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伊·沃明斯基(Andrzej Warminski),出生于波蘭城市格但斯克(Gdansk),1972年本科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英語和比較文學專業(yè),同年進入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系攻讀博士學位,師從保羅·德曼。1980年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后,沃明斯基在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系任教,現(xiàn)任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人文學院副院長兼英語系和比較文學系特聘教授,出版《物質(zhì)性的銘文:修辭性閱讀的理論與實踐》《意識形態(tài)、修辭學和美學:致德曼》《闡釋中的閱讀:荷爾德林、黑格爾和海德格爾》等專著,編有《美學意識形態(tài)》《浪漫主義與當代批評》等德曼遺著。本刊特委托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李圣傳副教授采訪沃明斯基教授,并撰為訪談錄,以饗讀者。
一、修辭性閱讀、耶魯學派與解構(gòu)主義的興盛
李圣傳 沃明斯基教授,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學術(shù)訪談,我想先從您的教育背景聊起。1980年,您在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系獲博士學位,請問您的博士導師是誰?在耶魯學習期間,您選修了哪些教授的課程?
沃明斯基 我的博士導師是保羅· 德曼(Paul de Man)。1972年,我開始在耶魯大學讀書。差不多同一時期,J. 希利斯·米勒(J. HillisMiller) 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來到耶魯,一兩年內(nèi),就有13個學生跟著他研究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但是,對哲學和理論感興趣的學生,基本都還是圍繞在德曼身邊。我選修過很多課程,比如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 Hartman) 的“英國、德國和法國的前浪漫主義”(Pre?Ro?manticism in England, Germany and France)。這門課主要進行詩歌分析,而我本科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在那里我們是不讀詩的,所以耶魯?shù)恼n程給了我一種全新的體驗。哈特曼對詩歌有極大的興趣,他帶領(lǐng)我們一起閱讀荷爾德林。我還上了一門文學理論課, 是拉里· 尼爾森(Larry Nelson) 開設(shè)的“比較文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Comparative Literature)。德曼開設(shè)了一門關(guān)于“浪漫主義自傳”(Romantic Autobi?ography) 的課程,主要讀盧梭和華茲華斯。對于剛剛進入耶魯?shù)奈襾碚f,這門課可謂大開眼界,德曼在課堂上大聲朗讀文本并進行解讀,在理論意義上提出自傳的問題,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方法。課堂中涉及的部分內(nèi)容你可以在《作為破相的自傳》(Autobiography as De?Face?ment,1979) 這篇小文章中讀到。給我們授課的知名教授還有彼得·達米特(Peter Dammit),他講授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詹姆斯·拉爾斯頓(James Ralston) 則講授“歌德德語抒情詩”,他當時很年輕,還沒有獲得終身教職,后來成為杜克大學的教授。我從未選修過米勒的課程,德曼最開始建議我不用選,但四五年之后,他又催促我說:“去找米勒,跟米勒談?wù)?。”因為他知道,我的論文需要米勒的幫助。德曼去世后,我和米勒之間變得更加了解彼此。我們每周都會一起吃午飯,米勒會同我感慨英語系正在發(fā)生的一些事情。
李圣傳 當時,德里達正在耶魯大學人文學院任訪問學者, 哈羅德· 布魯姆(HaroldBloom) 和米勒是英語系教授,德曼和哈特曼是比較文學系教授,對嗎?
沃明斯基 德里達是訪問學者,每年有五個星期在耶魯大學,我們都會去聽他的講座。德里達的講座是用法語進行的,所以英語系的學生不能真正參與其中,而我們比較文學系的學生則因為必須懂法語和德語,學到了更多東西。很可惜,在今天的美國,幾乎不再有比較文學系會對語言提出這樣的要求了。德里達的講座實際上更像研討會,每次兩小時,他在法國巴黎高師的部分學生也會過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真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事實上,我后來之所以從耶魯大學到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教書,原因之一當然是米勒在這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和米勒可以一起在爾灣重建一些早先在耶魯存在的事物,比如德里達曾受邀每年來爾灣授課。
米勒此前一直在英語系,他是被德曼帶入比較文學系的,后來他們都在比較文學領(lǐng)域工作。由于德曼的影響,米勒不想身為一個比較文學系教授而不能閱讀德語著作,所以他學習了德語。至于布魯姆,他的情況有些特殊。那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或70年代末,研究文藝復興的比較文學教授巴特利特·吉邁帝(BartlettGiamatti) 成為耶魯大學的校長,他曾在托馬斯·格林(Thomas Green) 手下學習,非常有親和力,也很有能力。布魯姆是他的朋友,吉邁帝任命布魯姆為人文學部的教授,這樣,他就不用去參加英語系的會議,也不需要為任何系做事,只是作為獨立學者存在。因此,布魯姆真正的影響力不在英語系,而是通過他的書影響學生,這些學生大多在比較文學系。哈特曼則對英語系的影響很大,他試圖將英語系推向一個更為理論化的方向,當然也遇到一些阻力。那時候,比較文學系的規(guī)模還很小,而英語系則與意識形態(tài)掛鉤,全美排名第一的耶魯大學英語系更是如此,許多學者認為,“我們是最好的,因為我們在耶魯大學;耶魯大學是最好的,因為有我們”。沒有人能改變他們的想法,所以哈特曼很疲憊。在德曼去世后,我們每周會共進一次午餐,他看起來都不大開心。因此,哈特曼也是在比較文學系更有歸屬感。
李圣傳 您在耶魯大學攻讀博士期間,解構(gòu)主義浪潮似乎正席卷美國,能否回憶一下當年的情形?
沃明斯基 關(guān)于耶魯大學的種種說法,既正確又不完全正確。我在耶魯讀書時,解構(gòu)主義的確作為新聞登上了《新聞周刊》(Newsweek)這樣的國家級雜志。但解構(gòu)主義真正意義上的出現(xiàn)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1979年,《解構(gòu)與批評》(Deconstruction and Criticism) 出版,德曼《閱讀的寓言:盧梭、尼采、里爾克和普魯斯特的比喻語言》(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以下簡稱《閱讀的寓言》) 也在同年問世,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一些普及性的書籍也隨即出版, 比如克里斯托弗· 諾里斯(Christo?pher Norris) 的《解構(gòu):理論與實踐》(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Practice,1982)、喬納森·卡勒的《論解構(gòu):結(jié)構(gòu)主義之后的理論和批評》(On 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Criticism after Structur?alism,1983)。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1979年之前,我甚至沒有使用過“解構(gòu)”這個詞。德里達本人其實在1967 年的《聲音與現(xiàn)象》(Voice andPhenomenon) 和《論文字學》(Of Grammatology)中已經(jīng)引入了“解構(gòu)”一詞,但在70年代,他意識到了一些問題,故而對該詞敬而遠之。我們這些對德里達感興趣的人大多是德曼的學生,以一種德曼式的修辭性閱讀方式,閱讀著歐洲大陸哲學的經(jīng)典文本(笛卡爾、康德、黑格爾、尼采和海德格爾等)。也許在80年代初,這種閱讀可以被稱為“解構(gòu)主義的”,畢竟1979年《閱讀的寓言》出版后,每個人都在閱讀這本書,或贊成或批評,而“解構(gòu)”在美國也變成一個時髦的詞。因此,所謂“解構(gòu)主義浪潮似乎正席卷美國”,其實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而在耶魯大學,隨著德曼在1983年去世,這股浪潮就幾乎結(jié)束了。
李圣傳 當年耶魯大學的師生究竟是如何看待解構(gòu)主義的,能否請您再詳細談?wù)劊?/p>
沃明斯基 20世紀70年代在耶魯大學求學的學生通常認為解構(gòu)主義是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發(fā)生的, 那里有塞繆爾· 韋伯(SamuelWeber)、卡羅爾·雅各布斯(Carol Jacobs)、理查德·克萊因(Richard Klein)。其中,韋伯負責的《符號》(Glyph) 雜志影響深遠,該雜志不僅倡導解構(gòu),還翻譯和介紹法國理論,德曼和我都在上面發(fā)表過文章。此外,德里達1966年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舉行的結(jié)構(gòu)主義研討會上做了題為“人文科學話語中的結(jié)構(gòu)、符號和游戲”的報告,反響非常熱烈。所以我們通常認為,解構(gòu)主義是在那里萌芽的。而耶魯大學的德曼、米勒、哈特曼和布魯姆則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小樂團”,這在當時可能惹惱了一些人。試想,當一位耶魯大學的名教授拿起《新聞周刊》,讀到一個叫“耶魯學派”的團體,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該團體的成員時,他會有多生氣。所以耶魯學派被許多人批評,勒內(nèi)·韋勒克就是其中一員,作為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我入學的前一年就已退休。但針對耶魯學派,韋勒克及其學生尼爾森和格林等人都發(fā)表了反對意見,比如格林就從闡釋學入手,試圖把文學從解構(gòu)主義中拯救出來。盡管當時整個美國都認為解構(gòu)主義的主要陣地在耶魯大學,但我認為,德曼、布魯姆、哈特曼和米勒所進行的其實是一種修辭性閱讀,這一共性將他們匯聚在一起,至少在那個短暫的時刻是這樣。
李圣傳 圍繞修辭性閱讀,耶魯學派的批評家們在學術(shù)工作上的重心是什么?與德里達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
沃明斯基 需要指出的是,德曼的影響是巨大的。在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米勒幾乎可以被視作德曼的弟子,他從事的研究正是德曼會做的。爾后,在德里達影響下,米勒的作品才開始有了自己獨特的方向。布魯姆也深受德曼影響,比如《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就是題獻給德曼的,《誤讀圖示》(A Map of Mis?reading) 則涉及比喻、隱喻、轉(zhuǎn)喻,并試圖把它們與精神分析的術(shù)語相聯(lián)系。在布魯姆的研究中,修辭學的主旨始終存在。哈特曼也是如此。這無疑是德曼的影響, 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
德曼轉(zhuǎn)向修辭學是在1967年前后。當時在巴黎,人們也逐漸迸發(fā)出對修辭學的熱情,代表事件之一就是尼采為修辭學課程所做的筆記被菲利普·拉古-拉巴特和讓-呂克·南希翻譯為法語,發(fā)表在《詩學》(Poetique) 雜志上。德里達的論文《白色神話》(1971) 也充分顯示了他對修辭學的關(guān)注??梢哉f,德曼轉(zhuǎn)向修辭學與德里達對修辭學的關(guān)注是同時發(fā)生的。我不會輕易說德里達影響了德曼,其實德曼知道德里達的存在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德里達也在閱讀盧梭。起初,德曼非常懷疑德里達的研究,還曾寫文章提出批評,并用自己的方式對德里達進行了一種解構(gòu)式閱讀,這些你都可以在德曼的首本文集《盲視與洞見:當代批評的修辭》(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Criticism) 中讀到。后來人們才意識到,德曼和德里達沿著相似的路徑各自獨立發(fā)展了解構(gòu)的思想。
李圣傳 雖然解構(gòu)主義起源于法國,但真正形成世界影響卻在美國。我想知道的是,德里達的解構(gòu)思想,為何能引發(fā)耶魯學者的關(guān)注和共鳴?
沃明斯基 應(yīng)該說,德曼、布魯姆、米勒和哈特曼四人對德里達的作品持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剛剛我們已經(jīng)簡要說過德曼的情況。他曾在哈佛大學接受文學研究訓練,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就發(fā)表過數(shù)篇海德格爾研究,而德里達的博士論文是關(guān)于胡塞爾的,他把一般符號視為現(xiàn)象學還原的一個問題。德里達和德曼以各自的方式走出現(xiàn)象學:德曼通過海德格爾,使現(xiàn)象學變得激進;德里達則解構(gòu)胡塞爾。因此,德曼關(guān)注德里達的作品,特別是《白色神話》及其他修辭學研究。
其他三人也非常熟悉歐陸思想。當時的米勒深受日內(nèi)瓦學派(Geneva School) 影響,包括喬治·普萊(Georges Poulet)、讓·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讓·魯塞(Jean Rous?set) 和馬塞爾·雷蒙德(Marcel Raymond) 等人,當中又以普萊的影響為最。米勒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工作時,普萊是他的同事,那時米勒還相當年輕,他們每周末都會共進午餐,一起聊天,米勒自然也會閱讀普萊的文章。日內(nèi)瓦學派的批評在某種程度上是笛卡爾式的,關(guān)于自我、作者和讀者如何在文本上融為一體。米勒盡管身在英語系,研究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卻對歐陸的學說和思想保持開放態(tài)度,甚至會讀布朗肖的著作,德曼也會讀。布魯姆的靈感則直接源自尼采和弗洛伊德。哈特曼也很有歐陸特色,他深受韋勒克式訓練的影響,在耶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導師是埃里?!W爾巴赫。我不會說現(xiàn)象學對他產(chǎn)生了特別大的影響,盡管他無疑讀過胡塞爾,但影響更大的是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他在《華茲華斯的詩歌1787—1814》(Wordsworth’s Poetry, 1787-1814,1964) 一書的序言中說,“我想讀懂華茲華斯的意識”,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黑格爾式的宣言。哈特曼熟悉歐陸哲學,同時對修辭性閱讀抱有濃厚興趣,因而在那一刻與德曼等人聚集到了一起。
李圣傳 1979年《解構(gòu)與批評》的出版被視為耶魯批評家的“解構(gòu)主義宣言”。值得注意的是,文集五位作者中,布魯姆和哈特曼似乎并不情愿被貼上解構(gòu)主義的標簽。為什么?
沃明斯基 德曼和米勒肯定是在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進行一種修辭性閱讀,解構(gòu)閱讀也確實是德里達正在做的事情。但是,布魯姆和解構(gòu)主義的關(guān)系卻沒有那么舒服??紤]到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誤讀圖示》等論著都直接受到歐陸思想的影響,我們或許會認為他能夠以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對待“解構(gòu)”。但若回顧他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布魯姆骨子里是一位美學家,對他來說,文學的價值在于其藝術(shù)價值,因此,文學不應(yīng)過度關(guān)注政治和社會,審美才是其核心追求。德曼與他相反,我曾整理出版德曼的遺著《美學意識形態(tài)》(AestheticIdeology) 一書,其中有大量對審美的批判。可以說,布魯姆想要保護的是文學的審美功能和其作為藝術(shù)的價值,所以當他看到德曼等人試圖拆解審美時,肯定需要認真考慮自己和解構(gòu)的關(guān)系。哈特曼則走向了一種激進的猶太主義,某種程度上,他可以被視作耶魯猶太研究的奠基者之一,幫助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建立了大屠殺幸存者證詞檔案庫,并撰寫了關(guān)于《圣經(jīng)》的著作。哈特曼有某種宗教式的信仰,如果你要追問的話,我認為他的信仰是一種解釋學,即你可以通過《圣經(jīng)》解釋學,或者通過詢問教會教父,來弄清文本的含義。這里有一種宗教的精神,即相信人可以抵達文本的終極意義。哈特曼不覺得自己與解構(gòu)主義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因為解構(gòu)隱含著對宗教的批判,而哈特曼的思想在根底上是對宗教價值的審美辯護。所以,布魯姆和哈特曼并不情愿被貼上解構(gòu)主義的標簽,他們覺得自己在從事的是一種“批評”,這也是這本書之所以叫“解構(gòu)與批評”的原因。但不管怎樣,他們的文章就這樣被收集在了一起,成為解構(gòu)主義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這也是一本相當精彩的好書。
李圣傳 耶魯學派的批評家在學理上有什么共性呢?
沃明斯基 盡管四人的領(lǐng)域各不相同,在思想上卻有一種類似的開放性,也都在歐陸哲學和文學理論的影響下工作,正是這點讓他們走到一起,共同引發(fā)了人們對修辭學的新關(guān)注。我認為,他們也分享了德曼的修辭性閱讀理念,盡管他們可能自己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當然,德里達肯定也施加了某種影響,但你很難說德里達怎樣具體地影響了某個人。可以用農(nóng)業(yè)的方式來打個比方:土壤已經(jīng)肥沃,四人都對吸收德里達的工作做好了準備,并以各自的方式開花結(jié)果。正如我所說的,那是一個獨特的時刻。即使對耶魯大學來說,擁有這四人和德里達作為授課老師,也是意義巨大的。在此之前,新批評主導美國高校,德曼和德里達令他們很不愉快,而布魯姆雖然不是一個解構(gòu)主義者,但他相當富有個性,其研究同樣被視為對新批評所代表的傳統(tǒng)研究方式的反叛。盡管如此,這些令人敬佩的新批評學者依然非??犊T囅?,德曼、米勒和布魯姆是如何進入耶魯?shù)??所有這些人都是被耶魯大學的新批評學者招入麾下的。后者思想開放,可以從他人的研究中看到價值,他們即便不同意布魯姆的觀點,也相信他應(yīng)該在耶魯大學任職。德曼、米勒、哈特曼的情況也是如此。
二、解構(gòu)主義對文學批評的意義和后果
李圣傳 您可以說是在解構(gòu)主義浪潮中成長起來的學者,尤其是您的導師德曼還被視為解構(gòu)主義的旗手。在今天看來,解構(gòu)主義給文學研究帶來了什么價值?
沃明斯 基解構(gòu)主義給文學研究帶來的價值體現(xiàn)在很多層面。還是從新批評說起吧。新批評的文本細讀十分嚴謹,但這種嚴謹不是理論意義上的嚴謹,而是以將文學對象神圣化為基礎(chǔ)的。他們真的相信,文學文本是一個可以研究的客觀對象,只要我們的細讀能力足夠好、閱讀過程足夠仔細,就可以讀出符合政治觀念和宗教價值的文本意義。解構(gòu)主義則認為,相較于普通的文本細讀,理解文本需要更多的理論知識和閱讀方式。尤其應(yīng)該意識到,在文學之外,一切都可以作為文本被閱讀。解構(gòu)意味著,不是所有事物都是語言,但所有事物都是文本,“文本之外,別無他物”。這樣說并不是真的認為一切東西包括炸彈都是文本,只是為表達一種徹底的開放性。因此,以一種更嚴格的、更具理論性的方式閱讀文本,對各種社會、政治現(xiàn)象采取批判的立場,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人們常認為這種閱讀方式來自后結(jié)構(gòu)主義,但實際上它是解構(gòu)主義的遺產(chǎn)。
李圣傳 在當代,文學研究似乎離文學越來越遠,許多人認為這是解構(gòu)主義造成的后果。在美國,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似乎也不再像過去一樣閱讀文學經(jīng)典,而是從“純文學”研究轉(zhuǎn)向后殖民研究、性別研究、族裔研究等。您怎么評價解構(gòu)主義給文學研究帶來的理論后果?
沃明斯基 的確如此,由于解構(gòu),沒有人再做“純文學”研究。如果說結(jié)構(gòu)主義建立在社會的語言模式基礎(chǔ)上,那么解構(gòu)主義就是對任何語言理論的所有可能性的解構(gòu),因此文學文本的語言結(jié)構(gòu)自然不再是人們唯一關(guān)注的對象。解構(gòu)主義也不是亙古不變的。一方面,可以將解構(gòu)視為批判性方法。以女性主義或后殖民主義的方式閱讀文本,不管這一文本是文學的還是其他的,只要做得好,就是一種偉大的嫁接。譬如,我一點也不喜歡朱迪斯·巴特勒所做的工作,她的“性別操演”概念非常有趣,我卻認為這一概念誤解且誤用了J. L. 奧斯汀的理論,因此完全不能同意她的說法。但不得不承認,這一概念又確實是對瑪莎·努斯鮑姆理論極具創(chuàng)造性和批判性的嫁接。這樣的個案還有很多,不僅是在性別研究領(lǐng)域,在后殖民、種族研究中,都誕生了非常好的成果。另一方面,解構(gòu)也導致了廣泛的身份政治,像后殖民主義這樣的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比如佳亞特里·C. 斯皮瓦克作為后殖民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不僅是德里達《論文字學》的譯者,還是德曼在康奈爾大學任教時的學生。她知道解構(gòu)主義在做什么,學習并接受了這一理論。我不會說斯皮瓦克是解構(gòu)主義的背叛者,如果后殖民研究導致解構(gòu)主義試圖撤銷的東西重新回歸,那反倒才是不好的。
李圣傳 因為文學研究越來越遠離純文學,當下學者們也愈來愈多地用“批判理論”代替過去的“文學理論”,您如何看待從文學理論到批判理論的這種轉(zhuǎn)變?
沃明斯基 傳統(tǒng)批判理論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工作重心,這是一種黑格爾式的馬克思主義,而當下的批判理論實際上是一種“爾灣”式的理論。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新批評后期代表人物莫瑞·克里格(Murray Krieger) 和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語系主任哈扎德· 亞當斯(Hazard Adams) 的主持下,“批判理論項目”在爾灣分校正式設(shè)立。到1974年,這一項目在加州大學系統(tǒng)內(nèi)成功申請并建成由國家資助的批評與理論學院(School of Criticism and Theory),不僅組建起豪華的授課學者陣容,還開始在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 方向上招收博士生,開美國高校之先河。亞當斯編纂出版了《柏拉圖以來的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1971) 一書,這本文集影響巨大。1972年我在耶魯大學比較文學系讀書的第一年,尼爾森就訂購了該書作為課程讀本,直到現(xiàn)在耶魯大學依然在用,我給學生上課時用的也是這本書?!芭欣碚摗边@一提法的歷史本身也很有趣。克里格和亞當斯都是文學批評史家,而非真正的理論家,他們都接受了嚴格的新批評訓練,克里格更是新批評的代表學者。因此,當他們講授理論時,會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開始,重點在這些先賢如何談?wù)撐膶W相關(guān)問題,可以說,他們把理論當作文學理論史來教。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思想史,而非思辨意味上的理論。
李圣傳 在研究和教學中,您如何看待文學理論與當下批判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呢?
沃明斯基 我們需要意識到“理論”存在的必要性。在閱讀傳統(tǒng)文學理論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些關(guān)于文學語言的理論模式本身并不穩(wěn)定,富有文學性的文本往往并不作為文學存在。在某種意義上,文學是由將文本理論對象化的不可能性構(gòu)成的,因此,盡管傳統(tǒng)文學理論想要通過對文學語言的分析劃定文學的邊界,但我們幾乎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結(jié)構(gòu)主義者則認為,可以用某些方式構(gòu)建起一個穩(wěn)定可靠的語言理論,如果將這種模式運用到人類學研究中,我們會對對象有一個更好的理論把握,但這也就不再是文學了。在某種程度上,文學理論家總要在語言學的模式之外找到一種理論模型,以便將其應(yīng)用于文學研究,比如去弗洛伊德、馬克思、解釋學那里尋找模型?,F(xiàn)在的批判理論也有一些法蘭克福學派的殘余,它適用于任何事情,也就是說,批判理論可以是任何東西的理論。所以,“理論”的必要性提升了,而“文學性”會暫時失落。在解構(gòu)主義的時代,文學理論與女性主義、性別研究以及其他運動是一回事,換言之,都是一種政治批評。這種情況下,“批判理論”這一名稱可能更合適。畢竟,既然我們都不是在談?wù)撐膶W了,那為什么還叫“文學理論”呢?卡勒在那本小書《文學理論入門》(Literary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中就提到,一旦你開始做文學理論卻突然不再談?wù)撐膶W了,那么你研究的就是批判理論。今天,批判理論已經(jīng)無處不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批判理論來自法蘭克福學派,而當代意義上的批判理論,其源頭在爾灣。
三、保羅·德曼的解構(gòu)觀及其思想遺產(chǎn)
李圣傳 在中國,德里達和米勒的理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德曼則相對陌生一些。您能否給我們簡要介紹一下德曼的主要著述情況?
沃明斯基 米勒曾多次訪問中國,但德曼早在1983年就去世了,沒能有機會訪問中國。他自50年代起,就在法國的《批評》(Critique)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對《包法利夫人》進行黑格爾式解讀。1960年,他在哈佛大學完成了博士論文《馬拉美、葉芝和后浪漫主義的困境》(Mallarmé, Yeats, and the Post?Romantic Predicament),并在其中細致地解讀了葉芝的詩歌??梢姡诘侣教岢隼寺髁x的修辭之前,他其實已經(jīng)在進行修辭性閱讀了,只不過那時他尚未意識到這點,認為自己只是在做一種建立在文本細讀基礎(chǔ)上的文學史研究。這篇博士論文在方法上太過哲學化,令答辯委員非常不滿,也是出于這一原因,德曼沒有得到哈佛大學的聘用。機緣巧合的是,康奈爾大學發(fā)現(xiàn)并肯定了德曼的才華,他在那里獲得終身教職并受到高度重視。從1960年開始,德曼寫了幾篇頗有影響力的文章,只不過這些文章是用法文寫就的,其中有一篇名為“浪漫主義形象的意向性結(jié)構(gòu)”(Intentional Structure of the Romantic Image),1960年在法語期刊上發(fā)表,后來,布魯姆把它收進了一本關(guān)于浪漫主義的文集中。在60年代,德曼最有名的文章要數(shù)1967年發(fā)表的《時間性的修辭》(The Rhetoric of Temporality),這是一篇關(guān)于詩歌、小說中的寓言和諷刺的論說文。根據(jù)卡勒的說法,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這篇文章重印過最多次,也是從這篇文章起,作為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的德曼聲名鵲起。而直到1971年,德曼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 《盲視與洞見:當代批評的修辭》。其實,德曼在康奈爾大學時并未出版著作,為滿足耶魯大學終身教職的聘用要求,他才在哈特曼等人的幫助下將過往發(fā)表的論文編輯出版。這本書甚至不是關(guān)于文學本身的,而是關(guān)于閱讀和批評的,關(guān)于批評家如何在他們最偉大的洞見中展示了他們最大的盲目。不得不說,如果沒有專著,今天的學者無論發(fā)表多少論文、無論論文質(zhì)量有多高,都不太可能像德曼一樣得到聘用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李圣傳 在《盲視與洞見:當代批評的修辭》之后,德曼似乎又轉(zhuǎn)至對尼采的研究?
沃明斯基 是的,德曼隨后發(fā)表了一系列關(guān)于尼采的文章,如《尼采〈悲劇的誕生〉中的發(fā)生學與系譜學》(Genesis and Genealogy inNietzsche’s The Birth of Tragedy,1972) 以及《尼采的行動與身份》(Action and Identity in Ni?etzsche,1975) 等,這些都是極富創(chuàng)見的文章,被部分收入《閱讀的寓言》一書中。我不知道怎樣書寫一位真實存在的人物才是最好的,但從這些論文中,我讀到了一位鮮明的德國詩人。這些論文不再是對尼采的哲學式閱讀,而是一種浪漫主義式閱讀。在博士論文之后,德曼的浪漫主義已不再限于馬拉美和葉芝等人。其實,在60年代對浪漫主義的持續(xù)閱讀和研究中,德曼曾希望出版一本討論浪漫主義的著作,但一直未能如愿。后來, 我、艾倫· 伯特(EllenBurt) 和凱文·紐馬克(Kevin Newmark) 共同整理出版了《浪漫主義與當代批評:高斯講座和其他論文》(Romanticism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 The Gauss Seminar and Other Papers, 1992),作為德曼的遺著之一出版。zYzX8+HzCBTmW+XQoqkG1u64T2e9KgSpXxikiT9i4kw=這本書收錄了1967年德曼在普林斯頓大學發(fā)表的系列演講中的一部分,原本應(yīng)以“不可想象的時間之觸”(TheUnimaginable Touch of Time) 為名出版——這一標題源自華茲華斯的一句詩——但德曼從未完成這一工作。到了1979年,《閱讀的寓言》出版。正如我前面說的那樣,這本書立刻在學界引發(fā)轟動,幾乎人手一本,大家都試圖從中學習新的方法。為此,人們甚至還研究起了符號學和修辭學。然而,真正理解這本書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專門研究盧梭的學者,或許沒有多少人會把這本書讀到最后。
李圣傳 在20世紀70年代,德曼對尼采、盧梭等人的理論閱讀和批評實踐,是否已經(jīng)意味著一種明確的修辭學轉(zhuǎn)向?
沃明斯基 196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的“高斯批評講座”中,德曼受邀講授“浪漫主義的當代解讀”,其中一講專門討論了時間模式,這其實就是一種對特定詩歌的批判性元閱讀。德曼追問文學形式的時間性并發(fā)現(xiàn),海德格爾雖然嚴肅思考過時間性這一問題,卻并未思考文學形式的時間性。在講座的末尾,德曼回到修辭閱讀和修辭風格問題上。在這一講的一周后,他又做了一場關(guān)于華茲華斯的講座,這場講座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可以被視為修辭性閱讀了。在之后的幾年中,他反復進行關(guān)于華茲華斯的講座,并引入了大量關(guān)于隱喻和轉(zhuǎn)喻的討論。在某種意義上,你可以從中窺見一種隱藏的修辭性閱讀取向。此外,他對尼采為修辭學課程所做的筆記(The Lecture Notes on Rhetoric) 的譯介工作也在這一時期。幾乎可以確定,在1967年到1971年之間,就是德曼修辭學轉(zhuǎn)向的關(guān)鍵節(jié)點。當人們研究德曼時,往往對德曼運用解構(gòu)的方式感到不滿,認為這只是對隱喻模式的延伸,對此我并不認同。德曼從70年代起明確轉(zhuǎn)向修辭性閱讀,他的工作自此真正啟航。
李圣傳 但德曼晚年似乎又從修辭性閱讀轉(zhuǎn)向?qū)诟駹枴睹缹W》的批判,您能否能向我們解釋一下原因?
沃明斯基 80年代初,德曼意識到自己即將離世。他開始閱讀黑格爾的《美學》,并在紙上寫下很多筆記(Paul de Man,“Sign and Sym?bol in Hegel’s‘Aesthetics’”, Critical Inquiry, Vol.8, No. 4 (1982): 761-775)。這意味著他是帶著已完成的思考去到課堂的,讓我感慨我在耶魯讀書的時代真是太幸運。德曼在70年代一直持續(xù)思考寓言與諷刺的問題,在當時的課堂上,一堂課整整兩個小時的討論過去后,往往什么都沒解決,下堂課又是兩個小時,循環(huán)往復,直到學期最后,你也不一定能完全想清楚,但一定獲益頗豐。等到五個月后,德曼關(guān)于這門課程的相關(guān)論文就會發(fā)表,然后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你只須將這篇文章復印下來,去閱讀、討論、爭辯,思考不明白的地方。因此,在我們讀書的那一階段,教育是自然而有機的。但到80年代,德曼的思考是一種已經(jīng)完成的狀態(tài)。他去世后,我將這些思考整理出版為《美學意識形態(tài)》一書。德曼非常明確地稱這一階段的工作為“美學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critique of aes?thetic ideology)。我想這不是玩笑話,他在認真思考如何將美學批判與政治相結(jié)合。遺憾的是,德曼生前未能完成這項工作??v觀德曼的著述及學術(shù)思想的發(fā)展,我們可以大致將其總結(jié)成三個階段:海德格爾研究階段、修辭性閱讀階段、美學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階段。
李圣傳 我在閱讀批判理論的著作手稿和書信日記等檔案材料時發(fā)現(xiàn),米勒在日記中不斷評述德曼的學術(shù)觀點,并反復提到《抗拒理論》(The Resistance to Theory, 1982) 這篇文章。您能否再簡要談?wù)勥@篇文章的寫作背景和意義?
沃明斯基 要想簡要地說清楚可能很難。我教文學理論的方法就是基于這篇文章。它來自德曼對三藝(Trivium) 模式的介紹,即中世紀歐洲大學里的三學科教育模式——語法、邏輯、修辭。這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語言模型,修辭在三學科間的位置神秘而不穩(wěn)定。對我來說,這恰恰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講授文學理論的方法。在德曼寫作和發(fā)表這篇文章時, 其實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受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Modern Languages Association) 委托,原計劃這篇文章將作為介紹文學理論的一章收入《現(xiàn)代語言和文學的學術(shù)導論》(Introduction to Scholar?ship in Moder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一書,但最終的發(fā)表并沒有通過該書。當時,美國學術(shù)圈圍繞解構(gòu)主義產(chǎn)生了激烈爭論,有一種批評認為,要防止任何將修辭戲劇化的企圖,故而德曼以這樣一個頗具挑釁性的標題,討論了學術(shù)體制是如何拒絕將理論接納為一種文學研究方法的。而與此同時,這篇文章也閃爍著對美學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德曼認為傳統(tǒng)文學批評是對世界透明的復制,這其實是將語言的運作和真實的世界混淆起來,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樣態(tài)。我個人非常喜歡《抗拒理論》這篇文章,其中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精彩段落,比如那段與馬克思有關(guān)的論述:“那些指責文學理論忽視了社會的和歷史的(也即意識形態(tài)的) 現(xiàn)實的人們,只不過是在說出他們自己的恐懼而已。他們害怕被自己神秘化的意識形態(tài),被他們試圖否定的工具所揭露。簡而言之,這些人并沒有把馬克思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讀通?!保≒aul deMan, The Resistance to Theor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p. 11) 這些論述非常精辟。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抗拒理論》這篇文章上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根據(jù)德曼的觀點,如果文學理論本質(zhì)上是一種討論語言的方式,那么語言的修辭性使得文學理論文本必須無法討論語言,任何嘗試實現(xiàn)它自身理論計劃的理論文本總是以誤讀告終。文本對理論的抵抗就是對語言使用的抵抗,對閱讀的抵抗。沒有什么能克服對理論的抵抗,因為理論本身就是這種抵抗,對理論的抵抗正是構(gòu)成理論之存在和可能所需要的東西。德曼意義上的文學理論不再基于非-語言的研究(即歷史的和美學的研究),也就是說文學研究所要討論的主題不再是意義和價值,而是這些文本及其意義和價值之生產(chǎn)被接受的方式。這也是德曼《重回語文學》(The Return to Philology) 一文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李圣傳 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解構(gòu)主義起源于德里達,流行卻歸功于耶魯學派,尤其是靈魂人物德曼。您如何看待這種思想觀點?
沃明斯基 這種觀點有其道理。在美國,德里達《論文字學》的譯本出現(xiàn)得很晚。英語系的學者在文學研究中占據(jù)主導,比較文學系的聲音較為邊緣。因此,在美國的英語系,解構(gòu)主義的傳播和流行是一個慢慢普及的過程,它甚至常常被誤解為拆解文本的秘密武器。當然,這一過程十分短暫,人們很快意識到解構(gòu)的重要性,它是一種需要我們學習的方法。一方面,人們將解構(gòu)主義從巴黎的政治語境中連根拔起,在德里達那里它也基本去政治化了。很難說那一時期的德里達與政治有所關(guān)聯(lián),他沒有也不想被法國的任何一種政治立場卷入或同化。另一方面,當時英語系的每個人都接受了新批評的系統(tǒng)教育,他們通過閱讀一些入門性質(zhì)的普及讀物來了解解構(gòu)主義,把解構(gòu)視作一種流行的新方法。直到今天,這種觀點還在以某種方式延續(xù)。所以說解構(gòu)主義的流行歸功于耶魯學派尤其是德曼,這一說法是有道理的,弗蘭克· 倫特里奇亞(Frank Lentricchia) 在《新批評之后》(After the New Criticism) 一書中也評論說,耶魯有一個“解釋學黑手黨”(Herme?neutical Mafia),而德曼就是“教父”。
李圣傳 您先在英語系接受新批評的教育,然后又在比較文學系受業(yè)于德曼、德里達等解構(gòu)主義大師。您如何評價從新批評到解構(gòu)主義的方法論轉(zhuǎn)變?
沃明斯基 我接受過完整的新批評訓練。我現(xiàn)在認為,這種細讀法的后果往往是消極的,拒絕像新批評一樣將作品看作一個完整的、美麗的對象,實際上會讓我們變得更好。從某種程度上,新批評是宗教信仰的替代物。新批評學派相信,如果能夠熟練運用羅伯特·佩恩·沃倫(Robert Penn Warren) 和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 ——他們合作編寫的教材《理解詩歌》(Understanding Poetry) 在20世紀60年代一直主導著英語系——的細讀法讀詩,人的靈魂將會得到拯救。然而這種細讀法實際十分粗魯。如果你讀過沃倫討論柯勒律治《古舟子詠》的那篇著名文章《一首純粹想象力的詩:一次閱讀實驗》(A Poem of Pure Imagination: AnExperiment in Reading, 1946),就會明白粗魯在何處。沃倫認為,柯勒律治是出于普遍的宗教信仰才寫作這首詩,而這也是一首關(guān)于宗教信仰的詩歌。因此,詩中的人物最后被解讀成一名牧師,“既是自然的牧師,也是上帝的牧師”。新批評學派認為,文學可以拯救他們的靈魂,而這首詩就是他們要捧起的主人。在20世紀30年代,文學將人從法西斯主義中拯救出來,新批評的根源就在此,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T. S.艾略特。因此,新批評貌似在進行文本細讀,假裝社會、政治、心理、作者的傳記都無關(guān)緊要,只是把文本當作文本來讀,展示詩歌是如何關(guān)于詩歌的,最終要展示一首詩如何成為一個偉大的審美對象。
至于解構(gòu)主義,我看到的解構(gòu)主義和美國英語系看到的不同。在20世紀70年代,我必須用法語閱讀德里達的著作,我也能夠很好地做到這一點。對我來說,他對哲學文本的細讀非常有趣,關(guān)于柏拉圖和黑格爾的討論都極其精彩。德里達所做的,是一種系統(tǒng)的解構(gòu)性閱讀,以一種能夠闡明邏輯的方式解開文本的邏輯,譬如《馬刺: 尼采的風格》(Spurs: Nietzsche’sStyles) 這一奇妙的文本。他總是通過發(fā)明新詞的方式來戲謔,“解構(gòu)”一詞就是如此。人們曾爭辯,該詞實際上來自海德格爾,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每當有人問德里達如何定義“解構(gòu)主義”時,他都非常謹慎,有時他只是說,解構(gòu)主義就是發(fā)生的事情。我記得有一次在耶魯?shù)娜宋膶W院禮堂,德里達為了定義解構(gòu)主義,用法語寫了幾個字——plus d’une langue (不止一種語言),也就是說,你可以在不止一種的語言中找到更多的意義,這就是解構(gòu)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你在閱讀中就參與了解構(gòu)。德里達是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人,他的方法艱難而又充滿價值。
李圣傳 您前面也提到過,德曼和德里達獨立發(fā)展著各自的解構(gòu)思想。那么,您認為他們在解構(gòu)層面上的相同與不同之處表現(xiàn)在哪里?
沃明斯基 二人都影響深遠,然而我不會說他們是一樣的。實際上,他們走的是平行的道路,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彼此,具體說來,就是兩個人幾乎在同一時期研究盧梭,然后互相發(fā)現(xiàn)了對方。但也有很多不同,比如對邏輯的拆解方式,以及對文本的展現(xiàn)方式。此外,德曼一方面倡導修辭性閱讀,另一方面又試圖像他那篇文章的標題所提出的那樣“重回語文學”。而重回語文學也正是德里達和解構(gòu)主義在做的事情。
但是,這里又有一種奇怪的倒轉(zhuǎn)。當?shù)吕镞_的寫作越有趣、越俏皮,越呈現(xiàn)為一個富有文學性的德里達時,他就越靠近德曼。奇怪的是,盡管德曼是一位文學研究者,但在某種程度上他比德里達更哲學化。這一倒轉(zhuǎn)非常有趣。當然,學術(shù)遺產(chǎn)的清理還需時間的檢驗,清晰地理解德曼與德里達之間的相似和差異仍需更多努力。
李圣傳 您既是德曼培養(yǎng)的博士,又是德曼《美學意識形態(tài)》《浪漫主義與當代批評》等遺著的整理者。與此同時,您還出版了有關(guān)德曼的研究專著《意識形態(tài)、修辭學、美學:致德曼》等。在您看來,德曼對您啟發(fā)和影響最大的地方在哪里?我們今天該如何閱讀和理解德曼以便更好地繼承他的思想遺產(chǎn)?
沃明斯基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德曼對于閱讀和思考的不斷反思。我在耶魯?shù)牡诙€學期(1972—1973), 也就是德曼在耶魯?shù)牡诙辏o我們開設(shè)了一門“浪漫主義自傳”課程。在學生眼中,至少在那些最具競爭力的學生眼中,有一股神秘的氛圍圍繞著德曼,令他們渴望在德曼面前展示自己。我和德曼的第一次接觸有點滑稽。我當時初到耶魯,德曼負責比較文學系的研究生工作。他詢問我的研究興趣,于是我告訴他:“我想寫一篇討論小說的博士學位論文,并在三年內(nèi)博士畢業(yè)。”德曼回應(yīng)道:“從來沒有人做到過,但你可以試試。”因此,在“浪漫主義自傳”的課堂上,我格外投入和認真,我們重點閱讀了盧梭和華茲華斯。這門課程最令人驚嘆的地方在于德曼的閱讀和思考所展現(xiàn)出的反思能力。盡管一開始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關(guān)于自傳話語和自傳體裁的思考無疑是在嚴肅的對語言的反思中提出的。我當時內(nèi)心驚嘆不已,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并決心找到答案,試圖理解德曼在說什么。這花費了我整整二十年的時間。事實上,我至今仍在思考德曼的晚年文章《黑格爾論崇高》(Hegelon the Sublime) 中萌發(fā)的關(guān)于“政治性”的話語思想。這篇文章雖短,卻包含了某些德曼如果活著可能會繼續(xù)拓展的內(nèi)容。無論如何,德曼的教學,以及他在學生面前所展現(xiàn)出的對研究課題的閱讀與思考方式,深刻地影響著我和當時同我一道在耶魯學習的同學。帶著這些影響的痕跡,我走到了今天。我在前面也提到過,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有一個“批判理論”的傳統(tǒng),但是克里格和亞當斯的“批判理論”是文學批評的理論史,而米勒和我的“批判理論”則不同。爾灣分校從耶魯大學引進了我們,還有我的同事伯特(她現(xiàn)在是法語系和比較文學系的退休教授),匯聚了一幫具有理論建構(gòu)能力的學者。除此之外, 我從耶魯來到爾灣時, 朱麗葉· 弗勞爾· 麥克坎內(nèi)爾(Juliet Flower Mac?Cannell) 就已經(jīng)在比較文學系了。她是德曼在康奈爾大學的博士,也是一位拉康主義者。可以說,耶魯大學背景的學者主導了爾灣的比較文學系。克里格不在比較文學系,而是英語系的學者,我繼承了他所代表的批判理論傳統(tǒng),但又不在課堂上講授批評史,而是講一些文學理論和亞里士多德的修辭性閱讀。在爾灣,批判理論經(jīng)歷了從文學批評史到理論本身的轉(zhuǎn)變。我曾寫過一篇短文,后半部分討論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前半部分論述文學理論和文學是如何消亡的??死锔袷且晃环浅?犊膶W者,但他讀完也認為這件事有一些諷刺:我在延續(xù)由他奠定的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批判理論傳統(tǒng),同時卻在破壞這一傳統(tǒng),畢竟我沒有延續(xù)他的路徑。我不想說自己在其中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但對我來說,這些時刻的確很有意義。從某種意味上說,這種轉(zhuǎn)變深受德曼啟發(fā),也是對德曼思想的一種傳承。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 黃雨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