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整理相關材料,發(fā)掘古陶瓷學者、書法史家、書法家葉喆民的家族歷史及生平事跡,探討其在陶瓷、書法領域的治學方法和學術成就,以期對這位因種種原因而幾乎湮沒于歷史中的治學大家的諸多本來面貌予以還原。
關鍵詞:葉喆民 生平事跡 古陶瓷 書法史 書法
2024年是古陶瓷學家、書法史家、書法家葉喆民百年冥誕。他出生于北京,祖上是滿族貴胄門第葉赫那拉氏。自努爾哈赤立葉赫那拉氏為后起,這個家族與清朝統(tǒng)治者愛新覺羅氏的命運便休戚與共。清朝以來,這個家族出過朝廷重臣、封疆大吏,也出過文壇名宿、詩詞大家,總體而言都醉心文藝,喜愛詩詞書畫,擅于鑒藏古玩。所有這些祖庭遺風對葉喆民興趣雅好和品行的養(yǎng)成都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葉喆民的父親葉麟趾是位訥言敏行的“天才少年”,十六歲考入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譯學館,后受實業(yè)救國思潮的影響而公費赴日留學,進入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窯業(yè)科學習。其一生矢志振興我國的陶瓷工業(yè),成為中國近代陶瓷工業(yè)的奠基人。自此,這個家族中多有人才從事陶瓷領域的研究工作,均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被外界稱為“陶瓷世家”,葉喆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葉喆民先祖為葉赫那拉氏,屬滿洲正黃旗,后因事降為鑲白旗。家族先賢中人才輩出,“群星”璀璨,僅納蘭性德一人便獨領風騷數(shù)百年,得“清代第一詞人”之譽。葉喆民青少年時期喜愛文學,善作詩詞,常自比先祖“容若公”。2013年8月,其因病在北京醫(yī)院住院期間,筆者陪同其身邊照顧,有幸聽其親述家族歷史及個人經(jīng)歷。作為滿族貴胄門第,其祖上在康乾時期便普遍接受了漢化觀念。至少自其六世祖黃英時,便完全按照漢人訂立宗譜的做法,對姓名進行簡化并編排字輩。黃英生子玉福、玉山,玉山生子德慶,德慶生子忠群、忠山,忠群生子麟祜、麟祐、麟趾、麟祺,麟趾生子(女)廣明、廣成、廣英、廣蓉,取名與漢人傳統(tǒng)無異,其中“廣明”就是家里長輩按字輩給葉喆民取的譜名。后來,當葉喆民上學識字后看到不少和尚、道士都用“廣明”為名,便憤而將譜名改為“哲民”,意欲做一個明哲之人。隨著年歲增長,他又因感到自己并不“明哲”,且“哲”字流于俗氣,便改寫為“喆”,一來追求與眾不同,二來希望給自己添些福氣。再后來,葉喆民在工作中經(jīng)歷了太多坎坷不平之事,總想早點退休“蟄居”,想再改作“蟄民”,只是當時改名程序已經(jīng)頗為復雜,便放棄了這個念頭,“喆民”便成為其使用時間最長、傳播范圍最廣的名字。
民國十七年(1928),五歲的葉喆民進入私立育成小學就讀。民國十九年(1930)七月,三年級的他轉(zhuǎn)入新鮮胡同小學就讀。從那個時候開始,葉喆民在文學和書畫藝術方面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和絕佳的天賦,“寫字課”“作文課”的成績名列前茅,只可惜“算數(shù)課”“體育課”經(jīng)常不及格。由于“寫字課”和“作文課”成績優(yōu)異,葉喆民得到了當時的國文教員李慎言、圖畫教師周松軒的青睞,常常接受他們的課外指導。
除了學校教師的重點關注和引導外,在文學、詩詞、戲曲上造詣精深的伯父麟祜、麟祐也對葉喆民的影響很大。清末以來,滿族子弟耽于文藝游樂,許多人在文史藝術上簡直達到了臻善至美的絕妙境地。葉喆民的大伯父麟祜曾捐銜禮部候補員外郎,[1]歷官禮部郎中并備選資政院議員。[2]其二伯父麟祐酷愛詩詞、京劇和品菊,常邀良朋益友到家中賞玩,并以“菊”為媒相互唱和、留賜佳章。葉喆民幼年時就經(jīng)常參與二位伯父與諸公的詩詞雅集,在文史層面打下了堅實的童子功,這一點從后來葉喆民所作律詩中可以得到佐證。
在葉喆民的同輩兄弟中,長兄廣厚與之相交甚篤,常教他篆刻和唱戲。廣厚聰慧過人,熱衷藝術,善治印及收藏古幣,尤其鐘情于皮黃、操鼓,曾在家中組“票房”,滬地名伶趙曉蘭常來家中與他們同唱??上觳患倌?,廣厚二十歲便病故了。葉喆民一生以文藝為友,當與這位兄長的引導不無關系。其父葉麟趾同樣對書法和文物興趣濃厚,不僅支持葉喆民學習書法,還親自帶他拜訪名師。此外,父親和叔父葉麟祥還奠定了葉喆民從事陶瓷事業(yè)的基礎。
父親葉麟趾在京師大學堂譯學館時學業(yè)優(yōu)秀,深受政界巨擘賞識,其同學中多有高官權貴之子女,如與之交好的徐世襄就是徐世昌之弟。不過,葉麟趾與大多數(shù)同學不同。他沒有選擇傳統(tǒng)的仕宦之途,而是同當時的有識之士一道倡導實業(yè)救國、科技興國,因此考取了日本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公費留學生,學成回國后一心撲在了振興中國陶瓷工業(yè)的實業(yè)上。葉喆民的叔父葉麟祥在哥哥的影響下,也考入了京師高等工業(yè)學堂學習窯業(yè),兄弟二人最終成為近代中國陶瓷工業(yè)的奠基人。父親學貫中西、注重實際的工作作風對之后葉喆民從事陶瓷研究的治學方法和學術視野有著直接影響。據(jù)葉喆民回憶,他年幼時就常常隨著大人去窯址撿拾瓷片,回來后長輩們就在家里的小型實驗室試驗各種配方。兒時的這種經(jīng)歷不僅開拓了葉喆民的眼界,而且讓他理解了理論聯(lián)系實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后來從事研究時,幾乎嘗試了兒時長輩教授的各種方法。
葉喆民的家族同清末大多數(shù)滿族貴族一樣,在易代之際陷入了尷尬的境遇,地位大不如前。1924年,葉喆民出生時正逢末代皇帝溥儀被馮玉祥的部下鹿鐘麟驅(qū)逐出紫禁城,清皇室的優(yōu)渥地位不復存在。彼時的滿族上層精英既要承受來自政治上的壓迫,又要承受來自社會輿論的怨謗,被蔑稱為“亡清遺臭”,一度備受歧視。葉喆民幼年長期成長于這種環(huán)境之下,因而造就了其憤世嫉俗、剛正狹惼的性情,加之后來家庭出現(xiàn)了種種變故,他的性情更是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在葉喆民出生那天,豐子愷在朱自清、俞平伯主編的刊物《我們的七月》上發(fā)表了人生的第一幅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這件作品描繪的是窗外新月如鉤,而室內(nèi)雖有茶杯數(shù)只卻空無一人的落寞之景。所謂人散后夜涼如水,這幅畫像極了葉喆民的家族命運,令其感慨萬分,故而晚年時仍珍藏著載有那幅漫畫的雜志。[3]
民國三十三年(1944),葉喆民剛進入清華大學農(nóng)學院工作不久,便陷入母親譚淑和因病逝世的悲痛之中。其母親出身于山東濰坊頗富聲望的譚氏家族,譚父乃當?shù)孛t(yī)。筆者在葉喆民病危的前幾日還聽到這位九十多歲的老人表達著對母親逝去的傷懷。母親去世后,其父經(jīng)常外出喝酒至深夜才歸,自己的冬襖破了也無人縫補,這讓從小家境優(yōu)渥的葉喆民第一次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為了擺脫這種人生的孤寂和痛苦,葉喆民1945年10月在北平(今北京)參加了當時中國民主同盟中的國家社會黨(按:后改稱“中國民主社會黨”),并被提名為北平支部監(jiān)委,后來因不贊成該黨投靠國民黨,便沒有再擔任該組織的職位,也不再參與任何活動。
葉喆民曾說,書畫藝術一直是他的“第一志愿”,從事陶瓷研究才是“第二志愿”,未曾想到后來“第一志愿”反而成了個人的業(yè)余愛好。葉喆民之所以后來投身于陶瓷研究,并非本性愛好使然,而是與他特殊的家庭背景有很大的關系,可以說是“命運”使然。他從小跟隨父親葉麟趾、叔父葉麟祥學習陶瓷。1944年母親病逝以后,他陷入“慈愛不在,己將何為”的反思中,將之前喜歡的書法、繪畫、篆刻、京劇暫時擱置起來,決定子承父業(yè),遂專心致志地研究起陶瓷來。葉喆民1937年考入外國語專門學校外交科學習法語、日語,1938年進入北京大學攻讀日本古典文學專業(yè)。1943年大學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能閱讀日文、法文、英文圖書,尤其精通日本古典文學,畢業(yè)論文《〈詩經(jīng)〉與〈萬葉集〉的研究》獲得了當時日本古典文學系王玉泉、徐祖正、魏敷訓、陳介白幾位教授及系主任錢稻蓀、院長周作人的肯定和褒揚。在父親的指導和啟發(fā)下,他對家藏日本物理學家撰寫的一本古陶瓷科學著述頗感興趣,故以該書為藍本,同時參考《陶雅》《說瓷》等國內(nèi)陶瓷文獻以及其他中外陶瓷文獻,于1956年撰寫了自己的第一本陶瓷專著——《中國古陶瓷科學淺說》。[4]這本著作1960年甫一出版便備受歡迎,開創(chuàng)了當時國內(nèi)科學研究古陶瓷的先河。此書于1982年再版并向國外發(fā)行,20世紀80年代曾在日本雜志內(nèi)分章節(jié)配圖翻譯成日文公開發(fā)表。受這本專著的影響,時任文化部(今文化和旅游部)部長助理、故宮博物院院長的吳仲超于1962年將葉喆民從清華大學農(nóng)學院調(diào)入故宮博物院。進院之初,葉喆民便得到機會與陶瓷組組長馮先銘一起,隨孫瀛洲赴上海博物館鑒定十萬余件古陶瓷文物。此次鑒定活動歷時一個多月,每日設案陳列,件件過手,葉喆民則負責記錄,間或還會得到孫瀛洲的悉心講解。此后,他們又同去河北博物院鑒定藏瓷,在去偽存真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稀有珍品。經(jīng)葉喆民參與鑒定并發(fā)現(xiàn)的陶瓷珍品有上海博物館藏明成化斗彩瓷瓶、河北博物院藏鈞窯大盆等,都是舉世聞名的遺珍。由于在鑒定過程中表現(xiàn)出色,國家文物局指名要其總結(jié)孫瀛洲的“鑒定經(jīng)驗”,并撰寫成文。為此,葉喆民每日都要進一級品庫房,對每件藏品親自過手觀摩、記錄、測繪,并制成文物卡片,供寫作時參考。葉喆民《中國陶瓷史》一書中刊載的兩頁手繪元青花瓷花卉紋樣即為當時所繪。在孫瀛洲這樣的名師引領下,葉喆民一直保持著高強度的學習和工作狀態(tài),其間在《文物》雜志發(fā)表了《元明清瓷器鑒定》。1965年,香港《大公報》對文章進行了轉(zhuǎn)載,廣受海內(nèi)外好評,葉喆民由此在陶瓷研究領域嶄露頭角。可以說,這段陪同孫瀛洲鑒定的經(jīng)歷為葉喆民陶瓷鑒定水平的提升及對全國館藏瓷器的深入認識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此外,對瓷片和窯址的重視也是葉喆民治學的獨到之處。在家庭熏陶下,葉喆民自幼便隨父親葉麟趾、叔父葉麟祥到北京一些遼、金遺址及其他省市的窯址撿拾瓷片。至暮年時,仍不顧心肺舊疾與腿腳不利而到北京天壇和揚州、南京等地撿拾瓷片。在葉喆民的客廳和書房里,桌上、書架上擺放著許多大小不同、形狀各異、色彩繽紛的瓷瓶、瓷盤和各種碎瓷片。葉喆民之所以對瓷片格外重視,緣于父親對他的影響。他曾說,不要小看那樣小的破瓷片,它們能夠在陶瓷考古中發(fā)揮極大的作用,瓷片和窯址本質(zhì)上是一個科學研究方法的問題。2009年,筆者當時正在首都師范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導師吳明娣作為葉喆民的弟子,延續(xù)了其教學傳統(tǒng)——為了讓我們重視瓷片和窯址的重要性,她將我們派往河北、河南等地考察窯址。因為課程安排以及考察經(jīng)費受限等諸多原因,我們在不到十天時間內(nèi)就探查完了磁州窯、鞏縣窯、白河窯、當陽峪等多處窯址。當我們回京向葉喆民先生匯報時,被其嚴厲訓斥,認為像我們這樣走馬觀花、囫圇吞棗式地考察窯址必然難有收獲。為此,他結(jié)合葉麟趾發(fā)現(xiàn)定窯以及自己發(fā)現(xiàn)汝窯過程中認識到的瓷片在窯址考古中的重要作用,向我們進行了詳細的講授,那個場面至今仍令筆者記憶深刻。
我國五大名窯馳名中外,然而窯址所在何處之謎卻長久未解。1933年,葉麟趾考察定窯,根據(jù)當?shù)厝颂峁┑木€索至曲陽尋訪,在當?shù)馗G址撿拾到不少定窯瓷片,遂帶回家中的小型實驗室進行化驗測試,最終得出了有關窯址的結(jié)論。其在1934年出版的《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一書中指出,定窯窯址就在河北省曲陽縣澗磁村。這是中國學者第一次指出定窯窯址所在。日本陶瓷學者小山富士夫及中國學者陳萬里引用了葉麟趾這一觀點。小山富士夫更是根據(jù)葉氏的指點,查閱了《曲陽縣志》,找到了澗磁村和燕川村,發(fā)現(xiàn)了大量殘瓷堆積的廢墟。陳萬里也表示,除龍泉外,尚未見到過這樣大體量的瓷片堆積。定窯窯址的相關問題就這樣通過葉麟趾提供的線索得到了解決。
葉喆民自己則指明汝窯窯址的發(fā)現(xiàn)與他撿拾的一枚瓷片有關。在五大名窯中,汝窯尤為名貴。據(jù)統(tǒng)計,在世界各大博物館的館藏瓷器中,汝窯瓷器不超過百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考古專家已多次去過傳說在河南臨汝(今河南汝州)的窯址,卻始終未能找到其具體方位。1977年,中國硅酸鹽協(xié)會為編寫《中國陶瓷史》,亦曾赴河南臨汝和河南寶豐(今河南平頂山)考察汝窯窯址。葉喆民也在考察組中。他在考察時無意間于寶豐清涼寺龐大的瓷片堆積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片類似故宮博物院所藏汝窯瓷器的碎片。關于這件撿拾所得的典型汝窯瓷片,考察組內(nèi)產(chǎn)生了很大的意見分歧。組長馮先銘認為一片瓷片不足為憑,應該是偶然混進瓷片堆里的。葉喆民則有不同看法。他認為不會有人故意做這種事情,正如金礦附近必然有金砂之類殘存的道理一樣,瓷片的發(fā)現(xiàn)恰恰說明此處有作為汝窯窯址的可能性,應該適當發(fā)掘。回京后,葉喆民當即請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對瓷片進行化驗,得到的數(shù)據(jù)果然與故宮博物院所藏傳世汝窯瓷器十分相近。然而,馮氏依舊認為瓷片為“混進”之物,故未向組織匯報,以致這一發(fā)現(xiàn)積壓多年。直到1979年,葉喆民離開故宮博物院并入職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此事才有了轉(zhuǎn)機。1985年,葉喆民撰寫了《鈞、汝二窯摭遺》一文。[5]因在北京參加“第二屆陶瓷科學技術國際研討會”,其錯過了在河南鄭州召開的“中國古陶瓷研究會鄭州年會”,因而轉(zhuǎn)托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同系講師陳英英代其參會,并宣讀這篇論文。葉喆民在文中指明了河南寶豐清涼寺窯址發(fā)現(xiàn)的那件瓷片正是尋找汝窯窯址的重要線索和物證,同時也對寶豐清涼寺窯址就是汝窯窯址進行了論證。他提供的線索和觀點在大會現(xiàn)場引起了熱烈的討論,之后被有心人據(jù)此去當?shù)負焓暗搅送瑯拥娜旮G瓷片??傊?,葉喆民的這篇文章為后來汝窯窯址的發(fā)掘提出了理論基礎。當年,葉、馮二人在考察中同時獲得一枚典型的汝窯瓷片,卻看法迥異,可見觀察與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水平不同會對研究結(jié)論的推導造成巨大的影響。葉喆民之所以能夠通過一片瓷片而成為最早揭示汝窯之謎者,一方面離不開家庭教育的熏陶,另一方面在于他始終注重陶瓷科學,治學方法與眾不同。
1956年,當葉喆民的《中國古陶瓷科學淺說》付梓之前,僅有葉麟趾、周仁、陳萬里等少數(shù)前輩學者提倡陶瓷科學,且僅有少量文章或會議講稿談及這個問題。在這本著作中,雖然論述藝術與科學結(jié)晶的內(nèi)容尚不充分,但在當時談古陶瓷鑒定與欣賞時多局限在“眼學”層面以及陶瓷研究多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層面上,起到了另辟蹊徑的啟示作用。書中談論到的一些內(nèi)容,如不同釉色由何種金屬制成、釉面為何開片等科學問題,完全不同于古玩界流行的說法。時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長的古陶瓷學者宋伯胤在其文集中談及王振鐸、向覺明教授其“學瓷”之法時說道:“得像陳萬里先生在浙江龍泉一帶做過的,先到廢窯址去撿瓷片,然后把它帶回自己的書齋,和《處州府志》《麗水縣志》《新唐書》《十國春秋》以及唐宋人的詩文一起來研究。前年陳先生出版了一本《浙江與瓷器》,你找來認真讀讀?!毕蛴X明也曾對他說道:“南京明故宮舊址地上到處是瓷片?!彼泊_實曾在“四方城”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前撿到過幾塊青花和白釉暗花瓷片。“雖是斷墨殘楮,但可以證史、補史?!盵6]可見,真正在陶瓷領域取得卓越成就的大家,也都十分看重窯址中的瓷片。
葉喆民撿瓷片、讀書、看瓷器等種種研究瓷器的方法,概括而言就是文獻與世代相傳的經(jīng)驗相結(jié)合、陶瓷科學理論與瓷片檢驗相結(jié)合、陶瓷圖像和陶瓷實物相結(jié)合。這種方法雖然如今為陶瓷學界大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和運用,但在當時并不多見。正是在這種治學方法的指引下,葉喆民在陶瓷學術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除前文提及的《中國古陶瓷科學淺說》,還有《中國陶瓷史綱要》《中國古陶瓷文獻備考》《汝窯聚珍》《隋唐宋元陶瓷通論》《飲流齋說瓷譯注》《中國陶瓷史》《中國陶瓷史(增訂版)》《耄耋瑣記》等。此外,他還曾編撰《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中國古陶瓷條目”,主編《中國磁州窯》——該書于2010年獲得“第三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2011年獲得“第二屆中國出版政府圖書獎提名獎”。除了出版專著外,他還經(jīng)常參加國內(nèi)外古陶瓷學術會議,并發(fā)表《近卅年來邢、定二窯研究記略》《汝窯廿年考察記實》《論當陽峪窯與磁州窯系》《中國古陶瓷與書法藝術》《中國陶瓷史及其相關問題解析》等有關陶瓷探究的論文數(shù)百篇。
葉喆民在讀小學、中學時,“寫字課”“作文課”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這使得當時的圖畫教師周松軒對他尤為偏愛。葉喆民在晚年時對這位周老師的記憶依然十分深刻,可見其彼時醉心于書畫的程度。關于他對書畫的熱愛,父親葉麟趾十分理解,且并未因為自己從事陶瓷研究而要求其一定要子承父業(yè)。他對葉喆民說道:“你有你的志愿和愛好,不一定非學陶瓷不可?!闭怯捎趥€人的強烈的興趣愛好以及父親的開明理念,葉喆民的書畫愛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同時,他自幼酷愛文學,尤其篤好唐詩,這對他此后的書畫創(chuàng)作助益良多。盡管葉喆民大學攻讀的是日本古典文學專業(yè),但他還是將更多精力投入了當時不記錄學分的業(yè)余課程“書法”之中,并由此結(jié)識了當時有“北京四大書家”之稱的羅復堪。1945年,葉喆民進入清華大學農(nóng)學院工作,學院地址在頤和園對面的升平署舊址,即如今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所在地,與當時溥心畬的隱居之所相距甚近。在葉麟趾的引薦下,其有幸拜溥心畬和徐悲鴻為師。葉喆民在羅復堪、溥心畬、徐悲鴻三位先生那里先后受業(yè)共十五年之久,這種異于常人的機緣也奠定了其后來在書畫藝術上的深厚造詣。葉喆民雖然后來并沒有走上職業(yè)書畫家的道路,但對書畫的愛重程度超過了自己的本業(yè)陶瓷。他曾在2005年的一篇采訪文章中講道:“我今已八十二歲,在我所經(jīng)歷的歲月中,陶瓷研究其實只占一半多的時間,而研習書畫則占了大半輩子,尤其鐘愛書法藝術。我自幼酷愛書法,后又先后師從羅復堪、溥心畬、徐悲鴻三位先生學習,數(shù)十年如一日,臨池不輟,從未懈怠。晚年以后,則以讀帖、寫作為主。我習書法,最初從唐人楷書、行書入手,然后才直攀魏、晉、南北朝真書,追蹤秦篆、漢隸與章草,參以宋人、明人草書。但我天資有限、眼高手低,不敢妄自稱‘家’?!盵7]
從葉喆民后來的書學實踐來看,其更多是受到羅復堪書法創(chuàng)作及書學觀念的影響。葉喆民十六歲時首次遇到羅復堪,深深為其筆下古樸雍容、剛健峭勁的章草之美所吸引,此后將過去長期學習的王文治書風徹底拋棄。在羅復堪的指導下,他改學李邕書風。堅持學習李邕書風三年后,他終于悟得香象渡河的用筆之法,并不斷鉆研,直至去世前仍樂在其中。此后,他論書法重碑學,屢屢征引羅復堪《論書詩》中的“讀盡千碑書始成,初從博涉后專精。此中貴有詩書氣,方信人非浪得名”來談論書法學習,并追蹤秦篆、漢隸,參以章草乃至宋人、明人草書,完成了從帖學到碑學的轉(zhuǎn)變。他曾在《云麾將軍李思訓碑》拓本封底援引歐陽修之文:“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謂他書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猶結(jié)交,其始也難,則其合也必久。余雖因邕書得筆法,然為字絕不相類,豈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因見邕書,追求鐘、王以來字法,皆可以通,然邕書未必獨然。凡學書者得其一,可以通其余。余偶從邕書而得之耳。”從葉喆民后來的書法風格來看,總體可評價為“清秀脫俗、骨力有余,而血肉不豐”,這不僅與其長期學習李邕書法有關,還與其個性有關。古來剛正不阿者的書法大多如此,唐人評價李邕書法時就有“君書如干將、莫邪”“聲華當健筆”的感嘆。另一位對葉喆民影響較大的前輩是徐悲鴻。徐氏曾對他說:“余悲此道之衰,而歸罪于說之謬。爰集古今制作之極則,立為標準?!盵8]這種殷切希望和囑托敦促葉喆民在70年后的耄耋之年撰寫了《中國書法史通論》。他在此書中將各種名碑、名帖集為一體,實現(xiàn)了徐悲鴻“將天下最美書法集為一體”的遺愿。
葉喆民的篆、隸、真、行、草五種書體均臻妙境,入古而出新,章草尤具法度。在1972年舉辦的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書法展覽中,葉喆民書寫的章草詩文為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唐蘭所稱贊,被選中赴日參展。此后,他多次參加國際書法展覽,多幅作品被海外博物館收藏?;谠跁I域取得的成就,他被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評為“民族優(yōu)秀藝術家”,并列入《少數(shù)民族名人辭典》。
葉喆民曾引清人華翼綸《畫說》中“俗士眼必俗,斷不可與論畫。世間能畫者寥寥,故知畫者少,但以自娛可耳”[9]之句來自嘲不為主流書法圈和流行書風所接受的境況。他在書法領域向來注重維護傳統(tǒng)和師門斯文,不負師教,不遺余力,書法作品和書學觀念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熱愛與推崇。
2018年葉喆民故去后,其夫人黎蓮娘女士主動聯(lián)系筆者,將其生前用過的部分書籍資料及五件書法作品捐贈給北京藝術博物館,以發(fā)揮更大的社會作用。在時任館長王丹的主理下,北京藝術博物館于萬壽閣二層專門辟出一間“學者書屋”,用于收藏、陳列葉喆民及北京大學權奎山兩位教授的藏書資料,同社會大眾分享兩位著名陶瓷學者的學術成果。在捐贈給北京藝術博物館的葉喆民書法作品中,其中一件其三十五歲時以誥封紙臨《王鐸草書唐詩》卷可稱為“神品”。此作雖為臨本,但再現(xiàn)了王鐸書法的傲然神采。據(jù)葉喆民生前告知,此作當年乃其好友鄧散木的鑒藏之物,其曾因喜愛而借至家中觀摩、學習。為免原作陷入煮鶴焚琴之難,特存臨作,以為王鐸書法的學習者提供參考,此舉可視為葉喆民的另一重功德。
為了不負前賢、不辱師教,晚年的葉喆民仍竭盡余力地投身書法教育。自20世紀80年代起,葉喆民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及中央美術學院、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院校講授“中國書法史”課程。2007年,其書學著作《中國書法通論》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收錄了其近30年的授課講義、演講稿,還集結(jié)了其發(fā)表過的十余篇書法論文,其多年來的書學積淀及對傳統(tǒng)書法藝術的獨到見解得以與讀者共享。葉喆民對當代書壇的某些亂象深惡痛絕,認為藝術價值與市場價格往往相反,并常常據(jù)此告誡后輩要明辨是非,分得清美、丑、雅、俗,鍛煉出真才實學。[10]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葉喆民先生離世已逾六載。每憶及學生時代隨同師長拜訪葉宅時的溫馨場景,便會念及其諄諄教誨之情,不禁陷入對其嘉言懿行的追憶之中。宋伯胤曾如此稱贊葉喆民:“瓷界奇人,書法泰斗,但深藏不露?!惫毑嘣f:“葉喆民教授出身陶瓷世家,結(jié)緣丹青翰墨,師從陳萬里、孫瀛洲兩位大家,做學問一絲不茍、踏實嚴謹?!比~喆民以其不懈的努力和卓越的學術成就,在我國古陶瓷和書法研究領域樹立了杰出的典范,贏得了學界和社會的廣泛贊譽,成就了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其始終堅持自己的學術追求和學術精神,致力于維護中華傳統(tǒng)文化根基,值得每一位致力于繼承與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后學致敬、緬懷。
注釋
[1]參見光緒三十一年(1905)10月12日第4版《京話日報》。
[2]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呈各部衙門官互選人備選資政院議員員名清單》(檔案編號:04-01-02-0110-007宮中朱批奏折),名單共160人,欽選32人。
[3]參見《美術史論叢刊》1982年2期。
[4]葉喆民.中國古陶瓷科學淺說[M].北京:輕工業(yè)出版社,1960.
[5]中國古陶瓷研究會,中國古外銷陶瓷研究會,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編.河南鈞瓷汝瓷與三彩——1985年鄭州年會論文集[C].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7:8
[6]宋伯胤.我是怎樣學陶瓷的(代序)[M]//宋伯胤說陶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
[7]蘇濱.文采風流今尚存:葉喆民教授談書法藝術[J].裝飾,2005(12):20-23.
[8]葉喆民.悲鴻先生談書法[M]//中國書法史論.石家莊:河北美術出版社,2013:350.
[9]同注[7]。
[10]吳明娣.尋瓷訪古識汝窯 為藝治學續(xù)華章——紀念古陶瓷學家、書法家葉喆民先生[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19(3):127-13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