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那幅畫看。
畫在一個角落里。
這是縣美術家協(xié)會組織的一個畫展。因經(jīng)費有限等原因,展廳位置很偏僻。
說是展廳,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展廳??h文聯(lián)主席老黃厚著臉皮找工會劉主席,才弄到這個地方——工會之家的一間大教室,把教室的桌椅挪到走廊才有了這個展廳。
當然,房租不必付。不過,劉主席特別強調,只能用五天。五天后,他們有個培訓活動,要用教室。劉主席特意安排了一個人,準備了一些紙杯、茶水,供畫展開幕時有關領導用。
開幕式半小時不到就結束了。開幕式后,有一程序——老黃引領著嘉賓,逐一觀看展出的畫作。然而,開幕式一結束,一多半的人,給老黃打了個招呼,說還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走了。
劉主席倒和老黃一起,興致勃勃地看了一幅幅展出的畫作??上?,還沒看到一半,劉主席接到一個電話,說有急事,匆忙離開了。劉主席一走,老黃越看越?jīng)]興致,沒看完,也走了。
當然,老黃也沒走到角落里那幅畫前。
畫的作者,是縣中學的吳城。吳城教語文,卻喜歡畫畫。講臺上,他講人,講景,講詩,講著講著就在黑板上畫那些人、那些景、那些詩。學生天天想上他的課。
吳城的日子,除了教學,就是畫畫。妻子很不高興,時常不給他好臉色,抱怨:“你成天畫,畫得出錢來?”
妻子在銀行工作,和錢打交道。
吳城厚著臉皮,說:“錢我畫得出來,不過畫的錢,不能用?!?/p>
妻子不理會他的幽默,罵:“不能用的錢,屁用!”
吳城任妻子數(shù)落,繼續(xù)畫他的畫。畫里,沒有吵鬧。
某一次,吳城偶遇老黃。老黃能當文聯(lián)主席,是因為他的畫參加過省里的美展。在縣城,人們都叫他“黃畫家”。老黃對吳城的畫贊不絕口,說他有天賦,將來一定能畫出名堂。
這次吳城參展,是老黃一再勸說的結果。
老黃的贊譽,在吳城心里只蕩起了一點兒小波紋,連浪花也算不上。他一個老師,還是教語文的,連美術都沒教過,他畫畫,是找一個地方躲一躲,自己和自己說一些話,只不過畫著畫著上了癮。要整出什么名堂,他沒想過,不過被人夸著、贊著,畢竟受用。
到了開幕這一天,吳城特意調了課,來看畫展——主要是看他的畫。當然,他的畫他再熟悉不過了,他是來看看他畫的人。
實在遺憾,不要說看他的畫,連走到畫前的人都沒有。他寬慰自己,連黃主席那幅猛虎下山圖也沒幾個人看,更不要說自己這樣的無名小卒了。再說,他的畫掛在那么偏的位置,誰來?
偏偏一個人到了畫跟前,像生了根,釘在那里,不動。
還聽她輕輕地嘆息。
還看她悄悄地擦拭眼睛,像被畫里的煙雨濕潤了。
還是一個女性。
年齡比自己還小。
這是畫展開幕后看他畫的第一人。
上午,畫展開幕,沒人到他的畫前。下午,也沒人來?,F(xiàn)在,快5aatEuH/W83AmgvcPISkaNXlnEPULpnUmdChj+jdnBM=關門了,她出現(xiàn)了。
他走過去,對她說:“看畫?”
她說:“看畫?!?/p>
他問:“喜歡這畫?”
她說:“說不上??粗@畫,想起小時候?!?/p>
他說:“畫這畫,就是想回到小時候。”
她驚叫:“你畫的?”
他說:“小時候真好!”
她說:“小時候未必好?!?/p>
他說:“我天天跑進畫里?!?/p>
她說:“我們都要長大,還要變老?!?/p>
他說:“畫里,不長大,不變老?!?/p>
他們正說得熱烈,工作人員過來催促說:“關門了!關門了!”
整個展廳,除了他倆,哪還有人?
卻還有很多話要說。離這里不遠處,有一茶舍,他們相約去那里,繼續(xù)聊。
就去。茶舍也和展廳一樣,很偏僻,還冷清,沒幾個人。
卻是聊天的好地方。
清茶送上來。裊裊茶香中,他們飄浮在畫里畫外。
還沒說上多少話,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人影像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厲鬼,要抓他,咬他,吃他。
他的臉漲得通紅,想解釋可那人影哪容他解釋?
人影摔茶杯,掀桌子,一邊摔著掀著,一邊哭罵:“吳城,你不回家,躲在這里干這種丑事??!”
人影瞪眼,舞臂,跺腳,像要爆炸,像要吃人,戳戳他,指指她,罵,吼,叫:“吳城,你他媽的,這個品位啊……我都為你難過!”
她的左臉,有一巴掌大的疤痕。小時候,她得了一種怪病,一位老中醫(yī)用草藥給她治,病倒治好了,卻留下了這坑坑洼洼的疤痕,像萬千小蛇糾纏在那里。一提起小時候,她心里就會下雨。
她急慌慌地攔那個沖進來的人影,哪攔得住?她哭泣著,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那樣的!”
人影哪聽她解釋?
很快,吳城離了婚。
她找到他,對他說:“對不起!”她又說:“我可以給她好好解釋!”
他說:“不用。你就是一個借口。”他嘆了口氣,又說:“沒有你,照樣離婚。她要過她的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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