)情?”女人半低著頭,問男人。
“我要是對你說我兄弟是個聾子,你還會跟我過江來嗎?”
“媒婆肯定收了你的好處,她也在騙我……”女人難過得抽泣起來。
男人似乎看不得女人哭,走近一步說:“我們是都騙了你,不過,我兄弟就站在你面前,你要是相不中,不想委屈自己,我們決不難為你。等吃過這頓飯,我就送你們回江南去……”男人這次咳嗽了好一陣,直到站在一旁的兄弟替他又是捶背又是抹胸,才漸漸平息下來。
女人許是經(jīng)不住一左一右兩個孩子的喊餓聲,抹了一把眼淚,走向桌邊……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