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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菜史(外一題)

2024-10-14 00:00:00姬中憲
文學港 2024年10期

過去我家餐桌上常有一道菜,名曰剩菜。剩菜是我媽的拿手好菜,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剩菜。我認真分析了一下,發(fā)現(xiàn)剩菜不可避免,它是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也是歷史的必然結(jié)果。

菜之所以剩下,首先因為菜量大于實際飯量,因此產(chǎn)生一種“絕對剩余”。我媽燒菜,我總結(jié)為三怕:怕不夠,怕不咸,怕不熟(如果我姐在,還要加一怕:怕不辣)。怕不夠,是生怕菜燒少了,吃到最后欠一口,委屈了肚子,怠慢了家人,因此寧肯比實際需要多燒一點,頓頓有富余,所謂“年年有余”。

深究下去,燒得多,還因為買得多,食材環(huán)節(jié)就超了量。我媽初到上海,驚訝于本地老太太菜場買肉,只買肥皂大一塊肉,多一兩都要退貨,逼得賣肉的漢子下刀細膩精準,像做實驗。前幾日在豆腐攤前,一個老太太指名要五毛錢的豆腐,豆腐原本一塊一塊分割好了,三塊錢一塊,五毛錢只能買六分之一塊,賣豆腐的下不去手,就不想做這生意。我媽剛買好一塊,就對那老太太說:“那你別買了,我切一點給你吧。”老太太不要,定要那老板親自切六分之一塊與她,終于得逞。我想,當晚老太太家不太會剩菜,我們家的豆腐倒剩了。

小時挨過餓的人,終生都有備戰(zhàn)備荒式的囤貨心理,“手里有糧,心里不慌”,我媽非得大包小包,把冰箱塞滿才有安全感。現(xiàn)買現(xiàn)吃,吃多少買多少,在我媽看來是缺乏憂患意識的表現(xiàn),容易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愉快聯(lián)想。

買得多,還因為商家賣得多。就拿買肉來說,過去在北方菜場,如果不買個三五斤,你都不好意思開口。那時候似乎是賣方市場,買多買少,賣方說了算,買方哪怕事先給出數(shù)量,“來半斤”,或者“來十塊錢的”,基本等于白說,賣肉的把刀架在肉上,抬頭問你:“這些可以吧?”你說:“少一點?!彼笳餍耘惨慌驳?,其實并沒有少多少,而且刀在他手里,手一歪,刀斜著切進去,直奔著精肉下面一塊肥膘而去,你驚呼:“太肥了,太多了!”他那邊已經(jīng)手起刀落,一塊肉成為既成事實,啪一聲扔在秤盤上,你再要反抗,他將十斤大刀剁在你面前,露一胸膛護心毛,一般人也就乖乖交錢了,再多嘴,賣肉的就更不客氣,把肉甩在你面前,說:“你以后不吃肉了嗎?”這話相當難聽了,我媽有一次回敬他:“你才不吃肉了呢!”

賣肉的每日動刀,見血,處理的是生活中最血腥的一面,因此天生帶幾分兇悍?!巴婪颉币辉~,不但可以指一個職業(yè),還可以拿來罵人,意思是粗魯無禮。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職業(yè)偽裝,需要細膩的時候,屠夫也可以很細膩,比如一塊肉扔在秤盤上,秤砣猶猶豫豫,打不起來,“差一點三斤”,這時候,屠夫手里刀一轉(zhuǎn),剜下棗大一點肉,加進秤盤里,不多不少,剛好三斤。買肉的抱怨:“也不多切上一點?!蓖婪蚧兀骸叭獠贿^棗。”意思是棗大的一點肉也是肉,有分量有價錢,小視不得。

我媽在這樣的市場環(huán)境下長大,“買少”要被羞辱,“買多”就成為一種自覺。她剛到上海時,常在菜場看到新奇故事,回來講給我聽,比如一個老太太如果要買五塊錢的肉,就真的只帶五枚硬幣來,一枚一枚碼在肉攤前,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樣子,賣肉的漢子縱使手持利刃也沒辦法,而且精肉是精肉,五花肉是五花肉,排骨還分大小,買什么得什么,不像北方,一刀下去,恨不能半扇豬扛回家,自己再細分肥瘦。

北方消費者自然也有反抗,買肉界還流傳另一句話,“有錢買的手指肉”,是說肉是金貴的東西,容不得屠夫們大刀闊斧地搞捆綁銷售,你買一斤瘦肉,非要饒上半斤豬油。正確的買法應該是“指哪兒打哪兒”,買主手指指到哪,屠夫的刀就切到哪。這話雖然很維權(quán),畢竟難執(zhí)行,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屠夫刀下沒人性。

當然,再深挖下去,這種粗放式的售賣風格也另有原因,除掉北方豪爽、缺少契約精神這些基因外,也有現(xiàn)實的較量:以我媽為代表的老太太們實在太會講價,賣方利潤空間被擠壓,只能薄利多銷——你把價錢講低了,還精確到兩,就是要逼死我賣肉的;我算好價錢,零頭總被你抹掉,就別怪我下刀歪,捎上一點肥膘;同理,你買完肉還討骨頭,討下水,討塊姜,討根蔥,就別怪我短斤少兩……買方賣方,總是互相成就的一對冤家。

上面內(nèi)容小結(jié)一下:賣得多——買得多——燒得多——剩得多。剩菜的邏輯大致如此。

不往下挖了,回頭繼續(xù)說剩菜的事。剩菜之不絕,除了與上述采購觀有關(guān),還因為“菜品觀”。上海人燒菜,講究品種多,量少,一樣一樣,一人一口,便于精確計量,看人頭下菜碟,難有剩菜。我媽的風格是品種少,量多,沒那么精細,小時候吃飯,常常一家人就吃一個菜,但那菜無所不包,有點像東北人亂燉。亂燉除了不易定量外,品相上也吃虧:剛端上來看著挺過癮,有一種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假相,吃到最后就格外狼藉,葷素湯汁混在一起,賣相不佳,容易剩。

可能越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與地區(qū),越忌諱“數(shù)量”,因為數(shù)量總不夠,想多了心煩。北方過去吃水餃,最忌諱數(shù)水餃的個數(shù),不吉利,上升到人命關(guān)天的高度,嚇得人不敢數(shù)。到了上海可就不一樣了,上海人家包水餃,要按人頭數(shù)個數(shù),數(shù)了又數(shù),生怕包多了。輪到吃時,一般要先預吃一輪,吃個七八成飽,探探各自的胃容量,然后就到了關(guān)鍵時刻——煮水餃的人拎著漏勺,專程趕到客廳里,挨個統(tǒng)計:“你接下來再吃幾個?你呢?你呢……三五個?到底三個還是五個?想不出?算了,別啰嗦了,四個!”

菜品觀之后,還有一個“菜飯比”的問題:究竟是就菜下飯還是吃飯下菜?過去物資稀缺,菜量少,菜主要起一個藥引子的作用,為的是把那碗飯哄下去;現(xiàn)在不同了,吃菜是感官享受,是文化;吃飯降格為滿足本能,是低級需求,屈尊吃兩口飯,為的是讓菜更有味道些。過去飯桌上,飯吃光了,菜就可以打住,端進櫥子里留待下一頓再吃;現(xiàn)在的飯桌上,菜吃夠了,飯立刻被拋棄。過去剩菜,現(xiàn)在剩飯——我媽是堅定的剩菜系的傳人。

有時我白天在家看書,我媽專程爬到樓上來問我:“今天中午吃米飯好吧?”我聽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后來給她打比方,“你問我中午吃米飯還是吃饅頭,就像問我中午的菜是盛在綠色的圓形盤子里呢,還是盛在紅色的方形盤子里?我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我關(guān)心的不是吃什么飯,而是吃什么菜?!?/p>

最后一點:剩菜總會催生新的剩菜。我媽上菜,總是待眾人坐定了,突然又起身,從冰箱里端出一盤剩菜,擺在離她近的桌面上。因為是剩的,這道菜總是優(yōu)先被吃到,結(jié)果剩菜吃掉了,新菜就剩下來,成為下一頓的剩菜,由此“剩剩不息”,所謂“剩菜循環(huán)論”由此而生。剩菜循環(huán)論又導致了“剩菜正?;?,剩菜一天天坐穩(wěn)了飯桌,大家像接納一位新的家庭成員一樣接納了它,反對剩菜的勢力則一天天占了下風,終于沒有市場。

小結(jié)一下:菜量過多,導致“絕對剩菜”,背后原因大致有四點:一是采購觀,二是菜品觀,三是菜飯比,四是剩菜循環(huán)論與正?;?。其中采購觀背后又有一系列復雜動機。所以這些串在一起,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牽一發(fā)動全身。剩菜事小,要改變,卻是萬難。

以上是第一大點。

第一大點主要是以菜論菜,從一般意義上分析剩菜機制,第二大點要專門談談我家一種特殊的剩菜,或曰剩菜中的戰(zhàn)斗機:咸菜。

咸菜是天生的剩菜。沒有人買咸菜或造咸菜就為了一頓飯,都是為了百年大計。家里有咸菜,可以確保頓頓有剩菜,因為咸菜太咸,一頓吃光能齁死,只能剩下慢慢吃。我剛才分析我媽燒菜有三怕,第二“怕不咸”,其實也是這種咸菜主義的延伸與泛化:希望所有的菜都更咸一點,免得一次吃光。

我媽吃飯,手邊永遠擺一盤咸菜,黑乎乎的,皺巴巴的,能提煉出半斤鹽來。那是一道永遠也吃不完的菜,吃得慢,補充得快。我媽來我家后,我勒令她燒菜要少油少鹽,起初她總是做不到,后來自己也發(fā)了狠,手寫了“燒菜須知”,一條一條貼在廚房墻面上,以示鞭策。再上桌,一盤盤清湯寡水,難以下咽。沒了鹽,我媽就不會燒菜了。張承志寫《心靈史》,有一句話我記住了,說西北苦寒之地,“宗教是生活中的鹽?!睂ξ覌寔碚f,鹽就是她的宗教。

飯桌上,等年輕人吃下第一口菜,我媽總是焦急地問:“夠咸嗎?”或是“是不是淡了?”我常糾正她,說你應該問夠淡嗎,是不是太咸了。然而這習慣哪有那么容易改?哪怕你三分鐘前剛和她探討過高血壓人群應當少吃鹽,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永遠是“夠不夠咸?”你回答稍慢點,她就要跳起來去廚房取味極鮮;你說“咸了”,她就埋頭反思,“其實剛才放第一遍鹽就夠了,我怕不夠咸,又放了第二遍?!痹谖覌尶磥?,“沒鹽味”是對食材最大的不恭。

在年輕人聯(lián)名抵制下,菜寡淡下來,我媽的手邊就更離不開咸菜了,常常是我們年輕人一口一口吃菜,她吃一口菜,再吃一口咸菜,以補上她的鹽分。我姐來我家,飯桌上常常要造反,因為我媽用上海標準燒出的菜“一點味兒沒有!一口也吃不下去!”非得去超市買了老干媽來,以彌補親媽的虧欠。

我媽對咸菜的鐘愛,大概也有四個歷史背景,一是過去沒有冰箱,為了保鮮,人們想盡辦法:把菜埋在沙土中,吊在井里,再就是用鹽腌起來,做成咸菜,鹽就是那個年代的防腐劑,如果食物不幸已腐敗,就更要加倍放鹽,一咸遮百味;二是過去菜少,所以要咸,而且一定要“齁咸”,以防止有人把吃菜當成一種享受,家里開銷不起;三是農(nóng)戶人家要干力氣活,補充鹽分是必須的;四是——我瞎猜的——鹽大概是唯一的調(diào)味品,相對廉價的美味,酸甜苦辣咸,只有咸能消費得起,所以可勁地咸。

咸菜光臨我家后,剩菜就再也不走了,因為飯桌上有一道永遠吃不完的菜,那么其它的菜即使量再少,也可以剩下。簡單說吧:“絕對剩菜”,由于有了“天生剩菜”的加盟,變得更加絕對了。

到了我姐家,咸菜發(fā)展出一個變種:辣菜。很明顯我姐并不是一個川妹子,但自從嫁給我姐夫后,她就成了“怕不辣”。我姐夫也不是四川人,但他的家鄉(xiāng)流行吃“川味面條”,據(jù)說他們那的人出差去四川,吃了四川的川味面條后都搖頭,說不正宗,不如他們山東老家的川味正宗……于是姐夫一家人都吃辣,我爸媽如果去了,就是咸加辣。有一次吃飯時我對他們說:“飯桌上,咱們不是一個種族?!?/p>

二丫有一次問我:“舅舅,你不吃辣,豈不是錯過了世界上很多美味?”我說:“正相反,我覺得你們才錯過了世界上那么多美味?!蔽覀冎g的種族隔閡頗深,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種隔閡還包括我媽的第三怕:怕不熟。我媽的烹飪觀中,“熟”是最基本的美德,她攻擊市面上某家館子時,最常用的話是“都沒做熟!”這種情況下,如果帶她去吃牛排,什么“五分熟”“三分熟”,簡直就是廚師在開玩笑;如果吃日料,刺身,生魚片,廚師簡直就是不作為,還賣那么貴,簡直犯罪。

我上學時有一次考試,我媽買羊頭犒勞我,特意問賣家:“熟嗎?”賣家回:“稀糊爛!”意思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都爛了。我媽買回家,一下刀,血滋出來,立刻帶了羊頭回去,要求退貨。賣羊頭的說:“你只要沒動刀,我就給你退?!蔽覌屨f:“不動刀我哪知道里面還滋血?”賣羊頭的說:“你把我的羊耳朵都快割下來了,不退。”我媽大概沒讀過《威尼斯商人》,但她也有莎士比亞的智慧,她說:“我兒子正考試,你還耽誤我兒子的時間了呢,你只要把時間還給我,我把你的羊耳朵再對上,對得小羊咩咩叫!”說得賣羊頭的都笑了,又撈起一個“稀糊爛”的羊頭給我媽換。

好吧,以上是第二大點。別急,快好了。

第三大點也是最后一點:我家餐桌上有一條重要的原則,叫作“最后一口謙讓原則”。這原則很要命,無異于餐飲界的相對論,它讓我家的剩菜由“絕對剩菜”升維至“相對剩菜”,從此,剩菜與菜量多少無關(guān),甚至菜越少越剩!

這原則的大致表現(xiàn)是:每逢飯吃到后半段,一桌人就開始算計,盤里還剩多少菜?桌前總共多少人?一除,情況似乎不妙,于是有人率先表態(tài):“我差不多飽了,剩下的你們吃掉?!瘪R上會有第二人響應:“我已經(jīng)飽了,剩下全歸你們?!钡谌嗽菊灾@時也不甘示弱,“我早就飽了,剩下的一口也吃不下了?!庇谑羌娂娏炭曜?,你吃你吃,我不吃我不吃,我真的飽了,我豈止飽我都撐了,我不騙你,騙你小狗……爭論不成,還動手:重新拿了筷子,把菜夾到對方碗里,對方再夾回來,再夾回去,空中阻攔,躲閃,交鋒,拿手護住自己的碗,或者干脆把碗倒扣過去……這樣斗七八個回合,最后誰也沒吃那菜,菜又回到盤子里,成為剩菜。

這原則直接導致了著名的“剩菜悖論”:菜量越少,越容易剩菜;菜量越多,越容易吃光。

我媽有一次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姐夫最愛吃那種黑了皮的香蕉,有一回我看見他同時剝開四根那樣的香蕉,三口兩口全吃下去,專家說一根香蕉的熱量等于一碗米飯,他等于連吃了四碗米飯啊?!彼堰@發(fā)現(xiàn)告訴我姐,叫我姐下次多買點黑皮香蕉給姐夫吃,我姐聽了,笑說:“他那哪是愛吃啊,他是看到那么多香蕉沒人吃,都放黑了,怕扔了可惜,所以全吃掉,他平時可是一根香蕉都不吃的人?!?/p>

這個案例可以解釋“剩菜悖論”的后半句。飯桌上,我姐夫也是這樣做的:吃飯吃到尾聲,如果他發(fā)現(xiàn)菜不夠多,就立刻宣布飽了,反之,如果菜量太多,目測會有很多剩菜,他就將盤子拉到自己跟前,說:“這個菜你們還吃嗎?你們不吃——那我全吃了。”然后撐得直打嗝。

“最后一口謙讓原則”還引發(fā)了“飯桌猜疑鏈”,哪怕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吃飽了,也沒人相信他,因為所有人都懷疑他是假裝的,他其實還餓得很呢。比如吃水餃時,如果我吃飽了,但是盤子里還剩下幾個水餃,我媽會猜:他是不是沒吃飽?怕我不夠吃,所以故意剩幾個給我?反之,如果我把盤子里的水餃全吃掉,我媽就會猜測:如果再給他加幾個,他是不是也能吃掉?下一次,我盤子里的水餃就會又多出幾個,于是我又沒吃完,我媽又猜:他是不是沒吃飽?怕我不夠吃,所以故意剩幾個給我……猜疑永無止境,我百口難辯,再也沒法在飯桌上澄清自己了。

說了那么多,最后劃一下重點吧:

絕對剩菜,天生剩菜,相對剩菜……剩菜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加碼,終于讓剩菜像剩男剩女一樣,成為無解。

就寫到這里吧,我媽喊我吃飯了。

我們住在一座叫“地鐵”的一線城市里

01

早高峰,每一列地鐵都至少有一個人奇形怪狀地緊貼在玻璃門上,面朝外,像一幅畫一樣被帶走。有人手臂及手上公文包被釘在車門上,下一站才有機會取下來。即使如此,這畫中人也自覺幸運,因為這意味著他(她)是本截車廂接納的最后一人,類似大師的關(guān)門弟子,因此有資格睥睨站臺上滯留的人群。

對車內(nèi)人來說,每多進來一個人,都意味著利益的重新分配,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要讓渡一些空間,以勻給那些新加盟的肉體。很多站著的人拉緊扶手,眼里帶著強拆戶或難民接收國才有的忿恨與不甘,離開那個奮斗了幾站才得來的舒適小窩。即使有座的人也要收起腳尖或敞開大腿,好安置一位無處落腳的人。

這種背景下,讓座顯得過于浪漫和浮夸,不讓座者漸成勢力,已發(fā)展出一套全新的道德標準與理論依據(jù)。

人們像對待換屆選舉一樣對待即將到來的換乘大站,很多位子被覬覦良久,位子上的人,即使偶爾挪動一下包,或稍欠一下身,都會被身前的眾多候選者解讀為即將下車。他們簇擁在他(她)腳前,欲取而代之,結(jié)果那人只是拿出水杯喝一口水,又深深地坐回去。他(她)酒足飯飽的樣子格外招人嫉恨。

到站了,車停穩(wěn)而門未開的幾秒里,車內(nèi)人與車外人隔窗對峙,心態(tài)迥異。離開的人只想著離開,因此心態(tài)平和,道德感也更強;要進來的人,眼里像有火,更信奉叢林法則與強勢邏輯,有時就顧不上斯文。

車門打開的一瞬你會發(fā)現(xiàn),“先下后上”這樣的話就像考交規(guī)時的“停車禮讓”一樣,只是一個標準答案,現(xiàn)實中絕無可能。很多時候,上和下是同時進行、不分先后的。奇怪這樣兩個相反的動作居然可以同時完成,只能說,人們充分運用了身體的伸縮性與靈活性,讓“規(guī)則”這道生硬的大門也有了彈性。

我曾仔細計過時:列車??亢蟮却_門的時間,以及車門關(guān)好后等待開車的時間,都遠遠長于車門打開的時間。也就是說,真正供乘客上下的時間其實很短,更多時間被用于事前與事后。除了技術(shù)與安全方面的考慮外,這大概還有一個社會心理學方面的考量:讓人們有充分的時間來適應社會轉(zhuǎn)型期階層大洗牌的動蕩,以便調(diào)整心態(tài),擺正位置,重新上路。

這同時告誡我們:窗口期正越縮越短,我們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錯失上一次開窗的懊悔與對下一次開窗的徒勞等待中度過。

地鐵里擁擠的不單是人,還有信息。畢竟信息是跟著人走的,人往哪扎堆,信息就往哪扎堆。如今的地鐵車廂里,每一寸面積都是廣告,人們頭頂?shù)模_踩的,屁股下面坐的,扶手上握住的,車窗外投放的,車票背面印的,包括廣告小哥朝你發(fā)射的,都是廣告。連每一個目的地都被廠家冠名,最終是一堆廣告而不是鐵皮車廂載我們來來往往。我們的視聽被買斷了,這樣下去,地鐵該免票。

這樣高強度、全身心的擁擠中,路怒癥在所難免?!罢l在推我?”一位美女回身怒問。

沒人回答。人們像液態(tài)鉛一樣注入車廂,每個人都是推搡力矩中的一環(huán),很難說有哪個人能單純地僅扮演發(fā)起者或受害者。

“別推了行不行!”又有人說。

沒人回答行不行。估計不行。

02

我姐的女兒高考,目標上海。為了讓她們體驗上海真實的好與壞,我?guī)医闳コ嗽绺叻宓亩柧€。

我姐差不多用了一站路的時間才把身子轉(zhuǎn)向我,說:她們?nèi)绻麃砹耍院笊习?,也要每天這樣擠地鐵?

二號線貫穿東西,一頭是浦東機場,一頭是虹橋機場和虹橋火車站,中間是漫長繁華的上海腹地。二號線是上海的一條生命線,載我們來去,載我們浮沉。它而且是一條容易引發(fā)哲思與終極關(guān)懷的路線,這條線路上的乘客,尤其是那些手握拉桿箱去趕飛機或剛下高鐵的人,大概都曾在某個車廂晃動的瞬間恍惚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更多時候,地鐵是我們的日常,我們像是它的永久性居民,每天定時定點趕來,比進自家臥室還準時,還雷打不動,我們忠于它的座椅,勝過忠于臥室的床,我們以過日子的心態(tài)一天天與它廝守下去。三號口安檢處那位手舉掃描槍的圓圓臉的制服女孩,像我的鄰居。

我們進到車廂里,坐成或站成最舒服的那個姿勢,以各自的權(quán)宜之計,來躲避那三個問題的追問(可能也是在迂回地作答):

有人天天在九號線上舉著手機下國際象棋,已經(jīng)下成了國際高手。然而他(她)隱姓埋名,一下車就將手機裝回包里,成為無名。

有人天天在四號線上看劇,站著看?。òl(fā)明一種能站著看的劇據(jù)說是當代藝術(shù)工作者的義務或美德),已經(jīng)看遍了人間的喜怒哀樂。車到站,他(她)收起耳機和喜怒哀樂,加入真實的人間。

有人在十一號線上度過四季。春秋天他(她)收集當季的各色包包、板鞋和發(fā)型,冬天他(她)嗅羊絨、鴨絨與太空棉,夏天,他(她)檢視著送至眼前的各種尺度的乳溝,防不勝防,美不勝收。

末班車,一個男人戴著鏡面墨鏡睡著了,張著嘴,仰著頭,眼里含著整個車廂。能在地鐵睡成這樣,除了說明他很困外,也說明他對同行者報以充分的信任,所以敢將睡態(tài)交出去,任由陌生人指點。有個姑娘湊上去,拿他的墨鏡當鏡子,理了下頭發(fā)。我看到他夢中露出邪惡一笑。

早班車,一對只坐兩站的母子,將兩站的時光用足:男孩在車廂的立柱間跑,媽媽弓腰追他,一面看著手機,提問當天的單詞。媽媽說,蘋果。男孩說,apple。媽媽說:書。男孩說:book。媽媽說:電腦。男孩說:computer……

兩站很快就到了,男孩終于可以擺脫媽媽,來到車門前,大聲說:耀華路到了,開左邊門。

廣播說:耀華路到了,開左邊門。

03

乘地鐵,一定要注意儀表。

近幾年風氣收緊,地鐵站里多了穿制服的人。職業(yè)乞丐、偷搶手機、性騷擾和小廣告卻沒有少,說明這屆制服志不在此。制服們專門守在上下樓梯要塞,人流涌上來,其中總有一兩個人,毫無征兆地被他們攔下,要求出示身份證。被挑中的人莫名驚詫,上下翻包,先就有了三分壞人相。我曾躲在遠處,悄悄觀察那些被選中的人,發(fā)現(xiàn)并非隨機,而是有很明顯的共同點——那些人的著裝氣質(zhì),普遍沒有我好。

我也不是一直都好。幾年前,我也曾在地鐵站臺被穿制服的人索要身份證,惹我發(fā)怒,反問對方要證件。那一次之后,我自己也有反省和改進——再坐地鐵,我都記得要刮刮胡子,背一個時尚點的包,盡量別戴帽子,至少帽沿別壓太低。最重要的是,從制服身邊走過時,眼神一定要自信,要無辜,要本土化……幾年過去了,我的人品并沒有突飛猛進,然而再沒被制服男盤問過。

公益機構(gòu)關(guān)愛務工人員及其子女,我覺得應該加一項服務:教他們?nèi)绾卧诘罔F里偽裝成本地人、文明人,以免被查身份證。我可以去講課。

因為人多,物種齊全,對比鮮明,地鐵成為極易建立歧視鏈的一個地方?;ㄍ瑯悠卞X,乘同一班地鐵,在同一站上下,都只是巧合,你的衣服,你的包,你的手機、手機的鈴聲、你打手機時說的話、說話的口音、音量乃至眼神,都出賣了你,你的舉手投足都明白無誤地告訴全車人:你和你的鄰座不是一個階級。

有人拼命擠進另一個階級,用這個階級流行的妝容來涂畫自己,生怕被人看出原形。有人則正相反:

有一天早晨,七號線轉(zhuǎn)二號線的中途,人潮洶涌,轉(zhuǎn)彎處,人流被左右兩架扶梯分流,空出中間的人行臺階,如同暴風眼與燈下黑,一個青年逆著人流,俠客一般盤腿而坐,眉毛倒豎,面對著所有人,狠狠地吃早飯。吃的是乘車界餐飲標配:泡面火腿腸,加半個切開的鹵蛋。

人們?nèi)淌苓@突兀的畫面與早餐的異味,卻不肯多看他一眼,連皺眉或撇嘴的表情都不肯做,好像皺一下眉都可能引發(fā)遲到。自動扶梯不停,將人流源源不斷地輸送上去。劃清界限的方式有很多,最傷人的,莫過于無視。

還有一年,末班車上乘客稀少,一個西裝領帶瘦青年離開座位,抓著車頂垂下的兩個拉環(huán),做引體向上。他一次又一次將他輕薄的身體拖向半空,累得呲牙咧嘴??幢娙瞬焕硭?,他落回到地板,又打了一套拳,嘴里哼哼哈嘿,然而還是沒人理他,連白眼都不肯給他一個。

我總覺得我理解他們。我在他們這個年紀時,也曾這樣惡意地表達過自我。

04

才沒幾年的時間,在地鐵上讀紙質(zhì)書就成了異類。當然,讀《托福單詞一月通》或《決勝未來的六大能力》什么的還是大有人在的。有一次在九號線,斜對面一位女孩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我偷拍了她。乘九號線有8年歷史了,僅此一例。

當然,大環(huán)境是這樣的,地鐵以外讀紙質(zhì)書的比例并不比地鐵內(nèi)更高。

我在地鐵上讀卡夫卡,發(fā)現(xiàn)地鐵有助于理解卡夫卡。不知道一百年前的布拉格有沒有地鐵,但卡夫卡好像預見到了今天:出于某些難以名狀的原因,人們?nèi)諒鸵蝗盏剡M到一個復雜龐大的地下系統(tǒng),在一整套線路、箭頭的指引下行尸走肉;為著便捷高效的目的,我們動用最智慧的頭腦制造出一臺精密的奔跑機器,卻又深深受制于這臺機器;我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經(jīng)過大數(shù)據(jù)反復核算后的最佳選擇,然而無數(shù)最佳選擇連綴出的卻是最無意義的結(jié)果……

我承認,在如何理解卡夫卡的問題上,地鐵給了我出其不意的提示。

再早幾年,我還在地鐵上讀《南方周末》,現(xiàn)在想起來,簡直有些擾民。報紙這種東西,一看就不是為地鐵發(fā)明的,那么大的開本,大張旗鼓地展開看,動不動還要“下轉(zhuǎn)第N版”,左右開弓翻完一疊報紙,基本相當于做了一套廣播體操。如果我在早高峰的地鐵上看報紙,別的不說,我的左邊乘客右邊乘客包括我大腿間夾著的那個乘客首先就不愿意。

紙質(zhì)書雖然比報紙小很多,跟手機比起來還是奢侈,單是翻書這個動作就要擠占更多空間,哪比得上手機,動動拇指就行了。有一次我在一左一右一胖一個更胖兩位女士中間艱難地尋到一處空座,拿半個屁股擠坐下來,渾身歉意,再不敢把包里的書掏出來。左右看看,兩位女士都在玩消除游戲。

地鐵上流行消除游戲,大概源于人們對眼前擁擠和無序的焦慮,以及渴望被歸入同類的迫切愿望。此刻,兩位女士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聯(lián)手把夾在中間的這個異性消除掉。

所以,出版《一二三四舞》的時候,我特意要求小開本,瘦長版,迷你尺寸,為的是如果有人愿意帶上地鐵,不至于太擾民。

更重要的不適在于:書這種長篇大論的東西,與站站??康牡罔F太不搭調(diào)了,節(jié)奏對不準,也就難形成共振。那年我在地鐵上讀《三體》,經(jīng)常坐過站,宇宙與光年尺度下的敘事,與眼前過于零碎和快捷的現(xiàn)實相違和,很多次車到站了,情節(jié)正恢宏,又不可能一路坐到機場,我只好挪到站臺的鐵椅子上看完這一章。

如果卡夫卡知道百年后的東方上海有一種叫“早高峰”和“二號線”的瘋狂事物(他或許會因此再寫一篇《中國地鐵修建時》),我猜,他一定不同意讀者將他的小說帶進地鐵。作為一名“花式虐讀者”的高手,卡夫卡的文字冗長晦澀不分段,是荒漠或冰川中漫無盡頭的長途洲際列車的節(jié)奏,與地鐵格格不入。

現(xiàn)如今,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鐵律是:一分鐘一分段,最好一句一分段,然后三分鐘一個小高潮,五分鐘一個大翻轉(zhuǎn)……聽聽,三分鐘、五分鐘,正是地鐵走走停停的節(jié)奏。

地鐵在形式上是反卡夫卡的,內(nèi)里則應驗著卡夫卡的預言?!拔覍懗隽宋磥恚磥韰s容不下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卡夫卡在遺囑中要求焚毀所有作品的原因。

早晚高峰,走在卡夫卡式的地鐵中,我常常想到烤鴨,那種大機器流水線上一只一只伸長脖子懸掛在傳送帶上的烤鴨。我覺得我們就像是一只只烤鴨,把自己涂滿昂貴的香料,然后排隊進入一套燒制流程中。一人一卡的閘機通道,循環(huán)滾動的扶梯,自動開合的車門,一節(jié)一節(jié)工整雷同的車廂,包括精確到秒的時刻表,無不充滿了濃濃的工業(yè)氣息;而掌中的手機則讓我們時刻保持在線,時刻保證被影響、被訓導:別忘了,你的使命是扮演一只香噴噴的烤鴨。

我能做的,只是在這個集體烤制的過程中,抓緊每一個瞬間,記下某個靈光一現(xiàn)的句子。這是我能想到的,我和烤鴨之間的,唯一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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