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峨日朵雪峰之側》;審美;篇章結構;典型物象;情感流變;主題
歌德有言:“題材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個秘密?!倍欧蚝<{在《美學與哲學》中一語中的:“形式既是意義,又是本質。”細讀《峨日朵雪峰之側》,首句獨特的言語形式或是探尋文本秘密的鑰匙。首句“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包括句末的冒號,形成聚攏性結構,統(tǒng)率全詩;其中的“此刻”,作為空間化時間,成為首句及全詩的聚合點。“此刻”作為獨特的研究對象,具有豐厚的審美意蘊。
一、結構上,“此刻”即聚焦
與大多數(shù)經典作品一樣,《峨日朵雪峰之側》首句即驚艷,寥寥數(shù)語直指詩歌的內核和神韻?!斑@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看似平靜的敘述富含哲學意味。
首先,作為主體的“我”和客體的“峨日朵雪峰”,以征服與被征服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劍拔弩張的二元對立。其次,在這場人與自然的角逐中,雖然“我”因征服而攀登到物理意義的高度,但“僅能”卻表明“我”用盡全力后的體能極限;不過,“此刻”的“僅能”,也意味著“下一刻”的“還能”,意味著對新高度的征服、對未來的超越。以上兩個層面的內容以“征服一承受”為主題,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一詩節(jié);第二詩節(jié)以“默享一陜慰”為主題,自然中“小得可憐的蜘蛛”給予堅實篤定的精神能量,使“我”達到心靈意義上的新高度。
首句蘊含人與自然的對立和統(tǒng)一。這里的自然具有雙重意蘊,既指崇高壯美與恐懼危險交織的雪域風光,也指強大的“雄鷹”“雪豹”和渺小的“蜘蛛”交相輝映的動物世界?!拔摇痹谧匀恢校烧鞣匠聊?、由承受而到享受,人與自然達到和諧統(tǒng)一,身體和心靈皆達到新的高度。因此,從謀篇布局和主題表達的角度,首句呈現(xiàn)出結構和意義上的聚攏性特點,句末的冒號也理所當然地囊括全詩兩個詩節(jié)。
首句及全詩的豐富意蘊更聚焦于“此刻”?!按丝獭币鉃檫@一時刻,“此刻”之“此”,強調正在進行狀態(tài);“刻”是比“時”更微小、更精確的時間單位。柏格森把時間分為兩種形態(tài):完全去除空間后的純粹時間,即“綿延”;透過空間所認識到的時間,即“空間化時間”。昌耀用“此刻”“向著目標躍進的渴求的這種‘瞬間’,來構造一種空間的‘雕塑’感”。詩中的“此刻”不是純粹的時間,而是空間化時間。短暫而貌似靜止的“此刻”像一塊磁石,將寥廓西部時空中的“此時、此地、此態(tài)、此景、此情”聚攏并定格,形成特定的情境場域。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五個“此”又呈現(xiàn)出時間、空間、情態(tài)等方面的對立碰撞和審美張力:此時,征服的高度,意味著之前的努力和之后的可能;此地,峨日朵雪峰之側,包含太陽躍人山海的“薄壁那邊”和石礫不斷滑坡的“這邊”;此態(tài),“僅能”隱含期許中的“還能”,既是休憩,又是蓄勢;此景,既有上面太陽、雄鷹、雪豹的召喚和神往,也有下面山海、深淵的墜落和沉淪;此情,既有身體的極致痛苦,也有精神走向豁然的自足快慰??梢姡劢埂按丝獭钡膶徝缊鲇?,既是按下暫停鍵的物理時空,也是使心靈水草豐沛的精神家園。
作品在篇章結構上形成“全詩—首句—此刻”的聚合鏈,“此刻”成為聚焦點,統(tǒng)率、輻射全詩,表達貼身絕壁登山者的生命體驗。
二、物象上,此刻富蘊籍
“此刻”是個富有包孕性的瞬間。中國古代詩學講求“剎那的觀照”,強調瞬間的美感體驗。萊辛在《拉奧孔》中也提出“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這一頃刻以含蓄雋永的情感為內容,以緊靠頂點、包前孕后的沖突為特點,以引發(fā)自由想象為目的,是最典型、最富內涵、最有魅力、最能激發(fā)審美情感的關鍵片刻。昌耀以富有棱角和力道的語言,像雕塑家斧鑿刀鏤般,將“我”定格為受難者的剪影形象,呈現(xiàn)出詩歌中最富孕育性的頃刻。
“剪影”本是攝影術語,指逆光環(huán)境下,因降低曝光而使被拍攝物變成只留下輪廓的黑色影子。詩中剪影的形成與三個物象密切相關:“太陽”,雪峰之“側”,“峨日朵之雪”。
太陽躍入山海,被雄偉的雪峰這一主體遮擋,構成良好的逆光環(huán)境;“我”停留在雪峰之側,與正面、背影不同的是,側影既有線條又有細節(jié),最能形成夕陽下攀登者的生動剪影;峨日朵之雪的白色,使畫面呈現(xiàn)亮度變化,不僅與山海、深淵的棕黑色形成鮮明的對比,還能突顯“我”攀爬的景象,使畫面更富有層次感和變化性。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人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這個畫面讓人浮想聯(lián)翩?!俺蚨肴斩渲钡摹疤枴北緫窍蛏系牧α?,代表征服和希望;但它的“彷徨許久”,從側面印證、見證“我”攀爬時間很長、精疲力竭,也使兇險的攀登充滿懸念和曲折;其“決然躍人”,太陽落山的迅速與“我”爬行的緩慢形成強烈對比;那“引力無窮的山海”,使太陽落山的動勢和“我”的向上攀登形成兩股對立力量的極致拉扯。昌耀既沒有選擇太陽升起或日在中天的那一“頃刻”,也沒有選擇太陽完全沉人山海的至暗時刻,而是選擇太陽落山前的這一“頃刻”:由似曲線運動的“彷徨許久”到似直線運動的“決然躍人”,既有擬人的心理描摹,又有構圖上的立體錯落,以及動勢上由慢而快的變化和對比?!按丝獭钡奶柺窃娭凶罡话凳拘?、最能激發(fā)想象力的客觀物象。
伴隨著太陽的盛大落幕,主觀物象“我”也呈現(xiàn)出“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既不在登高自卑的山腳,也不在高呼勝利的山巔,而是被定格在雪峰半壁之側。這從首句“僅能”二字可以推知?!鞍氡凇笨梢砸l(fā)一系列思考:這樣的高度是不是就充滿遺憾,是不是就沒有風景,是不是就不需要努力?該怎樣看待攀登?該怎樣與自己和解?這一系列追問,充滿哲學意味。
不同于尼采所言的“從半高處去看,這個世界真美好”,半壁的“我”承受著上下左右四方情境的割裂:上面是雪峰之巔的宏闊雄奇,下面是石礫、囂鳴的聲色俱厲;那邊是讓人驚異的雪峰落日,這邊是使人恐懼的死亡幽谷?!拔摇钡墓倌芨惺埽蓜⊥炊谅槟荆荷戏降闹戈P節(jié)物化成鉚釘,人異化為工具,殘酷而冰冷;腳下血滴滲出的特寫,鮮明的視覺沖擊力,使痛感變得更強更長。“此刻”的定格,以青銅般的語言重力、流體雕塑般的質感,以少總多地包孕了“我”的受難歷程,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空間。昌耀將生命浸入語言,正如他在《我的詩學觀》中所說,“要用詩的大錘掄擊被濫調、平庸習俗研磨得結了一層硬甲的審美心境”。
剪影中的“我”是一個受難者形象。受難者形象屬于榮格提出的原型意象,在人類文化傳統(tǒng)中多次出現(xiàn)。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幸福而盜取天火,遭受神界最嚴厲的懲罰,承受巨鷹叼啄內臟的劇痛。希伯來文化中,擔當一切苦難的耶穌遭遇門徒背叛而被猶太暴徒釘在十字架上斷氣而亡。在印度,苦行僧為實現(xiàn)信仰追求而忍受火炭里行走、釘床上睡覺、絕食等劇烈痛苦。受難帶有宗教本質,是面對苦難或罪惡時的一種精神負罪感,充滿心靈與肉體的搏斗與掙扎。昌耀也說,“詩,可為殉道者的宗教”。這種宗教原罪上的思考,不僅是詩人對自身受難的掙扎,也是對人類共同苦難的同情。“此刻”這個富有包孕性的瞬間,已經超越文學和美術的范疇,具有文化和宗教的審美意蘊。
三、情感上,“此刻”含流變
“此刻”還引發(fā)由痛感而到快慰的情感流變。第一詩節(jié)中“血滴,從撕裂的千層掌鞋底滲出”的殘酷和刺目景象,將“我”貼身絕壁的痛楚形象化;第二詩節(jié)“我”卻與蜘蛛“一同默享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血滴滲出,何以“快慰”?
首先,回到詩歌的情緒流中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對比強烈的感情變化并不突兀?!抖肴斩溲┓逯畟取返那楦谢蛘吒毼⒌那榫w,充滿迂回曲折的流動性。伴隨著“雪峰一雪一太陽一山海一石礫一巨石罅隙一雄鷹、雪豹一蜘蛛”等自然界中主要的意象流,“我”經歷了“征服一小心一驚異—恐懼一劇痛一渴望一默享一陜慰”等情緒流變。其中,最關鍵的轉折點,表現(xiàn)在詩行建構上,就是嘆詞“啊”。詩行建構可分為空、行、節(jié)等由小到大的三個層級。嘆詞“啊”作為分節(jié)的標志,既表停頓,又表轉接,上承血滴滲出之痛,下啟“我”的呼告和自白。它像詩歌的腰,勾連第一和第二詩節(jié),撐起整首詩歌,形成全詩形斷而意連的情緒變化和深化。它既是訴諸聽覺的時間單位,也是訴諸視覺的空間單位和訴諸心靈的意義單位。
其次,“我”由痛感而到快慰的情感逆轉,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審悲快感”的范疇?!皩彵旄小本褪窃趯徝烙^照中把人生的苦難轉化為審美的愉悅。所謂“審悲”,不是對現(xiàn)實苦難的審視,而是藝術欣賞和創(chuàng)作日寸“對別離、失戀、離異、災禍、戰(zhàn)亂、死亡、孤獨、憂郁、悲愁、怨憤等一切引起痛感的富有悲劇意味的現(xiàn)象的描寫與評判”。根據(jù)接受美學的原理,接受者有直接和間接接受者,作家自己既是表達者,同時也是接受者。“審悲快感”這種審美體驗,既存在于讀者對文學作品的欣賞過程中,也存在于藝術家對自己以及筆下人物的審視中。這種審美中的混合型情感,比單純的情感更震撼人心,由“悲”到“快”的共時性關系使審美情感處于一種更深層次的狀態(tài)?!按丝獭睂彵旄械那楦辛髯冏尅拔摇钡男撵`層次更分明,心理氛圍更具飽和度,使悲劇的創(chuàng)痛更具抒情快慰。
另外,“此刻”的情緒轉化,源于悲劇的獨特性,即“借激起憐憫和恐懼來達到這些情緒的凈化”?!拔摇钡氖茈y所引發(fā)的憐憫和恐懼,會進一步激活人的生命內在能量,促使希望的生成和生命的價值實現(xiàn),從而在情感上實現(xiàn)由悲感到快感的轉變。悲劇的凈化功能會導致痛感的緩和與轉換,對悲劇虛構性的省悟也使獲得的悲感轉化為快感?!皩彵顒咏o人的情感和理智的快慰,從根本上說,就是使人的生命力充分地活躍”。所謂“快慰”就是因痛快而心里感到安慰、欣慰的一種審美愉悅?!翱煳俊北憩F(xiàn)在《峨日朵雪峰之側》中,也有情感和理智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前文所言的人與自然的交融,即心性的愉悅;二是意義的獲得,即智性的快樂。
“此刻”“我”的孤獨攀登和希臘神話中被懲罰的西西弗斯更為相似。西方語境中,形容詞“西西弗斯式的”指“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象征著人生的困境。但加繆認為西西弗斯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從困境本身發(fā)掘意義,用“意義”的武器才能暫時超越困厄、對抗荒誕。詩中椎心泣血的“此刻”,就是在劇痛的困境中發(fā)現(xiàn)意義,它除了杜鵑啼血般的沉痛,更有精衛(wèi)填海般的堅毅。意義的獲得,讓佝僂、渺小的“我”挺立成巨人形象,在絕望中尋找到人性的堅毅,呈現(xiàn)出溫克爾曼所言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在這個引發(fā)情感流變的“此刻”,“我”既是受難者、苦修者、殉道者,更是深刻的幸福者。
四、主題上,“此刻”源同構
“此刻”產生主題上的頓悟,它源于“我”與自然的異質同構,這也是“我”與自然走向融洽和統(tǒng)一的根本原因。
“此刻”,無論是意義的獲得,還是心性的愉悅,皆以頓悟的方式呈現(xiàn)。頓有時間含義,悟是空間概念中的境界。頓悟就是在時空統(tǒng)一中,以個體體證的方式對生命進行終極審美,完成時間超越。“我”的頓悟,就是以心靈之識,悟知自然天地的真理,讓受難的生命獲得穩(wěn)定、平靜、從容的審美體驗和人生智慧。
比頓悟的內容更重要的,是頓悟的原因。格式塔學派提出異質同構的審美體驗,他們認為世界分為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二者雖然異質,卻能找到相通的力的結構圖式,以達到同型契合。當“我”與自然的力的結構相對應而溝通時,就產生審美的共鳴,就進人身心和諧、物我同一的審美境界。
“我”在渴求與“雄鷹”“雪豹”為伍而無果后,卻同“蜘蛛”“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百n予”一詞體現(xiàn)“我”對自然的態(tài)度,“人”與自然的關系由對抗走向融洽。自然既是自然空間,又是心靈道場,受難不過是人在自然中的一場歷練。
詩中的“自然”是個集合概念,包含太陽、雪山、河谷等亙古不變的歷史類意象,以及雄鷹、雪豹等動物類生機意象,其實自然就包含了天地萬物?!耙恢恍〉每蓱z”的、沉默的蜘蛛是自然中的關鍵意象:非集合概念“一只”和前面的集合概念“一片”“一派”形成對比,外延的唯一突顯其形象的悲壯;“小”而沉默的是外在,內里蘊含著偉力、自足和完滿,辯證地突顯道家哲學的弱德之美。尤其是這個“默”字,有“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的空明通透,也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直抵人心。關于蜘蛛,現(xiàn)代人因其形容丑陋,多有不喜,其實中國古代就有“蜘蛛兆喜”的民俗,歐陽修有詩云:“拂面蜘蛛占喜事?!敝┲虢Y絲以網飛蟲,還被認為是巧智的象征。印第安文化中,捕夢網即由蜘蛛織成,他們認為蛛網獨特的圖案代表通往自我內心的許多路徑。詩人將自身縮小,像蜘蛛那樣,享受靜默,謙卑而清澈;同日寸,也與蜘蛛一起收獲生命的自足和欣喜。
蜘蛛是“我”現(xiàn)實中的共享同伴。同用“一只”修飾的雄鷹、雪豹,雖與蜘蛛有大小、強弱之別,卻是“我”渴望的、理想中的同伴。蜘蛛和雄鷹、雪豹兩類動物于“我”,從力的結構上來說,一類向下,一類向上,雖有現(xiàn)實和理想之別,卻都與“我”心靈相通。它們共同形成多重心靈維度的“我”:除了薄壁邊流血受難的“我”,還有翱翔峰巔的“我”以及靜默自足的“我”。這三個“我”,體現(xiàn)了“我”與自然的異質同構,深具“物我相融”的哲學意蘊。
昌耀在《詩人寫詩》中談及自己的精神追求:“神性已意味著澄明.鎮(zhèn)靜、無懼,因擁有的生命意義而可帶我們走出困境。”“此刻”的頓悟,以及人與自然的異質同構,讓人擁有神性,感受悅志悅情的神清氣爽,是謂“快慰”。這種身心的暢快、自由、解放就是中國式審美“暢神”的巔峰體驗,也是生命的審美化。
《峨日朵雪峰之側》中的“此刻”,作為空間化時間,詩人已將靈魂體驗滲入其中,成為心靈的審美場域?!按丝獭币元毺氐膶徝谰S度,在結構聚焦、物象內蘊、情感流變、主題探源上擁有豐厚的價值意蘊,成為海德格爾所言的哲學意義上的“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