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改革開放的春風似乎還沒有吹遍全國,八百里伏牛山東麓一個叫竹園溝的小山村,連續(xù)幾場大雪,已成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竹園溝四面環(huán)山,一條小溪由北向南穿村而過,挨著小溪的西岸是一大片竹園,郁郁蔥蔥,沿河而修的一條可以走牛拉架子車的土路,是村莊連接外面的交通主干道,零零散散的茅草房,似花朵般點綴在山谷間的開闊地,十多戶人家五六十口人就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我的家位于村子的最后面,三間低矮的草房,依山勢而建,屋前是一個大院子,高高的石堰下面,是一塊兩畝多的麥田。
那年冬天,特別的干冷,北風總是呼呼地刮著,記得剛過農(nóng)歷十月就下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下了兩三天。這也正應了家鄉(xiāng)的諺語:“十月一兒,棉墩墩?!币馑际菚r令到了農(nóng)歷十月,天氣就開始變冷,棉襖棉褲就該上身了,皮膚挨著棉花的那種溫暖,纏綿了人們對冬天的眷戀。第一場雪沒有存留多久,大都融化了,僅有山的陰面還殘存些許斑駁的積雪,像極了我家小花貓的臉蛋。
上天似乎與人間較上了勁,沒幾天又接連下了第二、第三場雪,一次比一次大,鵝毛雪兒漫天飛舞,房子上、山嶺上、竹園里、麥田里,山山嶺嶺,溝溝岔岔,全部籠罩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中??粗嗄瓴挥龅拇笱?,鄉(xiāng)親們都十分高興,說下大雪好呀,來年肯定有個好收成。但是,接連下了幾場大雪,氣溫一下子就降下來了,天冷得嚇人,風刮在臉上像刀割,刺骨地疼,走在路上的人們都把棉衣裹得緊緊的,不給風留一絲絲猖狂的空間。鄉(xiāng)親們不是有急事必須出門,都貓在自家屋里烤火,誰也不愿邁出門檻半步,自找罪受。
晌午時分,各家各戶都開始生火做飯,霎時,縷縷炊煙就從灶房升起,飄向那灰暗的天空,獨特的柴草香味悠悠,氤氳著整個村莊。村小學,那一聲清脆的放學鈴聲敲響之后,孩子們瞬間由學校這個中心點,向四周各家各戶漸次散開,一時間雞嗚犬吠,安靜的村莊頓時熱鬧起來,生機盎然。
我從學校出來,沿著被大雪覆蓋的小路,踩著大人們走過留下的腳印,左拐右跳,歪歪扭扭地回到了家。進了院子,就看到弟弟小三一個人躲在草棚下面,圓圓的小臉蛋凍得像個紅蘋果,手里拉著一根繩子,院子中間的空地上撐著一個荊耙,下面是撒了一點點黃色的小米。原來,他是在那里捕麻雀呢。這是哥哥早上弄的,上學時就把任務交給了小三,那情景像極了魯迅筆下《故鄉(xiāng)》中描寫的一幕。弟弟朝我笑笑,凍得紅紅的像胡蘿卜似的小手放到嘴邊噓了兩下,示意我小聲點,又向頭上指了指,我看到房檐下的照明電線上有兩只小麻雀在那搖頭晃腦、跳來跳去。我壓低聲音對他說,天太冷了,快回屋暖和暖和吧。說著話,我就跑向灶房。那年我上小學二年級,弟弟才五歲,還沒有到上學的年齡。
不一會兒,突然聽到姐姐撕心裂肺地呼喊:“小三電打著了!小三電打著了!”當我從灶房竄出來時,看到悲劇的一幕發(fā)生了:弟弟小三倒在院子下面的麥田邊,撅著屁股,頭埋在雪地里,僵硬著,如一個雕塑。
后來才知道,弟弟看到小麻雀總是不下來覓食,就拿一枝棍子去轟它們,麻雀飛到雪地里,他就去追。當看到雪地里被大雪壓斷的電線時,他就用棍子去挑,誰知那是照明電線,弟弟瞬間就被220伏電壓擊倒,失去了知覺。當天上午,父親和全村子的大人們都去上嶺生產(chǎn)隊的崗家去了,前天下午,崗家的一個大人觸電身亡了。現(xiàn)在,人們都在那里料理喪事。誰曾想,悲劇又一次發(fā)生。
記得最后看到弟弟小三時,臉和手都是黑青色的,本來就幼小的身子好像又縮短了一截,只剩下那一點點了。當時,家里窮呀,沒有錢買棺材,就用一個草席卷著弟弟那弱小的身子,由表叔抱著,送到我家北坡的一個山坳里,挖個坑,掩埋了。
弟弟小三觸電身亡后的幾年里,家里的氣氛都變了,再沒有了歡聲笑語。就連家里的空氣都變得十分沉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特別是母親,一直生活在悲痛之中,自責、愁苦、無奈,整天以淚洗面,不能自拔??吹接杏H戚來我家,就不停地向人苦訴著自己的不是,好心的親戚一遍遍地勸說,似乎也不起任何效果。有時三更半夜,我從睡夢中醒來,還聽到母親在那里獨自哭泣。弟弟不幸夭折,我們姐弟心里都非常難過。那時,我始終弄不明白,活潑可愛、討人喜歡的弟弟,怎么會突然間就離開了我們,獨自睡在那山溝里。父親整日里板著臉,不說一句話,把渾身的力氣都灑到了田里。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里,也總是蹲在墻角,不停地抽著廉價的旱煙,濃濃的煙霧包裹著父親蜷縮的身影,蒼老又模糊。特別是他那嗆人的煙味,嚇得我們姐弟都不敢靠近半步,只能遠遠地躲著父親。
多年后,我聽父親念叨一個事。說弟弟小三出事的前一年,有一個算命先生經(jīng)過村子,算到小三有一災,這個事父親是后來才聽說的。他就常念叨說那時若請那個算命先生到家里吃頓飯,求他一個破法,也許小三就不會死。每當父親講起這個事時,我都勸他說那是迷信騙錢的,不要相信,人死不能復生,心里不要再糾結(jié)了。但父親卻說,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還是挺準呀!
我曾經(jīng)多次去過掩埋弟弟的那個山坳,四周青山重疊交織,綠樹環(huán)繞一個背風的山谷。小的時候我放牛經(jīng)常去,隱隱約約心里還有點害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看,一個人不敢往近處去?,F(xiàn)在弟弟埋在那里,我也不敢走近,每回我都怕控制不住淚水,甚至害怕哭出聲來,被別人瞧見丟人現(xiàn)眼。
之后,我求學,當兵,就離開了家鄉(xiāng)。
記得當兵后有一年回鄉(xiāng)探親,我一個人還專門到埋著弟弟的山坳里去看過。幾十年過去了,弟弟小三墳塋的準確位置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有一堆石頭的地方好像就是了。印象中,這里是一個小土堆,現(xiàn)在這么多石頭聚在一起,也許是風雨歲月后自然堆積到這里的吧。其實,墳塋在那里就是一種慰藉,風雨歲月里弟弟那幼小的身軀,早已與這泥土融為一體,成為故鄉(xiāng)山水的一部分了。
我坐在那堆石頭旁邊,點燃了一支香煙,放在石頭堆前,靜靜地坐著,心里努力回憶著與弟弟相處的點點滴滴。腦海里模模糊糊地有一點印象:弟弟胖乎乎的,圓圓的臉蛋,樣子挺可愛,好像說話很晚,兩三歲了才開始牙牙學語,還有一點結(jié)巴。據(jù)母親講,這是學二爹(父親的弟弟)說話學的,因為二爹說話就結(jié)巴……也許,那時哥倆都太小了,能回憶起來的、能記起來的事情已經(jīng)太少,太少了。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轉(zhuǎn)眼三四十年都過去了,弟弟那么小就離開了人世間,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早已娶妻生子,也過著一種妻兒貼身的既幸福又一地雞毛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