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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菊花和酒

2024-10-14 00:00:00徐海蛟
文學(xué)港 2024年10期

倦鳥的歸途

船從京都建康出發(fā),沿長江南下,到達(dá)安徽規(guī)林,突然就起了大風(fēng),江上波浪滔天,發(fā)出猛獸般的嘶吼,露出嚇人的獠牙。船夫只好急急命人放下布帆,將船攏了岸。

一個清瘦的旅人,臉上寫著倦意,跟隨其他旅客一道下了船,來到江邊不遠(yuǎn)處的驛站避風(fēng)浪。人群喧囂,人們抱怨天氣,也感嘆著生活。那位清瘦的旅人,撣了撣落在衣衫上的雨滴,兀自走到驛站里的風(fēng)雨亭上。那是驛站高處,他面南而立,目光向遠(yuǎn)處延伸。濃黑的云層壓了下來,平野遼闊,大江奔涌,江上疾速地掠過一隊(duì)飛鳥。更遠(yuǎn)處橫著一帶隱約的山巒,那里再過去就是廬山了。這風(fēng)雨大作的旅途的間隙,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故里來,他知道這里離故鄉(xiāng)不遠(yuǎn),也就相距一百多里地。廬山下,潯陽江畔那一片狹長的平原,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故園。他為這趟行程的奔波感到疲憊,“究竟為什么要走這樣一遭呢?我置身的官場,處理的公事,真的有價值嗎?”他不止一次懷疑過出仕的價值,也懷疑過自我的價值。此刻,暮色四起,在臨近故園的驛站中,他無比渴念家中的燈火,渴念晚餐時孩子們手中碗筷的聲響。他知道,五月春深,山上綠蔭翻出青碧,壟上麥子即將轉(zhuǎn)為金黃。心里再次響起一個聲音:“故園靜好,不如辭官歸去。人生有幾多壯年?我還在猶疑什么?”

這是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前,東晉隆安四年(400),陶淵明正在荊、江二州刺史桓玄手下任職。這年五月,他受桓玄派遣,到京城執(zhí)行一項(xiàng)重要公務(wù)。一路舟車勞頓,加上官場中人心的駁雜,令陶淵明精疲力竭,心里再次轟轟烈烈地滋生起辭職的情緒來。

“做官還是不做官,真是一個問題?!敝钡讲换笾辏@件事仍在困擾著陶淵明,讓他進(jìn)退兩難,思慮重重。

打童年起,陶淵明就明白了一個男人的使命:讀書,入仕,濟(jì)世。這是一個男人最理想的道路,這也是男孩陶淵明懂事起就被告知的人生方向。陶淵明所處的魏晉時代,王朝更迭,時局動蕩,盛行弱肉強(qiáng)食的法則,個人的出路似乎并不多,一個人要贏得世俗的認(rèn)可與尊重,入朝為官大概是最佳選擇,這是來自現(xiàn)實(shí)的召喚。當(dāng)然在陶淵明童年時光里,還有另一股力量召喚著他,那是來自家族的榜樣。開蒙那天起,陶淵明就聽到了兩個名字,一個是曾祖父陶侃,另一個是外祖父孟嘉。這兩個名字,就像陶氏家族里的兩個圖騰,他們代表著家族榮耀的全部涵義。

陶侃是家族中的第一驕傲。他早年打魚為生,隨后謀到一個小吏的職位。在一切利益都仰仗血脈和家世分配的年代,按理說,他一輩子只能落得一個無名小卒的身份。但陶侃很拼,能抓住每一個機(jī)會成就自己。歷史上流傳著一個故事,有一年冬天,潯陽城一連下了數(shù)天大雪,路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行路相當(dāng)困難,鄱陽郡的孝廉范逵一行路經(jīng)此地時,天色欲晚,怕路上出岔子,便到陶侃家投宿。年輕的陶侃家徒四壁,御寒的棉衣打滿了補(bǔ)丁,實(shí)在想不出該用什么招待這些貴客。陶侃母親湛氏有著不凡氣度,告訴兒子:“盡管將客人迎到家中來,飯菜的事為娘自會想辦法?!蹦赣H做了一個決絕的舉動,二話不說剪去了自己的長發(fā),拿去換了一筆錢。就用這筆錢當(dāng)招待費(fèi),在寒舍中置下一大桌酒菜,款待范逵和一眾隨行人員。

范逵很快聽說了陶母賣發(fā)的事,心下甚為感動。一番推杯換盞后,陶侃談了對時事的看法,也談到自身的理想抱負(fù),令范逵欣賞不已。

第二日,風(fēng)雪停了,范逵一行返程,陶侃執(zhí)意踏雪送客。一路上,范逵不斷提醒這個小伙子:“已經(jīng)走很遠(yuǎn)了,該回去了?!碧召┎豁懀^續(xù)送,又走出一段長路,范逵再次提醒:“小伙子,該回去了?!碧召┎豁懀€要繼續(xù)送,一送送出去百里地。后來范逵多次在廬江太守張夔處夸贊陶侃的才華和陶母的賢德,這給陶侃帶來了第一次快速升遷的機(jī)會,由縣中小吏提拔為郡中督郵,兼任樅陽縣令。

借此起步,陶侃一路打拼,成為荊州刺史劉弘手下長史,由此登上一個更大的政治舞臺。劉弘是兩晉之交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曾是晉武帝司馬炎同窗。陶侃很快以過人的軍事才能,得到劉弘這位貴人的賞識。隨后投靠瑯琊王司馬睿,協(xié)助其平息杜弢的流民起義。咸和二年(327),蘇峻、祖約之亂爆發(fā),陶侃于次年被推為盟主,與江州刺史溫嶠等組建西方義軍,討平叛亂。戰(zhàn)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軍事,封長沙郡公。咸和五年(330),陶侃領(lǐng)兵擒獲擅殺江州刺史劉胤的后將軍郭默,兼領(lǐng)江州刺史。咸和七年(332),陶侃派兵平定巴東,收復(fù)襄陽。史書評價陶侃“雄毅有權(quán),明悟善決斷”,他戎馬倥傯四十一年,為東晉王朝立下汗馬功勞,是東晉統(tǒng)治集團(tuán)中的大人物。

另一個給陶淵明帶來重大影響的人物是外祖父孟嘉。若說陶侃是一種純粹精神性的存在也不為過,畢竟他更像一個傳說。孟嘉就不是了,陶淵明八歲喪父,童年和少年時代在外祖父家中度過,得到過外祖父的言傳身教。

孟嘉是具有名士風(fēng)度的。他出身于吳地士族,早年就“名冠州里,聲傳京師”,曾任江州別駕、征西參軍等職,在任上受到了庾亮、褚裒、桓溫等朝廷重臣器重,還得到晉穆帝的親自接見。晚年,長期在征西大將軍桓溫幕府任職,擔(dān)任過從事中郎、長史。陶淵明飽含深情地為外祖父寫過一篇傳記:《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里面講到一個故事,說有一回恰逢重陽,征西大將軍桓溫帶著一眾官吏重游龍山,大家身著戎服,圍坐入席。席間,一陣秋風(fēng)吹落了孟嘉的帽子,這一幕恰好被桓溫瞥見,他示意左右不要聲張,看看孟嘉舉止如何。孟嘉絲毫未察覺帽子的掉落,過了好一會兒,起身如廁,離了座,仍未察覺。等他回來時,桓溫命人將拾來的帽子交還給孟嘉,不過他座位上已多了一篇諷刺文章,寫的就是風(fēng)吹落帽子,帽子主人毫無察覺的事,文章出自名士孫盛之手,以充分的文學(xué)才情發(fā)揮了極盡嘲諷之能事。

面對哄笑,孟嘉一臉平靜,只是向桓溫請求:“請大將軍賜屬下紙筆。”孟嘉不假思索當(dāng)場揮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寫下一篇反駁文章。陶淵明形容那篇文章:“文辭超卓,四座嘆之?!边@個故事,后來演變?yōu)槌烧Z“龍山落帽”。

如果說曾祖父陶侃的功業(yè)令陶淵明敬仰,外祖父孟嘉的風(fēng)度則令陶淵明喜愛。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更向往成為外祖父孟嘉這樣的人物。陶侃和孟嘉的存在,給陶淵明的人生帶來了一種方向,這種方向從表面看是生命向上的動力,不過從更深層面分析,榜樣有時也會變成一種精神枷鎖,榜樣的功業(yè)可資學(xué)習(xí),他們的人生未必就適合復(fù)刻。

年少時,陶淵明一心想著要像前輩那樣建立人生功業(yè),走向仕途的日子卻姍姍來遲。對“入仕為官”這件事,他的心緒確乎是矛盾的。既渴望有一番作為,又時常會有強(qiáng)烈的自我懷疑,“我適合走這條路嗎?”青年初期,確實(shí)有那么幾次機(jī)會幾乎讓他在當(dāng)?shù)匮瞄T謀到了差事。不過,最后都未成行,這里頭自然有機(jī)緣的陰差陽錯,也有一部分陶淵明自身的原因,說白了他“怵”那個未知的看似人人向往的世界,一想到要入仕,就變得遲疑無措。

他在鄉(xiāng)間閑散地生活,讀讀書,偶爾到田間轉(zhuǎn)轉(zhuǎn),陶家的家業(yè)盡管早已式微,遠(yuǎn)遠(yuǎn)沒有曾祖父當(dāng)年那種“媵妾數(shù)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的生活。但家中還有數(shù)十畝田地,也有幾個家丁負(fù)責(zé)種地。進(jìn)入二十歲后,按照世俗流程,陶淵明很快結(jié)婚生子,走上了人生更現(xiàn)實(shí)的那一程。生活并不總是平靜的,有一件事仍然困擾他,“能如此平淡無奇地在鄉(xiāng)間,在田園環(huán)繞的村莊里度過一生嗎?”這個問題不止一次在寂靜的夜里浮現(xiàn)出來。他當(dāng)然不甘心如此,生活似乎也不甘心如此。由于父親早逝,陶淵明成了當(dāng)家的男人,他得“更有出息”,這世上男人的“更有出息”永遠(yuǎn)繞不開“功業(yè)”二字。

一直等到二十九歲,陶淵明第一次走向了仕途。為了這次出仕,他醞釀了很長一段歲月,即將成行的前夜卻失眠了,想象自己將步入一個堅硬的體制,他深感困擾。他似乎習(xí)慣了一種慵懶的慢節(jié)奏生活,習(xí)慣不了和頤指氣使處心積慮的官員們打交道。

現(xiàn)在,要出發(fā)了。即將而立之年的陶淵明,一次次品咂了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和苦澀,一次次承受了世俗的壓力,這一回,總算謀到了一個江州祭酒的職位。祭酒是干嘛的呢?跟酒本身真沒多大干系,其實(shí)是江州一地協(xié)助主要領(lǐng)導(dǎo)分管文教方面的官員。

上班的衙門,離家并不十分遠(yuǎn),大概數(shù)百里地。所在府衙,頂頭上司是王凝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書圣王羲之的次子,他夫人就是被贊譽(yù)為“詠絮之才”的謝道韞。古語說虎父無犬子,王凝之卻著實(shí)不咋地,史書載“王凝之為人暗鈍,遭夫人謝道韞鄙薄”。像謝道韞這樣心思玲瓏的女子,和王凝之一道生活確乎痛苦,她一回娘家就跟長輩吐槽,叔父謝安時常勸慰她,說凝之好歹出身名門,為人也不惡。謝道韞就長嘆一聲:“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边@話是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男人。“天壤王郎”后來成了一個著名的吐槽丈夫的成語,也真正應(yīng)了那句“女怕嫁錯郎”的俗話。往后,王凝之的死就更足以驚掉許多人的下巴了。他在會稽太守任上,遭逢了一場孫恩叛亂。亂軍攻到會稽城下,王凝之不但不組織軍隊(duì)抵抗,而是擺出八卦陣,拜神起乩,請求天神派遣各路神仙鬼怪,守住八方要塞。在王凝之篤定于自己的計謀時,亂軍大破城門,在倉皇逃竄的路上,王凝之被砍死于亂刀之下,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用了這么多旁側(cè)的故事八卦陶淵明上司,是想說在王凝之屬下,陶淵明的境遇大概也不會很舒適,撇開境遇不說,在王凝之手下做事,陶淵明的心緒也估計好不到哪里去。王凝之或許欣賞陶淵明的才學(xué),但和陶淵明實(shí)屬兩個世界的人。到了江州府衙,陶淵明就像清溪中不慎跳到岸上的魚,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

第一天傍晚,他就離開了衙門的官舍,一直向城外走,走到一片田野邊才停下來。他在田邊坐下,仰起頭,看天空中的鳥兒,看它們或三三兩兩,或排成一個長長的隊(duì)列,向著遠(yuǎn)處的山林飛去。他沒有想到,才上班第一天,自己卻仿佛用盡了積攢幾年的力氣。可他分明沒在干體力活呀,哪能消耗掉這么多力氣呢?這世間最磨人的豈是什么體力活,還不是無窮無盡的精神的纏斗?

那個傍晚,陶淵明在田野邊坐到落日西沉,才慢慢踱回來。他努力壓制著潛意識里的那個抗拒的聲音,他告誡自己,這是一份新工作,一切才開始呢。不過,或許連陶淵明自己也沒有想到,數(shù)十天之后,他就辭去了這個得來并不容易的職位,辭職時,他甚至能感覺到身體里升騰起一股惡作劇般的快感。

他回鄉(xiāng)下的故鄉(xiāng)去了。

辭去祭酒不久,州官又招陶淵明擔(dān)任主簿。州官大概覺得陶淵明或許嫌祭酒職位不夠高,那就索性再來一個高點(diǎn)的職位。當(dāng)然,有了前一次辭職的經(jīng)歷,這回陶淵明沒有急著接受這個職位。他回到家度過了三十歲生日,也迎接了人生里的第一場噩運(yùn),他的第一任妻子在這一年離世了,他早早體會到了生命的短暫無常。有時他想,一輩子待在柴桑,一輩子在田園里,閑閑的,無所事事的,是不是也會很舒服?

這樣的念頭由來已久,只是從未說破過,即使在寂靜的夜里,他也絕口不提。生活會輕易放過一個人嗎?會讓一個一直讀著圣賢書,少年時代就懷抱著出仕理想的人“逍遙法外”嗎?陶淵明在鄉(xiāng)間讀書,寫詩,一晃四年。大約到了隆安二年(398),東晉的局勢又起了諸多變化,這一年,桓溫之子桓玄上任江州刺史。往后,桓玄權(quán)勢如日中天,直到最后奪取帝位,并將晉安帝司馬德宗囚禁到潯陽。陶淵明的外祖父曾擔(dān)任桓溫手下的長史,大概因了這層機(jī)緣,陶淵明重新出來做事。離開官場,有一百個理由,不過重新進(jìn)入官場,或許有一百零一個理由。重新出山,大抵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來自現(xiàn)實(shí)生活的壓力,畢竟陶淵明需要養(yǎng)家糊口,鄉(xiāng)居的生活,或者說靠著祖宗留下來的這些田地,似乎并不足以讓生活順暢地過下去,更遑論富足了。在有限的生活選項(xiàng)里,就物質(zhì)和利益的攫取來說,出仕當(dāng)然是首要選擇。

這段時期,陶淵明在桓玄幕府中擔(dān)任特使,比之先前的江州祭酒,他需要時常出差,有時也要跑到京都去,做一些交涉和聯(lián)絡(luò)工作。路途遙遠(yuǎn),行旅顛沛,不過比之原先那樣困在官衙,在目光渾濁肥頭大耳的小吏間穿梭似乎要好一些。這大概是陶淵明一生中擔(dān)任公職最長的時期。但越到后面,隨著桓玄野心逐漸膨脹,陶淵明越不心安,他嗅到了某種可怕的氣息,一場雷雨似乎很快就要傾盆而下。歸隱的心思又拱動起來。在一趟又一趟的旅途中,陶淵明最愛做的事就是坐在船頭看鳥,那些他知道名字的鳥兒,那些無名的鳥兒都在視線里飛過。他喜歡它們展開翅膀在瓦藍(lán)的天幕下滑行,也喜歡它們在空中疾速地轉(zhuǎn)向,或者直直地朝著水面俯沖而下,他喜歡它們身上的輕。事實(shí)上,陶淵明喜歡所有的輕,喜歡懸浮在空中的閑云,喜歡飛飏在秋風(fēng)里的蘆葦,喜歡從木窗的縫隙里閃進(jìn)來的清晨的光線。生活太沉重了,尤其置身官場,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浸透了泥水的稻草人,滯重得不行。

隆安五年(401)冬天,陶淵明接到母喪的消息,這個壞消息,讓他很快找到了回家探親的理由。當(dāng)然,潛意識里他或許也是想辭官的,但桓玄正在如火如荼地擴(kuò)張勢力,陶淵明不可能感受不到壓迫,心里一定明白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宜直接說出辭職的打算。無論如何,來自家鄉(xiāng)的噩耗,既令人悲傷,也幫助陶淵明解開了一個難題,他找到借口離了桓玄的幕府,像一條無意間流落旱地的魚重新游回水里。當(dāng)然這次離開,也讓陶淵明避免了后來在政治上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幾年后,桓玄將策動政變,逼退晉安帝,自立皇位,由此跌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回家居喪,一住三年。

就在他回故鄉(xiāng)的三年中,外部形態(tài)再次發(fā)生了劇變,陶淵明效力過的桓玄在篡位稱帝后,隨即被勤王的北府兵將領(lǐng)劉裕打垮。晉安帝元興三年(404)六月,桓玄死于劉裕軍中將領(lǐng)馮遷的刀下,腦袋被帶到都城建康,懸于城門大梁上,據(jù)說百姓們見了臉上都露出欣喜之色。

這次居喪,無意間幫陶淵明避開了一個巨大的政治漩渦,讓他躲開了一個命運(yùn)潛藏的深淵。

破桓玄后,劉裕封鎮(zhèn)東將軍、揚(yáng)州刺史,并都督八州軍務(wù)。大概就在這當(dāng)兒,陶淵明重新出仕,到劉裕幕府擔(dān)任參軍。此時動機(jī)是什么?他既拒絕在桓玄手下效力,幾年后又跑到桓玄的死對頭劉裕處做事?會不會里頭有陶淵明的政治立場在起作用?畢竟桓玄野心昭然若揭,想必手下人都看明白了,這是不是促使陶淵明當(dāng)初離開桓玄幕府的一個理由?再則,若劉裕主動請他出來做事,陶淵明即便不情愿也不好斷然拒絕?畢竟他曾在桓玄幕府任職,如果斷然拒絕或表現(xiàn)出厭煩,會不會牽涉到一個站隊(duì)問題?陶淵明自己沒說,我們也找不到答案。撇開這些復(fù)雜的外部局勢不講,陶淵明不能在鄉(xiāng)村里繼續(xù)安耽下去,要出來謀事,是必須,說到底是生活推著他再次走了這一遭。

元興二年(403)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世界像一個巨大的罐子被寒冷封存了起來。陶淵明是愛雪的,但那個冬天,他居于陋室,根本無心賞雪,想起一家人過著清貧的生活,柴門終日緊閉,廚房里鍋和碗常??罩?。他禁不住寫了一首詩,表明自己過窮日子,實(shí)在不是因?yàn)榍椴俑呱?,也?dān)不起孔子說的“君子固窮”的氣節(jié)。念及讀過的許多古書,書中那些心懷抱負(fù)的人物令他深感慚愧。這樣矛盾的心境促使陶淵明再一次違心地走向了仕途。

好在這一程職業(yè)生涯仍然相當(dāng)短暫。這中間劉裕經(jīng)常南征北戰(zhàn),大軍駐地時有變化,陶淵明大概不太適應(yīng)得了這種顛沛,便有了一項(xiàng)人事變動。一兩月后,劉裕將陶淵明調(diào)派到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幕府效力。義熙元年(405)正月,劉裕屬下軍隊(duì)收復(fù)江陵,并迎回晉安帝。是年三月,劉敬宣因忌憚劉裕手下將領(lǐng)劉毅等人,怕惹禍上身,主動請辭江州刺史,為此,陶淵明也跟著辭掉了幕府中的職位。工作就沒著落了,即便有著落,他大概也不會愿意主動去適應(yīng)新上司。這回看起來陶淵明是被動離職,但此時還鄉(xiāng),也著實(shí)符合他的本意。這次出仕,盡管抱著解決生活難題的決心,不過半年后,煩悶的心緒層層堆積,他已迫不及待想著離職了。這一樁“被離職”,正好讓陶淵明再一次順勢逃離了官場。

這下是不是該徹底消停了?起伏的心是不是該變?yōu)橐豢诳菥耍坑H朋好友遠(yuǎn)親近鄰都相信陶淵明再不會去做什么勞什子官了,他真不是做官的料啊。

但這世間的人和事,似乎都要折騰到最后一遭才肯罷休。僅僅在鄉(xiāng)野村莊里待了五個月,義熙元年(405)八月,第一縷秋風(fēng)起時,早已看透官場的陶淵明在反復(fù)糾纏中又下了一個決定:出仕做官。這一次是他的叔叔陶燮出面斡旋爭來的機(jī)會。其時,陶燮正擔(dān)任朝廷要員,很是有些話語權(quán)。那段時間,陶燮恰好回潯陽小住,對陶淵明這位從侄關(guān)心有加,考慮到侄子處境,為他謀了一個彭澤縣令的職位。

陶淵明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這種無底線的反復(fù)都已無法向友人和鄉(xiāng)親們交代了。他為自己的再次出仕找了個理由:“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毖韵轮?,之所以出來做這個勞什子縣令,是為了謀求隱居費(fèi)用,為一場徹底的訣別做最后準(zhǔn)備。如此看來,此舉是“以進(jìn)為退”了。

陶淵明渴望縣令這個職位,那時的縣令盡管沒有太大權(quán)力,好歹也是一方長官,比起祭酒、參軍這類小吏,還是不一樣的。他一直在說服自己,“再走一遭吧,等熬過這陣子,等攢到一點(diǎn)錢,就全身而退了?!?/p>

當(dāng)然,他又不可自拔地困惑,“熬過這陣子,這陣子到底多久呢?一年,兩年,還是三年?”這個時間軸當(dāng)然得由陶淵明自己設(shè)定。但他確實(shí)有些迷惘,生活是個海洋,它需要儲備多少資本呢?這些是可以測算的嗎?

陶淵明想錯了,他的家人或許也想錯了。他根本忍受不了這么久,不用說兩年三年,就是一年,時光也似乎漫長得令人窒息。在彭澤縣縣衙旁的官舍里,人們每天傍晚都能見到縣令獨(dú)自外出,走向城門外的田野。于他,這才是一天里最為自在的時刻。他一路向外走,一路抬頭尋找空中的飛鳥,凝視著鳥兒在天幕下向著晚霞飛去。

最后,從農(nóng)歷八月到十一月,陶淵明以80多天時間,終結(jié)了這次費(fèi)心費(fèi)力撈取的出仕機(jī)會,自解印綬辭職了。

彭澤縣令,是陶淵明走過的官路上的最后一站,也是他出仕生涯的句號。

此后,他將人生的謀取投向另一個方向,他要做一個聽從內(nèi)心召喚的人。

看菊的農(nóng)人

義熙元年(405)十一月,時序已進(jìn)入冬天。陶淵明收拾好行囊,決意返回故鄉(xiāng),返回那一片廣袤的田園。

那是他一生最快意的時光。他終于卸下了一份生命不能承受的重。在物質(zhì)的收益和世俗的榮譽(yù)面前,他選擇了放棄,選擇拆除一副無形的枷鎖,選擇把一顆自由的心交付給一個不受羈絆的身體。他終于說服自己,決意為自由退場,為了一片田園,一脈丘山,三五條河流退場。

寒風(fēng)中,陶淵明乘著一艘小舟回到故鄉(xiāng)柴桑,他風(fēng)塵仆仆,卻倍覺輕松。熹微的晨光里,生活露出本來的模樣。隨后,他在那張熟悉的幾案上寫下了那篇著名的《歸去來兮辭》,這篇文章越過時間的千山萬水,抵達(dá)了無數(shù)人的心里。即便到了今日,人們?nèi)匀幌矚g反復(fù)誦讀它,就像誦讀一段遙遠(yuǎn)的恒久不變的禱詞。《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的宣言,它向世人宣告他將開啟一種新的生命,將在自然的疆域里,用歸去和勞作的方式贏得自在和尊嚴(yán)?!稓w去來兮辭》也是俗世里蕓蕓眾生的念想,它經(jīng)由陶淵明的手寫出來,卻成為無數(shù)被捆綁的心靈在桎梏中望見的一點(diǎn)自由的亮光。

新的生活開始了。

陶淵明將家從原先的上京搬到了園田居,此地遠(yuǎn)離城邑,位于鄱陽湖畔,廬山腳下狹長而開闊的平原一隅,水汽充沛,萬物生長。他擁有七八間草屋,房子不遠(yuǎn)處有十幾畝田地。堂前種桃李,屋后栽榆樹和柳樹。樹木將房屋懷抱,春天開花,夏日綠蔭匝地,秋天,踮起腳來就能夠到枝頭的果實(shí)。

他喜歡這個地方,既與農(nóng)人居住的村莊隔開一段距離,又置身自然當(dāng)中。既無深山的孤僻,又有鄉(xiāng)野的闃寂,既能聽到雞犬之聲,卻又有了與村里人不相往來的間隔。他確實(shí)要逃離那個令身心困頓的官方體制的場域,但并不想躲到深山里,他要的也只是一份寧靜的人間生活。結(jié)廬人境,又見青山,這樣的距離是陶淵明在俗世里反復(fù)測算的距離。

他是一個散淡的人,有高遠(yuǎn)的追求,卻在盡力避免急迫的渴求,他并不想給生活設(shè)定太緊切的目標(biāo)。到了四十一歲這年,陶淵明似乎突然明白過來,生活并不在別處,生活的意義也不僅僅在于生活本身,而是在日常的小處,在三餐四季柴米油鹽里。

每日晨起,陶淵明都要先到園田居旁的田野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個沉睡的世界,逐漸被晨曦喚醒,光線在草葉上跳動。緩步走去,一種新生的喜悅空氣一般包圍他。他覺得自己變輕盈了,像一片羽毛,像一朵蘆葦?shù)乃胱印?/p>

有幾個仆役幫著打理土地,陶淵明也親自下地干活。下地干活,既是勞作的需要,也是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他更喜歡自己的新身份:農(nóng)人。從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到經(jīng)營土地,從和一群被利益充斥的官員的交往到和自然土地打交道。這樣的路徑,在世俗里并不被認(rèn)為是光彩的,但這樣的路徑確乎是通往生命的本心的。

他鋤地、澆園、筑籬、采摘……到南畝去開墾荒地。真正的勞作并不輕松,總伴隨汗水和艱辛。真正的自然也不全是風(fēng)景,還有荊棘,還有蟲蚊蛇鼠,有泥濘的坎坷和一地枯枝敗葉。但比起那些揪心歲月,比起精神的桎梏,這些又算得什么呢?更何況,陶淵明熟讀莊子,接納和擁抱萬物,不就是莊子的風(fēng)格嗎?

每個傍晚,勞動結(jié)束,踏著零碎的夕陽歸來,晚霞鋪滿了天空。陶淵明感覺到了身體的勞累,心靈卻是舒展的,這不是虛度的一天,先前那種生命被壓制和枉費(fèi)的感覺消失不見了。人心是一個海洋,風(fēng)云多變,深藏莫測,土地卻誠不欺我。二三月的播種,就會在九十月結(jié)出果實(shí),二三月的耕耘,就會在九十月收獲甘甜。

當(dāng)然,勞作并非那樣容易。農(nóng)人的生活,就有農(nóng)人的煩惱。南山下田野里種了豆苗,經(jīng)歷了一輪成長后,結(jié)果卻是草盛豆苗稀。這就令人著急了,一大早下地去除雜草,一直干到暮色四合,天上生出一輪月亮,才踏著微冷的月光回家來,露水沾濕了粗布的衣襟和褲腳?;氐郊液螅呕腥桓杏X到一身的酸痛。

這就是農(nóng)人的生活,喜悅和煩惱都這般痛快地短兵相接,它們不會給心靈帶來強(qiáng)烈震動。這種生活是一種簡單的加法和減法,付出勞作和汗水,換取一年收成,這中間當(dāng)然會有來自老天爺?shù)囊馔?,但終究不像人心的較量和纏斗般噬嚙著靈魂。

這個出走了半生,又折回到田園里來的農(nóng)人,他自然并不和園田居不遠(yuǎn)的那個村莊里的農(nóng)人們完全一樣。他是在艱辛的種植和勞作之余,時常會去看看菊花的那個人。如果我們套用一千五百十三年后,一位叫魯迅的作家小說里的句式:“陶淵明是忙著種地而賞菊的唯一的人?!?/p>

菊花自然是隱士們的最愛,設(shè)若靈魂可以顯性,大概陶淵明的靈魂就是一枝白菊的樣貌。在晉代,菊花既象征長壽,又有著不入俗塵的高潔寓意。

陶淵明在園田居不遠(yuǎn)的一片開闊的坡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白菊。他經(jīng)常光顧這個叫東籬的地方,為了觀賞這片野菊,也為了采摘一些菊花釀酒。

深秋到來,天朗氣清,忙碌的農(nóng)事處理完畢,到了一年中難得的空檔期。陶淵明帶著兒女子侄去更遠(yuǎn)的自然里遠(yuǎn)足,他們尋訪古柴桑舊址,站在古城的廢墟之上,觸摸一截殘垣斷壁,體會生命的虛空和無常。

更多時候,他去東籬,去看望他的菊花,就在一叢白菊旁席地坐下。深秋的風(fēng)拂過衣襟和袖口,吹到心海上。每當(dāng)此時,他心里總會涌上來一些話,想和這野山坡上的白菊說一說,可話到嘴邊,又會重新收回。這樣的閑適里,生命的寵幸和屈辱都被放下了,那些苦痛和不堪也不再觸目驚心。沒有急切的渴求,沒有沉重的欲望,大概就是最珍貴的時光。還要說些什么呢?或許只有沉默不語,才足夠表達(dá)心里的真意。

那就坐著,面向遠(yuǎn)處的南山,靜默地坐下來,在一叢白菊的身旁,他能感覺到生命的潔凈。山在那里,在前方,在每日抬頭可見的視野里。山是一個背景,一種心境,他喜歡這片開滿野菊花的坡地,還因?yàn)樵谶@兒抬頭就能望見山,或者說,他同樣喜歡被山望見。當(dāng)身體里更重更潮濕的欲望被秋風(fēng)瀝干,在曠朗的天底下,人和菊花一樣渺小,菊花又和人一樣偉岸。

這個看菊花的農(nóng)人也是一個認(rèn)真寫詩的人,在勞作之余,與其說他有了更多寫詩的時間,不如說他有了更多寫詩的心境。

他將農(nóng)事和勞作寫到詩歌里,也將菊花和酒寫到詩歌里,從此,他的身體在大地上勞作,而精神則在紙頁間勞作。

園田居的這段歲月,是陶淵明生命里安逸的一段。不過,幸福或許只是一個意外,變故才是常態(tài),命運(yùn)給了陶淵明三年安耽,隨即又當(dāng)頭奉上了一棒。

義熙四年(408)六月,一場潑天的大火突然而起?;饎輳膹N房出發(fā),迅速蔓延、竄升,椽柱、木窗、茅草的屋頂皆在瞬間過火,火龍瘋狂地掃蕩了一切。盡管園田居不遠(yuǎn)處有一個池塘,但僅靠陶淵明一家的人手,要從池塘中取水滅火,無異于杯水車薪。他和妻子、兒子不管不顧地沖進(jìn)熊熊燃起的火中,冒著生命危險搶出幾件不易燃燒的物品,搶出一些錢幣,一張古琴,一塊舊硯臺。其余糧食、家具、被褥、書籍、字畫……悉數(shù)化為灰燼。

無盡的大火,恍若不可一世的命運(yùn),熊熊烈焰壓倒了一切,也剝奪了一切。

陶淵明一家暫避到一艘停泊在水塘內(nèi)的舫舟中。安逸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陶淵明一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窘迫境地。夜晚降臨,坐在船頭望向天邊的滿月,夏日即將過去,秋天又要來了,他竟無端地想起東籬坡上那片野地里的白菊來。他想到自身的選擇,想到命運(yùn)的起落,想到古代帝王東戶季子的時代,那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就是將糧食堆放在自家田地里也無人偷盜。趕上那樣的年代,人們不會有生活之憂,只是早出耕作,夜晚歸家就很好。顯然他沒有這份幸運(yùn),現(xiàn)下又遭遇了一場大火的劫難??山匐y又怎樣呢?畢竟他們都還活著,一大家子的人毫發(fā)無傷,這難道不是兇悍的命運(yùn)高抬貴手了嗎?想到了這些,陶淵明不禁有些釋然了,他再次堅信自己選擇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并沒有錯,明兒一早,先起來去澆灌菜園吧。

這場火災(zāi)令陶淵明放棄了重新營建園田居的想法。想到火災(zāi)當(dāng)日,遠(yuǎn)離村莊的房屋得不到他人施救,陶淵明決定把家安到一個村莊里。義熙七年(411),陶淵明一家遷到了南村。為什么是南村?那是他年輕時就喜歡的村莊,那里有他一處并不大的宅院。但他喜歡南村的理由,卻是因?yàn)榇謇飵讉€令他喜愛的朋友,他在自己的詩里稱他們?yōu)椤八匦娜恕薄?/p>

南村是一個煙火氣很足的村莊,陶淵明能感覺到自己更深切地?fù)肀Я松睢G缛崭?,雨天,和朋友們一道談天、喝茶、吃酒。農(nóng)閑日子,大家一起去遠(yuǎn)足,去往廬山,去往鄱陽湖,去往空曠的天地中。

漫長的村居生活,給了陶淵明一種篤定和確定之感。每年深秋,他都去東籬采菊,那一片野地,那一片野地里的菊花,它們的生命只有一個季節(jié),但第二年,它們又以另一些野菊的形態(tài)如期回來。野菊的生命看上去如此脆弱,卻又是這樣生生不息。一枝白菊如此微小,卻又如此永恒,它甚于王朝的更迭,甚于權(quán)勢和財富,甚于一場又一場宏大的敘事。

酒神的黃昏

南村不遠(yuǎn)處有一條溪澗,澗水自上游飛流而下,激起一路潔白的水花。落到平緩處,水面陡然開闊,倒映出白云和藍(lán)天。

溪澗中突兀著一塊巨石,頂部平坦如砥,仿佛水中一個幾案,又像一張?zhí)烊坏拿叽?。這是一塊獨(dú)屬于陶淵明的石頭,人稱“醉石”。很多個傍晚,陶淵明喝了酒,都會踱步到此地,用胳膊支撐著腦袋,斜臥在石頭上。或者四肢攤開,仰躺于此,讓目光望向傍晚的天穹。那一刻,晚風(fēng)漸涼,暮色四合。一個微醺的黃昏是迷人的,周遭不再那么清晰和真切,那些艱辛的回憶和沉重的思慮都在酒盅的傾倒間化為烏有。

DvAx9fb3KXCjPAm4+ProyL+Sm+ug3wXgYN0Ls01te5s=大的世界隱遁了,只剩下一條溪,只剩下落在溪水里的紅霞,只剩下晚風(fēng)中溪水不眠不休的歌唱。

明月夜,他也來,攜二三友朋,照例帶上一壺酒。坐在醉石上,慢慢喝,月光寧靜,蟲聲清透。如果靈魂是一個器皿,這樣的夜晚啊,月光是可以將靈魂拭亮的。

陶淵明嗜酒如命。酒是什么?酒是他的剛需。就像陽光、水以及空氣,就像糧食和蔬菜。糧食是果腹的必需品,酒則是安頓靈魂的必需品。一個個體向外求的力量那么大,或許只有靠酒才能阻斷蕪雜的欲望。

義熙四年(405)八月,他去擔(dān)任彭澤縣令,眾所周知,這最后一次出仕,陶淵明是為生計著想,奔著稻糧而去的。不過,就算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他也仍然是奔著酒去的。彭澤縣令手頭有一百畝田可供自種,上任伊始,陶淵明就謀劃著全部種成高粱,待收成后,再將一百畝高粱全數(shù)釀成美酒。不過這件事遭到了妻兒的強(qiáng)烈反對,畢竟生活是第一位的,他們更希望這塊地種上稻米,以解決生活里的實(shí)際難題。如此這般,陶淵明只好讓了步,以五十畝地種高粱,剩下五十畝地種稻米。盡管,收成的愿望最終因?yàn)閭}促辭職而未能實(shí)現(xiàn),由此,我們還是看到了酒之于陶淵明,其重要性確乎是跟糧食并論的。

陶淵明是懂酒的。酒是什么?是藥,是給枷鎖松綁的鑰匙,是忘憂的甘泉,是令堅硬的生命獲得輕盈的魔法。在那十三年心神不定的出仕生涯里,酒成了最好的摯友,每日晨昏憂樂相隨。他在下班后的宿舍里飲酒,在獨(dú)自散步的路上飲酒,在出差的船上飲酒,在遠(yuǎn)行的客棧中飲酒,在公務(wù)的間歇飲酒,在揪心的憂愁后飲酒。與摯友喝,與親人喝,也獨(dú)自一人與明月喝,與大江喝,與一棵沉默的桂樹喝。

在昏暗的燈下,需要酒;在搖擺的舟中,需要酒;在無數(shù)失意偶爾快意的時刻,需要酒。

有一回,一位將校來拜訪陶淵明,正趕上他自釀的酒熟了。就舀出了一壺招待那位將校,不過當(dāng)時釀酒工藝簡陋,造出的皆為濁酒,酒中渣滓較多,是需要過濾一下才能喝的,一時找不到濾酒的布,陶淵明順手取下頭上的葛巾漉酒,漉好后,又將葛巾戴了回去。那個將校大概嫌這樣的操作不太衛(wèi)生,找個借口溜走了。

義熙十年(414)正月初五,冬寒并未褪去,春意卻已松動。料峭的空氣是清冽的,終究混入了一絲絲早春的氣息。陶淵明攜南村二三鄰人同游斜川,這一趟出行,他們早在年前隆冬就定下了。特意挑選了一個清朗的日子,帶上些酒菜就出發(fā)了。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到了這一年,陶淵明五十歲了??追蜃诱f,五十而知天命。所謂天命,無非就是時間的秘密。五十歲了,他的生命里僅僅只剩下一帶山水,剩下幾畝田地。確實(shí),他有過更高一些的抱負(fù),也想要治國平天下,他也有過對錦衣玉食的憧憬,也有過望子成龍的期待,可是他的五個兒子,似乎都只是普通人,長子舒懶惰,次子宣不喜文術(shù),第三個第四個兒子是一對雙胞胎,不過到了十幾歲,仍然搞不清楚六和七,小兒子阿通呢?九歲了,成天只對吃有興趣。他也曾夙興夜寐,祈愿孩子們成才。不過現(xiàn)在總算想明白了,得承認(rèn)兒子們的普通。每每想到孩子,最終都以一杯酒告終,望子成龍的事太復(fù)雜,不如喝一杯就拉倒吧。

眼下,風(fēng)正吹過湖面,沙鷗在空曠的山谷中翱翔,銀色的魚兒躍出水面。

山川明麗,友朋可親。站在湖畔,望著陽光下粼粼的波光,他不禁為生命的匆匆流逝深感惆悵,他也禁不住想,下回我們再到斜川,會是何時?同游者又會是誰呢?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進(jìn)入尾聲的那一程。相對于天地山川,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不會有永久的歡聚,也不會有永久的安好。盡情地?fù)肀Я诉@早春的風(fēng)和陽光,盡情地在天地之間生長和飛翔過,這不就是一趟值當(dāng)?shù)穆眯袉幔?/p>

如果非要給人生估個價,作一次成敗得失的衡量,他相信自己也不枉此生了。

湖水更遠(yuǎn)處,增城山拔地而起,像一個俊秀的少年。望著這湖水映襯下的增城山,陶淵明禁不住感慨:“它確乎沒有昆侖的神秀,也沒有泰山的雄奇,但在這屬于斜川的時空中,它不就是最秀美的山嗎?我們每一個人,怎樣的折騰,無非也就是在自己的斜川中秀美了那么一回吧?”

那么還是喝酒,朋友們的興致漸漸高起來。大家就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喝完了,再來一杯。且高歌暢飲吧,還剩什么呢?還要掛礙什么呢?甚至連惆悵都可以放下了,昨日不可留,未來不可追。

隱居南村的陶淵明,生活日漸拮據(jù),酒也并不是每頓都能喝上的。

除了和村里幾個朋友及子侄們的出行游玩,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深居簡出的,但也有一些仰慕陶淵明的官員會慕名而來。這中間有三個人的到來特別值得一提。一個王弘,王弘為東晉宰相王導(dǎo)曾孫,亦是劉宋的開國功臣和書法家。他素來仰慕陶淵明的風(fēng)骨,幾次派人送信,邀請?zhí)諟Y明到州府相見,陶淵明都以腿疾為由加以婉拒了。不過王弘?yún)s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常常派人打聽陶淵明行蹤。有一回,王弘得知陶淵明要前往廬山的消息,心下很是驚喜,派了陶淵明的好友龐通之等帶了酒菜,等在去往廬山的半途栗里的涼亭中。陶淵明一遇到酒,就停了下來。隨后,刺史王弘,趕到亭中,這樣兩個原本素不相識,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的人,在酒的引薦下,成了一見如故的朋友。

王弘見陶淵明腳上的草鞋已磨破了,就吩咐手下,“回去為陶先生做幾雙鞋子。”手下人并不知道陶淵明雙腳的尺碼,陶淵明席地坐著伸出腳來,讓他們量。

喝了酒,說了許多的話,王弘就提出要請?zhí)諟Y明到州府去。陶淵明也不推辭,王弘問他出行是否方便,陶淵明說自己素來有腳疾,出行是坐籃輿的,由兩個兒子抬著走,倒也不影響什么。到了州府,王弘盛情地款待,陶淵明照例飲酒,吃菜,談笑風(fēng)生,絲毫未表現(xiàn)出貧窮和自卑,這令王弘十分欽佩,他知道這位散淡的老先生,并不會對華屋和權(quán)貴高看一眼。

有了王刺史這位朋友,陶淵明也絕不會對他有更多寄望,只是在鬧酒荒的時候,他能解一下急。有一個重陽,陶淵明發(fā)現(xiàn)家中的酒壇見了空。飲酒賞菊,可是重陽的常規(guī)節(jié)目,想到空空的酒杯,心中不免恓惶。他獨(dú)自踱到東籬,坡上的白菊又如常盛開了。往年的重陽,他都是帶著一壺酒,到白菊叢中小坐的,這一年,生活更加拮據(jù)了。從午后到黃昏,他在白菊面前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夕陽下落,直到第一縷暮色升起,直到晚風(fēng)吹冷了衣襟。這時候,陶淵明見到東籬的山坡下出現(xiàn)了一個白衣飄飄的人,走近一看,竟是王弘,他提著一壺酒來尋老友了。所謂莫逆之交,情意大抵就在這里吧,王弘估摸著,陶淵明在這個重陽已無酒可喝了,處理完一天的公事,就趕緊拎著一壺酒尋來了。他們沒有過多的話,只是開啟酒壺,給各自的酒杯斟上酒,喝了一杯,再來一杯,喝了兩杯,還有第三杯。因?yàn)橛讶伺c酒,那個原本糟糕的重陽轉(zhuǎn)而變得可愛了。

另一個給陶淵明供酒的好友是顏延之。義熙十一年(415),顏延之跟隨江州刺史劉柳到達(dá)潯陽,擔(dān)任劉柳的后軍功曹。到任不久后,顏延之即去拜訪陶淵明。兩人一見如故,飲酒長談后,生出相見恨晚之感。陶淵明從不邀請,顏延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來了后,也絕不刻意尋找話題,有話則講,無話就喝酒。有時,他們坐在山坡上看云,有時就在南窗下喝酒,喝到月落西沉,陶淵明昏昏睡去,顏延之起身默默回去。無需繁縟的禮節(jié),無需圓滑的世故。交友就像生活,清淡如水中,才有真意。

隨后,顏延之調(diào)任江州。與陶淵明再見時,已是劉宋景平二年(424),這一年,陶淵明已是六十歲的老人了。顏延之到廣西桂林擔(dān)任太守,特意途經(jīng)潯陽拜會老朋友。故人相見,六十歲的陶淵明不勝唏噓,禁不住老淚縱橫。

臨別,顏延之留下二萬錢,陶淵明直接將這筆錢存到了酒館里,想著就用它來結(jié)日后的酒賬了。

最后一位來拜訪陶淵明的官員大概是檀道濟(jì),待到檀道濟(jì)擔(dān)任江州刺史時,陶淵明的生活已相當(dāng)窘迫。檀道濟(jì)帶了米和肉,親自到陶家來。陶家環(huán)堵蕭然,陶淵明生病臥了床。檀道濟(jì)此行有勸請?zhí)諟Y明出山的意思,他說,“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如今,你生逢文明盛世,為何隱居山野自苦呢?”陶淵明說:“我哪敢承當(dāng)一個‘賢’字,志向本就小,這山野村莊才是我的歸宿。”檀道濟(jì)告辭后,陶淵明叮囑兒子將他帶來的糧食和肉一并送了回去。這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表達(dá),陶淵明在自身的價值觀念照耀下一路走到了暮年,做一個遵循內(nèi)心的人,這個信條自然不會改變。

生命像白駒過隙,六十多年光陰,恍如一天般短暫。早晨,那個男孩還站在門前,用手掬起一顆草葉上的露珠,轉(zhuǎn)眼已是夕陽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永逝,陶淵明一點(diǎn)也沒有表現(xiàn)出慌亂。人生如逆旅,他知道自己該起身離開了。

元嘉四年(427)深秋,陶淵明最后一次坐在西窗下,這是他喜歡的位置。透過窗欞能望見天穹下的南山。他在這個位置上讀書,也在這個位置上飲酒。這一天,他晨起沐浴,穿上了一身潔凈的衣裳。先將那把無弦琴置于西窗下的案幾上,撫了兩首曲子。琴弦在那場大火中弄斷了,琴尾也燒焦了一些,他撫的琴是無聲的,不過這一點(diǎn)不影響撫琴人的心緒。有聲或者無聲似乎不那么重要,世間的琴聲大多數(shù)是給耳朵聽的,也必然有一些是彈給心聽的。

傍晚時分,他取來紙筆,不緊不慢開始寫一篇《自祭文》:“時值丁卯九月,天寒夜長,冷風(fēng)蕭瑟。鴻雁南歸,萬木凋零。陶子將要告別人間,永歸于本宅。老友悲傷,一同在今夜送我上路,奉上鮮美的佳肴,獻(xiàn)上甘醇的美酒??粗业哪槤u漸黯淡下去,聽著我的聲音遠(yuǎn)遁于無形,像一團(tuán)熄滅的火燭,這是何其悲慘的事?!?/p>

隨后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它倉促得就像一場戲:“我生而為人,遭逢了貧窮的命運(yùn)。鍋碗瓢盆常常是空的,冬天還穿著夏天的衣服。不過我仍然相信生活是有意義的。我?guī)е鴼g欣去山谷里汲水,唱著歌去砍柴勞作,在樹蔭翳翳的柴房中,我從早忙到晚。春去秋來,晴天,我在田地里干活,撒種耕耘鋤草育苗,樂此不疲。雨天,就讀書、寫詩、彈琴。冬天,曬曬太陽,夏日,沐浴清泉。我竭盡全力勞動,心卻是閑適的。就這樣聽命于天道的安排,我度過漫長而短暫的一生?!?/p>

“這一生,我過得和別人不一樣。我不以受到別人的寵愛為榮,也不因受到別人的玷污而恥。我在破敗寒酸的草廬中煢煢孑立,飲酒賦詩,像東籬的野菊一樣傲然綻放。我識運(yùn)知命,懂得生命該順應(yīng)自然,到了這一刻,我已無所掛礙和顧念。今日,這樣死去,我沒有遺憾……”

寫完《自祭文》,陶淵明舉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如果非要說人生有什么遺憾,就是酒還沒喝夠吶。”他在心里感嘆道。他舉起了酒杯,南山又隱現(xiàn)在窗欞中。第一杯酒,敬南山,感謝它在多少次的歸途中都出現(xiàn)在視線前方。南山在那里,就會有望山的人在這里;這一杯酒,敬窗外的落日,是它的哀傷和美麗,讓他在異鄉(xiāng)的黃昏一次次肝腸寸斷,也讓他馬不停蹄地踏上了通往故園的道路;這一杯,敬不可捉摸的命運(yùn),無論歡喜和痛苦,它都讓他平安地越過了每一程坎坷。還要敬親愛的家人,敬曾祖父,敬外祖父,敬父親和母親,敬妻子,敬五個平凡的兒子,敬糧食和蔬菜,敬長河,敬白云,敬漢字,敬筆墨,敬東籬的白菊……

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陶淵明輕輕起身走了出去,他知道,這一天他成了南村的過客,也成了這座熟悉的房子的過客,他該平靜地離開了。

他最后提到自己的墓地,特別強(qiáng)調(diào),那里不需要豎碑植樹,他希望這人世對待他的離開就像對待他的到來一樣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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