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呢,去鄉(xiāng)下演戲,搭完臺子演員們都會上去走走臺,要在心里明白臺多大,幾步可以走到什么位置,如果臺子太大,可以告訴樂隊多加幾個過門,臺子小呢,或者就要把過門掐一半,現(xiàn)在用大門板搭臺子的事不多了,村子里大多都有戲臺,或大或小,戲臺上也挺平整,不像過去那種大門板搭的戲臺這邊高那邊低,比如《秦香蓮》“殺廟”那一場,秦香蓮就沒法把水袖猛地往兩肩后邊一甩,人隨之猛地跪在地下靠膝蓋跪行,門板搭的戲臺真是讓演員活受罪,這地方高,那地方低,演起來很麻煩,一不小心踩翻門板把人掉到下邊也是常有的事。
吉姆森是戲班子里唱黑頭的,他個子不低,頭比較大,小頭小臉的人是不能唱黑頭的,化好妝,一穿上胖襖和高底靴子,人就更不一樣了,吉姆森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北陂這一帶農(nóng)村演戲,他根本就不用麥克風(fēng),人們都說吉姆森嗓子太好,是老天給的,村東唱,村西的人都能聽到。老天給不給你吃飯就看給不給你嗓子,給了你好嗓子你不練也不行,吉姆森小時候在戲校學(xué)戲很苦,學(xué)戲就沒有不苦的,戲校里讓學(xué)員們天天去喊嗓子,冬天天寒地凍去護(hù)城河邊喊嗓子,面對著冰,彎著腰,什么時候把冰給喊出個大窟隆什么時候就算完事。吉姆森的包公戲唱得是遠(yuǎn)近聞名,劇團(tuán)每到一地,人們都會問“包公來了沒?包公來了沒?”人們趕過來看戲主要是想聽他那一嗓子,城里的北戲園子和南戲園子現(xiàn)在都給拆了,蓋了商品房,戲臺沒了還唱什么戲?再說現(xiàn)在即使有地方唱也賣不上座兒,所以劇團(tuán)現(xiàn)在一般都往鄉(xiāng)下跑,北陂這邊的鄉(xiāng)下辦紅白事都要唱上幾天戲,有戲才熱鬧,白事如果碰上喜喪還會多唱幾天,這地方活到九十歲以上的人去世都叫喜喪,紅事就不用說,必唱的戲是《打金枝》,是既唱給下邊觀眾看,又唱給一對新人看,讓他們知道要學(xué)會好好過日子,不要動不動上用拳打下用腳踢。還要唱《秦香蓮》,要讓新郎知道學(xué)好,不要學(xué)陳世美,吉姆森的拿手好戲是《秦香蓮》,每次下鄉(xiāng)演出都少不了《秦香蓮》,人們愛看吉姆森的包公。演包公和關(guān)公的戲有講究,那就是化好了裝就不能再開口說話或跟人家閑談,只能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這是講究,上臺前還要跪在那里燒香,燒給誰,有人說是燒給關(guān)老爺和包公的,也有人說是燒給祖師爺?shù)摹_^去演關(guān)公戲,所到之處誰家的孩子病了,那家的家長就會抱著孩子來找關(guān)公,跪在那里,是大人抱著小孩兒一起跪,讓關(guān)老爺用他手里的大刀在小孩子的頭上繞幾繞,據(jù)說孩子就會平安了沒事了。還有那種尋死上吊的小媳婦,據(jù)說是跟了邪,也會跪在那里讓關(guān)老爺用他的大刀在頭上繞幾繞,總之,關(guān)公在鄉(xiāng)下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和地位。而包公手里也沒什么大刀,所以他的這種事就少,也很少有人到后臺來找他處理這種事。在鄉(xiāng)下,有這么一句話,關(guān)老爺管活的,包老爺管死的。
吉姆森除了唱戲他還喜歡踢足球,他踢左中場,很多時候他會為了演出誤了看球賽而生氣。吉姆林還喜歡看外國小說,他居然讀海明威和斯坦貝克,他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叫吉姆森,他的原名是吉澤宇,姓吉的差不多都是朝鮮族,吉姆森就是朝鮮族。但現(xiàn)在的人知道他的原名的人很少了,吉姆森結(jié)過婚,后來離了,現(xiàn)在自己過。早上起來別人跑步他踢球,一個人對著火神宮那堵墻踢,“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火神宮的人后來提出了意見,說你再這么踢火神宮都要給你踢塌了,所以后來吉姆森又去護(hù)城河那邊踢,一邊踢一邊吊嗓子,吊一會兒踢一會兒,踢一會兒吊一會兒,吊嗓子他是自己給自己拉胡琴,高半個調(diào)門吊一會兒,再低半個調(diào)門吊一會兒,這么吊嗓子的好處是高的高得上去,低的也低得下來。吊吊嗓子踢踢球一早晨就過去了,然后去喝茶吃飯泡澡。
這次吉姆森下鄉(xiāng)去東王莊唱了三天戲,最后一天出了事。
東王莊是個大村子,因為靠著高速公路,所以這里熱鬧極了,有一陣子,東王莊的人們就希望高速公路堵車,堵個十天半個月才好,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去高速公路上賣各種東西,或者就在高速公路上支起個小爐子煮方便面賣,一碗這樣的面二十塊錢,你愿吃不吃,或者去賣煮熟的雞蛋,一顆五塊錢,你愛買不買,還有就是賣礦泉水,一瓶也是五塊,也是你愛買不買,有本事你就渴著別喝。人們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也不能被渴死餓死,該怎么辦呢,所以東王莊的名聲特別不好,東王莊的人還希望高速上翻車,高速上一翻車他們就會有大收獲,能搶什么就搶什么,吃的,用的,西瓜蔬菜面粉日用品,不能吃的和不能用的也都往家里搬,過后這些東西差不多也都能賣錢。因為靠著高速公路,這里的人們還希望他們的莊子趕快變成一個鎮(zhèn),到時候就可以叫東王莊鎮(zhèn)了,多牛逼,但現(xiàn)在可沒人這么叫,都還只叫它東王莊。那條高速就在東王莊的東邊,往西直通北陂,往南直通高陽,西南之間就是那個白汪汪的大白菱湖,湖里出著名的白魚,還出白菱,人們經(jīng)??梢砸姷降氖羌t菱,而這地方的菱卻是白的,雪白,人們用這種白菱做白菱豆腐,怎么做?好吃不好吃?也就那樣,勾了薄欠,滑滑的也不難吃??傊@地方請客吃飯都會上一個白菱豆腐,“來來來,吃白菱豆腐?!本枚弥?,人們便叫那個湖叫“白菱湖”,好像除了這地方別處還沒聽過有出白菱的,這地方還有一種給孩子們吃的“白菱糖糕”,跟花生蘸一個意思,但沒花生蘸香,菱角本來就沒什么味道,但因為它是白菱做的,因為少見,所以遠(yuǎn)近聞名,人們從這地方過,都會買幾包“白菱糖糕”給孩子們和老人帶回去。白菱湖水域很大,沿著白菱湖走一圈要三個多鐘頭,白菱湖冬天是要上凍的,冰可厚達(dá)兩尺半,隆冬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有人在冰上砸冰窟窿,在湖冰上隔一段砸一個,隔一段砸一個,是為了給湖里的白魚輸氧氣,要是不砸冰窟窿,湖里的魚就會給憋死。前不久這里出了一場翻車的事故,四月是捕撈“開湖魚”的時候,因為白菱湖的白魚太有名了,所以四面八方的車都過來拉魚,結(jié)果,有一輛冷藏車在東王莊附近的高速上翻了,一車的魚撒了滿路,白花花銀光閃閃的,讓人看了心動,那么多的魚,都差不多還活著,在路面上活蹦亂跳。
東王莊的人們聞風(fēng)而動了,手里拿著各種可以裝魚的家什。
開車的是父子倆,他們是年前才東湊西湊湊錢買了一輛冷藏車跑運輸,他們欠了一屁股的債,父子兩個算了算,好好跑一兩年,把借的錢就能都還上了,以后掙得錢就都是自己的了,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想不到,車不知怎么就側(cè)翻了,魚撒了滿路,銀光閃閃直晃人眼,這下可好,東王莊的人們從過年以來就沒碰到過翻車的事,全村的人馬上就都出動了。
那父子倆,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有不少人朝這邊過來了,還以為是來了救兵,以為那些人可以幫他們把路上的魚都收回來,可這父子倆想錯了,東王莊忽啦啦來了那么多的人,他們不是幫忙往車上收魚的,他們來了,拿著大筐小筐,直接搶魚,裝滿一筐是一筐,這邊裝,那邊就有人直接把魚給扛走了。這父子倆攔誰誰都不聽,好像這世界上壓根就沒他們這兩個人,這父子倆跪在那里給東王莊這些搶魚的人磕頭,磕頭如搗蒜,但再磕再搗蒜都沒有用,魚一會兒就被搶了個干干凈凈,東王莊的人壓根就不會看見這父子倆,也看不見他們那絕望的神色,更不會看見他們跪在那里磕頭,也不會理會他們那由期待漸漸變成憤怒的眼神。來搶魚的東王莊的人們走后,公路上只剩下了一片魚鱗和成群的蒼蠅還有那絕望的父子倆。
天快黑的時候,公路的清障車才趕過來,把父子倆側(cè)翻的冷藏車好不容易才拉起來正了過來,萬幸父子倆的冷藏車沒什么事,冷藏車一般都很堅實,車體方方正正就是在路上打幾個滾都不會有什么大事,而父子倆的這輛車也只是在路上側(cè)翻了一下,簡直就像是冷藏車在自做主張地往下卸那些魚,魚卸完了,車也輕松了。
“可以開回去了?!遍_清障車的那個老司機(jī)對父子倆說。
“一車魚就這么沒了。”開車的父親說。
“以后能繞過這段路最好就繞過這段路?!遍_清障車的老司機(jī)說。
“操他媽的東王莊!”
“東王莊是出了名的壞?!遍_清障車的老司機(jī)說。
“操他媽!”
“沒辦法。”開清障車的老司機(jī)說。
父子倆還交了一筆清障費,然后把車開走了。
公路清障車也不會給誰白白把車?yán)饋怼L煲呀?jīng)快黑了,父子倆餓著肚子又上了車,他們要回去,開著空車回去,太喪氣了,也太讓人憤怒了,他們在心里恨死了這個東王莊,他們早就聽說東王莊就是土匪莊。他們沿著湖往回開車,車先開到南邊去,南邊可以上那條東西向的舊路,那條路雖然舊了,破了,不平整了,但是那條路沒人收費。上了路后,車拐彎,路兩邊都是幾十年的老楊樹,車燈一閃,父子倆就看到了路邊樹下站著的那個女的,胖胖的,二十多歲,天已經(jīng)黑了,她想搭車,開車的兒子沒說話,做父親的卻開口了,問那個女的從什么地方來要去什么地方?女人說她剛從東王莊那邊過來,要到縣城里邊去,現(xiàn)在沒車了,要是以前,路邊總是有鄉(xiāng)下人開的那種載人的“嘣嘣嘣”。
“你是東王莊的人嗎?”開車的父親問。
“是?!边@個女人只是遲疑了一下。
“你真是東王莊的人嗎?”開車的父親又問了一句。
“是,東王莊的?!?/p>
“你們東王莊真好,太好了。”開車的父親說。
這個胖胖的年輕女人其實不是東王莊的,但她這么回答了。
“你碰上了我們算你有運氣?!遍_車的父親又說。
“你真是東王莊的嗎?”開車的父親又問了一句。
那年輕女人又答應(yīng)了一句,“是?!?/p>
“那就上車吧?!?/p>
那年輕女人既然這么回答了,開車的父親就讓她上了車,但他沒讓這女的上到前邊,前邊雖然擠,但擠一擠還是可以坐三個人的,但她是個女的,怎么能和他們父子倆擠,父親讓她去了后邊,后邊是冷藏倉,他讓她上到了后邊,然后就把倉門關(guān)上了,冷藏車后邊的門當(dāng)然不能總大敞著,他把門從外邊關(guān)上了,那門也只能從外邊關(guān),門關(guān)上后他又把門銷銷上了,不銷行嗎?不銷車門車開了之后碰到個急轉(zhuǎn)彎慣力會把門一下子甩開而且人也有可能會被從車?yán)锼Τ鰜怼?/p>
那女的上了車了,車門被關(guān)上了,車開了。
夜色中,有許多事情正在發(fā)生著,有許多事情卻注定要結(jié)束了,那條舊公路沿著湖伸展,在車上朝右邊望可以看到湖面上的反光,即使在夜里,即使是沒有月亮,湖面上也是有光的,光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黑夜從不缺少光亮。
東王莊的那個新戲臺還真不錯,還是前幾年蓋的,東王莊原來的那個元代老戲臺總算是被保護(hù)起來了,東王莊的那個元代老戲臺可真是個國寶,所以說什么也不能再在上邊繼續(xù)演戲了,上邊的意思是想把它開發(fā)成一個旅游點供人們來參觀,所以公家又給東王莊修了一個新的戲臺,新戲臺比舊戲臺大多了,又高,上邊還有鋼梁,可以把燈架上去,還有大幕二幕,都是紫絲絨的,平時給村委會疊好了收著,演戲的時候再臨時掛起來。新戲臺修起來已經(jīng)五年了,人們都說如果不是修新戲臺,莊里那個元代的老戲臺還壞不了,自從人們知道了那老戲臺是個寶,老戲臺的噩運就開始了,人們知道它是個寶,但又不知道它寶在哪里?后來人們不知道聽誰說了那老戲臺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很值錢還能避邪,這句話簡直就是了那個年代老戲臺的命,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就悄悄地往家里偷那老戲臺的磚,還偷那瓦,都說那瓦也可以賣不少錢。五年的功夫下來,那座元代老戲臺就只剩下一個老木頭架子了。
讓我們還是說吉姆森唱戲的事吧,這次他們劇團(tuán)來東王莊一共簽了三天的戲,第一天是王小愛和李建國的《走雪山》和《游龍戲鳳》,這兩出戲很好看,都是一生一旦的對兒戲,要唱有唱要表演有表演,第二天的戲是《打金枝》,是劉喜梅的國母和周樹理的唐王,也是要生有生要旦有旦的好戲,打打鬧鬧戲戲耍耍更好看。第三天是《秦香蓮》,這出戲更沒得說,分量重,最后開鍘鍘掉陳世美的項上人頭可真是讓人們解氣,是吉姆森演的包公。這三天的戲是為了慶祝區(qū)里的兩會召開,是東王莊出一半錢,另一半錢區(qū)上補(bǔ),也就是各出一半,這三天的戲一開唱,旁邊村的人們也都趕來看,小攤小販也聞風(fēng)而動,該賣什么賣什么,干的稀的熱的涼的一齊上,這三天便是像過節(jié)一樣的熱鬧,經(jīng)?;夭涣思业拈|女也帶上孩子們回娘家來,看三天戲,吃吃喝喝,哭哭笑笑,說說稀罕事,東王莊會有什么稀罕事?當(dāng)然有,比如說前不久莊子里的那條路上不知什么人丟了不少一大塊一大塊的肉,都是有肥有瘦的好肉,一塊一塊的,不知怎么回事丟在路上?可能是殺了豬,急著要趕到什么地方去送,結(jié)果就丟了,這可讓東王莊的人們得了便宜,還有就是那一大車魚到現(xiàn)在東王莊的人們還沒吃完,有凍在冰箱里的,專門等閨女回娘家燉來吃。東王莊的人們說2023年可真是個好年份,那丟肉的事前不久讓人意想不到的又發(fā)生了一次,人們說肯定是那輛送肉的車壞了,比如說車底板壞了,或者是車擋板出了問題,結(jié)果又把一塊一塊有肥有瘦的好肉丟了一路,人們現(xiàn)在都好像著了魔,都會早早起來早早出去到路上去看看,看看還有沒有肉塊兒。這又是魚又是肉的日子不像節(jié)日像什么?這不,緊趕著又來了唱戲的,連著三天的大戲,戲是一天比一天的好。不少人家的閨女來了,女婿也來了,帶著外孫外孫女。不少人家的娘家人來了,娘舅姥姥也來了。不少人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描眉抹紅嘴唇地聞風(fēng)而動,不來白不來,看戲又不用花錢買票。這不跟過節(jié)一樣嗎?人們?yōu)榱藷狒[,不少人家連吃飯都在戲臺下進(jìn)行,因為專門跑鄉(xiāng)下做席面的那些廚子們也趕來了,他們還帶著鍋灶和半成品的菜肴還有那種一次性盛飯盛菜的塑料盒子和盤碗,誰要什么當(dāng)下就現(xiàn)炒,要包子或餃子也都現(xiàn)成,這可太熱鬧了,東王莊的人們簡直是吃在戲臺下住在戲臺下,做席的按著要求把現(xiàn)做的飯菜用塑料飯盒一盒一盒躬著腰送到觀眾席上來,觀眾席也只是亂,人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一邊看戲,看看這個熱鬧看看這個亂,而越亂呢,才顯得越熱鬧,市里報紙的記者也來了,拍照片發(fā)在小報上。人們才知道市里的副市長頭一天居然也下來看戲了,這才是與民同樂。要不說那天怎么就有人站在最前排朝他們后邊的人不停地招手呢,原來是副市長,而且還是個女的。女市長的名字叫“梅下蘭”,挺好的名字。
第三天,是重頭戲《秦香蓮》,是吉姆森的拿手戲,這戲他都不知道演過有多少回了。他先是抽足了三根煙然后才上妝,因為一旦化上包公的妝他就不能再抽煙,劇團(tuán)有劇團(tuán)的規(guī)矩,但凡是扮演關(guān)公和包公的演員,一旦扮好穿好服裝就不能再隨便說話,更不許抽煙,只能靜等著上場,別的人也不能隨便找他說話,直到演完卸妝。
《秦香蓮》這出戲吉姆森真不知演過有多少場了,但這天卻出了事,演到一半兒他從臺上慌里慌張地跑了下來。這是怎么回事?臺下的觀眾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臺上的演員有所察覺,他們發(fā)現(xiàn)演到第二場的時候吉姆森的表情就不一樣了,雖然隨著劇情發(fā)展吉姆森是既不誤道白也不誤唱,但他的兩只眼不停地朝臺下一地方看,他只看一個地方,上場下場的時候他還會回過頭朝那個地方看,關(guān)于這一點,臺下的人沒怎么留意,臺下是一片熱鬧,有說有笑的聲音一點都不比臺上低,和吉姆森同臺演出的人看出來了,看出吉姆森像是有什么事,他們奇怪吉姆森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了臺下的老熟人或老朋友?但甭說是朋友和老熟人,即使是看到了姥姥也不至于這樣啊,吉姆森的這出戲都演了多少年了,好演員一上臺,兩眼里其實什么都沒有,而又要什么都有,有悲傷、有興奮、有憤怒、有高興。是要有,而同時又要什么都沒有,演員就是要這樣。但吉姆森為什么總是往臺下右邊那地方看呢,臺下右邊有什么人?吉姆森看到了什么?直到吉姆森三步并做兩步不管不顧地突然下了臺,樂隊一下子就都停了,文場武場都停了家伙愣在那里,臺上的演員也都跟上傻了,他們都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緊接著,大幕就跟著拉了起來。
吉姆森滿頭大汗的從臺上跑了下來,他的功夫好,穿著高底靴還能跑,這不能不讓人佩服他的功夫。演秦香蓮的王小愛不知出了什么事,跟在他后邊跑,王小愛是隨團(tuán)演出的業(yè)務(wù)團(tuán)長。
“怎么了怎么了?”
王小愛追著滿頭大汗的吉姆森問:
“你哪兒不舒服,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不能演了不能演了,下邊下邊?!奔飞钢概_下。
“下邊怎么了?”王小愛也是滿臉的汗,“下邊有什么?”
“我看到臟東西了?!奔飞÷晫ν跣壅f。
“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東西?”
吉姆森這么一說王小愛就明白了,明白吉姆森看到什么東西了,王小愛問吉姆森臟東西在什么地方,在臺下的右邊還是左邊?
“就在右邊,靠前,在最前邊,跪著,是一個人?!?/p>
吉姆森朝臺的右邊指指,“就這邊這邊,她還在,還在?!?/p>
吉姆森的話讓王小愛頭皮發(fā)麻,但她不得不從大幕的縫隙里朝下看,朝臺下的右邊看,但她是肯定什么也看不到。
“沒有啊?!蓖跣蹖飞f。
吉姆森又湊到大幕跟前朝下看,連忙小聲說,“還在還在,還在下邊跪著,披頭散發(fā),滿身上都是血。”
“是男還是女?”王小愛說。
“是個女的,年輕女的,胖胖的?!奔飞f。
“女的?”王小愛說。
“女的?!奔飞f。
“你再看看還在不在,你別看花了眼?!蓖跣壅f。
“還在還在,還跪著?!奔飞殖逻吙戳丝矗f。
“那也不能不演啊,這怎么辦?”
王小愛看著吉姆森,說這種事以前上戲校的時候就聽老師們說過,“這么辦吧你看好不好,你繼續(xù)演,演的時候你對著那面問問她有什么冤情,把事情問清楚了,她也許就會走了。”
“我問問?”吉姆森說。
“也就三言兩語?!蓖跣壅f,我和別人都打個招呼,你臉朝那邊問的時候我讓他們都別答話,我也不答話,到時候我就面對你站在你右邊,把身子讓著點,你直接問她,“你別喊秦香蓮的名字,你就只說這位女子,請起來說話,下邊的人也不知道你是在問誰,也就三言兩語,三言兩語?!?/p>
“可真讓我給碰上了?!奔飞f。
“這種事以前也發(fā)生過,你別怕?!蓖跣壅f,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背后涼嗖嗖的。她又趴在大幕后朝下邊看了看,她當(dāng)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吉姆森也又趴在幕后朝下邊看了看,小聲說:
“還在還在,還跪著。”
“就這么辦,咱們把位置都趕快站好?!蓖跣壅f。
“開吧?不能再等了?!蓖跣塾终f。
一切布置停當(dāng),吉姆森的包公和王小愛的秦香蓮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一都站好,還有其他人,其他人也就是跑龍?zhí)椎耐醭婉R漢,他們也都站好了。
王小愛招招手示意樂隊文武場那邊重新開始,大幕又徐徐拉開。
“這位女子,我且來問你,你家住何方?”
大幕重新拉開,吉姆森的包公又重新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吉姆森的關(guān)公把臉微微轉(zhuǎn)向臺的右邊,王小愛的秦香蓮側(cè)著身站在臺右。下邊的觀眾是依然在吃在喝在說話,甚至有一邊打撲克一邊看戲的,他們也不知道臺上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忽然把大幕拉上,為什么忽然又把大幕拉開,他們才不關(guān)心這些,他們要的只是熱鬧,并不在乎戲演到了哪里,更不會關(guān)心怎么大幕一拉開秦香蓮忽然就到了右邊,而且吉姆森的包公又開始問:
“這位女子,我且問你,你家住何方?”
吉姆森的包公在問誰?在問秦香蓮嗎?王小愛的秦香蓮站在一邊怎么不答話,怎么回事?舞臺上的事和我們尋常家里的事也差不多,是一問一答,是有問必答,可臺上現(xiàn)在是包公在不停地發(fā)問,卻不見有人回答。實際情況不是下邊的那個別人看不到而只有吉姆森才能看到的女人沒答話,下邊跪在那里的那個女的一一都回答了,而且是吉姆森的包公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只不過她的答話別人都統(tǒng)統(tǒng)聽不到,能聽到她的答話的人只有吉姆森包公一個人。
“這位女子,你現(xiàn)在何處,為何來到此地?”吉姆森的包公說。
“......”
“這位女子,你且把話說個明白,請慢慢道來?!奔飞陌f。
“......”
“既然你說你在路上,怎么會忽然來到這里?”吉姆森的包公說。
“......”
“我且問你,你說你現(xiàn)在車上?”吉姆森的包公說。
“......”
“那是個什么樣兒的車,你且慢慢講來?!奔飞陌f。
“......”
“既然那個車兒里邊都是寒冰?那——”吉姆森包公說。
“......”
“這位女子,這樣的車兒你可怎么居???”吉姆森的包公說。
“......”
“這位女子,你且站起來讓我看上一看?!奔飞陌f。
“......”
吉姆森的包公問話的時候,王小愛的秦香蓮一直是看看吉姆森的這邊再看看臺下那邊,看看臺下那邊再看看臺上的吉姆森這邊。話問到最后的時候臺上臺下的人都看到吉姆森的包公突然跳了起來,猛地往后退,就像是被誰在前邊猛推了一下,人往后退,又突然一屁股坐下,然后才跳起身撒腿就朝后臺跑。
臺下的人這時也都靜了下來,他們不再亂,也不再吵,他們停了吃,也停了喝,停止了手里的打撲克,他們都朝臺上緊張地張望,但他們不知道臺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以為臺上在打架,是唐王在打母后還是母后在打唐王,他們一點都不知道,這可太熱鬧了,他們想看清是誰在追著誰打,這時紫色的絲絨大幕已經(jīng)急匆匆拉住,文武場也全部都停了下來,一時是鐘磬無聲。
轉(zhuǎn)眼又是秋天,秋天從來都是匆匆而過,冬天緊跟著就又來了。吉姆森住了院,他再也扛不住了,他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一閉眼就又看到臺下那個女人,她站起來的時候身上只有骨頭,肉全沒了,這真是怕人。醫(yī)生說吉姆森要好好兒在醫(yī)院里住一陣子,演戲的事要往后擱擱,演包公的事也要先停停。醫(yī)生還對吉姆森說踢球可以,對身體好,對大腦當(dāng)然也會好,但書要少看,把腦子休息過來再說。但話又說回來,醫(yī)院里又能去哪里踢球?
怎么說呢,吉姆森說他不會再去村子里演戲,也不會再演包公。但人們都知道吉姆森是戲班子里唱黑頭的,他個子不低,頭比較大,小頭小臉的人是不能唱黑頭的,吉姆森化好妝,一穿上胖襖和高底靴子,人就更不一樣了,吉姆森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北陂這一帶農(nóng)村演戲,他根本就不用麥克風(fēng),人們都說吉姆森嗓子太好,是老天給的,村東唱,村西的人都能聽到……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