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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記

2024-10-08 00:00王興程
伊犁河 2024年4期

家庭舞會

午飯的時候,巴合提來到我家,跟我說明天可以去喀拉峻,已經(jīng)給賽力克說好了,一人五塊錢,晚上在會計家集合。晚上集合?我有點納悶,莫不是晚上出發(fā)?巴合提見我疑惑,便說:“晚上在會計家吃了飯后跳舞,然后就在他家睡覺,天亮就走?!蔽覚C械地點點頭,心想:“一人五塊,兩人十塊。巴合提的五塊錢是要我出的?!?/p>

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喀拉峻,高山上的一個大草原,風(fēng)景美得不得了。我還聽父親說過喀拉峻就是哈薩克人的天堂,村子里很多哈薩克人每年夏天都要去一趟喀拉峻。稍大一些,才知道喀拉峻就是我們喀拉達拉鄉(xiāng)的夏牧場,其中有一塊就是我們庫木托別克村的草場。一九九一年的暑假,我決定去一趟喀拉峻。我把這個想法跟父親說了,父親不同意。理由是:山上只有牧民,他們住得分散,我不會騎馬,語言又不通,到了山上怎么辦?總之是預(yù)估風(fēng)險很大,不同意。

一天,在路上遇見了同村的巴合提,我們聊到了這件事,他當(dāng)即表示可以帶我去,但是路費要我出。巴合提當(dāng)時也才十八九歲,初中沒有上完就輟學(xué)了,整天在巴扎上閑逛,他也很想去喀拉峻,想看看能不能幫牧民打打草掙點零花錢,但他卻拿不出來那五塊錢的路費。我當(dāng)即把巴合提帶我上山這件事跟父親說了,經(jīng)不住我的堅持,父親勉強答應(yīng),但不厭其煩地告誡了諸多事項。當(dāng)天下午我又給父親說了明天出發(fā)之事。父親幫我收拾了幾件東西,又是一番囑咐,特別強調(diào):牧羊犬很兇煞,要防之又防;山里晚上很冷,一定要注意保暖;流水湍急刺骨,一定不能冒險……末了,父親又交代了一句,要是遇見了什么事,可以去找一下老村長阿肯別克。阿肯別克是多年的村長,和父親在村委會共事多年,關(guān)系很好,前兩年才不干了,一直在山上居住。

當(dāng)晚我就和巴合提到了村委會會計阿曼太家。阿曼太不在家,前幾日就去了喀拉峻,他老婆明天要帶孩子去山上找他。家里還有兩個鄰村的女孩,明天也要去喀拉峻。我們一行人明早一起乘坐村民賽力克的小四輪去山上。

小四輪已經(jīng)停在院子里,車斗里裝了一些被褥和氈子,還有一些胡蘿卜、皮芽子(洋蔥)和西紅柿等蔬菜。阿曼太老婆已經(jīng)燒好了奶茶,切好了馕,拌了一盤皮芽子涼菜,還切了一盤子風(fēng)干肉。一行人開始喝茶吃馕。吃飯中間,賽力克從小四輪上摸出了一瓶“伊犁白”,就是兩塊錢一瓶的那種酒。馕吃完后,賽力克拿出了個酒杯開始倒酒,自己先滿滿地喝了一杯,然后阿曼太老婆也喝了一杯。輪到我時,推脫不過,也一口喝了。之后依次輪下去。兩位姑娘各抿了一下,阿曼太老婆堅決不同意,賽力克也在幫腔勸酒,倆姑娘只好勉強地喝完了杯中酒。兩圈輪空,賽力克又從小四輪里摸出了一瓶酒,繼續(xù)進行。賽力克卷了一根煙,自顧抽了起來。阿曼太老婆也扯過煙卷了一根。點著后,她又幫兩個姑娘各卷了一根,倆姑娘也沒有客氣,接過點了起來。

兩瓶酒見底了,賽力克還要去拿酒。阿曼太老婆止住他,說:“開始跳舞吧!”說著便打開了錄音機,先和賽力克跳了起來。巴合提也摟了一個姑娘跳起來,并示意我也趕快起來。我趁著酒勁請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錄音機里放的是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我們這舞跳著不帶休息的,一曲接著一曲。房間太小,又支了一個大炕,我們從地下跳到了炕上,又從炕上跳到了地上。喝了酒跳舞可真是沒個正形,我們嘻嘻哈哈,隨心所欲。倆姑娘也放開了,互相扭著夸張的動作,嘴里一邊嚼著泡泡糖,一邊哼著流行歌。一個叫阿依古麗的女孩和我跳舞時問我:“小王,你對象有沒有?”我說:“沒有啊。”她說:“不相信,你騙人的吧?你漂亮得很呀?!卑⒁拦披惖囊痪湓捵屛翌D時膨脹,膽子也大了起來,嬉笑著對她說:“真的沒有,你當(dāng)我的對象吧?”她說:“不行,我有對象呢?!薄澳銓ο鬄槭裁礇]來?”“他山上去了,我明天去找他。”舞曲繼續(xù)。賽力克邊跳邊把臉湊到那個叫熱依扎的姑娘臉上。反復(fù)幾次后,姑娘生氣地把他推開,他還在嘟囔著去扯那姑娘的手。阿曼太老婆見狀,不知大聲喊了句什么,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看樣子她是在嘲笑賽力克。

一直折騰到夜里兩點多,眾人都累了,阿曼太老婆便提議睡覺,只有賽力克意猶未盡,還想糾纏。阿曼太老婆對著賽力克吼了一句,做了個抓方向盤的姿勢。好像在說:“不睡覺,你明天咋樣開車呢?”接著把他推到外間的一個小屋子里去了。我示意了一下巴合提,我們便起身去了巴合提家。

巴合提的家就在阿曼太家后院,當(dāng)晚我就在巴合提家睡下了。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被拖拉機吵醒了。我們洗了臉來到阿曼太家,賽力克的小四輪已經(jīng)發(fā)動著了,阿曼太老婆正切著兩塊干馕,倆姑娘正梳頭呢。喝了幾口清茶,吃了幾塊干馕,眾人開始出發(fā)。上車前,我看見賽力克把巴合提叫到了一邊,嘀咕了幾句。我猜到了他們在說什么。按照先前說好的,我拿出十元錢遞到了賽力克手里,倆姑娘見到后也各拿出了五元錢遞了過去。賽力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我說(其實也是說給倆姑娘聽的):“錢嘛,不是我要的,是它要的嘛?!闭f著便朝小四輪努了努嘴。巴合提趕緊幫著解釋說:“小四輪要加油嘛?!蔽疫B忙說道:“知道知道?!眰z姑娘瞅著賽力克,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又把臉轉(zhuǎn)向旁邊去了。上了山才知道賽力克要到山上幫牧民打草運草,自己去也是空車一趟,拉幾個人也能賺回來點油錢。這時阿曼太老婆鎖好房門,又把孩子抱上小四輪后,催促眾人趕緊上車。

上 山

太陽剛剛露出個小紅臉,我們就出發(fā)了。小四輪歡快地奔跑在鄉(xiāng)間的碎石路上。七月的喀拉達拉,清晨的空氣還是冰涼的,但眾人卻很興奮。巴合提抱住一個柴油桶有節(jié)奏地敲了起來,他嬉皮笑臉,逗得阿曼太老婆和兩個姑娘開心不已。路上行人極少,我們的小四輪“突突”地冒著黑煙穿過麥地,穿過葵花地,穿過高高的白楊和一道道水渠,向著夢中的喀拉峻進發(fā)。這真是個愉快的旅行??!

小四輪跑過軍馬場,又繞過了闊克蘇鄉(xiāng),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就跑到了正在修建的龍口電站。媽的,想起去年我和兩位發(fā)小在這兒白打了半個月的小工,一分錢也沒拿上,我就朝著指揮部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繞過電站,我們就來到了特克斯河上游的一個支流———闊克蘇河。河流在此處有一個小落差,后來被人稱為“小壺口”。而特克斯林場的料場就在小壺口的北側(cè),料場上堆滿了巨型的圓木,那個年代伐的木頭可真多呀!說著,我們來到了山腳下,眼前出現(xiàn)了兩條路。巴合提跟我說:“大庫什臺嘛,右邊走。去喀拉峻嘛,左邊走?!蔽覇枺骸澳膫€遠(yuǎn)?”巴合提說:“大庫什臺一百多公里,喀拉峻七十多公里?!辟惲嘶仡^囑咐眾人坐穩(wěn),小四輪開始爬坡了。賽力克加大了油門,黑煙嗆得我們不敢喘氣。長距離爬坡,小四輪走得很慢,一路“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會兒功夫,眾人就昏昏欲睡了。路上偶爾聽到賽力克和人打招呼,像在夢里一樣。

快到中午的時候,賽力克停下小四輪跳下車來,眾人不知何故。賽力克卷了根煙,手指向冒著熱氣的機頭說了句:“水開了?!闭f著他從座架上取下一個塑料壺扔給了巴合提,讓他去河里打水。巴合提接過塑料壺,立馬向河邊跑去。這時阿曼太老婆從提包里掏出幾個干馕給眾人一人掰了一塊。這就是午飯了。

干馕噎得很,但是阿曼太老婆帶的一個小水壺僅夠她和孩子喝的。她把水壺遞過來,眾人都沒好意思喝。巴合提打水回來了。賽力克給拖拉機加滿水后,就對著塑料壺喝了起來。遞給我時,我猶豫了一下,喝下一大口,感覺食道里的干馕被一沖而下,隱約有細(xì)沙沉淀在口腔里。倆姑娘沒喝塑料壺里的水,只接過阿曼太老婆的水壺,抿了一小口。

山風(fēng)吹來,眾人有大夢初醒之爽,遠(yuǎn)處峽谷峭立,坡頂松林如黛。我隨手從背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傻瓜相機,只聽見倆姑娘一聲尖叫后,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我的相機上,滿臉的興奮!我一下就明白了她們的心思,擺弄好相機后,我朝她倆招了招手,倆姑娘第一個反應(yīng)是掏出梳子飛快地梳好頭,又忙不迭地用塑料壺洗了把臉,阿依古麗還掏出了一個口紅抹了抹。兩個人左顧右盼,終于選定了一個背朝峽谷的方向,我給她倆照了張合影。這時阿曼太老婆也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牽著孩子過來,我又給她和孩子照了一張。巴合提想要摟著倆姑娘照一張,倆人沒理他,他只好自己隨便照了一張。賽力克則手握方向盤示意我給他來一張開車的。倆姑娘又跑過來想各照一張單獨的。我的天,這還沒到喀拉峻呢,有多少膠卷能撐得起這樣照?我便哄著她們說:“等到了喀拉峻,我一定給你們多照幾張?!眱扇擞樣樧髁T。阿依古麗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說:“小王,真的???”我忙不迭地點頭,“放心,放心?!北娙酥匦律宪囎ê?,巴合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我:“瓦西里(我的外號),你的膠卷多嗎?”“兩個有呢?!蔽艺f?!吧缴先チ?,我們一點錢掙嘛!”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給山上的牧民照相!“可以嗎?”我說?!吧缴险障嗟娜硕?,他們錢有呢!”巴合提拍了拍胸脯說:“我在嘛!”哦,他要當(dāng)我的經(jīng)紀(jì)人呢??此麧M臉肯定的樣子,我也很興奮,沒想到這是個意外之旅,還將有一個意外的收獲。

小四輪仍在爬坡。倆姑娘開始討好我和巴合提,一路和巴合提交頭接耳,嘰嘰喳喳,三只舌頭不斷地在漢語和哈薩克語之間來回轉(zhuǎn)換,說上幾句就瞅我一眼。我猜想就是在說上山之后照相的事。期間,巴合提不斷地拍著胸脯,看樣子,他是在向姑娘們做保證呢。

小四輪爬上了一個高坡之后,地勢突然平坦起來,草色逐漸深綠。我大喊一聲:“到了嗎?”巴合提拍了我一下:“坐好,早著呢。這個嘛,是喀布薩朗?!薄翱Σ妓_朗?”我聽父親說過,前些年父親和社員們送牲畜上山,來的就是這個地方,下山后還帶了兩桶蜂蜜回去。果不其然,小四輪又走了一程后,我們看到了一排排蜂箱散落在草地上,有很多蜜蜂在空中飛舞,“嗡嗡嗡”地,有的開始向小四輪飛來。巴合提脫下衣服,不斷地?fù)]舞驅(qū)趕蜜蜂。倆姑娘和阿曼太老婆捂著頭開始尖叫。為了避免被蜇,賽力克加大油門,沖出了蜂群。

太陽開始西斜,慢慢靠近了山頂。小四輪又跑了十幾公里,拐過一個山包,眼前頓時開闊起來,真是可以用綠色無垠來形容!近處遠(yuǎn)處均是綠草繁花,一股草藥的香味直鉆鼻孔。我心里一陣驚喜,傳說中的喀拉峻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吧?巴合提看著我的表情,伸手一指:“門鬧(哈薩克語,這個、這里的意思),瓦西里,喀拉峻!”果真是到了。若干年后,我在《特克斯縣志》上看到一段關(guān)于喀拉峻的記載:“芳草萋萋,繁花似錦,猶如一幅舒展的碧色地毯,一直鋪展到皚皚冰雪的高山腳下……”這段描寫就是我當(dāng)時的感受。草很高,可以沒到成人的膝蓋,各種野花隨風(fēng)搖曳,有零星的野蜂和蝴蝶忙碌其中,我真想一下?lián)溥M去,但很多地方都用鐵絲圍著,卻看不到牛羊。巴合提解釋說:“這樣的地方嘛,不讓吃,他們打草呢,羊冬天吃?!蔽颐靼琢耍@些草是牛羊冬天的干糧。此時雖是太陽西掛,但遠(yuǎn)景仍是藍天白云、雪嶺云杉,遼闊動人。我們的小四輪沿著草地間的車轍穿行其中,隨意起伏,真像飄浮在大海之上。雖然生長于此,但初見喀拉峻的我還是有一種陌生的震撼。與我們生活之地僅僅相距六七十公里,此時卻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是的,人間到天堂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距離。

終于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到達了庫木托別克村牧場的地塊。一條溪流旁連著幾個氈房出現(xiàn)在我們的前方,有裊裊炊煙正從氈房的頂子上冒出,像是浸了水汽一般緩緩向東飄移。遠(yuǎn)遠(yuǎn)地,幾條牧羊犬已經(jīng)朝著我們的方向奔跑狂吠。再近一些看到了氈房前已經(jīng)聚集了好些人,最前面是一個裹著頭巾的老嫗,手搭在前額上朝這邊瞭望。巴合提說那是阿曼太的媽媽。到了跟前,眾人聚攏過來,牧羊犬停止了狂吠,搖著尾巴不斷地嗅著我們的鞋子,我心里一陣緊張。眾人拉手、擁抱、貼臉。老嫗抱起了阿曼太的孩子,不斷地親著,念叨著,滿臉激動和喜悅。眾人寒暄過后,這才注意到我。阿曼太老婆對著老嫗說道:“門鬧,四小隊老王的巴郎子(孩子的意思)?!崩蠇炿S即放下孫子,朝我伸出手來,滿臉笑意地說:“你好,你好,加克斯(問好的意思)巴郎子?!蔽颐Σ坏匚兆∷氖郑懒藥茁晢柡?。這時巴合提跟我說:“瓦西里,我們今天這個房子吃飯睡覺?!?/p>

卸下了氈子、被褥和幾樣?xùn)|西,賽力克謝絕了老嫗和眾人的挽留,說要趕在天黑之前把倆姑娘送到另一個牧場。倆姑娘重新爬上車廂,朝著我們揮手再見。小四輪又“突突”地拖著一股黑煙,朝著晚霞里的另一塊草原奔去。

我們走進阿曼太家的氈房,爐灶上有一鍋奶子正在翻滾,旁邊的案幾上擺放著切好的面條,這時阿曼太媽媽重新洗手后將面條均勻地撒在了鍋里。我頓時呆住了,問了一句巴合提:“這用奶子煮面條?”巴合提當(dāng)即對著我豎起大拇指,說:“奶子面條攢勁呢,瓦西里!”沒等我回過神來,阿曼太媽媽又拿起一個皮芽子,直接用小刀往鍋里削了起來,頓時奶子混合著皮芽子的味道在氈房里彌漫開來,聞著還可以,就不知入口是什么味兒?我正想著如何吃下時,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兩個扛著大鐮的男人。走近后,看清了前面是阿曼太,身后的老頭一定是他爸爸了。在村里我見過老頭,但沒對上號。兩位和我們一一握了手。阿曼太認(rèn)識我,給他父親作了介紹。

晚飯開始,阿曼太老婆盛了一碗面遞給了公公,然后是我。我接過滿滿的一碗,先擱在了案桌上,不知如何下口!我的舌頭從生下來就沒有接觸過這款吃食,我的胃更是沒有記憶。今晚的第一頓飯就把我難住了。猶豫間,我拿起筷子挑起了幾根面條吹了吹,正待送入口中時,這邊巴合提已經(jīng)催促我了。他一邊吸溜著,一邊示意我快吃。我抬起頭來,眾人皆是滿臉含笑地看著我。也許是難以拂卻主人的熱情,也許是餓了,一碗面條最終被我吃了下去,但無論如何再也不想來第二碗了。晚飯后,阿曼太一家圍在一起聊天,我和巴合提走出了氈房。

天還未完全黑下來,遠(yuǎn)處的雪峰仍在閃亮,近處的松林像一排排站立的人群,默然肅立,又好像會突然并排著走過來。就著微光,遠(yuǎn)處的山梁姿態(tài)起伏,酷似幾具俯臥著的女性腰臀,曲線流暢柔和而難以言傳。而在我們的腳下,偌大的圍欄里,羊群像是靜物一般,偶有擁擠時發(fā)出一些動響。臥在圍欄邊的牛群似在反芻,不斷地發(fā)出咀嚼的聲音。再走遠(yuǎn)一些,似有沉悶的水聲傳入耳里。我想那里應(yīng)該有一條河,問起巴合提,他說:“離這有一兩公里的地方是庫爾代河,一個大峽谷,很深?!薄皪{谷?”聽到他的話,我頓時感覺到了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但知道它的底部還有一條河流經(jīng)過時,這個恐懼中又增添了我的另一種渴望。那時我還沒有開始寫作,但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之心對于自然的敏感卻是與生俱來。時至今日,我對峽谷的感覺還是認(rèn)為不可探究,只能經(jīng)過或是想象。

天完全黑下來了,雪峰、松林包括那些柔和的曲線全都消失了。此時的天空像是一個劇幕,突然被切換到了另一處場景。我們仰起頭來,繁星碩大,北斗清晰,夜空離我們?nèi)绱酥?,一條大河竟然從我們的頭頂上流過。而此時我們的地球卻在黑暗中無聲地轉(zhuǎn)動,承載著萬千生靈在奔赴著一個未知的前程。黑夜無窮無盡,回過頭去,只有阿曼太家氈房的燈火像是神靈給我們留在人間的唯一光亮。

羊毛被子膻腥濕重,奶酪發(fā)酵的酸腐氣味伴著爐火的噼啪和輕微的鼾聲,終于,我在三千多米的高山上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時,阿曼太的父母早已起來了。老太太正在燒茶、烤馕。薩瑪瓦(茶爐)里的開水滋滋作響。小孫子仍在酣睡,但不見阿曼太兩口子。我突然想起昨晚入睡時,老太太幫我們鋪好被褥后,是她和老頭一起哄著孫子睡下的,那時就沒有見這兩口子。待我們穿好衣服,阿曼太老婆從外面抱了一捆木柴鉆了進來,跟我們打了聲招呼,便和婆婆一起忙活起來。這媳婦和昨天判若兩人,前天昨天和我們說笑逗樂,豪放得不得了,一到山上便變得低眉順眼、畢恭畢敬起來。昨晚他們在哪兒睡覺的呢?這個疑惑我沒好問。待我們出門洗臉時,發(fā)現(xiàn)離我們氈房的三四米開外還有一個小氈房。阿曼太正披著衣服從里面鉆出來。我一下明白了。

早餐依舊簡單,奶茶、烤馕、一小碟胡蘿卜絲,還有一小碗酥油。正喝茶時,門口像是有人走動,抬頭一看,正是昨天同行的阿依古麗和熱依扎,身后還跟了一個小伙子。巴合提捅了一下我說:“他們照相來了。”阿曼太一家當(dāng)即招呼他們喝茶,三人推辭了一番坐下了。茶喝畢,我瞅著阿曼太一家都在,便拿出相機提議給他們一家照個合影。一家人都很高興,老太太給老頭和自己拿出了壓箱底子的袷袢(衣服),并給老人拿了一頂新的氈帽戴上,自己轉(zhuǎn)身又披掛上了平時不戴的金銀首飾。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全家人移步氈房外面。早晨的陽光很好,我給他們一家照了張全家福。照完后,老太太看樣子要從絲襪里掏錢,我還沒來得及制止,便被巴合提揚手止住了。阿曼太還要堅持,被我堅決推辭。一家人不住地感謝。接著我又給他們一家人分別照了幾張。照完之后,我瞥見跟著倆姑娘來的那個小伙子拉著巴合提在悄悄說著什么。從巴合提的動作、表情來看,初始好像有些為難的樣子,隨及又拍了拍胸脯好像做了個承諾。片刻,巴合提朝我走來說:“哎,瓦西里,他們嘛,想去一個漂亮的地方照相,他們錢給,波勒的嗎(好嗎)?”未等我回答,他又指著那個小伙子說:“他,阿依古麗的對象阿扎提。”之前我也猜到了個大概,果然是被阿依古麗扯來的。阿依古麗緊接著說了句:“小王,山上漂亮的地方多?!蹦切』镒泳o跟著不住地點頭。剛才阿依古麗他們騎著兩匹馬過來,這會兒巴合提又向阿曼太家借了一匹馬,我坐在巴合提后面。一行五人三匹馬,辭別阿曼太一家,我們開始向草原深處走去。

從鮮花臺到獵鷹臺

根據(jù)我后來的回憶,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的鮮花臺(設(shè)置景區(qū)以后的命名)。顛簸近半個小時后,一行人來到了鮮花臺。此地果然是草勢興旺,花事正濃。遠(yuǎn)遠(yuǎn)望去,此地四周凸起,中間凹下,花草如彩云一般順勢而上,又如繁星一般傾瀉而下。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此地仍被鐵絲網(wǎng)圍住,我們的馬進不去。阿扎提建議將馬拴在圍欄上,之后他用雙手撐起鐵絲,我們依次鉆了進去。躺、爬、蹲、臥,倆姑娘連續(xù)照了五六張。緊接著阿扎提便提議向坡頂爬去,到了坡頂方才感覺到在坡下只是見到了美景的一小部分。涼風(fēng)吹來,視野更加開闊,彼時我又想起了一個淺薄的句子:“真是草的故鄉(xiāng),花的老家??!”碧草雜花,顏色各異,以紫為主,黃白相間。面對如此浩瀚的花海,我一朵也叫不上來名字,更不知如何形容!我隨手拽了一把,送到鼻子上,好像聞到了一股蜂蜜的味道,記憶在瞬間對接上了。對!就是父親曾經(jīng)帶回去的那個蜂蜜的味道!

那時,我和姐姐在鄰村上學(xué),有三四公里路程,天不亮就要出發(fā)。我們的早飯就是開水泡饃饃兼或一點咸菜。那年父親從山上帶回兩桶蜂蜜,便給我們作為早飯里的佐料,但限定我們一次只能挖兩勺。姐姐將兩勺蜂蜜攪到開水里泡著饃饃吃,我卻認(rèn)為蜂蜜被開水稀釋后味道淡得很,吃不出蜂蜜的味道。我堅持把蜂蜜放到碗里,用饃饃蘸著吃,這樣甜味更濃,更持久。漫長的童年,在苦澀里尋找一絲甜味,只能是蜂蜜……對于蜂蜜的味道,我因此有著驚人的記憶。時至今日,一旦嗅到純正的野山花蜜,我的大腦便在瞬間回到烏孫山下那個蕭瑟的村莊——白楊樹捂著光溜溜的身子,在西風(fēng)里持續(xù)地尖叫……蜂蜜的味道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遙遠(yuǎn)的年代。對于蜂產(chǎn)品的鑒定,我雖非專業(yè)人士,卻絕對自信,野生山花蜜和農(nóng)區(qū)植物花蜜,我一嗅便知。它能否對接上我舌尖上的記憶,便是鑒定這個蜂產(chǎn)品的關(guān)鍵所在。你應(yīng)該相信我那時的舌尖未經(jīng)任何人間繁復(fù)的味道,簡單而純粹。人間百味,對于那時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開始。所以我以自己清澈的舌尖,佐以敏感的內(nèi)心,將一種童年的味道準(zhǔn)確地拷貝了下來,且永難刪除。

這時,倆姑娘已經(jīng)選好場景,笑嘻嘻地擺出了各種pose,阿扎提也在用殷勤的目光望著我手中的傻瓜相機,我趕緊上前為倆姑娘各拍了三四張照片。阿依古麗和對象親密地照了一張合影。巴合提提出要和熱依扎合個影,在阿依古麗的鼓勵下,這次熱依扎沒再拒絕,笑著和巴哈提合了一張。怎能拒絕呢?山花爛漫,渾然欲醉,此情此景,再拒絕就煞風(fēng)景、不近人情了吧?而昨天為何就拒之千里呢?是行路匆忙或是情緒未到?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顯然巴合提并不知道這一點,我也不知道。

鮮花臺游畢,我們要再去另一處場景。巴合提抖了一下韁繩,囑咐我抱緊他,并說:“我們再去一下大峽谷?!闭f完馬就跑了起來。作為一個農(nóng)區(qū)長大的孩子,我們的身體很少有離地騰空的感覺,我們的重心一直在依靠自己的身體把握,而此時,我卻要把它托付給一匹馬而無法自控。我們穿過草地,迎來一個長長的下坡,我頓時頭腦暈眩,心臟狂跳,好在巴合提像是釘在了馬背上一樣,我只能死死地抱住這根“救命稻草”。事后我和巴合提說起這種感覺,他手腳并用地教了一個辦法:“彈簧,知道嗎,瓦西里?彈簧!”“和彈簧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解?!巴侠瓩C的彈簧!”他用手做了一個一上一下的姿勢,“馬起來的時候嘛你的屁股起來,馬下來的時候你的屁股下來,你的屁股彈簧一個樣就好了嘛!”這個說法似乎有些道理!如此看來,騎馬和汽車、拖拉機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巴合提的現(xiàn)場教學(xué)讓我心服口服。理論上我是聽懂了,但還要等待具體實踐。

二十幾分鐘后,我們來到了峽谷邊緣,此處抬眼就可以望到對面大塊草場和松林。目光再往上走,松林退去,草色逐漸稀疏,直至裸露的山體和冰川。多年后,我寫了一首詩:“喀拉峻以南,雪峰閃耀。天涯就此展開……”那年我十八歲,我看見的喀拉峻應(yīng)該就是我最遠(yuǎn)的天涯了。

峽谷深不見底,只能聽見隱約的水聲。倆姑娘說要下到谷底看看,被小伙子止住了,說下到谷底再上來,沒有兩三個小時是回不來的。說著他又把我們引到了半坡處的一塊巨石上,我們隱約看到了谷底的河流像一條細(xì)線。巴合提說:“這條河叫庫爾代河,這個峽谷就叫庫爾代大峽谷。以庫爾代大峽谷為界,喀拉峻往南走就到頭了。對面的牧場叫喀因德,騎馬走過去要一天多時間。”接著巴合提又說:“有一個望遠(yuǎn)鏡就好了。喀因德,我們?nèi)靠梢钥吹??!蔽业南敕ㄊ牵裟茉趰{谷的上方架起一根鋼索就好了。有了鋼索,我們只需要半個小時就能到達喀因德。事后又覺得這個想法好無趣。

太陽已斜過正南,谷底不斷有風(fēng)向上涌來,有一只鷹借著風(fēng)勢慢慢地升至半空,越過我們的頭頂,直至成為了一個小黑點。接著又一只、兩只、三只……一會兒功夫就有五六只,甚至更多的老鷹在空中盤旋?!袄销椂嗍仟毿?,此處為何成群?”我隨口問了一句。巴合提真不愧是牧民的后代,他說:“你看,瓦西里,”他指著我們腳下的草坡,我順眼望去,周圍竟有很多洞穴,每個洞口都有一堆泥土,有些泥土還是新鮮的。“這個地方旱獺多,老鷹就多?,F(xiàn)在嘛,旱獺都出來曬太陽的呢?!痹瓉砣绱耍舾赡旰蟠说乇幻麨楂C鷹臺,想是命名時景區(qū)的人是用了心的。以對面喀因德為背景,我欲將雪山草甸、森林峽谷,還有我那遙不可及的天涯一并收入鏡頭,可惜我的“傻瓜”太小了,它只能囊入這天地間的小小一部分。我給大家分別照了幾張后,也讓巴合提給我照了一張。背對著喀因德,我將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留在了自己的天涯。

此處沒有人家,午飯只能自己解決了。好在阿扎提提前做了準(zhǔn)備,他從褡褳里拿出了幾塊干馕、熟肉和幾個西紅柿。這幾個西紅柿好像是昨天阿依古麗帶來的。巴合提扯了一塊熟肉,來了一句:“一瓶酒有就好了?!卑⒁拦披愋χf:“巴合提做夢的呢?!蔽覀兌夹α似饋?。后來我覺得巴合提說這句話并非是做夢,他隨口的一句話,其實是為后面的計劃在作鋪墊。

若干年后我確實在這塊地方喝過兩次酒,就在我屁股底下坐過的地方,但喝酒的人卻沒有巴合提。那年秋天,我和詩人亞楠、畫家趙宏林等人陪同湖南作家遠(yuǎn)人來到喀拉峻。那時的喀拉峻還是一個自然狀態(tài),也還沒有旅游接待。早上我們在市場上采購了一些熟食,備了幾瓶酒。越野車直接開到了如今獵鷹臺的位置。游覽之后,中午就在草地上鋪了幾張報紙,開始了野餐。十月秋涼,牧草枯黃,我們面朝大峽谷,遙望喀因德,真是把酒臨風(fēng)、指點江山呀!

我們喝得正酣之際,遠(yuǎn)處一個牧民騎著馬朝我們這邊走來,我想這人或許是這片草場的主人,我們便提前向他招手,以示友好。那人走近了,并未下馬,也未干預(yù),只是笑著看著我們。我端起滿滿一杯酒遞了過去,他推辭不喝,在我們熱情的勸導(dǎo)之下才一飲而盡。我給他點了一支煙,并把剩下的煙盒一并塞到他的口袋里,笑著把他從馬上拽了下來(我是想讓遠(yuǎn)人體驗一下騎馬的感覺),眾人都笑了。那人把韁繩交到我手里,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騎馬的基礎(chǔ),我上馬小跑了一圈,自以為是地做了個示范,請遠(yuǎn)人來體驗一把。在眾人的鼓勵下,遠(yuǎn)人拽蹬上馬。誰知那馬扭了幾下腰胯,只在原地轉(zhuǎn)圈,后來干脆四蹄直立,一動不動。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給遠(yuǎn)人獻計獻策,遠(yuǎn)人也使出了各種動作,那馬仍然無動于衷,只顧埋頭吃草。遠(yuǎn)人只好尷尬地讓那個牧民把自己扶了下來。眾人大笑。那人接過韁繩,縱身一躍,馬兒便昂頭向東走去??粗谋秤?,我對遠(yuǎn)人說:“他肯定要跑起來?!边h(yuǎn)人說:“為何?”話音未落,那人已朝馬屁股上狠抽一鞭,馬兒頓時飛奔起來。我得意地告訴遠(yuǎn)人:“他是故意跑給你看的?!边h(yuǎn)人恍然大悟。那次喀拉峻之行,遠(yuǎn)人記憶深刻,后來被他專門寫進了散文集《新疆紀(jì)行》里面。望著那個阿達西(朋友)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我想起了當(dāng)年巴合提說的那句話。

另一次喝酒是在一年冬天,詩人祝林和柳念來伊犁采風(fēng),我陪同他們上了喀拉峻。那年的雪很大,好在一周前因中央電視臺來此拍攝紀(jì)錄片,主路上的大雪已基本被推開,我們的越野車得以開到獵鷹臺附近。兩位詩人都是南方人,自然少見這樣的雪景,就連我這個本地人也是第一次奔赴冬日的喀拉峻。漫天的白色鋪展得遼闊無邊,如此景致讓詩人們著實震撼。陽光照在大雪上幾乎令人致盲,縱覽天地,無一絲人間痕跡。這時候多需要一杯酒呀!我知道這兩位都是好酒之人,面對這三千米海拔的喀拉峻莽原,必須要有一個儀式。我從車?yán)锬贸隽艘黄恳亮辖?,分別倒了三個紙杯,遞給了兩位詩人。碰杯之后,祝林仰望茫茫河山,突然朝我問了一句:“為什么而飲?”未等回答,便一飲而盡。而柳念則一言不發(fā),直接將半杯白酒仰頭倒入喉中,紙杯一甩,拔腳向峽谷縱深處跑去。

回到剛剛的獵鷹臺。午餐用畢,阿扎提帶著倆姑娘便要在此和我們分道揚鑣了。臨行前,阿扎提拿出三十元錢遞給我,我剛想客氣一下,巴合提直接接了過來并塞到了我手里。想到剛剛建立起來的友好,加上今天的游覽如此愜意,我有些愧疚,但實際情況是,我那時也沒有任何收入來供養(yǎng)手中這個“傻瓜”呀!唉,有時只能是以“瓜”養(yǎng)“瓜”了。

醉 酒

回去的時候,巴合提提議走大路。大路其實就是草原上能走車的石子路。巴合提提議走這條路是有想法的。我們騎馬晃過兩道緩坡,走了約有三四公里,看到路邊有一個圓木搭建的小賣部,門前的馬樁上還拴了幾匹馬。巴合提說:“瓦西里,我們買兩瓶酒吧?!卑秃咸岽搜院茱@然是我們剛剛賺了三十元錢。我遲疑了一下:“在這兒喝?”“不是,我們拿走嘛。”巴合提說。誰知進了小賣部,一群人正在柜臺前喝酒,腳底下已經(jīng)撂了好幾個空瓶子,其中有兩人大概和巴合提認(rèn)識,立即邀請我們和他們一起喝酒。

大家挨個握了手,輪到和我握手時,我右手拿著相機,便把左手伸了出來,沒想到其中一個年長點的有點生氣,說:“哎,你那個手拿來撒!”我有點不明白,巴合提趕緊捅了我一下,說:“右手給嘛?!蔽矣悬c尷尬,便換出右手和大家依次握了。為何一定要用右手握手?巴合提當(dāng)時也沒說明白。后來我在一個場合了解到,過去征戰(zhàn)時基本上是右手拿武器,雙方停戰(zhàn)講和時,你只有伸出右手才能讓對方感覺到你的誠意,后來就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友好的禮儀習(xí)慣,好像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國際上的慣例。我想哈薩克人用右手與人握手也定是基于這種習(xí)慣。

握完手后,巴合提沒有經(jīng)得住那幫人的邀請,立馬加入了酒局。說是喝酒,其實就是一個杯子,大家輪著來,到誰眼前誰喝,喝之前要講上一段祝辭或是一個笑話。輪到我跟前,因為語言不通,我就直接喝了。沒有任何下酒的東西,哦,有莫合煙,沒輪上的人就卷莫合煙。小賣部里全是嗆人的辛辣味!酒杯子挺大的,就是那種農(nóng)牧區(qū)常見的五十克那種,一瓶酒,五六個人轉(zhuǎn)一圈就完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就是最后一杯酒到了誰跟前,誰就要起身去買酒。后面我才知道這柜臺酒沒有誰請誰之說,幾個酒鬼碰到一起就開喝了,但酒錢要均攤,這有點像我們說的AA制。這里面還有一個潛規(guī)則,有的人愛喝酒,但從來不想買酒,倒酒的人就有意識把最后一杯酒勻到他跟前,在眾人的注視下,他也只好掏錢買酒。如何能將最后一杯酒倒到他跟前,這也要靠倒酒人的技巧。這種柜臺酒也可能開始發(fā)起的時候只有兩人,但不斷地有人加入進來,人越來越多,中間有喝醉倒下的,也有中途離開的。前面所說的吝嗇鬼多數(shù)會在即將輪到最后一杯酒時借故離開,眾人就越發(fā)地瞧不起他。有時候發(fā)起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但酒局仍在繼續(xù),只要有新人不斷加入,這酒就可以從清晨喝到傍晚。喀拉峻茫茫大山吶,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喝酒也成了打發(fā)時間最好的辦法了。除了日用品之外,酒是山上銷得最快的商品了。開小賣部的多數(shù)是漢族人,他們隨著牧民遷徙,除了售賣牧民必需的生活用品之外,還兼做畜牧產(chǎn)品的收購,如羊皮、奶酪、酸奶、酥油等,生意很好,但就是要有足夠的耐心陪伴這些酒鬼從早喝到晚。

最后一杯酒已經(jīng)輪到巴合提兩次,輪到我一次了,我們已經(jīng)買了三瓶酒,花去了十多塊錢。我感覺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剛到手的三十元錢,今天就要全部撂在這了。再者我感覺到巴合提已經(jīng)不行了,我也快醉了,大腦嗡嗡作響,胃直往上翻。那時候的酒量真差呀,這輩子我好像從未喝過那么多酒。在我們后面又進來兩撥人,在我們前面已經(jīng)有兩個人喝醉了,躺在了小賣部門前的草地上,還有兩個人已經(jīng)走了。我強忍著不斷上涌的胃,思忖著如何脫身。

巴合提終于喝醉了,他一個人喝了兩個人的酒,后面輪到我時,只能他喝了。出去撒尿時,他對著拴馬樁一陣翻江倒海地狂吐不止,吐完了,坐在草地上低著頭只喘氣不說話。我想是該走了。縱然此時自己也很難受,但我還是努力地把巴合提扶到了馬背上,自己也勉強爬上了“后座”。那馬兒也好像知道背上馱的就是兩個喝醉的人,不用驅(qū)趕,便自顧自走了起來。我看了下電子表,已經(jīng)6點多了,我們在小賣部里喝了兩個多小時。

一路上巴合提左右搖晃不停,我也只好跟著搖晃。彼時還是暖陽當(dāng)空,曬得人更加暈眩。走了兩三公里后,來到一處平坦的草地上,巴合提要下馬撒尿,完后又開始嘔吐,幾番折騰后,竟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也是腸胃翻滾,吐了幾次都沒有吐出來,頭暈?zāi)垦!N噎h(huán)視了一下周圍,沒有一個實物,猶豫了一下,把韁繩綁在了巴合提的腳上,也倒頭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凍醒了,坐起來后渾身打哆嗦,太陽已近西山,山風(fēng)冷峭。再一看,巴合提在離我十幾米的地上仍在呼呼大睡。馬呢?我們的馬不見了!我站起來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還是不見。我趕緊把巴合提搖醒。巴合提聽聞馬不見了,也嚇了一大跳,酒像是一下子醒了。他趕緊爬起來,又爬上一個高坡,四面環(huán)顧,仍不見馬的影子。他走下高坡,一面搖頭,一面嘆氣,像是后悔的樣子。“喝得太多了,太多了,瓦西里。”他一面像是對著我說,一面又像是自我安慰,“沒事兒,那個馬嘛,自己回去呢?!蔽抑荒芟嘈潘脑?,只是我們該如何回去呢?我問起阿曼太家的路程,他說還有十幾公里。天吶!這要走到什么時候?太陽一落山,可能就更冷了。巴合提卻不太著急,說:“我們走大路,走大路可以碰到幫忙的人。”

好在大路不遠(yuǎn),我們翻過一座高坡就到了。到了大路上,仍是四下無人,只能碰運氣了。約摸走了半個多小時,天就黑了。四野寂靜,高山之上連蟲鳴都聽不到。我們更是無法辨別方向,只能循著發(fā)白的石子路往前走。今晚的體驗可是和昨晚大不一樣啊,頭頂上縱有星光閃爍,可心境卻是一片惶恐!事已至此,我連埋怨的話都無法說出,只能跟著走。又走了兩三公里,又冷又餓,加之中午的酒勁還未完全過去,兩人疲憊不堪,但擺在前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繼續(xù)往前走。這時我無意中看到左邊的山坡上有米粒大小的光亮在忽閃,我指著讓巴合提看。他定定地瞅了一會,說:“那是對面喀因德牧民的氈房,在大峽谷的那邊(對岸)呢?!彼选澳恰弊滞系煤荛L!這一句話又把我的那丁點希望給撲滅了。照這樣走,大概要走到半夜。我?guī)缀跻^望了。

天冷,尿也多。我們正在尿尿的時候突然感到前面有燈光閃爍。難道是牧民?我們的勁頭一下又上來了,加緊了腳步。燈光越來越近,是朝著我們的方向。這時隱約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我讓巴合提細(xì)聽一下,他也確認(rèn)是拖拉機。果然,燈光越來越亮,聲音越來越大。沒錯,就是拖拉機!我們一下興奮起來,真是“星光不負(fù)趕路人?。 蔽覀兏纱嗖蛔吡耍驼驹诼分虚g準(zhǔn)備攔車。我有些不放心地問巴合提:“它能停嗎?”“山上的車都停呢,再說我們有錢嘛?!睂Γ覀冞€剩下十幾塊錢,這家伙記得可清楚了。

遠(yuǎn)遠(yuǎn)地,拖拉機看到了我們,使勁地朝我們鳴喇叭,我們拼命地朝著拖拉機揮手。車停了,我們還沒有看清楚對方的臉,對方卻大聲喊:“巴合提!”巴合提沖上前去握住了對方的手,竟然是賽力克,我們的親人賽力克!

賽力克從拖拉機上下來后,我和巴合提緊緊抱住了他。車上還有兩個人也下來和我們握了手。賽力克詢問起巴合提,那意思大概是:“怎么啦,為什么會在這兒?”他聞到我們滿身的酒氣,大概猜到了原因,把巴合提訓(xùn)斥了一番,又轉(zhuǎn)過頭來朝我說:“今天我不在的話嘛,你們完了。”我連連點頭。說罷,讓我們上車。小四輪掉頭,朝著反方向送我們回阿曼太家。車上的兩個人是和賽力克一起打草的同伴,幸虧他們今天收工晚,否則就錯過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心情剛剛好起來,我們又陷入了忐忑之中,那匹馬到底回去了沒有?

大約顛簸了四五十分鐘,小四輪就把我們送到阿曼太家門口了。牧羊犬沖出來,又是一陣狂吠。緊接著,阿曼太和老爹出來先和賽力克幾人握了手,接著把我們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巴合提一個勁地道歉。他們之間的對話我雖然沒聽懂,但從父子倆的神情和語氣來看,應(yīng)該問題不大。隨后他們邀請賽力克幾人進去吃飯,但那幾人謝絕了。我正思忖著該不該給賽力克掏些柴油錢時,那三人就已經(jīng)上車掉頭,絕塵而去。這時阿曼太的聲音已經(jīng)小下來,吩咐我們趕緊進去吃飯。氈房里祖孫三人正在啃著羊肉,牧羊犬也正在對付著幾塊骨頭。像是不經(jīng)意似的,巴合提又捅了我一下,說:“看,瓦西里。”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副熟悉的鞍具正躺在門口的角落里,我心里一下有底了。我瞄了一下墻上的掛鐘,還好,才十點多。

今天為了迎接兒媳和孫子上山,阿曼太老爹特意宰了一只羊,這個口福也讓我們趕上了。只是今天這個手抓肉吃得有些尷尬。從阿曼太那里看,剛才的事情好像已經(jīng)過了,他不停地讓我多吃,并給我削肉遞肉,只是沒太理會巴合提。巴合提因為心虛,沒敢放開,只吃了幾塊肉,又扒拉了一點面條,便推辭吃飽了。晚餐用畢,阿曼太和媳婦跟巴合提聊了會兒,大約是問了一些白天的事情,巴合提沒敢多說喝酒的細(xì)節(jié),只說中午喝了兩杯在草地上睡著了。倆老人又逗了一會孫子,時間不早了,一家人鋪開被褥休息了。

故鄉(xiāng)的云

早晨起來又是個晴天。喝過早茶,我們決定今天去另一個牧場轉(zhuǎn)轉(zhuǎn)。不好意思再借人家的馬了,用腿量吧,走哪算哪。辭別阿曼太一家,我們又上路了。巴合提的意思是仍然走大路,說不定能搭個順風(fēng)車或順風(fēng)馬。

運氣還可以,走了不到一公里就攔下了一輛收奶子的東風(fēng)車。駕駛室里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我倆就坐在了車后廂的奶缸(車后廂就是一個用鋼板焊的大奶缸)上,但雙手必須緊握住固定奶缸的鋼絲繩才行。奶缸里大概已經(jīng)收了半缸奶子,車輛顛簸時,就能聽到奶子在里面波濤洶涌的撞擊聲。這車碰到氈房就會停下來,打幾聲喇叭,就有一個洋崗子(老婆子或婦人)提著奶桶出來。駕駛員兼做收購員,我們看見他從車上拿出一個類似于試管一樣的東西,將奶子注進去,而后再盯著試管看了一會兒,就將整桶奶子倒進奶缸里了。我有些不解,問巴合提:“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那個是驗?zāi)套拥?,害怕牧民兌水嘛?!卑秃咸嵴f。哦,是個驗?zāi)唐?,防止摻假。巴哈提又說:“牧民跟前嘛他們驗得嚴(yán)得很,可是快到縣上的時候,他們從河壩里提上幾桶水就直接倒進去了。”我一下明白了,這應(yīng)該算是靠山吃山,靠奶吃奶了吧?這是縣奶粉廠的收奶車,估計到了廠里還應(yīng)該再驗一次,但兩三桶水兌在幾噸重的奶子里,指標(biāo)應(yīng)該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一個上午我們跟著收奶車轉(zhuǎn)了五六個收奶點就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加里格孜牧場。這里有巴合提家的一個親戚,親戚家有一個小伙子和巴合提年齡相仿,他們的關(guān)系也很要好。我們很順利地找到了親戚家。走進氈房后發(fā)現(xiàn)一個小伙子正在睡覺,見到我們后,小伙子和巴合提熱烈地?fù)肀г谝黄?。兩人親熱地說了一大堆話后,小伙子開始給我們燒茶。巴合提介紹說這是他媽媽的姐姐的娃娃(表弟),叫華尼西。今天他媽媽和妹妹去參加一個親戚家的托依(婚禮),他爸爸和弟弟到另外一個草場放羊去了,牧羊犬大概也跟著去了。今天就他一個人在家。巴合提顯然對這個情況很滿意,畢竟有老人在,年輕人不方便嘛。

茶燒好后,華尼西打開了一個餐布,里面有一些糖果、馕、奶酪和一些油炸的三角(哈薩克人叫包爾薩克)。喝茶吃馕,待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華尼西摸出了一瓶酒要打開。巴合提趕緊制止住了,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說:“晚上,晚上?!比A尼西便不再勸了,我們?nèi)岳^續(xù)喝茶聊天。突然巴合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瓦西里,照相機拿來撒?!彼舆^相機又遞給了華尼西。華尼西很小心地接過來,拿在手上細(xì)細(xì)地觀察了一番,又對在眼睛上做了個照相的姿勢后,還了過來。巴合提示意我給華尼西照一張。我撥好膠片,對著華尼西和他身邊的薩瑪瓦照了一張。華尼西有點不好意思,靦腆地笑了。隨即他站起來抱了一副鞍具走出門去。我將要起身,巴合提把我擋住了,說:“等一下他再借一匹馬來?!?/p>

幾支煙的功夫,華尼西回來了,又帶了一個小伙子騎了一匹馬過來。這個小伙子叫賽爾江,華尼西家的鄰居。我收拾好相機,仍舊坐在巴合提的后面。四人騎馬出發(fā)了。

這一下午收獲不小,我們走了五六家牧民,一共進賬四十多塊錢。山上很少有人來照相,牧民下一次山也不容易,況且也很難拖家?guī)Э趯iT去一趟照相館。只要我們走到的地方,很少有不照相的。只是我們給牧民照相過程挺復(fù)雜,我的快門一秒鐘摁下,而他們的準(zhǔn)備時間卻要大半天,洗臉梳頭戴首飾,全家人要把壓箱底吃托依的袷袢全都翻出來穿戴整齊。有的為了照全家福,女人還要派人去幾公里以外把放牧的老公孩子喊回來。等全家人坐定,一兩個小時過去了。照一張相,全家人像是過節(jié)一樣,或像是面臨一個重大的儀式。有的老人不但要穿戴整齊,甚至還對著鏡子把胡子梳了又梳??粗@些我心里陡然增添了一些惶恐和緊張,一家人的期待全部裝在了我這個小小的“傻瓜”里,若是有了意外,可怎么了得呀?生意如此火爆,我后悔沒有多帶幾個膠卷上山。

夕陽西下,四人打馬返回。經(jīng)過一個小賣部時,巴合提和我商量要再買兩瓶酒。今天的生意如此興隆,怎好拒絕?我下馬買了兩瓶伊犁白,揣到了背包里?;氐饺A尼西家氈房時,天已經(jīng)黑了,四下一片寂靜??礃幼铀习趾偷艿芙裉焓遣粫貋砹恕1娙硕紤汛矏?,今晚我們將會擁有一個無比歡暢自由的時光??!

在華尼西的指揮下,賽爾江生火燒茶,他自己則從架子上取下了幾塊風(fēng)干肉開始收拾下鍋,完后,又切了一個皮芽子。我們開始喝茶,吃馕。茶過三碗,肚皮差不多飽了,華尼西轉(zhuǎn)身把中午的那瓶酒拿出來,還拿出一個和小賣部里一模一樣的玻璃杯子。我好奇華尼西家怎么會有這種杯子?巴合提笑了一下,附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那肯定是華尼西在小賣部喝酒的時候摸來的。”

主人華尼西倒酒,先飲了第一杯,然后依次輪開。兩圈下來,一瓶酒基本見底。我把兩瓶伊犁白拿出來遞到了巴合提手里。巴合提倒酒,先飲一杯,第三圈開始。輪到華尼西時,他將酒杯接過來放到了跟前的餐布上,轉(zhuǎn)身從墻上取下一把冬不拉,開始彈琴唱歌。唱著唱著,巴合提和賽爾江都跟著唱了起來。我聽不懂,但可以肯定這是一首他們都熟悉的歌曲,曲調(diào)悠長抒情,在酒精的作用下,三人都有一些亢奮忘我。此時在三千米高的草甸之上,黑夜像一塊沉重的幕布,唯有嘶啞的歌聲像是小小的螢火蟲一般在不斷地穿刺著黑暗的堅硬。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命運,他們可能也不懂,但歌聲似乎唱出了那些不確定的命運和生活,同時又唱出了無法更改的人生和早已確定的宿命。億萬年來,高山永恒,河流永恒,黑夜永恒,而所有生靈不過是基因的傳播者,牧草如是,森林如是,牛羊如是,氈房內(nèi)的四個年輕的肉體也如是,代代傳遞,歲月枯榮,轉(zhuǎn)瞬消亡,卻又生生不息。

一曲唱畢,華尼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輪到我了,我既不會彈琴,也不會唱歌,一再推辭,但三人卻是不答應(yīng),要求我必須唱一首。“你的錄音機里歌多得很嘛,瓦西里?!卑秃咸嵋辉俅叽?。他大概說的是流行歌。巴合提的話提醒了我,雖然流行歌很多,但要應(yīng)景啊。我搜腸刮肚了一番,決定唱一首《故鄉(xiāng)的云》。一段唱完之后,賽爾江激動地插了一句:“費翔,費翔。”我必須得承認(rèn),我小看他們了,一個深山里的牧羊人竟然還知道費翔!那個年代港臺歌曲很是流行,很多少數(shù)民族年輕人其實也很喜歡,有些樂手把本民族歌詞填進了流行歌的曲調(diào)里,唱出來還蠻有味道的,有些像翻譯體。既然能夠共情,我又乘著酒興唱了第二段,三人也和著我的歌聲一起唱了起來。酒灌下肚后,我給他們講起了這首歌的大意。華尼西馬上接過話:“這個地方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嘛。”是啊,但一個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的人,他是如何理解故鄉(xiāng)的呢?如果有一天離開了喀拉達拉,我又該如何理解自己的故鄉(xiāng)呢?

風(fēng)干肉終于煮好了,華尼西從腰間掏出了一把漂亮的小刀開始給我們削肉,酒還在繼續(xù)。賽爾江接過冬不拉開始彈唱。我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了,頭也開始痛,眼皮漸漸撐不住了,我終于倒下睡去……

一覺醒來,彈唱還在繼續(xù)。我看了下電子表,已經(jīng)三點多鐘了。餐布上一片狼藉,三個空酒瓶躺在旁邊,華尼西彈著冬不拉,已是口齒不清,但聲音拖得很長。巴合提和賽爾江卷著莫合煙也在隨著琴聲哼唱,十五瓦的節(jié)能燈越來越暗??诟傻脜柡?,我喝了口涼茶,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睡覺。我再一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五點多了。賽爾江在彈唱,華尼西在抽煙,巴合提已經(jīng)睡著了。真是山中日月長??!喀拉峻的人們已經(jīng)把日子過得日夜不分了。

私 奔

早上是被人叫醒的,日頭已經(jīng)老高。氈房外來了一群人正在說話。華尼西招呼我們起來并迎了出去。隨后巴合提告訴我,門外這些人昨天聽說山上來了個照相的漢族巴郎子,他們家里人也想照個相,因為怕我們白天走遠(yuǎn)了,所以一大早就趕到華尼西家來請了。來的這些人里巴合提大部分都認(rèn)識,同他們確認(rèn)了一下住址和線路,有的人就先回去了。喝過早茶,我們準(zhǔn)備上路。今天華尼西和賽爾江家中都有事,就不去了。華尼西將馬給我們牽來,又對著巴合提叮囑了一番,我們就隨著來人出發(fā)了。

一上午我們拍了四、五家,中午在一戶牧民家就地喝茶。這家牧民正在炸包爾薩克,不知道是為了招待我們,還是正巧碰上了。午茶很豐盛,有酥油、蜂蜜,他們還擺出了一些糖果、奶酪和一些小餅干點心等。昨晚醉酒沒吃多少,今日早餐又很匆忙,中午真是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正吃之際,門口來了一個小伙子,將巴合提叫了出去,兩人在門口說了一會,巴合提便進來催我抓緊吃飯。我不明就里,只能快快吃完。出了氈房后,巴合提告訴我,這個小伙子來請我們給他照一張結(jié)婚照,家比較遠(yuǎn),我們得趕緊出發(fā)。

小伙子帶來兩匹馬(想是怕我們沒有交通工具)。見此,我乘機向巴合提提出,我要自己騎一匹。幾天的馬背體驗,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可以單獨試試了。巴合提把華尼西的馬給了我,這匹馬已經(jīng)和我建立了一天多的感情。他又做了一番交待后,我們騎馬上路了。這馬比較聽話,講規(guī)矩,聽指令。巴合提說:“這是一匹走馬。”他的解釋就是:跑馬好比越野車,而走馬就是小臥車。意思就是走馬不顛人。巴合提還告訴我,一百匹馬里挑不出來一兩匹走馬。走馬很珍貴,一般都是有錢人家才擁有。過去只有公社和鄉(xiāng)里的巴希拉克們(領(lǐng)導(dǎo))才配有走馬。但走馬也有一個弱點,不善于走長途,更不善于參與賽馬和叼羊。一句話,走馬是馬中的另類。但我的理解是:騎走馬就好比坐轎子一般,坐轎子能走長途嗎?這兩天我已經(jīng)體驗到了走馬和跑馬的區(qū)別。一路順暢,少遇坎坷,碰到平坦的草地,我也敢像他們一樣跑起來。巴合提的彈簧原理確有其用,我也是基本上體驗到了馬背上的自由。

跑了近半個多小時,我們來到了一個山洼里,在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個廢棄的羊圈,里面并沒有牲畜,像是很久沒有用過了。羊圈旁邊有一個幾乎倒塌的小木屋,門前長滿了草,不像有人的樣子。巴合提說:“就這了?!?/p>

小伙子幫我們拴好了坐騎以后朝木屋里喊了一聲,里面出來了一個洋崗子朝我們問好。巴合提說這是小伙子的姐姐。洋崗子招呼完我們以后,又進去了。巴合提說:“他媳婦正在換衣服呢?!闭f話期間小伙子也進去了。我有些不解,趁這功夫問巴合提:“他們?yōu)楹巫≡谶@個廢棄的地方,這不像人住的地方呀?”巴合提告訴我這個小伙子的媳婦是“搶”來的?!艾F(xiàn)在媳婦能搶嗎?”我吃了一驚。“媳婦的爸爸媽媽不同意嘛,錢就要得太多,小伙子的家里錢沒有嘛,就想了個辦法,把這個媳婦‘搶’來藏到了這個地方。他把姐姐拿來陪一下嘛。”“這個搶的話,那個媳婦同意嗎?”我問?!八麄儍蓚€商量好的嘛。”巴合提說。我的天啊,這能叫搶嗎,應(yīng)該叫私奔才對!這是兩種語言轉(zhuǎn)換的不夠準(zhǔn)確的問題,確切地說是巴合提翻譯的問題。我又問:“那后面怎么辦?”“這個地方住上一個月的話,媳婦的爸爸媽媽辦法沒有了嘛,同意了嘛!”巴合提說。再往下理解,就是生米煮成熟飯,四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了,只能同意了。我再問:“她爸爸媽媽不找嗎?”“剛開始嘛,找呢,到那個小伙子的房子找去呢,但小伙子在房子呀,‘你的那個丫頭哪個地方去了,我怎么知道?’”巴合提壞笑道?!八慕憬氵@個地方來就是幫忙的嘛……兩天以后就不找了,她的爸爸媽媽也知道呢。兩天以后嘛,找也白開了(沒用了)?!卑秃咸嵊止α似饋?。的確,生米煮成熟飯,一個晚上就夠了呀,真是富人有富人的實力,窮人有窮人的辦法。

約摸兩根煙的功夫,三個人一起出來了。小伙子已經(jīng)換了件新襯衣,他姐姐后面跟了個姑娘,靦腆得不太好意思看人,她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我仔細(xì)地看了一下,姑娘二十上下,臉蛋紅紅的,挺漂亮的,穿了一件紅色上衣,頭頂裹了一個鏤空的白頭巾,還帶了一副金耳環(huán)。

巴合提將二人安排到一根橫木上坐下,又跟我說:“瓦西里,半個子,上面半個子,結(jié)婚證用嘛?”原來照片是辦證用的,只要上半身。你說他們是搶親,但是他們的這個法律意識又讓你硬生佩服,如果說“搶親”是為了將生米煮成熟飯,那么這個結(jié)婚證則成了他們的一張護身符,真是雙保險呀!誰說牧民沒文化?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責(zé)任重了,似乎這兩人的結(jié)婚證現(xiàn)在就在我手里,我就是給他們發(fā)證的。

為了確保穩(wěn)妥,我連著拍了兩張。照片洗出來后,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這張結(jié)婚照:背景、表情都很到位,小伙子兩眼直直盯著前方,好像他的婚姻和愛情、他未來的生活和期許都隱藏在了這一個小小的傻瓜相機里。媳婦的頭有點低,仍是有些羞澀,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種期盼,似乎在期盼這個“傻瓜”能夠毫無懸念地成全她那孤注一擲的愛情。

多年后,我還偶爾會想起這一對私奔的男女,他們后來怎么樣了?是終成好事還是有意外發(fā)生?他們?nèi)羰怯辛撕⒆拥脑?,孩子都該成家了吧?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這一劇情的后半部分了。唉!巴合提也未必知道。

關(guān)于這對情侶的私奔,多年后我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那個年代,男女私奔在社會上不是什么稀罕事,兩個對上眼的人,不管是未婚還是婚外,囿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選擇了一種不管不顧、逃離現(xiàn)實的情感奔赴。這種事情多發(fā)生在農(nóng)村,這種逃離最近的地域是出縣,一般也會出省,越遠(yuǎn)越好啊,越遠(yuǎn)越能實現(xiàn)自由??蓛蓚€生長于深山牧區(qū)的男女,一句漢語不懂,從未接觸過社會江湖,又無任何生存技能,能跑到哪兒去呢?多少私奔的情侶抱定了“和你遠(yuǎn)走天涯”的理想和意氣,奔向了那個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商煅膶@一對男女來說,可能就是從一個山包到另外一個山包,從一個牧場到另一個牧場。他們的私奔注定了只能在這茫茫的大山之中,就像牛羊永遠(yuǎn)不可能離開牧場。

電 影

接下來兩天,我們?nèi)匀皇窃绯鐾須w,又轉(zhuǎn)了五六處牧場,晚上住在華尼西家里。住的時間長了,我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沒有什么可以補償?shù)?,每?dāng)我們端起茶碗的時候,這種心理就會愈發(fā)強烈。一天我們返回的路上走了另一條岔道,恰巧碰到一個筑路隊在此整修牧道??拷窖屡杂袔讉€帳篷,其中一個正冒著煙,好奇心讓我們湊了過去。帳篷里有一個漢族人正在做飯,灶前堆了一堆菜(胡蘿卜、包包菜、皮芽子、土豆等)。山上最稀貴的莫過于蔬菜了。再者自上山以后,我們就基本沒有吃過什么菜,現(xiàn)在既然遇見了,說什么也要搞上一點,也可以補償一下華尼西家。

我們下馬走進帳篷,央求這位老鄉(xiāng)賣給我們一些蔬菜,沒想到這位四川老鄉(xiāng)直接拒絕了,說他們有一幫人吃飯,半個月才能下一次山,他們的蔬菜還在省著吃呢,堅決不賣。我從兜里直接摸出五塊“大洋”遞過去,這位老鄉(xiāng)仍然不為所動。巴合提朝我擠了下眼睛,又指了指我的相機。我明白了,便給老鄉(xiāng)說再附帶給他照張相。這位老鄉(xiāng)卻說:“我照什么相,這個地方!”我突然想到,這個老鄉(xiāng)定是個外地來此打工的人,便接著說道:“你可以寄回老家,讓家里人看看呀?!边@句話好像有些效果。那老鄉(xiāng)定了一下,說:“我咋個拿到相片嘛?你們莫騙人噢。”“我們會給你送過來的呀?!蔽抑噶艘幌掳秃咸?,又指了一下帳篷不遠(yuǎn)處的一個草坡,說:“他家就在那兒?!蹦侨藢⑿艑⒁傻厥樟宋覀兾鍓K錢后,站到帳篷外面,背對著一處草坡,讓我給他照了一張全身照。拍完以后,他好像有點不太放心,又叮囑了我們一句:“一定要送來哦?!闭f完,他拿了一個塑料兜兜,給我們裝了一個包包菜、兩個胡蘿卜、兩個土豆、兩三個皮芽子。

這張照片真是洗出來了。半個月后我又經(jīng)過此地,可是路已經(jīng)修完了,只剩下幾堆石頭和一個土灶,人面不知何處去。

太陽將落山的時候,我們回到了華尼西家,發(fā)現(xiàn)氈房內(nèi)外人聲喧嘩,進進出出。哇,今天他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回來了,一家人正在忙著做飯。見到我們后,他們都過來寒喧問好,華尼西把我做了介紹。我拿出了剛買的一兜蔬菜,一家人都很高興,不住地感謝!全家人都到齊了,晚餐自然豐盛,胡蘿卜風(fēng)干肉、土豆風(fēng)干肉、清炒包包菜、涼拌皮芽子、白水面條、酥油、奶酪,還有媽媽和妹妹從婚禮上帶回的糖果點心。

吃飯時,華尼西的妹妹興奮地向眾人通報了一件事,大家聽完后,言語和神態(tài)都很激昂。我想應(yīng)該是一件喜事。巴合提告訴我,明天晚上加勒帕克牧場上要放電影。放電影在牧區(qū)可是一件大事,對牧民來講,不亞于參加一場托依。今天,華尼西媽媽和妹妹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賽力克,從他那兒知道了放電影的消息。賽力克打草的地方和華尼西家的牧場在一個方向。他說明晚可以開上小四輪順路過來接上他們?nèi)胰?。這可真是喜上加喜呀!

山上一年難得放一兩次電影,看電影還不只是看電影,還可以見到多時不見的親戚朋友和老熟人,這多么讓人開心和期待??!華尼西的弟弟和妹妹一直在不停地嘰嘰喳喳,好像在回憶上一次看的電影內(nèi)容和細(xì)節(jié)。巴合提看著他們那個勁頭,朝我撇了撇嘴,有點不屑的樣子,說:“唉,瓦西里,都是老電影?!?/p>

第二天早上,我和巴合提又騎馬出門了。我們所到之處很多人都知道了加勒帕克牧場今晚上要放電影。這消息沒有翅膀卻飛得比鳥兒還快。當(dāng)然我們也是傳播者之一。每到一處氈房,我們除了給他們照相之外,也順便把加勒帕克牧場放電影的消息告訴他們一家,好讓這一家人也開心一下。他們高興了也會盡可能地把好吃的拿出來。

喀拉希拉克牧場有一戶牧民不但留我們吃了午飯,還把家里發(fā)酵好的馬奶子端上來招待我們。我原先喝過,不大習(xí)慣,可巴合提卻是如獲至寶。來喀拉峻的路上,他就念叨過這次上山一定要好好喝一下馬奶子。馬奶子、羊羔肉是夏日里哈薩克人的至高享受。今天馬奶子是有了,但羊羔肉卻沒那么容易吃到。有人可能要問了,山上牧民最不缺的就是羊,為何羊羔肉還實現(xiàn)不了自由?這你可能有所不知,牧民縱然放牧著龐大的牲畜群,但那卻是家里唯一的財產(chǎn)。有的牧民家看似牛羊很多,但這里面可能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他人代牧的。

關(guān)于牧民的生活,從他人的視角來看,牧羊人悠閑而浪漫,但對其中的艱辛卻不得而知。牧羊人既要牧羊,還要接羔、打草、防病、轉(zhuǎn)場、剪毛、脫奶,還有狼害病災(zāi),有時因為牲畜丟失,還要在大山里尋上幾天幾夜。特別是牲畜轉(zhuǎn)場,每次都像是一次長征。保住一只羊,就是保住一份收入。所以羊不是說宰就宰的,除了重要節(jié)點或是來了重要客人。我和巴合提顯然不是重要客人,能有一些風(fēng)干肉吃就不錯了。當(dāng)然作為牧民家庭來講,肉是不能斷的,因為山上沒有其他菜肴,一兩個月宰一只羊,除了當(dāng)天吃一些新鮮的,其余都卸開后用鹽碼起來,風(fēng)干后每頓吃一些。有時來客人了也是這樣,宰一只羊,客人吃一些,剩下的就自家風(fēng)干了。今天雖然沒有羊羔肉,但光是馬奶子,巴合提一個人就喝了四五碗,同時他還不斷地勸我多喝一些,加上主人也在不斷地客氣,我也喝了三碗。誰知這馬奶子的后勁也是不容小覷的,幾碗下去我倆都暈了。漸漸地,眼皮都有些睜不開了。推開碗后,我倆干脆就在這戶人家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這戶人家正在收拾鞍具。巴合提問了一下,主人說準(zhǔn)備去看電影。我們這才想起今晚的事,趕緊起來,快馬加鞭直奔華尼西家。

到了華尼西家,太陽已經(jīng)西斜,接近山頂了。賽力克的小四輪已經(jīng)來了,車上還有兩三個人。一家人著急地責(zé)怪我們回來得太晚。匆匆地吃了點東西,我們便和華尼西一家人爬上了小四輪。

小四輪駛上大路后,太陽還沒落山。華尼西說加勒帕克牧場離這有二十多公里,要一個多小時呢。我心里一驚,這么遠(yuǎn)吶?這相當(dāng)于我們從鄉(xiāng)下去縣城看一場電影了。

一路上不斷地碰到趕馬車和騎馬的人在和我們往同一個方向奔走,應(yīng)該也是去看電影的。華尼西一家人不斷地和他們打著招呼。有的人為了趕速度,竟和我們的小四輪賽起跑來。賽力克故意加大油門,一會兒那些人馬便被甩在了后面。真是的,四條腿還能跑過四個輪子?巴合提說:“快一點到的話嘛,我們可以占一個好位子。”

路上不斷地遇見,我們不斷地超越,心情越來越好,越來越興奮!仿佛我們不是去看電影,而去見一位久未相見的親人,不,應(yīng)該是情人才對!

天漸漸地暗下來,加之小四輪跑得飛快,感覺冷得不行,那晚醉酒后的冷意又來了,還好華尼西家?guī)Я藘蓚€羊皮大衣,給了我和巴合提一個。

群山不斷后退,我們越過一個又一個漫坡,黑暗也隨之起伏跌宕。雖然天已經(jīng)黑了,但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胶谝怪芯薮蟮目諘鐭o邊無際,天地間只有我們的小四輪在突突作響,像是一個孩子的玩具車被放置在了無垠的宇宙之間,真有點流浪地球的感覺。遠(yuǎn)處偶爾看到一兩處氈房,星火點點,似乎隨時消失。天越黑,我們的車燈越亮,直直地穿透前方,不斷有一些小動物從我們的車燈前閃過。

一路順暢。但誰也沒有料到我們驕傲的小四輪還是遇到了麻煩??煲郊永张量四翀鰰r,一條小河攔住了去路,河床不寬,但水流湍急,河上好像有橋,走近一看,橋卻是塌的。什么時候塌的?眾人皆不知道。我心里一驚,感覺不好!果然,賽力克下車看了看,猶豫了一會兒,返回車上表示心里沒底,天黑不敢貿(mào)然過河。眾人急了,七嘴八舌,誰也沒有一個好辦法。老太太這時說話了,意思是實在不行,就原路返回吧。此言一出,華尼西的妹妹都要哭了。

幾近絕望的時候,華尼西突然想起來此處東面還有一座小橋,路程多遠(yuǎn)不好說,但方向他是知道的。賽力克還在猶豫,從他和華尼西的談話中大概可知,如果跑到那座橋跟前,仍然過不去,那豈不是白白跑路嗎?潛臺詞是,不是白白燒油嗎?電影就在跟前,什么力量能讓大家放棄呢?不到最后xwdDMW7cjwP2PKor+yDcHg==的黃河,如何能死心???黑暗中,華尼西的眼珠子閃著熱切的光亮,他拍著胸脯向賽力克保證肯定可以過去!這時妹妹也跳出來向賽力克保證絕對可以過去。言之切切,好像她知道似的。拗不過眾人,小四輪掉頭重新上路。這條新路只能沿著河邊走,走到拐彎時,河流消失,峰回路轉(zhuǎn),河流又重新出現(xiàn),眾人的心情隨著河流起起伏伏。走到平坦路段時,我不經(jīng)意地回望身后的河流,竟似一條白鏈懸掛在西天的夜空,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天似火來水似銀?!?/p>

雖然是繞了一大段路程,但小四輪仍然是在夜空下歡暢地奔跑。突然河對面有一處光亮閃現(xiàn),越近光亮越明顯,漸漸地由一個小碗變成了一個盤子大小。這會是什么東西?再往近,華尼西一下子叫了起來:“電影!電影!”眾人從車廂里站了起來,真是電影?。∮纸艘恍?,我們已經(jīng)看見幕布在風(fēng)中搖晃,上面還有人影在走動。電影已經(jīng)開演了!可此時的我們還在河的對岸呢。車廂里已經(jīng)不能平靜,眾人恨不得飛過河去。但只一會兒功夫,我們就離開了那片光亮,朝著電影相反的方向奔去。小四輪重新陷入黑暗。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還是在和電影賽跑?確切地說是在和電影里的故事情節(jié)賽跑。所有的恩怨情仇、戰(zhàn)爭與和平,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暫時停下來吧!等一下我們,等一下我們可憐的華尼西和他可愛的妹妹沙尼亞吧。

終于,小四輪放慢了速度,眾人的心臟被再次提起,齊齊地伸長了脖子。我們的車燈準(zhǔn)確地照在了一座橫河而臥的石橋上,眾人歡呼起來!過橋時,賽力克鳴起一陣長長的喇叭致以敬禮!我們終于過河了。當(dāng)我們趕到加勒帕克牧場時,第一場電影已經(jīng)放了一半,放映員正在換片子。一塊足球場大小的草坡上擠滿了四里八鄉(xiāng)的牧民,遠(yuǎn)處一個小型發(fā)電機在嗡嗡作響。幕布很低,離地面只有一米多高,多數(shù)人都是坐在草地上的,只有外圍的人騎在馬上。我們已經(jīng)擠不到前面,幾個人就緊挨著坐在了草坡的后面。華尼西、賽力克他們幾個好像碰到了熟人,趁這間隙在相互拉手問候。

電影又開始了。片子一出來,我一下子驚了,竟然是《四渡赤水》!六七年前的一部老電影,臺詞雖然被翻譯成哈薩克語,但那些故事情節(jié)我仍然是記憶深刻。我的天!這和今天晚上的經(jīng)歷是如此契合呀,我們兩渡庫爾代河。人群中不斷地有人喊出“毛主席,毛主席”的聲音,華尼西媽媽也對著孩子們輕聲地念叨了一句:“毛主席……”滿臉的虔誠和喜悅!對她來講,跑了幾十里的山路,能看到“毛主席”,也不枉這一趟的辛苦。戰(zhàn)事正激,此時我們的“毛主席”正用哈薩克語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次次擊潰了國民黨反動派的圍追堵截,怎能不令人激動呢?我轉(zhuǎn)過頭來問巴合提:“電影怎么樣?”巴合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銀幕回了我一句:“毛主席厲害,打架(打仗)太厲害!”

第二部片子是《喜盈門》,也是一部老片子,很多年輕人對家長里短不感興趣,便在人群中穿梭起來。影片放到一半時,華尼西不見了,他弟弟也不見了,想是去尿尿或是尋朋友去了。再過一會兒,跟前的幾個年輕人都不見了。這時草坡下面好像傳來了一陣大聲的嘶喊,緊接著華尼西和弟弟一起跑來,對著巴合提和賽力克在著急地說著些什么。緊接著賽力克就招呼華尼西媽媽和妹妹收拾東西。巴合提緊張地跟我說:“那邊打架了,打得很厲害。”“真打架了?”我吃了一驚?!拔覀冓s快走,現(xiàn)在。把我們一塊打的話麻煩了,里面還有喝酒的人呢!”巴合提一著急,漢語也不利索了。我基本上聽明白了,反正是混戰(zhàn)起來分不清你我,再加上有一些醉鬼,若是挨上兩下子,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顧不上電影了,扶著老太太和妹妹爬上小四輪,繞過人群倉皇離開。

回去的路上,眾人無語,與來時的心境判若兩人。我向巴合提問起打架的原因,巴合提也只說了個大概。一是說好像去年加勒帕克牧場的人在另一個牧場看電影時,被他們的人打了,這次要打回來;又一說是那牧場的一個小伙子今晚在這邊想勾搭他們的姑娘,前一段時間他們這就有一個姑娘被那個牧場的人拐走了,至今沒有見到人。我心想,會不會就是那天請我們照結(jié)婚照的那位姑娘啊?弄不好世上就有這么巧的事呢。我沒好再問巴合提,再說那天那么短的時間,他也未必了解。

我看了下電子表,已經(jīng)一點多了。我們一眾人像是脫離了大部隊的散兵,在曠野里跋涉。小四輪像一架疲憊的驢車,已經(jīng)沒有了來時的勁頭。妹妹靠在老娘的肩頭昏昏欲睡。我仰頭看見一彎新月,正向西天沉去。山里的空氣真是干凈,以至于彎月的尖角都能清晰在目。多年后,我想到那一夜的經(jīng)歷,世間一切事情的意義可能只是在于它的過程,而結(jié)果像是沒有什么意義,比如人活著時候的一切辛苦和勞累,比如那晚上的電影。

小刀和野山羊

轉(zhuǎn)眼十來天過去了,我們跑遍了喀拉峻的東南西北,腿腳身心都有些累了,我思忖是否該下山了。但沒想到第二天早餐過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巴合提和華尼西翻臉了。在我和巴合提準(zhǔn)備出門時,華尼西讓巴合提把他的小刀還給他。巴合提一臉茫然,連說沒有見到呀。華尼西仍在笑著說,他今天去參加一個托依要用呢。巴合提仍說沒有見到,更沒有拿他的小刀。華尼西有些不悅了,攔著巴合提,讓他把小刀拿出來。兩個人吵起來了,聲音很大,我也聽不懂,只能象征性地勸了一下,但沒用。華尼西媽媽聽聞后,過來把華尼西數(shù)落了一頓,也勸了一下巴合提。巴合提顯然很生氣,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小刀,扔給華尼西,轉(zhuǎn)身走了。華尼西媽媽喊了幾聲,沒喊住。我只能跟著走了。

出了華尼西家的氈房,巴合提仍然氣憤難平,說肯定是華尼西自己弄丟了,懷疑到了他身上。我略微知道一些,很多哈薩克人都有一把專門吃肉的小刀,關(guān)系好的人會經(jīng)常搶來搶去,今天你搶了我的,明天我拿了你的,但這都會做在明面上,一般人不會暗地里偷別人的小刀,否則會讓人看低的。華尼西那把小刀是用了一個羊羔從別人手里換來的,跟了他好多年,他特別珍愛,幾乎不離身。那晚喝酒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不見了。原想是巴合提拿了,玩幾天就會還給他,可眼見巴合提快要走了,還未拿出來,他只好開口討要了。這下把巴合提惹惱了,感覺既被冤枉,又受到了侮辱!因為一把小刀,表兄弟感情的小船說翻就翻了。事情鬧到這樣,我也很為難,又無法勸解,人家畢竟是親戚,說不定我也有嫌疑呢。

離開了華尼西家,我們就犯了難,該去哪兒呢?去阿曼太家?那天醉酒丟馬的事情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關(guān)鍵是很多人知道巴合提在山上有一個親戚華尼西,其他非親非故的也不好長期打擾,若是再讓人知道了是關(guān)于小刀之事,就更難堪了,關(guān)鍵也說不清楚啊。今天就是下山,也不一定能等到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巴合提干脆躺在了草地上曬起了太陽。我也只好躺下,無聊地望著遠(yuǎn)處的松林和云朵。就在我準(zhǔn)備小瞇一會時,突然間想到臨行前父親告訴過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老村長阿肯別克。我把這個想法給巴合提說了。巴合提一拍大腿說:“佳來的(太好了)!阿肯別克跟前就說你爸爸讓來的嘛?!币馑际恰澳惆职肿屇銇砜赐幌掳⒖蟿e克嘛?!闭f完我們就起身前往阿肯別克的牧場。巴合提知道大概方向,往東大約要翻過三四個草甸,說不定還要過河,大概十來公里。走快點說不定還可以趕上午飯呢。走了一個多小時,也未遇到一輛車,連匹馬也沒碰到。巴合提又提議抄近路翻山峁子。在山上,巴合提就是我的領(lǐng)導(dǎo),他的決定我只能無條件接受,有時他一會兒三變,我也要跟著不斷地變。

臨近中午時,好像天氣有些變化,西山來了一大片烏云,慢慢東移,很快太陽被遮住了。巴合提催促我快些走。果然太陽一消失,大風(fēng)頓然吹起。我們跑了起來,但是我們跑不過風(fēng)啊。瞬間,山谷里一陣陣狂風(fēng)卷著雨點子橫掃過來,雨霧彌漫,谷底霎時白茫茫的一片,十米之外看不見東西。氣溫說降就降,一下就冷得不行了。連跑帶爬,我們跑到一處峭壁下,勉強找個遮身的地方躲了起來。這時開始下冰雹了,不一會兒功夫,谷底就鋪滿了一層。還好啊,碰到這么一處救命的山體,讓我們不至于被冰雹傷著。衣服已經(jīng)濕了些,我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身體不住地哆嗦!真是冷啊,山里的氣候就是這樣,前一刻還是陽光普照,后一刻就是大雨傾盆,關(guān)鍵是一下雨就氣溫驟降。抄近路竟然抄到這個前后不見人煙的地方,真是徹底無語了。

突然,巴合提推了我一下:“快看快看,瓦西里?!蔽野凑账种傅姆较颍]有看到什么。“好好看,野山羊”。巴合提又說。我擦了一下眼瞼上的水珠再看看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幾只野山羊躲在不遠(yuǎn)處的崖壁下,身體顏色和山體差不多,如果不是它們偶爾動幾下,還真難發(fā)現(xiàn)有幾只動物存在。真沒想到我們躲雨竟然和野山羊躲到一起了。聽牧民講它們是很警覺的,見人就跑,很難和它們有近距離接觸。“現(xiàn)在要是有桿槍就好了?!卑秃咸崤e起手,對著野山羊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野物,激動得暫時忘卻了寒冷。我想如果現(xiàn)在我們要是往它們那個方向走去,這些野山羊?qū)鯓??會沖進大雨中逃離?還是會端著犄角頂過來?我仔細(xì)地觀察,它們除了偶爾甩動一下身上的水珠,幾乎是一動不動,它們的神態(tài)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關(guān)注著峭壁之外的漫天冰雹。一只大一些的野山羊的注意力好像更為專注,它的眼睛緊盯著冰雹,好像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它應(yīng)該是只頭羊。巴合提把我的頭扭過來,說:“不要一直看它們,它們發(fā)現(xiàn)有人看著的話,馬上就跑了?!蔽野杨^轉(zhuǎn)過來,冰雹好像小了一些,但空中仍然雷聲不斷,水已經(jīng)流到了我們腳下,洼了一片,我的球鞋也濕透了。我想野山羊?qū)τ谶@樣的天氣應(yīng)該是習(xí)以為常的吧?春夏秋冬,它們是如何安排自己生活的呢?每種生物應(yīng)該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吧?

雨漸漸小了,我再一扭頭,發(fā)現(xiàn)那幾只野山羊已經(jīng)不見了,再放眼四周,仍是不見一只山羊的影子。我們走近一看,空空的峭壁下留下了幾粒羊糞蛋子。何時走的?我們竟沒有一絲察覺?!八鼈兛赡苁前l(fā)現(xiàn)了我們。”巴合提說。

雨終于停了,烏云還是很厚,風(fēng)很大,天已經(jīng)有些晚了,不敢再耽擱時間,巴合提決定再次出發(fā)。當(dāng)我們翻到山峁頂端,烏云像一塊塊巨石般擁擠在我們頭頂,遠(yuǎn)處起伏的山體和松林如波浪一般在無限延伸,天似穹廬呀。這次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對面幾百米遠(yuǎn)的一個山坡上有東西在移動,我指給了巴合提。他說應(yīng)該是剛才那幾只野山羊,可以數(shù)出來,好像是五只或六只。頭羊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我們這邊眺望,那情景真似隔山隔水送戰(zhàn)友啊。

喀拉峻的學(xué)生

我們終于趕到了阿肯別克的牧區(qū)———康布拉克牧場。遠(yuǎn)遠(yuǎn)的有四五個氈房在天空下靜默。小雨仍在淅瀝,我們的衣服幾乎濕透,又冷又餓。今天是實實在在地過了一次草地,差點就要翻雪山了。快接近氈房時,我倆每人從地上摳起兩塊石頭端在手上,果然三只牧羊犬遠(yuǎn)遠(yuǎn)地沖了過來。你騎馬和不騎馬,狗對你的氣勢都不一樣。你若是騎在馬上,再加上人多,那狗便象征性地叫兩下就收工了;你若是步行,它們恨不得上來將你撕開。好在我們手里有石塊,那幾只狗雖然架勢兇狠,但也不好近前,只是圍著我們撲咬狂吠。我們選了一塊碎石較多的地方站住,躬著身子和狗展開對峙。這時氈房里出來一個老婦人,喝住幾只狗,把我們請進氈房。氈房里有一個老漢、一個年輕的媽媽和兩個小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我們說明來意,可得到的消息卻令我們大失所望——阿肯別克一家已經(jīng)搬到另一處草場去了,距離這里還挺遠(yuǎn)。這個結(jié)果真是讓我們欲哭無淚呀!但老婦人一家還是熱情地安排我們坐下,讓我們先脫下衣服烤火。老漢跟巴合提說:“今晚先在這住下,明天再去尋阿肯別克一家?!边呎f邊打開爐蓋添柴,老婦人開始燒茶。

多年后,我看到一句哈薩克諺語:“太陽落山以后,如果把客人放走就是這家人的恥辱?!毕肫鹉且淮魏桶秃咸嵩诳脑庥?,我對這句諺語深信不疑。

在巴合提和老頭說話的時候,我猜想到他們可能認(rèn)識但不太熟悉。果然這個老漢是喀拉達拉鄉(xiāng)另一個牧業(yè)村的牧民,知道巴合提的爺爺和爸爸,但不認(rèn)識巴合提。

茶燒好后,一家人鋪開餐布,就開始招呼我們吃飯。我真是餓極了,一陣饕餮。巴合提卻讓我不要吃得太飽,說他們晚上還要做飯呢。

天將晚的時候,氈房外下起了雪。我出門去方便,看到草地上已經(jīng)白茫茫的一片了。風(fēng)又刮起來,一陣緊一陣。老漢的兒子牧羊回來,正在往圍欄里驅(qū)趕羊群,看到我,和善地笑了一下。男子進來后和我們握了手,也坐在氈子上開始喝茶??吹絻鹤踊貋恚蠇D人開始和兒媳一起做飯。老婦人將煮好的風(fēng)干肉切成了肉丁,又切了個皮芽子,然后將肉丁和皮芽子撒在煮好的面條上,澆了一些肉湯就端了上來。我問巴合提:“這叫什么飯?”“納仁?!卑秃咸嵴f。我知道“納仁”這種飯食就是從那兒開始的。

晚飯吃完,閑聊中我們得知老漢和老伴已經(jīng)五六年沒有去過鄉(xiāng)里,有十幾年沒有去過特克斯縣城了,只聽說過伊犁是個很繁華的大城市,他們一輩子也沒有去過。他們生活中一些重要的家什用具都是兒子媳婦下山去采辦,平時一些日用品就從山上的小賣部買。我問起兩個孩子上學(xué)的事,他回答說就在牧區(qū)寄宿小學(xué),小的一年級,大的三年級,如今是暑假,就跟著大人們游牧。兒媳婦聽說我是個師范生,就把大孩子的語文課本拿來了,無奈全是哈薩克語,我也看不懂。她又拿來數(shù)學(xué)課本,還好,文字不懂,但數(shù)學(xué)課程我是知道的。她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道例題讓我給孩子輔導(dǎo)一下。我看了一下,是四則混合運算,這是我的專業(yè),不難,我未來的職業(yè)就是小學(xué)老師嘛??蛇@語言不通,讓我如何輔導(dǎo)?只能把巴合提用上了,可他連初中也沒畢業(yè),日常用語可以,但涉及到數(shù)學(xué)題這種專業(yè)語言可能夠嗆。死馬當(dāng)做活馬用吧。好在數(shù)學(xué)用語不多,關(guān)鍵是一步一步列算式。我開始列算式,每進行一步,我就用目光征求孩子的意見,孩子認(rèn)可后再進行下一步,關(guān)鍵的步驟(先算乘除,后算加減)我盡量用簡單化的口語讓巴合提告訴孩子。

例題講完了,需檢驗一下成效。我翻開作業(yè)題,指著兩道簡單的習(xí)題,讓孩子自己算一遍。十來分鐘后,孩子勉強算出來了,但是在除法這個環(huán)節(jié)耽誤的時間太多,看樣子除法還是他的弱項。我單獨把除法列出來,由易到難給他連講了幾道題,孩子總算掌握了除法的技巧。重點環(huán)節(jié)解決了,對孩子來講四則混合運算已經(jīng)不是問題。我又出了幾道題,孩子都順利地算對了。我長長地噓了口氣,我知道這孩子已經(jīng)基本上掌握了這一節(jié)課程。在這昏暗的汽燈下,在海拔3000多米的喀拉峻草原的這個夜晚,我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我的職業(yè)生涯。經(jīng)過巴合提的翻譯后,一家子都特別高興,不住地道謝。

我認(rèn)為我有天生當(dāng)老師的潛質(zhì),雖然自己當(dāng)年連滾帶爬才考了個中師,但是只要我會的東西,我就能夠綜合分析、深入淺出,用最通俗的方式教給別人。

工作后,我當(dāng)過若干次面試考官,對面試的技巧、方向和程序自然是了然于心,當(dāng)然也包括各種時事和結(jié)構(gòu)化試題。我也曾給很多朋友的孩子培訓(xùn)過,效果都快攆上一些專業(yè)化的培訓(xùn)機構(gòu)了。記憶最深的,是一次我外出旅游時碰到一家東北人,旅途聊得很投緣,父親說孩子剛參加完公務(wù)員筆試,等待結(jié)果期間帶著孩子出來散散心。我心里一動,但沒有接話。第三天中午,這個父親說今晌不吃旅行餐了,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單獨吃個館子。原來是孩子筆試入圍了,第二名,慶祝一下!吃飯時我主動提出今晚給孩子培訓(xùn)一下面試。一家人這才知道我的職業(yè),很是興奮,說沒想到旅途中還能碰到個老師,連連稱謝!晚上到了駐地后,我把孩子叫到我的房間,給他培訓(xùn)了兩個多小時。講完后,孩子大有如夢初醒之感,信心大增。

旅游結(jié)束二十多天后,我突然接到一個哈爾濱的電話,是那孩子打來的,他興奮地告訴我,他面試已過,被錄取了。孩子說讓我去哈爾濱,他老爸要請我喝酒呢。唉,哈爾濱那么遠(yuǎn),這酒怎么喝?

如此,面對今天晚上主人家的收留和這頓可口的納仁,可以讓我們的愧疚稍稍減輕一些。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如果能讓別人用得上你,說明你有價值。這句話不但對于親朋好友和同事同僚,對于一個單位,一個組織,也是同樣如此啊!

臨睡前,雪還在下。老婦人給我們鋪了厚厚的褥子和被子,我睡在最邊上,雖然氈房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還是會有些許冷氣鉆入。爐火噼啪,我卻想到了在氈房外面的牛羊。它們在風(fēng)雪交加的露天曠野中該如何安眠?也許各自有命吧!也許世界本該如此。

我一直認(rèn)為,對于一個山川河流的體驗,應(yīng)該是在白天。白天大河滔滔,飛流直下,蜂戲蝶舞,大好顏色,引人入勝。而在這十來天里,我卻對喀拉峻的夜晚感受更深。一到晚上我就有一種孤兒的感覺。黑夜懸掛在遠(yuǎn)離人煙的高山之巔,我們像是游蕩在草原上的另一種野物而無所依靠。所有的野物都是無所依靠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比如一只走散的旱獺,一只離群的野山羊,一只受傷的山雞,還有頭頂大雪只能抱緊自己安眠的牛羊。我的這種感覺很像人類的嬰幼時期,白天一切活動正常,而一到晚上就要尋找自己至親的人,那種需要安全和依靠的感覺無以言表。剛才還在數(shù)學(xué)課程里沉浸,這會兒怎么又開始悲天憫人了?身邊的巴合提已經(jīng)起了鼾聲???,又是一夜。

早起時,果然是大雪覆蓋。圍欄里的羊群像是移動的雪塊,正“咩咩”地叫喚。一個大晴天,群山墨跡點點或烏黑成塊,那是不朽的云杉仍在大雪中突兀。忽然發(fā)現(xiàn)在氈房不遠(yuǎn)處,老漢正在一個木樁下宰殺一只羊。巴合提笑著對我說:“瓦西里,他們這是給你宰羊呢。”我覺得巴合提在開玩笑:“你胡說,怎么可能?”“真的,昨天晚上他們說話的時候嘛,我聽到了,他們高興了,這是專門給你給我們兩個人宰的羊呢。”巴合提說。聞此,初始是一股受寵若驚之感,緊接著一種受到尊重的感覺溢滿了我的小心臟?!把蚵铮l(xiāng)長來的時候宰呢。”巴合提又說。天吶,鄉(xiāng)長是何等人物?而今天這個羊卻是為了我們,為我而宰的,我不會也成了人物吧?“他們的孩子嘛,上的寄宿學(xué)校,不愛說話,學(xué)習(xí)一直不太好,特別是數(shù)學(xué),他們也沒有時間管。他們一直麻煩得很,老師跟前去了也沒有辦法。昨天晚上你幫忙了,他們看到了,高興得很,今天一定要宰個羊?!卑秃咸嵴f。我明白了,這一只羊如此沉甸和隆重,是事關(guān)下一代呀。我知道哈薩克人雖然傳統(tǒng)游牧,但是很注重教育。這一晚上的輔導(dǎo)有可能改變一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方法和學(xué)習(xí)習(xí)慣,從此增強了他的信心和興趣,也有可能會改變一個孩子的一生。我的話不絕對,但也絕不是我的想當(dāng)然和自以為是,因為我有這個體驗。馬爾克斯之所以寫出了《百年孤獨》,就是因為看了卡夫卡小說中的一句話。而我之所以寫詩,就是因為源于一次在書店里無意中翻開了詩人孔灝的一本詩集。

因為中午我們就要離開,喝過早茶,一家人就把羊肉煮上了。趁煮肉的功夫,我又給孩子輔導(dǎo)了一會兒數(shù)學(xué),并將昨晚的課程又往后延伸了一個課時。有了昨晚的訓(xùn)練,孩子接受得還算順利。一家人進出氈房都躡手躡腳的,生怕打擾了我們。漸漸地,外面的太陽升起來,積雪開始融化,兒子開始趕羊出欄去放牧。半中午的時候肉煮好了,老漢用一個大盤子將羊肉整體端上來,并將羊頭擺上。

我和巴合提重新入席。吃羊頭有一些禮儀講究,只有尊貴的客人來了才上,因為我們是年輕人,就免了。三十多年前在鋪滿大雪的喀拉峻,我吃了平生第一次有人為我們而宰的羊。這個禮遇可以寫到我的人生大事記里。后來的三十多年里,不知吃了多少羊,但沒有什么可以記錄的。羊肉吃到尾聲時,放牧的兒子突然跑回來,讓我們趕快收拾行囊。原來他在放牧的路上幫我們攔住了一輛拉木頭的汽車。老漢匆忙套了一匹馬給我和巴合提。一家老小將我們送到氈房外,握手擁抱,特別是那個學(xué)習(xí)的孩子,提了一袋奶酪塞到我手里,眼中似有淚花閃爍。我摸了摸他的頭,腮幫子也一陣發(fā)酸。多年后,我曾跟幾個同事認(rèn)真地說過我早年有一個學(xué)生在喀拉峻。

上了汽車后,兒子又遞給司機一包奶酪,并交代了幾句,意思是將我們安全送達。車上巴合提告訴我,這家老人叫斯德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已經(jīng)嫁人,今天這個是他的小兒子。他們家已經(jīng)幾代人在喀拉峻放牧了,這個地塊就是他們家的夏牧場。隨后我們商定好,我先回去洗相片,他留下跟賽力克打上一段時間草,掙點零花錢等我。

中午時分,車子經(jīng)過薩日布拉克牧場,巴合提要下車,我給他留了三十元錢,就此分手了。我問了一下司機,回家的路還有六十多公里。天黑之前應(yīng)該可以到達吧?畢竟汽車總比小四輪快些。到這里,可能有人要問那些牧民的照片怎么辦?放心,都會如數(shù)送到牧民手里的。我時刻沒忘還有一對正等著照片登記辦證的小兩口呢。但我在喀拉峻留下了一件最遺憾的事情,那就是沒有給斯德克老人一家照一張合影。

回到家中,我從背包里往外拿東西的時候,感覺包底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摸出來一看,天吶,竟是一把小刀!就是華尼西的那把。記憶中,那晚我一直沒有碰過那把小刀啊,為何就到了我的包里?我發(fā)誓,我對那把小刀沒有動過丁點心思。我又沒有那么多肉吃,要這把小刀干嘛呢!難道是巴合提放的?既然是他放的,為何又沒問我要去呢?以我對巴合提的了解,那天他面對華西尼的質(zhì)問,不可能是裝的,他沒有這個定力。我想見到巴合提后,一切都會明白的。

半個月后我?guī)е@把小刀再次上山,卻沒有見到巴合提,聽人說他跟著幾個牧民到很遠(yuǎn)的一個牧場打草去了。我也無法去跟華尼西解釋,這樣只會讓他更加確認(rèn)是巴合提所為,反正說不清,況且他也拿了巴合提的小刀。后來因為上學(xué)、工作、調(diào)動,我再也沒有見過巴合提,這把小刀一直在我跟前待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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