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契訶夫在《薩哈林旅行記》中用冷峻的社會學眼光書寫薩哈林島各群體的社會生活秩序,幾乎剔除了自我心靈體驗,而作品中寥寥幾處提及心靈和感覺的文字多與薩哈林北部土著居民基里亞克人有關。一直以來,俄羅斯對基里亞克族群形象存在誤讀,至19世紀末,其真實形象才經由契訶夫的描述進入俄國公眾的視野。契訶夫記錄基里亞克人生活面貌的經過也是他發(fā)現(xiàn)虛假、揭示真實的過程,作家將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以及帝國拓殖的惡果投射到這一“非俄羅斯”的他者形象中,借此探尋俄國社會生活的無路之路。
關鍵詞:契訶夫 《薩哈林旅行記》 基里亞克人 帝國拓殖
《薩哈林旅行記》出版于1895年,是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1860—1904)赴薩哈林島長途旅行后創(chuàng)作的長篇報告文學,也是契訶夫唯一一部非虛構作品,一部建立在嚴謹的社會學觀察基礎上的“田野調查報告”[1]。伊利亞·愛倫堡認為,契訶夫有意將《薩哈林旅行記》寫成報告文學,以期觸及社會生活層面,改正俄國社會生活中的缺陷,因此為突出紀實性而克制了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剔除了一切戲劇性的、離奇的東西”[2];至于對生活秩序中的人的精神洞察以及作家本人在這次遠行中的心靈體驗,“就只能猜測了”[3]。但值得注意的是,《薩哈林旅行記》并非完全是一部剔除了心靈體驗的作品。誠然,契訶夫用冷峻的社會學眼光書寫薩哈林島自由移民和苦役犯的社會生活秩序,但作品中仍能找到幾處提及作者“心靈”和“感覺”的文字,它們大多與島上的土著人基里亞克人有關。
《薩哈林旅行記》中的基里亞克人是庫頁島北部的原住民。他們原本是我國清代時期的費雅喀人,居住在黑龍江河口和庫頁島一帶。1860年,庫頁島被割讓為沙俄領土,島上的費雅喀人脫離了清政府的管轄,成為俄國遠東的一個民族。[4] 20世紀30年代以前,這個民族被俄羅斯研究者稱為基里亞克人,之后則改稱為尼夫赫人。一直以來,俄羅斯對基里亞克人的印象存在嚴重的誤解和扭曲,甚至稱其為“食人族”,直至19世紀末,基里亞克人的真實形象才經由契訶夫的描述進入俄國公眾的視野。契訶夫立體化地呈現(xiàn)了基里亞克人的生活細節(jié)和民族性格,將俄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投射到這個“非俄羅斯”[5] 的他者形象當中,并揭示出帝國拓殖理想的破滅。
一、“舟子”形象與被阻斷的“朝圣之旅”
基里亞克人的形象貫穿了整部《薩哈林旅行記》。眾所周知,契訶夫將這次旅行稱為“朝圣之旅”,他于1890年4月啟程,臨行前在給蘇沃林的書信中說:“對于薩哈林這樣的地方,應當去朝圣,就像土耳其人去麥加一樣?!盵6] 然而,當他初到薩哈林島對面的尼古拉耶夫斯克,準備渡河前往目的地時,基里亞克人成為“朝圣”的第一個障礙,使他一改先前冷靜的觀察者的形象,陷入無助的境地:
河里起浪了,基里亞克舟子,不管我出多少錢,都不肯送我過去。我又在岸上踱來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太陽已經落山,阿穆爾河的波濤昏暗起來。河的對岸,基里亞克人家的狗狂吠不止。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我問自己。[7]
契訶夫描繪的第一個基里亞克人被置于阿穆爾河昏暗的暮色中,對外來者顯現(xiàn)出抗拒、戒備的姿態(tài),在河岸上“踱來踱去”的“我”則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契訶夫筆下彷徨的俄國知識分子。這個畫面在一定程度上影射了薩哈林地域社會中基里亞克人與俄國知識分子之間的對立關系。在同一章,作者提到:“阿穆爾河流域和濱海地區(qū),縱然居民很少,但是知識分子卻占不小的比例,這里的知識分子比俄國任何一省都相對地多。”[8] 俄國知識分子大量涌入薩哈林島發(fā)生于1875年“薩哈林問題”解決之后的十余年間[9],關注薩哈林島社會經濟發(fā)展狀況的知識分子顯著增多,包括工程師、醫(yī)生、農學家,以及軍官和文官,亦即契訶夫所說的“文官武將”[10]。他們將心靈救贖的理想寄托在自由移民和帝國拓殖當中,認為只要在這片未開發(fā)的土地上植入足夠多的“俄羅斯元素”,就會發(fā)展出一片繁榮之地。[11]
同樣,在抵達薩哈林之前,契訶夫之所以將這次旅行稱為“朝圣之旅”,也是因為將這片蠻荒視為俄國人的救贖之地。[12] 1890年4月,契訶夫踏上旅程之時,恰逢沙俄政府對開發(fā)薩哈林島最感興趣的時期。來自帝國各個角落的自由移民陸續(xù)來到島上,由于生存條件極其艱難,不少移民很快就離開了這里,搬到附近的尼克爾斯克。為了繼續(xù)開發(fā)海島,沙俄政府開始在此地進行苦役殖民,至19世紀末,薩哈林島已經成為俄國最大的苦役犯流放地。此時的薩哈林島是一片未充分開發(fā)的“社會真空地帶”[13],尚未形成成熟的社會文化結構,移民和苦役犯先前構成的社會關系已經瓦解,而新的社會關系尚未成型,沒有固定的法則和生活準則。因此,契訶夫認為,這里潛藏著建立新社會形式的無限可能,蘊含著罪人經由苦難獲得拯救的契機,以及鋪墊著知識分子克服精神危機的出路。
1888年,契訶夫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燈光》。在這部作品中,他就已經開始用“岸邊的知識分子”形象來象征虛無主義思想籠罩之下的俄國無出路的生活:
我憂郁、而且有些煩悶,煩悶、寂靜、海水的嗚嗚聲,……那時候,(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結尾,那種思想正開始在社會人士當中盛行,后來到八十年代初期,又從社會人士當中漸漸轉到文學上,轉到科學和政治上去?!乙呀浨宄刂溃顩]有目標,沒有意義,一切都是騙局和幻覺,就本質和結果來說,薩哈林島上的苦役犯生活和尼斯的生活一點差別也沒有。[14]
顯然,契訶夫認為,陷入精神危機的俄國知識分子過著一種薩哈林島苦役犯式的生活,他想通過薩哈林之旅觀察這種生活的真實面目,“為有罪的人做出辯護”[15]。然而,作家在即將踏上目的地之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薩哈林島是一個完全外在于俄國歷史的“非俄羅斯”世界,由異族人和苦役犯構成的海島生活與俄國生活之間似乎不存在對話的可能。奔流在基里亞克舟子和作者之間的阿穆爾河象征著俄羅斯難以逾越的邊界,一個無法通過知識分子移民和文化拓殖而跨越的斷裂帶。真實的薩哈林是帝國拓殖史異化而成的“人間地獄”,在這個意義上,阿穆爾河上的基里亞克舟子還充當著冥河擺渡人的角色,迫使試圖抵達薩哈林的旅行者重新審視其旅行的意義。
“我”面對基里亞克人時彷徨的姿態(tài),使人聯(lián)想到契訶夫在談論《薩哈林旅行記》創(chuàng)作過程時關于自我感覺的論述:
我寫了很久,想了很久,當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虛假之后,才意識到自己走在歧路上,這個虛假就在于我似乎想用《薩哈林旅行記》教育什么人,又想掩蓋些什么。而當我開始把自己在薩哈林島上像怪人一樣的自我感覺寫了出來,把島上那黑暗的情狀寫了出來,我就有了輕松的感覺。[16]
在《薩哈林游記》中,這種“怪人一樣的自我感覺”也是基里亞克人喚起的。作者在駛向薩哈林時,在船上眺望“霧色中時隱時現(xiàn)”的島嶼,海岸線“伸向不可思議的遠方”,“仿佛這里就是世界的終極,再往前已無路可去”,“心靈上籠罩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俄底修斯漂泊在陌生的海上,朦朧地預感到要遇見妖魔鬼怪時,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果然,這時在右面河口的轉彎處,沙灘上有座基里亞克人的小村落,從那里向我們駛來兩條小船,船上坐著一些奇怪的人,高聲喊著聽不懂的話”[17]。
契訶夫將自我比作漂泊的俄底修斯,精神上的返鄉(xiāng)之路被陌生的海域所阻斷,“妖魔鬼怪”呼應著俄國人將基里亞克人視為“食人族”的刻板印象,“奇怪的人”和“聽不懂的話”越發(fā)加固了這一異族形象陌生的表象。當作者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想“兜售打死的大雁”時,才逐漸開始了對基里亞克人更為審慎的觀察,而接下來對整個薩哈林之旅的記述都是一個不斷“發(fā)現(xiàn)虛假”、剖析自我感覺、揭示真實的過程。
二、半島抑或島嶼:基里亞克人的象征意義
在《薩哈林旅行記》中,基里亞克人被塑造為真實和真知的象征,最具代表性的例證是作者關于薩哈林島是半島還是島嶼問題的探討。在上文提及的對基里亞克人的那段描寫之后,作者緊跟著便討論起“薩哈林半島”問題:
1787年6月,法國航海家拉彼魯茲在薩哈林西岸登陸,同土著人談話,從他的記載可以看出,他不僅遇到了愛奴人,而且遇到了來這里貿易的基里亞克人。他們經驗豐富,既熟悉薩哈林又熟悉韃靼海峽沿岸。他們在沙灘上畫圖,向拉彼魯茲解釋說,他們所在的土地是個島嶼。[18]
盡管如此,拉彼魯茲仍固執(zhí)己見地認為薩哈林是一個半島,這也致使歐洲人長期以來視其為半島。1805年,俄國航海家克魯森施特恩的考察船抵達薩哈林時“也陷入了同樣的錯誤”[19]。契訶夫認為這是歐洲人先入為主的偏見,一種“先行者的權威”,在“地峽和半島”的問題上,真知在經驗豐富的基里亞克人一邊;而敢于替基里亞克人揭示真相的俄國考察者涅維爾斯科伊被作者稱為“誠實的人”和“道德純潔的人”[20]。
契訶夫的基里亞克人書寫始終是在與俄羅斯人的跨文化互動背景下展開的[21]。他不再像先前的作品中那樣直接呈現(xiàn)同時代俄羅斯文學中常見的貴族和平民的對立關系,而是讓基里亞克人充當“擺渡人”的角色,嘗試在俄國移民與薩哈林原住民之間構建一種跨文化關系,在對立中尋找對話的可能?!皵[渡人”形象屢次出現(xiàn)在契訶夫的筆下,譬如,除前文提及的基里亞克舟子外,還有第四章記錄的杜伊卡河上的苦役犯,“眼睛明亮、愉快、和善”,“愛講話,喜歡笑”,[22] 以及契訶夫1892年在短篇小說《在流放中》以此為原型塑造的渡船工人?!皵[渡人”與河流、渡船相伴,穿梭在薩哈林畸形社會結構的中間地帶,象征著自然生活殘留的痕跡。與之相反,薩哈林建立在拓殖和流放基礎上的社會生活則處于極端的非自然狀態(tài),被“個別人物的專斷獨行”以及人為制造的“偶然因素”所支配:“假如生活不是按照通常自然程序進行而是靠人為的安排,假如生活的發(fā)展不是取決于自然和經濟的條件,而是取決于個別人物的理論和專斷獨行,那么類似的偶然性就必然決定著生活的性質,成為人為的生活的法律?!盵23]
島上的殖民生活充滿了“薩哈林地峽/半島”問題式的誤判,例如,契訶夫在對當地進行人口調查時提到,亞歷山大羅夫斯克一地的家庭數量較大,并不是因為經濟上的特點有利于家庭生活,而是地方行政當局在強制移民及安置流放犯時,因決策輕率而造成的“偶然”結果[24]。類似的“偶然”比比皆是,而薩哈林島整個社會結構都建立在用話語掩蓋漏洞的基礎上。契訶夫指出,薩哈林移民對公共話語有強烈的依賴性,“講演的藝術在薩哈林甚為高超,因為任何事情,離開演講就辦不成”[25]。對薩哈林島講演之風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契訶夫對當時俄國知識界的整體看法。愛倫堡在探究契訶夫薩哈林之旅的動機時提到,1898年,契訶夫因德雷福斯案與蘇沃林展開爭論時說,作家的任務不是起訴,而是以揭示真實、“保衛(wèi)人和人性”為目的的“辯護”[26];而俄國卻充斥著無意義的爭論、“滔滔不絕的話語”和“講堂里像海浪翻騰的嗡嗡的說話聲”[27](出自《沒意思的故事》),也正是對作家職責的理解,決定了契訶夫要到薩哈林島做一次旅行[28]。
相比之下,契訶夫在基里亞克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俄國知識界的反面,這個民族對話語的依賴性極弱,也因此最大限度地擺脫了公共話語體系中常有的謊言、論爭、層級和成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生活。作品第十一章用整章篇幅記述了基里亞克人的起源、群居狀況和族群性格,其中提到:“基里亞克人秉性溫和,他們的禮節(jié)不允許對人高傲和專橫,尤其討厭各種調查和登記注冊”,“關于這個民族的性格,大家一致同意的是,這個民族不好戰(zhàn),不喜歡吵嘴和斗毆,喜歡同鄰居和睦相處”,“在日常的非事務性范圍內,任何謊言都使他們反感”,“他們敏捷伶俐、愉快、無拘無束”,“不承認任何權勢,甚至沒有‘長’和‘幼’的概念”。[29] 為揭示這一語言觀,契訶夫特別記錄了自己與基里亞克人對話的真實細節(jié),在關于作家薪水的簡短對話中,基里亞克人敏銳地感知到對方話語中不真實、不合理的部分,而表現(xiàn)出痛苦、絕望的神情,“應該看到,我的回答產生了多么不愉快的,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印象”,“這兩個基里亞克人突然抓著肚子,身子彎向地面,搖晃起來,好像胃痛似的”[30]。對謊言近乎反常的厭惡,決定了基里亞克人是虛假的破除者,也是薩哈林拓殖真相的揭示者。
三、“薩滿的詛咒”:帝國拓殖的惡果
在俄國移民話語的“謊言”中,基里亞克人往往是散播詛咒的薩滿形象,俄國移民則是土著文化的受害人。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被研究者屢次論及的“薩滿的詛咒”?!八_滿的詛咒”是作者在與幾位薩哈林知識分子共進午餐時聽到的一個故事,俄國人占領薩哈林島以后,開始欺侮基里亞克人,于是有一個基里亞克薩滿詛咒薩哈林,預言以后島上不會得到任何好處。“薩滿的詛咒”也成為當地移民抱怨薩哈林惡劣環(huán)境的借口,認為這片“可惡的土地”[31] 以及艱難枯燥的生活是由土著人的敵對態(tài)度導致的。但在基里亞克人的講述中,事情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面貌,事實上,在俄國人勘察薩哈林的過程中,基里亞克人并未彰顯出明顯的敵對情緒,他們曾屢次充當重要的信息來源,他們口中的俄國勘探者“是好人”,“曾同他們一塊去捕魚打獵,并且衣著同他們一樣”,[32] 一些基里亞克人甚至珍藏著父輩與探險家友好來往的若干物證。
顯然,薩哈林畸形、絕望的生活與其說是源于薩滿的詛咒,不如說是殖民者自身釀成的惡果。正如卜鍵在《庫頁的傷逝》中所說的,基里亞克人的詛咒是貫穿《薩哈林旅行記》全書的線索,“契訶夫的踏訪筆記似乎在寫薩滿詛咒的應驗,然而更多更悲慘的報應卻體現(xiàn)在薩滿的同胞身上”[33]。契訶夫在最后一章集中調查了薩哈林島傳染病的情況,基里亞克人本土的疾病主要是雪地刺激導致的結膜炎等眼病,但1858年因天花死掉了三分之一人口,而這正是異族入侵帶來的疾病。契訶夫經調查得出的結論是,基里亞克人中并沒有傳染病,傳染病是外來者給薩哈林帶來的災難。[34]
與傳染病并行的是“俄化”問題對基里亞克人民族性格和心靈世界的侵蝕,基里亞克人原本是一個“對于他人的委托都能認真去完成”的族群,“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把郵件扔在半路上或者侵吞別人東西的事例”。[35] 這一點也恰恰被外來者所利用。契訶夫記述了基里亞克人的“俄化”過程:開端是某些官員開始擁有珍貴的狐皮和貂皮,而基里亞克人則擁有了俄式酒器;接著讓基里亞克人參加追捕逃犯;繼而雇傭其充當巡丁和監(jiān)獄看守。作者一方面認為,參與監(jiān)獄事務只能使基里亞克人“腐化”,他們遠遠不能理解俄國人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也通過基里亞克人的不理解揭示出俄國苦役殖民的本質:“基里亞克人在這里看到的只是單純的暴力和獸性的表現(xiàn),并把自己看成是雇傭的劊子手。”[36]
契訶夫在《薩哈林旅行記》開篇便已經揭示出,“盤剝異族人”以及“向基里亞克人收繳貢賦”是薩哈林移民畸形生活的原因和表征。所謂“基里亞克薩滿的詛咒”首先是拓殖行為不斷反噬的結果:
一批移民惑于異常豐富的魚類和野獸而定居下來?!墒乾F(xiàn)在,幾乎有一半房屋被主人遺棄,東倒西歪,窗扇也不知去向,只有一個個的黑洞,好像骷髏的眼窩,注視著我們。留下的居民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普遍處于聽天由命,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他們往薩哈林販魚,掠奪黃金,盤剝異族土著,向中國人出售制造興奮劑的鹿茸,靠這些營生之道茍延殘喘。[37]
移民開拓的弊端則折射出俄國社會生活的整體缺陷。契訶夫在前往薩哈林之前被自由知識分子詬病為“無原則”和“懶散”,他在1888年著手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匿名氏故事》中對俄國的社會弊病表現(xiàn)出令人困惑的溫和態(tài)度,甚至將知識分子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稱為“漫無邊際的譏誚”,被主人公所“憎惡”。但與《薩哈林旅行記》對照即可發(fā)現(xiàn),《匿名氏故事》中知識分子們譏誚的對象與契訶夫本人所書寫的薩哈林移民社區(qū)如出一轍:“俄國是乏味而貧困的國家”“知識分子毫無希望”“老百姓只會灌酒、偷懶、竊盜,一代不如一代”“沒有科學、文學”“商業(yè)立足于欺詐”。[38] 由此可知,契訶夫并非不承認社會缺陷的存在,而是意在批判俄國在面對社會弊病時普遍付諸譏諷和暴力的應對方法,“禁錮產生奴性,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失去健康,道德蛻變”,“被畜群般的生活習性淹沒”。[39]
同樣,俄國的開拓行為伴隨著“懲辦、報復、威懾和強制悔改”等手段,卻始終缺乏對人和人性本身的尊重。長期以來,俄國官方甚至缺少關于薩哈林島各階層居民的詳細資料,相關資料和數據的收集工作正是由契訶夫完成的。作家首次獲得了自由訪問薩哈林監(jiān)獄和定居點的官方許可,他制作了7000余張卡片,對島上的自由移民、苦役犯和土著居民均展開近距離的人口調查。[40] 顯然,在旅行初期,契訶夫對薩哈林島的審視帶有鮮明的社會學眼光,他將島上的階層和群落視為帝國拓殖過程中基于“偶然性”而形成的社會實驗,意欲探求某種新的社會形式。然而,隨著對土著居民的遭遇的深入觀察,這一社會學熱情逐漸被精神上的絕望和疲憊所取代,契訶夫發(fā)現(xiàn),即便到了“世界的終極”,帝國文明的秩序仍然在制造瘟疫。他又一次深深體會到了彌漫在俄國社會中的“無聊”,并承諾“再也不會來薩哈林島”。[41]
結 語
在這樣的背景下,契訶夫筆下的基里亞克人可視為一種外在于帝國文明秩序之外的“人”的縮影。正是出于對人本身的關注,契訶夫在書寫基里亞克人的族群面貌時,著重刻畫了他們溫柔、開朗的面部神情:“從面部表情看不出他們是野蠻人,表情常常是若有所思,溫順,天真而聚精會神。他或是開朗、幸福地微笑著,或是像寡婦似的,沉思而又悲痛?!盵42] 而正如契訶夫在虛構作品中一貫呈現(xiàn)的那樣,薩哈林的現(xiàn)實和俄國的社會弊病均源自文明秩序之內的人固有的“庸俗和愚蠢”。
因此,《薩哈林旅行記》第七章一改社會學視角,轉而書寫作者在燈塔上眺望大海的心境:“大海展現(xiàn)在眼前。這時你的頭腦會逐漸被另一番思緒所占據,同監(jiān)獄、苦役、殖民毫不相關。你只是感到,腳底下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煩悶和困苦。……如今站在這個山頂上,面對著大海和美麗的山谷,一切又顯示出它們的本來面目,使你感到人們的確是庸俗和愚蠢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盵43] 在契訶夫看來,薩哈林島象征著文明和生活本身的禁錮,自由移民、苦役殖民等帝國拓殖手段均是沒有去路、無計可施的。只有在河上穿梭的基里亞克人游走在文明秩序之外,他們能夠自由旅行到大陸去,既不眷戀固定居址,又保有著對自然生活的忠誠。在這個意義上,《薩哈林旅行記》中的基里亞克人身上寄寓了契訶夫所探尋的無路之路。
本文是202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清時期俄人旅華游記中的中國形象研究”(24YJC752009)的階段性成果;同時是武漢大學自主科研項目(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得到“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注釋:
[1] 羅新:《契訶夫唯一非虛構作品,看見同時代人避而不見的真實》,載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刁紹華、姜長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頁。
[2] [蘇聯(lián)]伊利亞·愛倫堡,《重讀契訶夫》,童道明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版,第50—51頁。
[3] 同[2],第53頁。
[4] 孫運來:《清代的費雅喀族》,《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6年,第4期。
[5] [俄]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刁紹華、姜長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72頁。
[6] Чехов А.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Т. 4. М.:Наука,1975. С. 31.
[7] 同[5],第72頁。
[8] [10] 同[5],第74頁。
[9] 1875年5月,俄國和日本在圣彼得堡簽訂相互割讓領土的條約,根據條約,日本將其對薩哈林島的權利割讓給俄羅斯,以換取千島群島。
[11] Галлямова Л. И. Освоение Сахалина в оценке россий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ей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ы 19-начала 20 в. Вестник ДВО РАН. 2006(3). С. 158.
[12] 姜磊:《〈薩哈林旅行記〉與契訶夫的遠東印象》,《外國文學研究》,2020年,第2期。
[13] Головнева Е. В. Культурный ландшафт как объект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го конструирования. Журнал фронтирны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2020(3). С. 33-40.
[14] [俄]契訶夫:《契訶夫小說全集(第七卷)》,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71頁。
[15] 同[2],第48頁。
[16] 同[2],第50頁。
[17] 同[5],第74—75頁。
[18] 同[5],第75頁。
[19] 同[5],第76頁。
[20] 同[5],第77頁。
[21] Островский А. Б.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и-путешественники конца 19 века об этноэтикете и психологическом своеобразии сахалинских нивхов. Евразия – диалог культур. СПб.:ФГБУК《Российский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музей》,2023. С. 165-171.
[22] 同[5],第114頁。
[23] 同[5],第122頁。
[24] 同[5],第121頁。
[25] 同[5],第95頁。
[26] [28] 同[2],第48頁。
[27] [俄]契訶夫:《契訶夫小說全集(第八卷)》,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3—14頁。
[29] 同[5],第215—222頁。
[30] [35] 同[5],第222頁。
[31] 同[5],第91頁。
[32] 同[5],第213頁。
[33] 卜鍵:《庫頁的傷逝》,《讀書》,2017年,第4期。
[34] 同[5],第418—420頁。
[36] 同[5],第225頁。
[37] 同[5],第70頁。
[38] [俄]契訶夫:《契訶夫小說全集(第九卷)》,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頁。
[39] 同[5],第280頁。
[40] Миссонова Л. И. К истории изучения населения Сахалина:архивные материалы А. П. Чехова.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обозрение. 2012(3). С. 161-175.
[41] Кузичева А. Чехов. Жизнь《отдельного человека》. М.: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2010. https://aif.ru/culture/17772
[42] 同[5],第217頁。
[43] 同[5],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