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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花開

2024-10-29 00:00劉月新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4年4期

1949年下半年,10萬解放大軍抖落一身硝煙,從解放大西北的戰(zhàn)場向著新疆浩蕩行進。下一場戰(zhàn)役,是區(qū)別于以往任何戰(zhàn)役的史詩般的屯墾戍邊。一路飛沙走石,遮天蔽日,悠長的軍號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武器撞擊的叮當聲,與匪兵的廝殺聲,古絲綢之路上霎時生出一種悲壯與激昂。

歷朝歷代,不乏向萬古沙漠宣戰(zhàn)的強者。可每每風沙瘋狂反撲,旱魃兇煞逼迫,他們又不得不曳兵棄甲,愴然而退,空留交河、樓蘭等故城遺跡讓后人憑吊。

從炮火硝煙中走來的解放軍勇士,與陶峙岳將軍率領的在疆10萬起義兵一起,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天山南北的荒漠宣戰(zhàn),對國境線重新布防,接下來是長期的堅守和捍衛(wèi)。20余萬大軍胸擋著進逼的沙漠,背靠著祖國的圍墻,堅挺地樹起新中國第一代軍墾人的鋼鐵形象。

有名諺道: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向前看戈壁灘,向后看鬼門關。

面對浩蕩無垠的荒漠,勇士們放下背包,支起刀槍,開始了“沖刺”前的熱身——搭草棚子,挖地窩子,吃野菜蘸鹽水。夏天蚊子能吃人,冬天屋里能結冰。烏斯?jié)M等匪徒到處挑釁殘害軍人和老百姓,騎兵團還要進深山沙漠剿匪。戰(zhàn)士們肩扛著使命,甩開臂膀,開始了永不復員的軍墾生活。

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庫爾勒、輪臺一帶有個“吾瓦”,在維吾爾語中意思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很久以前,美麗的孔雀河曾流經(jīng)此地,地肥水豐草美,后來河流改道,這里變成焦渴荒蕪的戈壁灘,當?shù)匕傩张嗡蔚猛塾?。有個叫瑪洛伽的美麗姑娘,為了給鄉(xiāng)親們找水,獨自一人進入塔克拉瑪干。一年,兩年,十年過去,瑪洛伽沒有找到水源,卻在干渴中倒下,再也沒有回來。春天帶著暖陽來到吾瓦,沿著瑪洛伽的足跡開出一簇簇嬌艷的野麻花。鄉(xiāng)親們用一首悲涼的歌謠來紀念這位勇敢善良的姑娘:“看見野麻花,想起瑪洛伽,幸福城我不見啊,瑪洛伽啊,不見你啊,只見野麻花……”

踩著10萬解放軍進疆的足跡,很快跟上來“八千湘女”“兩萬山東女兵”,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shù)萬名支邊女青年。這些從戰(zhàn)亂中走過來的姑娘們,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和滿腔熱血,用青春和汗水編織夢想,要當人民的“瑪洛伽”。她們迎風沙而立,逼旱魃退讓,跟男兵一起開荒造田,上山背石頭,挖水渠,用坎土曼刨芨芨草、紅柳根。那些千百年的老根深深扎進土地里,她們磨得雙手都是血,常把坎土曼撅斷,疼過哭過后,又擦干眼淚和血跡繼續(xù)戰(zhàn)斗。

她們把祖國大西北160多萬平方公里的大地當畫布,畫出糧棉遍野、瓜果飄香、綠樹成蔭、清水蕩漾、雞鴨滿圈、牛羊滿坡的巨幅畫卷。她們給“戈壁茫茫浩無邊,只見風雪不見天”的塞上播撒綠色,種下希望,讓沉睡了千萬年的這方厚土升騰起人間煙火,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梢赃@么說,沒有這些女兵,就沒有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今天;沒有這些女兵,就沒有今日之新疆!

王秀蘭是1947年走進山東軍區(qū)渤海教導旅的。在解放大西北的戰(zhàn)場上她是戰(zhàn)地救護,為救傷員立過三等功,還把一個不滿百日的兒子犧牲在了戰(zhàn)場上。到天山以南的焉耆后,她同丈夫一起參與了地方新政權建設。她的丈夫胡敏是從延安到山東渤海區(qū)帶兵的紅軍干部,先是在焉耆縣公安局任職,后又調(diào)到輪臺。王秀蘭開始是焉耆公安局內(nèi)勤,到輪臺后在縣委任秘書。她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盡職盡責;在家庭,挑起所有擔子,努力做好丈夫的后盾。

不久,胡敏被安排到中央黨校西安分校學習,王秀蘭作為家屬帶著孩子一同前往。她的“厄運”也伴隨而來。在搬家的路上,她的檔案被丈夫的秘書不小心弄丟了。

丟了檔案,王秀蘭成了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工作的人。沒有工作,當然就沒有工資。沒有工資還在其次,沒有了工作,對于向來積極上進的王秀蘭來說,等于要了她的命。

在西安的兩年里,王秀蘭忙著家務,照顧三個孩子,生活倒也充實,回到新疆后,又先后生下三個女兒,依舊沒有工作。在以后的30多年里,王秀蘭依然如此。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提倡“勤儉持家”,許多女同志辭職回家?guī)Ш⒆?,她就沒有再提檔案和工作的事,盡管她內(nèi)心還是希望回到工作崗位上。

胡敏的弟弟一家從老家投奔來到新疆,吃住在他們家。王秀蘭不久得了嚴重腎病,不得不把母親從老家接來幫著照顧孩子。家里生活更困難了。但王秀蘭始終銘記自己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按時繳納黨費。有段時間,丈夫所在單位打算給王秀蘭一點生活補貼,被她婉拒,她說自己沒有為國家做事,補貼堅決不能要。

王秀蘭對檔案丟失、工作丟掉一事,始終耿耿于懷,她覺得這是剝奪了她為黨工作的權利。她是抱定了吃苦奉獻的思想進新疆的,誰承想時間不長,竟以“不工作”的方式奉獻了自己。王秀蘭確實做到了勤儉持家,她必須勤儉持家。全家11口人吃飯,靠丈夫每月200多元的工資。她粗糧細做,精打細算,非常儉樸。衣服是小孩穿大孩的,大孩的則都是大人的舊衣服改做的。她規(guī)定孩子們吃飯不能剩飯,不能掉米粒。她的兒子說,這個“鐵規(guī)”在家庭中延續(xù)了很多年,一直到現(xiàn)在。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有關部門的幫助下,她的身份終于被證實。王秀蘭在丟失檔案30多年后,總算恢復了公職。恢復了公職的王秀蘭欣喜若狂,她似乎又煥發(fā)了青春。她的職務依舊是輪臺縣委秘書。不幸的是,王秀蘭恢復工作兩年后病逝,那一年她還不到57歲。

在進疆的山東渤海老兵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傳染病專家。她從醫(yī)60多年,為新疆軍人、新疆各族人民的健康做出了突出貢獻。她就是王云。

王云個子不高,滿頭銀發(fā),腰板直挺,很是干練。近90歲的老人,說話有條有理,走起路來帶風。在她身上有著很多“不可思議”——她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簡師”女生,毅然決然棄學從軍上戰(zhàn)場;在解放大西北的戰(zhàn)場上,日行軍百八十里,不少女兵甚至一些小男兵都累垮了,掉隊了,而16歲的醫(yī)助王云卻從來沒掉過隊;進新疆后,為了心愛的醫(yī)學事業(yè),她先后三次離開家,只身到上海等地學習深造,前后有八九年時間……

進疆后王云在師部醫(yī)院任醫(yī)生,幾年后被選送到新疆軍區(qū)衛(wèi)校學習,當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在外地學習,她便把孩子托付給焉耆的一位維吾爾族老人照看,自己到千里之外的烏魯木齊去求學。幾年后,她又到第二軍醫(yī)大學學習臨床專業(yè)。三年后完成學業(yè)回到新疆,被分到軍區(qū)12醫(yī)院當內(nèi)科醫(yī)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王云有幸被選到上海第二軍醫(yī)大學再次深造,專攻傳染病學。她非常珍惜這個學習機會,再次放下家庭和家中的三個孩子。五年后她回到新疆軍區(qū),在總醫(yī)院傳染科任主治醫(yī)生。一路走來,她全身心投入,勤奮地奉獻著,由副主任醫(yī)師、主任醫(yī)師,直到被評定為技術四級、正軍職待遇。

王云畢業(yè)的第二年,新疆邊防部隊發(fā)了嚴重的流行性痢疾。王云帶隊到一線調(diào)查,很快找出致病源,研究有效治療方案,短期內(nèi)就控制了疾病的蔓延。她把一個昏迷7天7夜的重癥病人從死亡線上搶救了回來。在那次流行病治療過程中,王云和她的團隊創(chuàng)出搶救800多例中毒性痢疾患者無一人死亡的佳績,得到軍區(qū)嘉獎。

王云始終把病人當親人,把職責當生命,在新疆軍區(qū)總醫(yī)院傳染病防治領域,創(chuàng)造了多年的輝煌。橫向比,在全國各大軍區(qū)傳染科,新疆軍區(qū)總醫(yī)院的傳染科始終名列前茅;縱向比,在整個新疆,她和她的傳染科更是首屈一指,成了權威、標桿和旗幟。王云,一位名副其實的傳染病專家。

根據(jù)當時需要,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王云把主攻方向定位在肝病防治上。先是成立康復科,后改為康復醫(yī)院,對重癥肝炎、肝腹水、肝癌晚期患者的搶救治療做了大量有益探索和嘗試,并取得顯著效果。她負責的康復醫(yī)院,發(fā)展成新疆醫(yī)療技術高、科研能力強、設備先進的肝病治療中心,也成為軍區(qū)總醫(yī)院的王牌科室。

王云主持開辦的新疆最高水平的肝病防治學習班,在全國同領域引起轟動。她邀請國內(nèi)外七八名頂級專家,為新疆肝病防治工作者進行系統(tǒng)的專業(yè)培訓。王云是這么想的,新疆這么大,如果各地的肝病防治業(yè)務都開展好了,人們就不用不遠千里把病號送來新疆軍區(qū)總醫(yī)院,那要為老百姓節(jié)約多少時間和金錢??!

這位赫赫有名的女軍醫(yī)像一株常開常艷的美人蕉,85歲高齡還綻放在自己的崗位上。

60多年前,從南疆穿越天山到北疆并沒有路。隨著新中國第一代軍墾人開進新疆,一條翻越天山的路——烏庫公路(從烏魯木齊到庫爾勒)的筑路計劃很快出爐。新疆兵團從部隊抽調(diào)人員組建的工程支隊,主要承擔天格爾冰峰明槽灣道至巴拉堤溝的筑路任務。五位兵團姑娘主動請纓上冰峰修公路。她們是姜同云、劉君淑、陳桂英、田桂芬、王明珠。她們中最大的23歲,最小的只有17歲。

天格爾冰峰,天山腹地海拔4280米的冰達坂。這些兵團姑娘平時在戈壁荒灘上開荒、修渠、放牧、種棉種糧,巾幗不讓須眉,可這是在“氧氣吃不飽,風吹石頭跑,人在冰上走,云在腳下飄”的極端地帶修筑天路,中原地區(qū)來的女孩子哪里吃得消。工程隊和所在連不予批準。不批準就寫申請,遞保證書,軟磨硬泡。領導終于答應讓她們試試。她們興高采烈。

這是1957年。來自山東萊陽的軍墾女兵姜同云與未婚夫舉行完婚禮,第二天夫妻二人就分別上了天山,待兩人再坐在一起吃飯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劉君淑也是剛結婚,丈夫與她隔山相望。

風使勁舔著臉,雪瘋狂割著肉,腳艱難踩著冰。上到半山腰,姜同云突然一腳踩滑滾了下去,人們被這瞬間險象嚇呆,幸虧后面眼疾手快的戰(zhàn)友使勁將她頂住。

兩個月后,新修公路延伸到冰達坂下邊,要上天格爾冰峰了。隊長宣布:“女同志在山下做后勤補給工作,不上山。”姑娘們一聽又急了:“我們就是來上山修路的。別處不去?!?/p>

“山上水燒不開,吃鹽水泡飯;渴了,抓一把雪塞進嘴里;饃饃凍成坨bZqTt9uNX34xQ5gmTh5B49HVO8B+5lUVJawQStlCUAE=,用石頭敲碎,含化了再咽?!?劉君淑回憶當年的情景,沉重得像是又重走了一趟冰達坂。

剛到冰峰,姑娘們就遇到困難,因受強烈冰雪光芒刺激患上雪盲癥,眼睛流黃水,看不到東西,疼得把頭直往雪里栽。不得已,用濕毛巾搭到眼睛上捂,多日才慢慢恢復。

在冰峰上修路,就是與冰雪、凍巖和極寒氣候較勁。掄鐵錘、打炮眼、放炮這些危險又困難的工作,女兵都搶著干。入冬后的冰達坂氣溫在零下40多攝氏度,一不小心,抓鋼釬的手就被扯下一塊皮。冰峰的地質(zhì)構造特殊,剛打好的炮眼,過一夜里邊就滲滿雪水,姑娘們都是早上提前去先把炮眼擦干再裝炸藥?!凹词故窍募荆滋旄苫钜惨┟抟?,夜里則要穿皮大衣。鋼釬打進去,水從石頭縫里流出來,濺到身上冷冰冰的。”

危險像潛伏的幽靈,無處不在。一天,王明珠所在爆破組放了一枚啞炮,她主動要求前去察看原因。當她系上保險繩,冒著烈風小心翼翼地靠近啞炮時,“砰”的一聲巨響,石頭和冰塊齊飛,被氣流掀翻的她仰坐在地上,幾乎同時,一塊巨石從她腳尖處滾了過去。“好險??!”

烏庫公路通車了!五位筑路姑娘被兵團譽為“冰峰五姑娘”。以那條跨越天山的公路為背景的“冰峰五姑娘”雕塑,成了一道人人仰慕的絕美風景。時光荏苒,一個甲子年匆匆而過,國道 314線烏魯木齊至庫爾勒路段早已升級為雙向四車道一級公路和高速公路,海拔4280米處的天格爾峰路段被棄用,但那條天路兩旁的冰達坂上,卻年年盛開著高潔的雪蓮花。

1952年夏日的一天,新疆軍區(qū)來山東濟寧招女兵了,這讓19歲的金茂芳興奮不已,她立馬報了名。接到入疆通知,沒敢等外出的父親歸來,她在母親的淚眼婆娑中卷了床被子就住進招兵辦。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顛簸,終于到達新疆,金茂芳被分配到石河子墾區(qū)。下車一看,荒漠連著戈壁,一間房子也沒有;漠野的秋風一陣陣吹過來,像一群人在哭。老天還來了個下馬威,沒過中秋節(jié),一場大雪就把地窩子給封死了。金茂芳當初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地方待一輩子。

新兵培訓結束后分配工作,金茂芳的愿望是當一名拖拉機手。她如愿以償,三個月集訓結束就開始跟車了。她對自己說:金茂芳,國家把這么貴重的機器交給你,要好好干,可不能對不起這臺拖拉機和這身軍裝?。?/p>

第一次獨立駕駛拖拉機,金茂芳興奮極了。她駕駛的蘇聯(lián)產(chǎn)“莫特斯”,當時全兵團僅有8臺?!澳厮埂笔禽喬ボ囎樱粌H能犁、播、耙,還能挖甜菜挖洋芋,冬天就跑運輸。那時拖拉機是稀罕物,長年不停歇,把作用發(fā)揮到極致。

金茂芳和同伴們天亮就起床,深夜才收工,喝涼水,啃干糧,累了就靠著拖拉機打個盹兒?!澳厮埂睕]有駕駛篷,夏日中午的荒原天上降火,地上冒煙,老遠見不到一棵樹,休息時就往拖拉機底下鉆。開著車作業(yè)還好些,一停下來,蚊子就成群結隊來圍攻。新疆的蚊子又多又毒,凡裸露的部位都被咬得稀爛,有時她們被咬得直哭。后來,有人想出一個辦法,往身上涂抹泥巴防蚊咬,大家紛紛效仿,出工時一個個像兵馬俑。

金茂芳開著拖拉機四處作業(yè),偌大的戈壁荒原都是她的家。她和機車組的同志從一開春出去,到十一月份天寒地凍不能犁地了才回連隊。漠野上秋冬的風如鞭似刀,夾裹著沙粒在身上又抽又刮,皮衣皮帽皮氈筒都失去了效力,這讓金茂芳原本白皙嬌嫩的皮膚在炎夏掛了一層黑紅的“釉”,秋冬又長出角質(zhì)豐滿的“保護層”。

“男女兵白天一起開荒,晚上就擠在一個鋪上睡覺。那時條件艱苦,環(huán)境惡劣,都模糊了男女界限,有的是軍人們一顆顆閃光的心。”一天晚上下起大雨,離連隊太遠回不去,四個拖拉機手就金茂芳一個女的,住一個葦棚,她就跟徒弟鉆一個被窩睡,緊張得徒弟一宿沒敢伸腿,可她放倒身子就呼呼睡著了。

1954年,機耕隊實行男女混合開車,金茂芳與王盛基同車b1YIsLx4JqP9IPGHwaaCHalH/c0+HQ9Gle/0BSeOEVU=。在共同艱苦奮斗的日子里,他們演繹了一段愛情故事。王盛基大她兩歲,人實誠帥氣,技術好又肯干。他們戀愛后,雖然沒有花前月下,但互幫互助,互為依靠。開荒的日子艱苦,愛情又使苦日子變得甜美和暢。1955年,兩人隨著十萬大軍一起轉(zhuǎn)業(yè),成了軍墾職工。

甜美的好日子并沒過長久,16年后王盛基因病去世,撇下年紀輕輕的金茂芳帶著兩個收養(yǎng)的孩子艱難度日。她一人拉扯兩個兒女沒有再嫁,就像自己堅守新疆屯墾戍邊一輩子一樣。

金茂芳一路走來,踏平坎坷,收獲喜悅。她是兵團的“十大戈壁母親”、自治區(qū)首屆“新疆十大杰出母親”,2019年,她榮獲全國“最美奮斗者”稱號。她還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第三版人民幣一元紙幣上的女拖拉機手原型,一個是石河子“戈壁母親”雕塑中懷抱嬰兒的母親肖像原型。

金茂芳,一朵盛開在新疆戈壁灘上最美最艷的花!

胡楊,沙漠的圖騰,秋天最美的樹,在烈日中嬌艷,在旱地上挺拔,不怕鹽堿侵入骨髓,不畏風沙鋪天蓋地。我?guī)状巫哌M新疆塔里木,見到了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胡楊林,如醉如癡,流連忘返。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這一株”。

1952年秋天,新疆軍區(qū)一領導到南疆塔里木墾區(qū)視察,軍墾女兵胡子秧作為拖拉機手參加了座談。領導被這位來自山東蒙陰的姑娘的自我介紹給逗樂了,建議她把名字改為胡楊,并鼓勵說革命戰(zhàn)士就要像胡楊一樣,扎根邊疆,建設邊疆。從此,胡子秧成了胡楊。

1953年春天,胡楊駕駛著“阿特斯”,在疏附縣草湖的千里漠野開出了第一犁。之后的歲月里,她沿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這條古絲綢之路,開墾了三十多萬畝荒地。

面對家鄉(xiāng)人,胡楊給我講起了她的“新疆史”——

一天,我正在葦子灘開荒,指導員叫我到辦公室去一趟。我明白,這是組織上來當紅娘了。副處長指著一個大高個對我說:“他叫李建修,剛調(diào)過來的,是個很不錯的同志,你們多了解一下?!本瓦@樣,我和李建修慢慢走到了一起。這是1956年的春天。

老李為人正,脾氣好,技術棒,包容又幽默。結婚后,我開我的車,他量他的地,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老李奉命沿著葉爾羌河一路勘察設計。他走過的地方,一個個新農(nóng)場被規(guī)劃出來,我和我的機耕隊就跟過來開荒,兵團隨后在我們開出的地上組建新農(nóng)場。到1960年,他的測繪隊在葉爾羌河下游規(guī)劃出最后一個農(nóng)場,測繪隊和機耕隊就奉命全部留在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腹地,離麥蓋提60多公里的一個農(nóng)場,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羊塔克,維吾爾語“八千里胡楊林”的意思。胡楊不光是最美的樹,還是最大氣最包容的樹。它以獨特的風骨,把自己活成“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精靈??粗@些鐵骨錚錚的胡楊,摸著這些斷干少臂、流著血還硬挺著的胡楊,我常常被感動。我告誡自己,要向它們學習,做一棵名副其實的胡楊。

胡楊,一位傳奇式的軍墾女兵。她在死亡之海的邊緣開了25年拖拉機,戰(zhàn)斗生活了40多個春秋。她將自己長成一株堅韌無比的大樹,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胡楊。

褚春云和褚秋雨,一對來自山東沂水的姊妹花,“以身相許風雪國境線”的女英雄。姐妹倆作為“三代”工作隊骨干,先后從不同墾區(qū)開進邊境達因蘇草原。幾百號人匯集到大草原上,吃飯一時成了最大的難題,每人每天八兩原糧根本不夠吃,只好采野蘑菇打野菜充饑。

褚春云是衛(wèi)生員,此時她的重要職責就是試吃戰(zhàn)友采來的野蘑菇、打來的野菜,檢驗是否有毒。有一次,她因試吃了毒蘑菇被毒“死”了。大家忍著悲傷把她從衛(wèi)生所抬到太平間,領來衣服棺材準備入殮,“死”了半天的她突然又活了過來。躲過一劫的褚春云丹心不改,繼續(xù)為戰(zhàn)友們當舌尖上的“掃雷英雄”。她因長期過量嘗食有毒菜菌患上皮膚病,每到春季就全身皮膚大面積潰爛,一生未能根治。但由她建起的該地區(qū)一百三十多種山野菜和三十六種野生食用菌類的檔案,以及舉辦了數(shù)百次的食用野生植物培訓班,讓后來進入該地區(qū)的邊防部隊再沒有發(fā)生過類似中毒事件。

妹妹褚秋雨也是一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一位了不起的邊地母親。盡管為了戍邊,她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褚秋雨所在的牧業(yè)連,一年四季在草原上奔波,從夏牧場轉(zhuǎn)到冬牧場,從冬牧場轉(zhuǎn)到夏牧場。

褚秋雨與愛人是在1965年結的婚,婚后三天她就隨牧業(yè)連去了冬牧場。在冬牧場放牧,幾個人守著一大群羊,在空寂荒涼的山谷里一待就是半年。冬牧場往往離連隊遠,回團場要在白雪茫茫的草原上徒步四五天。大雪封山了,在撤回牧場的途中,褚秋雨所在的連隊遭遇暴風雪襲擊,三千多只羊被吹散。“三千多只羊,可是一個牧業(yè)連全部的家當啊!”為找回集體的羊群,她一個人與暴風雪搏斗了兩天半,迷路后的褚秋雨最后被凍昏在雪地里,后來她被趕來救援的戰(zhàn)友找到并救活,卻被迫摘除了子宮。

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是一群模糊了性別又有著明顯性別標志的軍墾戰(zhàn)士。艱苦的條件,惡劣的環(huán)境,更堅定了她們的信念。她們從渤海灣畔來到新疆邊陲,為了心中那份信仰,屯墾戍邊一輩子。對于這些女兵來說,墾荒年代榮譽比健康更重要,信念比生命更重要。

這些進疆女兵,如同遍布新疆荒漠的野麻花,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花開花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