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日，宜婚嫁、祭祀、盟誓，老皇歷，甚至早到九店楚簡的《日書》都認為是吉日。李雯一起床就把幾本厚書從桌上搬到了床上，扔掉了艾司唑侖的空藥盒，給桌面騰出些許空間，擺上一面小鏡子。昨夜她將家里打掃了一番，但逼仄的房間仍有灰塵味，那都是線裝古籍散發(fā)的經久不息的氣息。她換上了直裾袍，隨后開始梳妝。她將滿頭黑發(fā)分成前后兩個區(qū)，后區(qū)的頭發(fā)編成麻花辮并盤于后腦，在頭頂墊上碩大的假發(fā)包；前區(qū)頭發(fā)分成幾批梳向后腦，完全遮蓋假發(fā)包，并用小黑夾子夾住，偽裝出頭發(fā)天然高聳圓潤的視覺效果。她拿出一大片假發(fā)排固定在鼓起的發(fā)包之后，遮住整個后腦，掩藏了麻花辮發(fā)髻。又將那束假發(fā)在背后綰成環(huán)狀的髻，以紅綢帶綁住。最后在頭頂固定一條細發(fā)排，挑出其中兩綹碎發(fā)，如煙霧似的垂懸在臉旁邊作為鬢發(fā)，用以修飾。她對鏡細細地欣賞，原先那層細薄稀疏的才堪堪過肩的頭發(fā)，現(xiàn)如今被改造得豐厚而亮麗，看不出因焦慮脫發(fā)而留下的斑禿，只見得頭型飽滿，線條流暢。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為其鍍上金色的柔光，她已是全新的、美麗的了！難怪復古的國潮婚禮會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她情難自禁地露出喜悅的微笑。眼下她也要成婚了！

手機頻頻振動，好不煩人，李雯抓過來一股腦回復所有積壓的消息。好友問她是不是回城里了，可以出來一起吃飯。李雯說確實回了，但她想獨自待著。朋友說：“好不容易休假，怎么能窩在家里？”李雯說工地上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牲口使，現(xiàn)在只想好好休息調養(yǎng)。前男友說：“我在新聞上看到了你，恭喜事業(yè)上取得成功。”李雯說：“謝謝，也祝你步步高升?！爆F(xiàn)在她再去翻以往他們兩人的聊天記錄，瞧見他批評她的工作賺不到錢且人又不著家，已不再有上前去怒吼對質的沖動了。她秉著自我虐待的初衷去翻看他的朋友圈，也沒有任何刺痛的感覺，畢竟自己即將奔赴新生活了！她的精神安定，連重度焦慮都康復了，最近藥物也漸漸停了。此刻她感受到了私奔前的隱秘的快感，意識到從這天起才真正長大成為獨立自主的人。她心中就像盛滿了大火煮沸的水，不停冒出碩大的泡泡，內里裝滿甜蜜的空氣！對她而言，戀人、朋友乃至父母都只能陪伴人生的一程，可靈魂伴侶卻能陪伴一生??！

李雯梳妝完畢，慢慢站起身，讓幾乎純黑的直裾袍自然垂下，80930bfd965247cc0492c74578ecb1ee后擺拖在地上。她莊重地走到客廳——燃氣灶和大門之間的窄小廊道，站在一個人體衣架前，輕撫衣架上懸掛的青黑色交領大袖的上衣和黃色的下裳。這套男款的服裝色澤質樸莊嚴，僅領部、袖口和裳裾上裝飾以淺紅色絲帶。衣袍寬博，腰部又以寬帶束緊，顯得纖細輕盈。面料的裁剪與縫制都是她親手完成的，為此還特意買了電動手持縫紉機和專用剪刀。她在批發(fā)市場購入了幾塊玉石，自己用絲線串接成組玉佩，系在腰帶上，輕輕撥動它，就有清越的佩環(huán)之聲；近看則潔白純凈，如同用冰塊打造的七竅玲瓏心?；榉闹谱鞑⒉焕щy，因為她對此類服飾的形制無比熟悉。近兩年她發(fā)現(xiàn)不少年輕人都愛在旅游景區(qū)穿戰(zhàn)國袍，其中有的符合史實，有的則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發(fā)揮，細節(jié)上的差異她一眼就能辨識。

布匹和玉佩仿佛還帶有人的體溫，人體衣架卻空洞冰涼，如同一具真正的骸骨。她嘆息一聲，心道：“我從塵土中發(fā)掘了你，但不能獨占你，連同那些在眼前過了千萬遍的簡牘、絲絹和布衣……”他當然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可他自從重新面世的那一刻起就與她產生了牢不可破的關系，近似某種生死相依的羈絆。她的名字由此得以永遠銘刻在歷史中，生命也有了意義！她胸中雄壯的豪情翻涌如海，深感這許多年來她所從事的才是真正不朽之盛事！倏忽間卻嘆息人的生命短暫，真怕一夕猝死，留下許多未竟之事。轉念又想到，壽數(sh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然而，楚天在上，她愿意獻身，只為探研江漢平原的地下世界，直到死亡將她與之分離！割破手指涂抹鮮血于口唇邊，她默念誓言，又仿照先秦的禮儀將鐫刻著誓詞的玉板埋進一罐土中，這是與他初次相遇時她腳下的土壤，五花土壓著的青膏泥。這哪里還是由凡人見證的尋常婚禮呢？這四不像的儀式分明神圣得無與倫比，而寂靜的宣誓，看似無人知曉，但云知曉，風知曉，天地都知曉。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