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那家面館貼出告示,臘月二十五閉店到正月初五,說是店主要回家過年。面館不大,只能容納六桌。離家近,味道好,我常在不知道吃什么的時候光顧,久而久之,跟老板成了朋友。他五十多歲,老家在八百多里外的林場,孩子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也在這個城市工作。
我打趣他,今年旅游這么火熱,春節(jié)期間生意也能不錯,怎么不趁機撈一把。他說,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想回老屋收拾收拾,陪陪老母親,走走親戚,錢哪有賺夠的時候??!
想起那年春節(jié),父母不在身邊,我也回不去老家,就獨自留在了省城過年。還好面館沒有停業(yè),老板邀我大年三十到他那里一起吃團圓飯,我沒有應約。臘月二十九,我提了箱水果去拜訪他,在那提前吃了頓餃子。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是港灣,也是內心的呼喚,回家永遠都是過年的主菜,不管身在何處,也無論路途多么遙遠。如同一道無聲的號令,小年一過,五湖四海的我們奔向各自四面八方的故鄉(xiāng)。自駕開車的,滿載一整個后備廂的年貨;坐火車的,早早地就開始預訂車票。
十多年前,我曾在外省工作。想要回家,需要先坐八個小時的火車到省城,再倒一趟車程約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縣城,之后再坐一個小時中巴車才能回到那個我出生長大的小鎮(zhèn)。
臨近春節(jié),領導說外省同事可以提前放假,我們欣喜若狂,可此時車票已經(jīng)十分緊張。那時候,高鐵還沒有開通,買票仍需要去火車站的售票窗口或者代售點,最后我只買到了站票。即便如此,也阻擋不了我的歸心似箭。我早早地就開始做準備,裝了一整個行李箱的當?shù)靥禺a(chǎn),換洗衣物則統(tǒng)統(tǒng)塞進雙肩背包。
多年以后,當我憶起那些自遠離家鄉(xiāng)后度過的春節(jié),印象更為深刻的,是那份期待的心情,忙碌的準備和旅途的艱辛。
一路向北,北國一片蒼茫。野外的白雪更顯潔白,遼闊無垠,陽光灑在上面,反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跳躍著,閃爍著。
火車車廂被擠得滿滿當當,我只好站在車廂的連接處,劇烈的搖晃翻攪著我的腸胃,暈車反應愈發(fā)強烈。只為回家,一切值得。當我?guī)е鴿M身疲憊,終于邁進家門時,爐火的溫熱瞬間融化了一路的風霜。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給父母展示我不遠千里帶回來的禮物,給母親的毛衣,父親的剃須刀,還有各種特產(chǎn)。母親還是一如往常地嗔怪我亂花錢,拿這么多東西不嫌費事,父親則滿面笑容,看著滿地的禮盒夸我長本事了。如今,父母已搬來與我同住,再不需要長途跋涉地奔回老家過年。可從面館老板的言談之間,我仍然能感同身受那股期待與喜悅。
在忙年的臘月里,除了要往家奔,買年貨,我們還會去公共浴池洗個澡,那是屬于東北人在準備過年時,特有的儀式感。
記憶中,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我們常去的那家公共浴池有個很美的名字,叫“月亮河”。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冬,月亮河總是熱氣騰騰,掀開厚厚的棉門簾,一股濕熱的空氣就會迎面撲來。
比不得現(xiàn)在城市里豪華的洗浴中心,月亮河不過是個面積更大點的平房。進了大門便見一條長長的走廊,第一間是男浴室,隔著鍋爐房,挨著的則是女浴室。浴室里只能容納十個人同時洗澡,春節(jié)前的這段時間是洗澡的旺季,每天都需要排隊。大伙兒尤其還都喜歡在暮色黃昏時去月亮河,仿佛是在等真正的月亮升起。走廊那一排座椅上總是坐滿了等待的人群,身邊大多帶著浴筐,或者只用塑料袋裝著香皂、毛巾和洗發(fā)水,一定不能忘記帶的則是搓澡巾。
洗澡的靈魂在于“搓”,即便不找搓澡師傅,也可臨時求助于旁邊的人。首先要用水將身體充分地浸泡,以軟化角質。若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洗浴中心都會有一個巨大的熱水池,供大伙泡澡。那時,我們只能用淋浴的方式濕潤肌膚,好為接下來酣暢淋漓的搓澡做好預習。別以為搓澡只憑一身力氣就能做好,實際上是需要步439ffd4e869120877d54fad5d61aa01d27d4f170fcee6dbfdd7efe46011aaf35驟和技巧的。用的力氣要恰到好處,既要搓洗得干凈,又不能傷到皮膚。搓去灰塵,也就帶走了滿身疲憊,令人頓覺渾身舒爽。
在月亮河搓澡的吳師傅,是我同學小鵬的父親。吳師傅為人爽朗,愛說愛笑,搓澡技術也十分嫻熟,我們都很信任他。可在學校里,還是會有調皮的同學指著小鵬說,你爸是在月亮河搓澡的。每當這個時候,小鵬不僅不生氣,還會自豪地說,“有本事今年過年,你們全家都別去月亮河洗澡”。這時,被?的一方便會啞口無言。小鎮(zhèn)里的人,誰都不能在年前缺少這個環(huán)節(jié),否則,就會覺得這個年過得差點意思。
的確,東北人對搓澡似乎有一種執(zhí)念,仿佛不如此,就等于白洗。我們這里的冬天,實在太過漫長。冬季的農村,在我童年時期想要洗一次澡是相當困難的。我們的室內沒有下水道,臟水無法隨時清走,更沒有獨立浴室。平時的飲用水都是困在水缸里,無法做到像如今這般隨用隨有。
到了夏天,即便午后再熱,早晚也會比較涼爽干燥,對洗澡的需求便沒有那么大,月亮河也迎來了一年當中的淡季,因為只要在院里曬一大盆水,就能夠輕松解決。當然,也有膽大的,會跑去大河里洗“野澡”。那條大河,名叫訥謨爾河,在鎮(zhèn)子北去十里處,大伙兒都叫她北河套。盛夏光景,微風拂過,訥謨爾河水波蕩漾,緩緩流淌,但其實水深處極深,每年暑假,都會聽聞有小男孩被淹的傳言。于是,家里有男孩的,一到七八月份,家長便會天天念叨,“可千萬不能去北河套洗澡啊”。
后來,每家每戶開始在院子里自制沖涼房。擇一處光照充足,兩側靠墻的角落,用木板搭一個棚架子,把太陽能蓄水袋置于棚頂,再將出水的軟管和花灑順著縫隙垂下來,就可以進行淋浴了。出于干凈和方便,母親還在地面鋪上了一層印有月牙的地板革,旁邊還備了一條凳子,既可以當作置物柜,放浴液、洗發(fā)水和澡巾等物品,又可以在洗澡過程中坐下來休息片刻。父親戲稱,這是獨屬于我們家的“月亮河”。正是我上大學的那幾年,每當暑假從城市返回故鄉(xiāng),我也終于可以在自家洗澡了。只是,在陽光耀眼的三伏天里,須得選在傍晚去洗,倘若在午后走進沖涼房,那水溫著實能把人給燙個夠嗆。
現(xiàn)如今,即便在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在家洗澡也早已不是什么難事了。公共浴池也越來越現(xiàn)代化,甚至衍生出了“沖、泡、蒸、搓、按”的標準流程。其實,洗澡還有著更深層的文化意味。所謂“沐浴而朝”,洗澡對于古代官員來說,可是上班之前必有的儀式。到了漢代,還出現(xiàn)了五天一次的“休沐”制度。對于文人來說,洗澡更是蘊含著“澡身而浴德”的理念,蘇東坡曾吟“脫身聲利中,道德自濯澡”。
我已多年不曾回過故鄉(xiāng),聽親戚們講,鎮(zhèn)上的浴池也開始了規(guī)?;?,可我時常還會懷念那個仙氣飄飄、熱氣騰騰的月亮河,想念爽朗的吳師傅,快人快語的小鵬,和為了過年忙三火四的生活狀態(tài)。
那時在街上碰見熟人,都會向對方發(fā)出一個年前的邀約,“走,去月亮河洗個澡??!”
正月里,雪花仍是常客,飄飄灑灑,拍打著年節(jié)里的紅燈、彩燈、冰燈和花燈。
夜色深沉中,銀裝素裹下的燈火格外誘人,飛雪也在燈影的映襯中,簌簌而下。不遠處,時而綻放的煙花,也來爭奇斗艷。顯然,它的花樣更加絢爛多姿,還伴隨著巨大的聲響,為正月的夜曲,奏響了熱鬧的樂章。
兒時過年,總喜歡往三姨家跑。她家的院子里,最是明艷動人。大門兩旁的院墻上,是自制的冰燈,就是用大小不一的容器裝滿水后放在室外,凍成冰塊后取出,再將中間掏空,放進大小適中的燈泡或燈帶即可。三姨家用的是小水桶,大概有二十厘米高,制成冰燈后放在院墻上,就像兩盞路燈,能夠照亮行人的路。進了院子,屋門上方懸掛的是五彩繽紛的彩燈帶,變換著節(jié)奏,放出色彩斑斕的光芒。被燈帶環(huán)繞在中間的紅燈籠,則紅艷艷的穩(wěn)如泰山,仿佛它才是節(jié)日的主角。
正月十五前,這些燈都會徹夜明亮,寓意在新的一年里,一片光明。
在有雪的夜里,雪的瑩白、靜謐與滿院的燈火互訴衷腸。終究來到了初春,雪花已不似寒冬那般輕盈,略帶一絲濕氣,總是會粘在紅燈籠上,不忍離去,就像紅底布料上純白的碎花,更顯靈動可親。當雪落在冰燈上時,如同為它增添了一層白色的絨布,令燈火影影綽綽,瞬間變得更加柔和與朦朧。
一個雪夜,我興致勃勃地跑去三姨家,想給表弟展示父親為我新買的燈籠。一路上,能夠看到每家每戶的院子里都是燈火通明,形狀不一的冰燈,顏色也不盡相同,把小鎮(zhèn)裝點得格外喜慶。那是父親去縣城為我買回來的手提燈籠。一根長柄下,圓圓的燈架下面墜著長長的流蘇,很是氣派。長柄的開關有兩檔,可以變換不同的顏色,紅色和彩色。雪花一路伴隨,到了三姨家時,燈籠上已貼上了一層薄薄的雪,我的帽子上、圍脖上也都沾滿了雪花。
還沒等進大門,我就大喊表弟,讓他出來看我新買的燈籠。當我站定時,旋轉的燈籠,會把光輝灑在雪地上,煞是好看??粗淼芰w慕的神態(tài),我忍不住繼續(xù)炫耀,“這可是我爸從縣城給我買回來的,咱們小鎮(zhèn)可沒有賣的?!北淼車?,轉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想要接過燈籠的手柄,我卻并沒有撒手,繼而匆匆轉身回了家,任憑表弟如何呼喚,我都沒有回頭。
到家后,母親正在和面。透過外屋的窗戶,我看見三姨父正和父親在院子里聊天。父親回屋后,遞給我一盞罐頭燈,對我說,“你表弟特意讓你三姨父做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你們倆一人一個,剛才就想給你,可怎么喊你,你都沒有應聲?!?/p>
我接過那盞罐頭燈,發(fā)現(xiàn)那不是我們尋常所見的玻璃罐,而是用鐵罐所做,罐身用釘子打孔,刻上了一枚月牙。點亮時,就如同提著一盞月亮燈。
那一刻,我們似乎擁有了兩枚月亮,一枚在天上,因下雪沒有露面。另一枚被雪花拍打,在我和表弟的手中。
(責任編輯 劉冬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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