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來的第一天,就聽到共租房的那對小夫妻吵架,女的嫌男的衣服臭,男的回敬女的嘴臭。她一言他一語,都激動到頂點。我能勸嗎?只能躲到他倆視角看不到的地方。
男的是做小工程的福建老鄉(xiāng),閩西三明人。我與他共租這套三房一廳還是他介紹的,所以對他,我總感到欠點人情。他瘦高且豪爽,三天兩頭有朋友來喝兩杯。女的小巧玲瓏,海南黎族,似乎愛清靜和干凈。
但不知道為什么沒多久他們就搬走了,或許因為我孩子多,聲音吵鬧,我孩子還搶過他孩子的玩具。她嘴上沒說,不悅卻掛在臉上。這是一個與她老公性格截然不同的小個子女人,很細節(jié)很敏感。
房子位于紅坎坡(村)中心偏北一點。六七十代這兒是城郊,現(xiàn)在是城市的中心。這個村離我曾經(jīng)服役的海軍航空兵某飛行大隊只有幾十米遠,一堵圍墻隔開了軍民兩地。這兒離東面的省委大院直線也就二三百米(那時省委省府還沒有搬離)。在1998年的???,這里算是生活方便、商業(yè)集中的地方,有政府、菜市場、學校、電信局、派出所、醫(yī)院和通暢到全市的公路網(wǎng)等。
租住這里,最高興的莫過于我女兒和我老婆。前者擁有獨立的一間房,做作業(yè)非常安靜,又是青春叛逆期。與她母親頂嘴后,可啪的一聲重重關(guān)上門,連插銷聲都帶著恨,隨口喃著 “有什么了不起”。爾后任老娘如何叫門,她的門固若金湯。
女兒房的窗口下即“窄巷”,與臺灣漳化70公分寬的“摸乳巷”差不多寬窄。早上四五點起來賣菜的、晚上一二點跳舞回來的,踩得巷路中一塊不那么踏實的水泥板“咕咚咕咚”響。偶爾有搶金項鏈的小偷用世界短跑冠軍的速度掠過此路、可以聽到梁上君子衣服擦在墻上的聲響。好在功課重,又逢年輕,絲毫不影響她的休息與學習。
老婆喜歡這里是因為離龍舌坡農(nóng)貿(mào)市場近,符合她早中晚三個點買菜的習慣,不但可以買到價廉物美的食材,還有一兩塊錢可以逛全城的便利公交。周邊還有廉價的衣服夜市,她也常常光顧。她會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二十點鐘后為全家買回原價三五百元、現(xiàn)價一二十元的月餅,讓全家都感受到離權(quán)貴的距離并不遙遠!
我在這里度過了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黃金歲月。在這居住的十年間,仨兒女也從幼兒園、小學,走到了初中和高中。兒女每每都會帶回自己的同桌或上心的同學過來。一到周末,各自的同學分塊聚集,甚為熱鬧。
248號是一棟只有一層樓的平房,有個非常寶貴的十平方米的小院。我們搬進來后,在院里增加了廚房與洗衣池,廚房木板搭的,在進大門的左手墻角處;洗衣池水泥砌的,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福建人的特色文化。院里擺上五六盆刺梅、三角梅等,春天就跟著進來。加上充裕的陽光,就有外婆家的溫馨感覺!小孩的聲音一響,就好像打開了音樂,孩子隨著歲月也悄然長大。平房設(shè)兩道門,手伸進巴掌大的小口開鎖的是大門,是它把家與外面完全隔離,成了獨立小島。里面另一道門把三房一廳的格局隔成外兩間里一間,女兒就住在外間中的一間。這地方早不是曾經(jīng)的市郊,很早就進入了寸土寸金的時期,左房右舍間距一般很難超過一米,還常為屋檐伸出而爭吵或斗架。
雖然房東早搬到它處居住,但列祖列宗仍供奉在這座老宅基地建起來的祖屋里。所以,逢初一和十五,他們都會前來燒香祭祖,這習俗跟我的老家福建相同。海南祖上不少來自福建沿海,所以有同根同宗之共識。他們在八仙桌上供上水果與餅類,大約有十盤八盤,排得滿滿擠擠后,都去洗手,后點上香火跪拜,滿臉虔誠,嘴里還默念著什么,估計是保佑升官發(fā)財和孩子考上清華北大、祈禱父母親健康長壽之類的俗套。房東三十來歲,在海南省疾控中心上班,戴一幅黑邊近視眼鏡,白白凈凈,眼睛不與人對視,好像會表達得更清楚。他做事斯文認真,見到我家的孩子,他笑得很燦爛。他老婆看起來比他高點和“成熟”點,一臉工廠職工的厚道。其母親見到我們,如見到遠房親戚,其善良一看就是來自本質(zhì),像我的外婆。他們往往都是一家三口一起來的,如逢周末,其與我女兒一般大的女孩也會跟過來,但可能因為生分,不太習慣與我孩子互動。
這里離我在海府路25小旁經(jīng)營的保健品專賣店、機場西路開的醫(yī)院(現(xiàn)改藍天路)、機場東路(現(xiàn)改五指山路)原部隊、白龍南路我兼職的報社、中山路我承包的雜貨店和仨小孩上學的兩所學校都不遠,像是我事業(yè)的中心。后來要不是老婆的情緒,十萬元多一點,我差點就把這房子和土地全部買下來。在政府機關(guān)當處長的房東姐姐親自來決定的。老婆誤認為我買了舊房就不想買新房,極力阻止。住商品房是她的虛榮與夢想,其實我當時是新舊都想買,而且房東一家出那個價是有同情成分的。
房子雖只有一層,但可以上到平臺二樓喝茶、吃飯和聊天。在二樓可以俯看西面的幼兒園。我雙胞胎兒子只要站在樓上,一個長著眉清目秀且笑容滿面的幼兒園園長就會仰著頭夸他倆,并很耐心地問長問短。但這個笑容在我孩子上了我原部隊幼兒園后就消失殆盡了。
房屋的東面是中國移動的職工宿舍,與我家后門對著的是一家三口及陽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一道鐵絲網(wǎng)隔著彼此,距離只有一米左右,男的與我碰面都有禮節(jié)性的招呼,但有時十天半個月都難碰上一回。與其老婆常照面,但從沒有跟我們正眼對視過一回,更遑論招呼,也許在她的眼里,我們只是漂泊不定的城市過客、農(nóng)民工。他們的孩子與我們房東的孩子都高瘦,且都是女孩和同齡??茨訉矶疾粫驗楦髯缘母改钢卸加幸粋€高的。
別說鄰居見我一面很稀罕,我孩子與我同居一室都很少見我一面!最長的一周不打照面。我深夜醉醺醺回來,他們已經(jīng)酣然入睡;早上,他們躡手躡腳去上學,我睡得正香。而我除了早餐,基本都是在外吃。當初我一個人做四份工作,能不忙嗎?當時,我從部隊剛出來,三十出頭,意氣風發(fā),感到自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沒有哪天有累或睡不夠的感覺。
房子的南面住的是有地位的一家,門口常常有豐田面包車或其它中高檔車。聽街坊說,倆兄弟中有一位是國土系統(tǒng)的處長,其父以前也是高官,母親是省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滿頭白發(fā),或許是見過太多的生死與痛苦,臉上很少有市井的笑臉。當時她有六七十歲,不知道她現(xiàn)在如何?租住房的后門,是通向市場的一條主路,大約七十米長,我偶爾會在周末,抽空陪兒女打打羽毛球,就是在女醫(yī)生的門口。有一次女醫(yī)生剛出門,被女兒的一個球打在臉上,我當時嚇壞了,怔在原地等待她的指責或謾罵。只見她抬手揉了揉臉,大概是為了緩解疼痛,接著彎腰拾起腳下的羽毛球扔回給女兒,然后面無表情地離去,一聲不吭。從此,我對這個面孔冷漠的鄰居有無比的好感。
248號是我離開服役十三年的部隊后,第三個落腳點。第一個落角點是白龍南路《特區(qū)家庭報》六人宿舍,我在那里住了大約兩個月;爾后就搬到位于銀波路的部隊對外招租房,即海南省口岸辦對面。在那住了大約三個月,我就搬到龍舌坡這里。從福建師范大學畢業(yè)并在老家當老師的女兒,十幾年后回來看過這個屋,并拍走了一些照片。她趴在大門那個巴掌大的小口,巡視曾經(jīng)三千多個日夜待過的地方,一切都沒有變化,還是那么幽靜!像有一種無聲的默契??忌现袊嗣窬齑髮W的二兒子及在川魯行商的大兒子也都回來看過。這里回響著他們的哭鬧與笑聲,記錄著他們走向青春期的四季。
我們一家搬到金貿(mào)區(qū)新房住下后,雖為同城,卻很少再回去,也再沒跟房東有過聯(lián)系,慈祥的老太太現(xiàn)在如何?靦腆的女兒也應(yīng)該長大工作了吧?我還記得他們當初給我房租的優(yōu)惠和從不催要房租的理解,也記住他們賣房時給的同情價,雖然沒有成交。重要的是他們的善良,照進了我生活,我甚至愿意將他們當成海南人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