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江月·和友驛中言別
[宋]文天祥
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風雨牢愁無著處,那更寒蛩四壁。橫槊題詩,登樓作賦,萬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杰。
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fā)。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去去龍沙,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fā)。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
古意
眷戀故國的情懷,奮斗不息
文天祥的詞,總是充滿正氣,丹心似火,沒有一絲消極低沉的氣息,為宋詞奏出了慷慨激昂的尾聲。
詞的起首四句寫囚徒生活。“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逼渲幸舶ㄗ髡咦约海谕约河谐蝗杖阅堋俺嗽撇加辍??!皺M槊題詩”三句,從文治武功方面寫自己抱負的不凡,把定亂扶衰、重整河山的重擔加在自己身上。然而,如今被俘,崇高的理想竟變成空中飛雪?!敖魅绱耍絹磉€有英杰”二句,把希望寄托于未來,他堅信自己的事業(yè)將后繼有人,詞作于悲苦之中透出一線光明。
今解
困境中的樂觀與豪情
“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杰?!边@句詞里充滿了樂觀的期許。文天祥相信,盡管南宋王朝已江河日下,但歷史長河中總會不斷涌現出新的英雄豪杰,他們將繼續(xù)為國家的繁榮富強而努力奮斗。盡管將被放逐沙漠之地,遠離故土和親人,但他依然能夠回首故國,看到江山青翠如發(fā)。這種樂觀的態(tài)度,使得他在困境中依然能夠保持一顆豁達的心,不被眼前的困難所擊倒。
詩詞素描
歷史上真正的南宋末年,沒有江湖,沒有俠客,有的只是一個個保家衛(wèi)國的將士。為了抵擋元軍的入侵,他們拼盡了最后一滴血。
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陳宜中、張世杰護送趙昰、趙昺乘船逃亡,這兩個孩子乃是皇室最后的血脈。兩年后,抵達雷州,端宗趙昰過世,年僅十一歲。大臣擁戴趙昺為帝,改年號祥興。前方是蒙古兵,后方是大海,他們無路可退,所有人都做好了決戰(zhàn)的準備。
祥興元年(1278年)臘月,文天祥率兵在海豐與元軍作戰(zhàn),兵敗被俘。元軍一路猛攻,雷州失守,宋軍又逃去崖山,最終在崖山發(fā)起決戰(zhàn),史稱“崖山海戰(zhàn)”。這一戰(zhàn),何其慘烈,十萬軍民戰(zhàn)死,幾千條戰(zhàn)船沉沒,八歲的趙昺隨皇室宗親八百余人跳海自盡,保留了皇室最后的尊嚴。
祥興二年(1279年),南宋滅亡。
四月,元軍押送文天祥、鄧剡北上,已是春時,他們卻不覺半分暖意。對于兩個無國無家的人來說,無論何時都是寒冬,無論何處都是異鄉(xiāng)。八月,途經金陵城,曾經熙熙攘攘的街巷已空無一人,宋廷亡,繁華逝,秦淮河岸再也沒有成雙成對的才子佳人,有的只是悼念亡者的河燈,如星辰墜入春水,緩緩遠去……
鄧剡病了,只能暫留天慶觀醫(yī)治,而文天祥則要繼續(xù)北上之路。臨別之時,鄧剡為文天祥餞行,賦詞《酹江月·驛中言別》。詞中深含亡國之痛與不屈之心。
昔日赤壁之戰(zhàn),周瑜火燒曹操船隊,東風有意助周郎,才使東吳大勝。而今,宋軍水上作戰(zhàn),卻接連慘敗,仿佛蒼天也無意相助抗元英雄。
金陵城中,蜀國望帝死后化成的杜鵑正在哀啼,血色殘陽照耀著吳地的花草,他們怎忍心去看這座荒城?
世人皆知英雄配寶劍,可惜,那把寶劍白白地認他為豪杰。他已淪為俘虜,辜負了堂堂劍氣。幾年前,他擺脫元軍監(jiān)視,乘船南行萬里,只為與戰(zhàn)友一同抗元。雖戰(zhàn)敗被俘,卻還是決心要像藺相如警告秦王,諸葛亮嚇退司馬懿那般,與元軍繼續(xù)抗爭。
回首過去,痛定思痛。他因病暫留金陵,無法陪伴好友繼續(xù)北行。
此后,無數個難以入睡的夜晚,只有秦淮河的孤月陪伴著他。
文天祥讀過這首詞后,沉思良久,寫下這首《酹江月·和友驛中言別》酬答鄧剡。鄧剡詞中數次提到三國豪杰,他便以“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的詩句勉勵友人。風雨凄涼,愁煞眼前人,寒蛩叫聲不停,惹得人心煩亂不安。曹操“橫槊題詩”,王粲“登樓作賦”,都已成為往事。然而,長江后浪推前浪,來日定有英雄豪杰完成復國大業(yè)。
他們一路苦行,如落葉般隨風飄零,重來秦淮河畔,正是深秋時分,滿城蕭瑟。他已白發(fā)蒼蒼,未變的只有那顆愛國之心。明日,他將去往北國,那時候,站在一片風沙之中,回望故國江山,此去兇險,如若捐軀,必化為杜鵑。故友懷念時,不妨抬頭看看枝頭杜鵑,那一定是他的靈魂歸來。
次日,天未亮,文天祥便拜別好友,踏上了北行之路。他將帶著無數豪杰的丹心,用生命與敵軍斗爭到底。
數月后,文天祥抵達元大都,忽必烈念其忠義,便找來已經投降的宋廷官員,勸文天祥歸順。勸降不成,元人又派來曾經的宋廷皇帝——將士們在前方用生命保衛(wèi)山河,皇帝卻選擇了投降,多么可悲!面對此人,文天祥只是恭敬地行跪拜之禮,痛哭道:“圣駕請回!”
他至今還記得“崖山海戰(zhàn)”,海風的呼嘯聲,元兵的廝殺聲,宋軍的悲號聲,十萬余人喪命,男女老幼,君臣百姓,沒有一人幸免。那恨、那傷、那仇早已刻入他的骨血之中,一生都無法忘記!
文天祥不愿多言,只求一死。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寫信之人是他的長女柳娘,信中言家人都在宮中為奴。他明白,這是元人的計策。若投降,便可骨肉重聚。他沒有回信,而是寫信給妹妹:“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里,于義當死……”
他已無法救至親,愿家人能明白他的一片丹心。
年后,寒冬時節(jié),忽必烈已對文天祥失去了耐心,他召見文天祥再次勸降,只要他愿為元廷效力,便任命他為宰相;若不愿,即刻處死。
這一日終于還是來了。文天祥沒有絲毫猶豫,寧愿一死,不愿奉二主。
忽必烈又問:“你還有何心愿?”
文天祥答:“愿賜之,一死足矣?!?/p>
次日,他從容赴死。行刑前,他面朝南方跪拜,大聲說:“臣報國至此矣!”元人黃潛言:“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陽之執(zhí);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
當最后一個堅守者倒下之時,才是這個朝代真正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