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著沒事,忽然想起他了,他手里明明有錢。終于見面了,我說的是周明山。
知道地址,導(dǎo)航很容易找到島城的那處高檔小區(qū),眼下藏好一個人,最佳選擇就是大隱隱于市了。他提前在樓下等著,臉上不帶落寞,乍看還比印象中胖了。握手,長久不見,破例擁抱了下。乘電梯升至九層,左拐進入他的三居室。他說是租的(我知道是買的)。簡單一轉(zhuǎn),我洗了把手,然后坐下來喝茶。老友相見,要么茶,要么酒。人坐下來,話頭一時半會兒卻沒跟上趟。他有些拘束,好像不敢坐得太舒服。東一句西一句,像沒上高速的汽車。嘴里說著話,心里都在想事。相比以往,他語氣低微了許多,財大氣粗的得意勁兒不那么足了。他每說一句都看上我一眼,弄得我很不自在,面對面聊天跟微信真不一樣,一個不自在,另一個自然也會不自在了。我知道他在通過揣摩諸多細節(jié)來解讀我此行的真實目的,眼神里透著些許多疑,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驚恐。我只說是路過,好久不見了順便過來看看;他直說疫情改變了他的一切,靠客觀稀釋著自己內(nèi)心里的諸多陰暗。
從親切勁兒判斷,他是極想見到我的。這正是我趕過來的勇氣。畢竟公務(wù)員出身,沒摻和過他們的糾葛與恩怨。就像河水總能充當(dāng)陸地的分界線一樣,這是不少朋友圈里人與人交往最好的屏障了。
他們還在到處找我嗎?
不可能不找吧。我語氣里帶著憂傷。
他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幾下,一陣令人難捱的沉默。之后,他起身為我本來滿著的茶杯又輕輕添了一丁點兒水。
沒人來過吧?
沒有,你是第一個。說完,他頭靠椅背,懶洋洋地望了一下天花板。他在恢復(fù)自信的語調(diào)。像他不相信我一樣,我也不相信我是第一個,但知道此處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多。這世道,躲債躲的多是熟人。
想得最多的是……
牡丹花。他幾乎沒尋思就說出了口。
他竟然說牡丹花!我反復(fù)琢磨著他這句話。
他停了停,仿佛是在回憶。我們湊到一塊不可能不回憶共同走過的路。然后又像是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說,唉,一切都變味了。曾經(jīng)認為這兒全國最漂亮,可惜,海邊都不敢去。超市要去的,每次都匆匆去,匆匆回,無心理會外面的鳥語花香、疏影婆娑……話語里帶著沉重的色調(diào),眼神里透露出那種很純潔似乎也很有希望的可憐。之后,雙手洗臉?biāo)频娜啻炅藥紫?,臉上隨之升起了些紅暈。我沒有接話。住在鬧市區(qū)的人對樓林是冷淡的,就像住在大山里對自然界冷淡一樣。
我晚上不開燈的,感覺只有黑夜才好。只身坐在陽臺一角,看人家的萬家燈火,聽漲潮退潮,心緒比那還起伏。夜里醒來,知道我還是我,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聞之動容,他在接近真實。
他們見不到你,父母妻兒也無法見到你啊!又不是沒有,利索還了。說完,我報以微笑,想笑掉話里的嚴(yán)肅味兒。他實在沒有被譴責(zé)的理由,走為上策——沒說不可用來躲債。當(dāng)時的我像一個知道謎底的人在給人猜謎語,我認為我具備揭開這個謎團的智慧和勇氣。他像是背課文,背著背著忘記了下一句,瞪眼想著。他斷定這是我來的真實目的了?重新轉(zhuǎn)動的目光從我臉上挪走,張嘴閉唇,塌蒙著眼皮,又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看著我的眼睛。
還了,我可就啥也沒有了。聲音低得幾近耳語,弱弱的又不無狡黠。某些發(fā)窘的目光總會泄露彼此的心境。
我多說一句,不礙事吧?
不礙事,你說。
唐連升跟別人不一樣,是你主動借人家的,利息不利息的,本錢再……到這還沒個媳婦,他更不容易。
是!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
我知道,多說的這句不礙事,必然就是礙事。
后面的幾句話是他臉朝著我,眼看著地板說的,大意是想讓我明白大老板多么的不容易。聽到這些,我感覺這趟要白跑了,不由自主地說:我有啥呢?我想拿我做比較會提升他心理的優(yōu)勢。他或許會想,再怎么不行,也不能與你比。我不怕他這樣想。我沒借過他的錢,眼下也沒錢借給他,只是想幫他創(chuàng)造一次重整旗鼓的機會。凡賴債的無不選擇明天,一天天地要拖到什么時候!
磨蹭了半天,再沒怎么說話。有些話有些事得反復(fù)考慮才能說出口,這使我們的談話極具間歇性。
趁一時無話的空里,我從包里取出來一本書。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拿著的更像是道具的書;我抬眼看他,又低頭看著我的書,想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書上來。他知道我天天手不離書。當(dāng)面讀莫言,是來前早就有過的場景設(shè)計,雖然有點不禮貌。
讀什么好書?
聽到他問,感覺計劃要啟動了,我把書皮翻過來說,莫言,《晚熟的人》。
有意思嗎?
不錯,帶著他的體溫呢。我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和莫言一樣,都是晚熟的人。
你拿著書,像孔明搖著扇子。
是嗎?一句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還有多少沒讀完?
快了,還剩十多頁。我不好說早就讀完了。
要是能像你一樣,把自己寫成書就好了。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看著他,將此話在我內(nèi)心引起的波瀾準(zhǔn)確無誤地回傳了過去。此刻,我感覺他像極了那本打開還沒讀完的書。
以前不喜歡看書,現(xiàn)在憋得難受,也想看了。他說的與我不謀而合。
我專門給你帶來了幾本。說完我看著他。
是嗎,謝謝!
“送禮”送到心坎上了!從包里取出一套《紅樓夢》、《金瓶梅》,還有一套《源氏物語》,這方面的書讀這三本吧,好書太多,時間卻有限。我又給他說,你們當(dāng)大老板的一定多讀讀《金瓶梅》,那不是淫書!看看自己身邊都聚攏了些什么人,花天酒地的,看似很光鮮,可不知啥時會攤上事。
其間,我還說了幾句沒頭沒尾的話。他似乎懂我的意思,又似乎沒懂。好大一會兒,我看著我的書在想,此舉是否真的有意義,或者有什么真的意義。他的手翻著書,眼睛也落在紙上。我判斷,他在想心事。
外面黑了。
我藏有上千本書,若愿意看,免費提供。結(jié)合你的職業(yè)、閱歷,我可替你列個書單,奮斗大半生,靜下心來讀讀書對自己是個調(diào)節(jié)。我看著他說。聽后他似有所悟,與我剛進門時相比,人已變得平靜,平靜的神色中又略帶一絲回味??紤]到他不想見人,晚飯沒出去吃。臨來我?guī)Я酸u豬蹄、燒雞等,我倆動手,又簡單備了幾個時令菜,適合小酌。沒開大燈,坐在臺燈兩旁喝酒,聊天,各自的影子爬在自己側(cè)后的墻上。用臺燈照明是我提議的,他竟然沒反對。三居室的房子就他自己,不用費心找地方住,因此我們喝酒喝到很晚。他說他每天都喝點,喝不多,喝得很慢。心情總也還可以?我不帶詰問的語氣說。就一個字:累。他說。是累還是淚呢?我心想。時時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喝多,不能說刺激他神經(jīng)的話。嫂子知道這地方?為迎合他說房子是租的,我這樣問,用了嫂子一詞,沒說林華。知道,來過。他說。不見,你想她嗎?他說想。不見就想,那就是愛!我打趣地說。聽后,他一時無言,身子向下滑了滑,以更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fā)里,透出一種懶洋洋的幸福狀態(tài)……
外面,夜晚使街燈變得明亮。
那次的交往大體就這些。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敢說出心里最想說的話——高貴的國花最應(yīng)當(dāng)遠離的是猥瑣,就像唐詩宋詞里千萬次地歌頌愛情,卻不見“我愛你”一樣,當(dāng)面說人這不行那不行無疑是種低俗。那天是9月16日,剛過完中秋節(jié)。幽藍色的天空,冰盤似的月亮還有耳邊的海風(fēng)會記住我們今生里僅有的一晚。
從島城回來后,我又去看望了白從讓——同學(xué)圈里少有的有錢人。他大半生都在做加法:365天掙多少,3650天掙多少……不幸的是已身患絕癥。加著加著要把自己加沒了——有理數(shù)相加有時是會等于零的。他直說貪慌賺錢,(魔鬼)卻把我逮住了。我寬慰了幾句,那種場合說什么都是多余。把幾樣補品放下,就匆匆作別了。
秋天走深了,我們都在準(zhǔn)備迎接一個非同尋常的冬天。
其間因為疫情又大半年沒能見面。我常常想,反復(fù)無常的疫情,大大限制了人的流動與自由,若再沒有了書和微信……手機就是一個外面的世界,人人裝著一個外面的世界在過自己的日子。
那四本書可能都讀完了吧。因為他告訴我將《不存在的騎士》讀完了,那是后來寄給他的。和我一樣,究竟是生理個性缺失還是意識個性缺失卻沒搞明白。我又寄去了托馬斯·曼的《魔山》、托爾斯泰的《復(fù)活》,在一個人的天地里是很適合讀那種書的。我還想將陀翁的《罪與罰》一塊寄給他的,但考慮再三,沒寄。
我問他感覺怎樣?他說自打捧上了書,孤獨知趣地退場了。從我走后,他一共讀了近40本書。我驚訝!略一估算,我總共郵寄了20本不到,他學(xué)會自己買書了!大凡讀書的人都知道,每讀完一本,會有三本五本等著自己去讀的。十個月不到呢,他可謂狼吞虎咽了。
我冒出了一個想法。微信里,他發(fā)過來這樣一句。
什么想法?我像給他提供回聲似的回了一句。
還不成熟,過幾天告訴你吧。
最大的體會是啥呢?
時間不夠用。
真是個好消息。我得到了最希望得到的回答。三十年前,是讀書使我們聚到了一起;快五十歲了,又以讀書為路徑,漸漸融入心與心的溝通;讀書的間隙里,他都不由地對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望上一眼,越來越感覺書是音符,牡丹花兒是歌,金錢似乎不沾邊兒了。
差不多過了三周,我們又聊了起來。
你們喝一瓶茅臺,得買多少書!喝酒浪費時間就不說了。我回他,并囑咐一定讀讀紅頂商人《胡雪巖》。號稱“活財神”的他不也“盛極而衰”嘛,何況我們。還有就是阿耐的《大江東去》,你們的故事頗相似。是??!厭煩透了酒食征逐、烏煙瘴氣……他回道,另加三個流淚的表情。我感覺自己似乎有了收獲,又似乎沒見收獲。以前我倆是很少有深度交流的,他經(jīng)營他的牡丹園,我上我的班,我一個月收入不到一萬元,據(jù)說他的資產(chǎn)早就過億了。同學(xué)不同學(xué)的,物質(zhì)浸潤與精神滋養(yǎng)似乎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一個人好。書房里不都一個人嘛。我回他。
是呢。現(xiàn)在的一個人與以前的不一樣。原以為就這樣度過殘生了,一天的開始與結(jié)束都在同一個地方,又快一年了,還這樣,一片迷茫……考慮再三,我要學(xué)你——把自己寫成一本書,題目是《花魂》。奮斗這些年,感受是有的。在一幕幕的構(gòu)思里,感覺可恥的物欲、驚險而猥瑣的躲藏以及幻滅的希望不應(yīng)當(dāng)是余生的全部。人生勿論高尚卑賤,需要補充也需要休整——像花兒一輪一輪地綻放。我要開啟人生的下半場了。他回了足足60秒的語音。
哦,這就是他的想法?
他每每給我回信,要么兩三個字,要么一大段。一句句交心的話,讓我感到欣慰。高中時我們是同班,之后他去了國內(nèi)名牌大學(xué),工作頭幾年還聯(lián)系,各自三口之家后也常聚聚。每次都是人家付款,我自尊心受不了,那種消費一個窮書生只能舞文弄墨地在紙上寫寫而已,總無法驅(qū)逐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卑微,就知趣地退群了。時間能驗證、抹平好多好多東西。這些年,我每看完一本書,就放在書櫥里,攢著攢著就攢了不少;現(xiàn)在每看完一本就寄到那座三居室里,開頭幾本我出快遞費,他再三建議才改成對方付費。
后來,我不再寄書。隱約感覺我們的文學(xué)愛好不一樣,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實在不缺購書的錢。
他封閉在那個不大不小的房間里,與世隔絕。正是一本一本的書為他打開了一扇一扇的窗,翱翔于一個又一個迥然不同的風(fēng)景里。他感覺不是自己闖入了另一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主動接納了他這個孤魂。他嘗到了讀書養(yǎng)性的甜頭,一次次把眼睛讀紅了,那個用來翻書的蘸著口水的濕指頭有時大半上午不曾干過。他大半生在掙錢,在承攬著各式各樣的綠化工程;很長時間不曾數(shù)錢了,需要沉下來,靜一靜。
他蟬聯(lián)過市里的牡丹王,是家喻戶曉的“護花使者”;而“老賴”一詞又一次使他家喻戶曉。能否再一次家喻戶曉,就看兩次相加后的分值了,但愿大于零吧。小于零不是不可以,公司里有些指標(biāo)就越負越好嘛。
冬天過去了。
這天,我一次性收到了17本書,是唐連升寄來的。一頭霧水,我趕忙打電話過去。他直說感謝,幫他追回了欠款;還說是周明山讓買的。哦,算是感謝?我急忙聯(lián)系周明山:
你們見面了?
見過了。
祝賀你們!發(fā)過去以后,馬上收到了他的回應(yīng):我將兩年來的經(jīng)歷與收獲與他交流了,當(dāng)然如數(shù)償還了借他的錢。
我驚喜不已。
不可能落了張慶才?我趕忙聯(lián)系:有周明山的消息嗎?
有。他呀,還算爺們。
我問:欠你的錢還了,是這意思?
是。要感謝你,還沒來得及。這幾天,我也在反思究竟什么是花魂……
我感覺此刻他用“你”字更顯親近。
一群經(jīng)營牡丹園的老板,給了我極高的恭維,感覺平生從沒取得過這么大的成就。
我給周明山回了一個大大的贊,卻沒說什么事。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突然感覺剛剛度過了頂幸福的一年……電腦死機了重啟,我也傻。他回道。
重啟后柳暗花明了?
當(dāng)然——一邊養(yǎng)花一邊讀書、寫書……
就是說,可以回家了?
是,這個陌生的地方怎么過也過不成家呀。
一周后,我的郵箱里收到了他《花魂》的初稿。說是讓我參謀一下。
他真的回來了,在發(fā)我郵件一個半月之后,他灑脫地走出了那個房子,昂首闊步邁向海岸。越靠近,海平面便越往上升,似乎在提醒他,要遠離海邊,向牡丹花兒靠攏。寧靜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鷗在翱翔,一艘艘的帆船正要啟航。他坐在那兒,有兩個小時,就那么坐著。潮水退去了,沙灘還是沙灘……
這天,臨近傍晚,他回到了家里。歡迎他的是林華不帶任何躲閃與遷就的擁抱,她雙眸里依舊透出深邃的美。他盡情地呼吸著家里親切自由的空氣,吞咽著從小就吃的美味。
林華的氣質(zhì)不是一般的好,像港灣里的水一樣平靜,又像劃破水面的輕舟一樣活躍。對周明山,她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寬容,她堅持認為,把男人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會憋死。
我倆又見面了,一個明亮溫熙的上午,地點我選在狗狗咖啡屋。咖啡館是文學(xué)界的中立地帶了,也不受季節(jié)變化的影響。服務(wù)小姐面帶訓(xùn)練有素的笑容,端來咖啡、小吃、啤酒。
除話題外,風(fēng)貌、氣氛、環(huán)境與上次都不一樣。他把我寄去的書全部帶來了,還送我一套《胡安魯爾福全集》。沒怎么寒暄,就言歸正傳。
英雄就得從一敗涂地的境地中站起來。這樣說時,他表情特別輕松,總能給人一種云淡風(fēng)輕的感覺。知道我今生最大的失敗或說恥辱是啥嗎?我說不知道。是害怕說錯了。與你相比,我腰纏萬貫,可是,家里卻連一個像樣的書架都沒有……此語隱含著恭維。我不敢提,就像剩女面前不能提歲數(shù)一樣。感覺他痛定思痛之后說了一句觸及靈魂的話,這回是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我的書摞在書架里,他的“書”鋪展在大地里,似乎沒什么兩樣。
以前我們沒錢,考慮的是怎么賺到錢;錢賺到了,需要面對的就越來越多了……說完我看著他,他還我?guī)状屋p微的點頭,之后是好長時間的瞇眼,右手食指輕敲著沙發(fā)扶手。
花兒有靈魂,讀書有靈魂,而讀書修復(fù)的正是人跑偏了的靈魂。他說了一句名言。
賺錢,熙熙攘攘的,能讓人遠離孤獨;讀書,安安靜靜的,也同樣會遠離孤獨。這些年,物欲的膨脹讓精神空間顯得逼仄,我卻沒感覺哪里不正常。有段時間了,我甚至感覺沒有孤獨就不會再有幸福。他繼續(xù)顛覆著我的思想,也破壞著我內(nèi)心敏感天性的平衡。意識再次提醒我,別忘了人家是高材生??!他身上總會有那種獨到的讓人忘不了的東西——想干什么事,一定會干成。
收獲大小不好說,酒肉朋友肯定少了,沒時間了嘛。我說。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足足攥了半分鐘。語言不好表達的時候,一個動作往往會更加意味深長。要知道,我差點瘋了??!有時想哭,有時想大聲喊叫。領(lǐng)先過,現(xiàn)在,加時賽吧。這樣說時,他眼睛里突然流露出陰郁的光,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沒再說話。
唐連升、張慶才你們聚過了?我相信他說的是心里話,卻問了一句與心里話不沾邊的話。
聚了,都好了。他說得輕巧,唐連升不是要結(jié)婚嘛,總算對得住他了。
你們都不容易,一個撿破爛起家,一個烙火燒,一個辭掉公職下海……同學(xué)時,我們的共同話題就是讀書,簡單而質(zhì)樸;工作的路上遠離了書本,往往會使人遠離簡單與質(zhì)樸。我說。好長時間又都沒有說話,各自將手中的卡布奇諾舉到嘴邊填充一下無語的空白。畢竟“都好了”是他的功勞,也算不怎么光彩的經(jīng)歷了。都有了點積蓄后,他們同時向牡丹花靠攏,有如奔流在同一條峽谷里的幾條溪水,總想往一處匯流一樣。以自己的全部本領(lǐng)培育著花朵,靠花兒的無私發(fā)展著自己。
還有小芬,那套房子本就在她的名下,兒子也要上學(xué)了,畢竟是我的親骨肉,這樣,我再一次性給她們100萬元,實在拿不出更多,她同意……我知道,他繞不過這道坎。他坦蕩得很,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是應(yīng)該發(fā)生的而已。好歹,他選擇了牡丹花。他接著囑咐所有這些不要讓林華知道,我點了點頭,也是對林華的保護,有些事情懷疑歸懷疑,還是不知道的好。隨后他說,一年多來,對我觸動最大的是《金瓶梅》,里面的現(xiàn)實主義,里面的經(jīng)濟學(xué),管理學(xué)……隱藏的是無上的道德的力量。我領(lǐng)略了女人與水的關(guān)系,比較來比較去,林華才是我的錨地啊,沒有她哪有今天……
聽后我心里暖暖的。我不知道他們的假離婚是否已成為歷史,也替林華高興,她的付出沒有白費。很好??!林華不容易,我們也都同學(xué)一場,她陪你起家,陪你奮斗……我說得很慢。他看著我,過去的記憶像曝光后的膠卷,模糊不清。有段時間,他認為情人是種時髦,就像手杖,有錢人沒它不行。
還有女兒,攻讀園藝的研究生了,多么驕傲。我繼續(xù)著他的正確。
是啊,我對不住女兒。她說只要爸爸媽媽好好的……他的眼圈濕潤了。
由衷地祝福你們!奮斗這些年,牡丹王能拱手相讓!說完,我瞇眼倚在椅背上。他只剩沉默,我這樣說就是想收獲他的沉默。
也是想,使《花魂》的劇情出現(xiàn)陡轉(zhuǎn);是還債,也是圓夢。一句話,我想用《花魂》換回我對牡丹花兒的虔誠。悶了半天,他送我這樣一句話,語氣里能聽出他的如釋重負,凝重的表情里透著洗心革面與改頭換面的本質(zhì)區(qū)別。
“做壞人可以,但不能養(yǎng)著國花做壞人。”我在一幕幕回味著他初稿的《花魂》:“雍容華貴里透著空靈……在牡丹面前,任何疾言厲色,虛偽造作,刻薄狠毒都無立足之地……”作為新手,你寫得真好!憂郁的筆觸里透著細膩,也表達著希望與美好。我贊美著他的篇章和某些美好的句子,那個“真”字拖得老長。
他還了我朋友圈之外的幾筆欠款。后來的日子里我才知道,他是賣掉了島城的房子才擺平了這些的。他不缺錢,缺的是現(xiàn)金。就像大都市里人人住著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房子而手里沒錢一樣。蝸居在島城的那段日子里,他感覺陪花兒久了,才會換來心靈的安逸,就像花圃里的糞肥會變成黑土一樣。他把人生放進了《花魂》里,這多彩的世界里,再沒有比與花兒為伴更美更愜意的事情了。于是在剛剛感覺出是自己的房子時他賣掉了房子,打消了過一陣子去住幾天的想法。
但是,欠白從讓的錢我沒還……說完,他夸張地繃緊嘴巴盯著我。
我腦袋“嗡”的一下,沒想到他會說“但是”。欠他多少?我愣了一會兒才問。
不多,本金100萬元。
他癌癥晚期了??!我還是提醒了一句,同時想到了他給小芬的那100萬。
交給老天評判吧,怪只能怪他自己了。偷偷將有毒廢水排到300米深的地下……機井是為了取水,機井干涸了,再往里排毒水!笨法子想想,這樣的事能做嗎!老百姓不知道,老天爺會不知道?沒有清香的泥土,哪來芬芳馥郁的花香?有段時間了,我知道大家對我的議論不少,自己游移于卑鄙與高尚的可爭議地帶上……種花養(yǎng)花,我污染的是花仙,他玷污的才是花魂。說完,他臉上溢出久違了的坦誠而自信的光輝。
這對我來說是個秘密。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想到了白從讓的腎,祖宗??!把自己公司里的包袱毫無顧忌地卸到了大地的胸腔里,而我們共同的大地母親不久就將仁慈地攬他入懷了……
我沉默著,心里突增了一絲別扭。美談里留下個缺口,怎么看都像是一顆大大的犬齒被人打掉了。
而且,別人也欠我的,也不還??!不還就算我命不濟吧。
那就轉(zhuǎn)讓他價值100萬元的花圃吧,也好作為《花魂》的結(jié)尾?我以不帶央求的語氣說。
他睜著內(nèi)行的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我……
分手后,我婉拒了唐連升邀我做主婚人的邀請,公務(wù)員有不便處,并向他推薦了張慶才。之后幾天里,我都在等周明山的電話,感覺他被我說動了。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林華。她告訴我已到了我的辦公樓下,想見個面,幾句話的事。下樓后,遠遠地看到了她,簡約質(zhì)樸的裝束里透著高貴。年近半百的她依舊美艷,并帶著美艷給予她的自信。我握了她先伸出來的手,另兩只手攥著各自的手機。寒暄了幾句之后她說:唐連升要結(jié)婚了。
知道。
知道新娘是誰嗎?
誰?我已從她略帶戲謔的眼神里讀出了點什么。
小芬!
我瞪大了眼睛……
還你個謎底?
啥謎底?
謎底就是四個字——我都知道!你們還瞞著我什么?我們不是同學(xué)?她眼睛直視著我。
我不敢再接話。倏然間,感受到了一位成熟女性卓爾不群的洞察力。尤其那雙眼,像靈魂深處的清泉。
你知道我有多么屈辱?想他是愛,恨他也是愛。就像冬天冷,現(xiàn)在熱,兩者代表的都是溫度一樣。我認,為了這半生的不容易。她說得很輕巧,卻字字珠璣。
我只剩發(fā)呆的份,內(nèi)心里早就感覺到了她的不易。不經(jīng)其苦,莫勸人善。也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手里應(yīng)當(dāng)少了100萬元!我們急需現(xiàn)金!想把這錢要回來。她說得很平靜。
怎么要?問誰要?我瞪眼看著她,又想到了他們的假離婚,她是否真的有資格討要?
謎底告訴你了,你還裝啊?
你是說,拿到這100萬,他們才選擇結(jié)婚?
能不是這樣!
我沉思著。她說的一切已解釋了一切,我也在回想,好歹自己沒說過讓周明山補償小芬的話。她側(cè)臉看向了地面,略停了一會兒說:我需要一紙DNA鑒定,那個孩子與他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