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青田、長于青田的陳墨在從事教師、文秘等工作后，最終落腳于青田石雕博物館，與青田石不期而遇。2024年1月，我在浙江青田見到詩人陳墨——一位典型的江南才子，性情儒雅，思維清晰，酒量好。晚餐后，我們沿著一段有昏暗路燈的鄉(xiāng)間公路散步，暢聊了大約一個小時。談話間，我得知他對青田石研究頗深，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對治石技藝的理解與我對詩歌寫作的理解不謀而合。臨回南京，他贈我詩集《給孤獨園》和《回向錄》，我約略翻看幾首，當即給他說，等我讀完寫篇讀后感。《給孤獨園》是2021年6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舊詩集，《回向錄》是2023年9月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新詩集。詩集《給孤獨園》我想相關的評論一定較多，就簡單談談讀后感，把詩集《回向錄》作為本文的重點。

陳墨在他的詩集《給孤獨園》的后記中寫道，“民間故事、神話和童謠，所有這些，在二十世紀都是一代普通人的精神奢侈品”。這幾乎宣告了詩人的“孤獨園”是什么、在哪里。他的“孤獨園”位于他的記憶里，在一個類似于他的故鄉(xiāng)和童年的地方。為什么是類似呢？因為此時已非彼時，人的一生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然而在一個叫“孤獨園”的地方，詩人卻再次與過去的人和事相遇。因此，“孤獨園”其實就是作者的心靈世界。孤獨者并不孤獨，陳墨在園中與自己相遇，結伴而行，那是一種純粹的世間行走；與自己對話，對話充滿反思、反省意識，詩人的精神在追憶自我中得以升華。由當下返回過去，陳墨“看見了我的童年”，在歲月的沉淀中發(fā)現并發(fā)掘出促使自我重新煥發(fā)生機的最初的精神力量。在《給孤獨園》的序言中，陳默引用西默斯·希尼的話，“學習技藝即學會在詩的井中轉動絞車。初學時，你只能把桶降到井深的一半，絞上來一桶空氣，你在模仿真實的東西，直到有一天絞繩意外地拉緊了”。到目前為止，陳墨已出版五本詩集，他對詩歌的信念由此可見一斑。詩人在詩集后記中道出支撐他信念的秘密，“孤獨才是最真實的……是完整地呈現人世的那顆核‘仁’”。我相信，正是基于對詩歌就是“仁”的體認，才使得陳墨將寫詩看著與做人同等重要的事。也就是說，相較于詩歌寫什么、怎么寫，陳墨認為“為什么寫詩”更加重要。

詩集《回向錄》整體風格偏于哲思，陳墨所做的事就是將自己放進無限時空中的一種書寫行為。佛說，一滴水只有放入江河湖海才永不干枯。詩集《回向錄》中的江是陳默家鄉(xiāng)的甌江，“一區(qū)一瓦的你，血液的乳娘的你/在我血管流淌的每一條支流啊，/庇護著我，從這里負笈出發(fā)”。詩人記得他的來處，深知這條最初的河流是他的精神之脈，“它世代流傳著，這樣一條偉大的/溪水，就這樣從山里奔跑到山外”。詩句中的“溪水”一詞一語雙關，其不僅是養(yǎng)育萬物的自然之水，更是作為奉獻精神的人文之水，“我們稱呼它的貫穿為我們的血液”。陳墨的精神洄游使他意識到，反思不僅僅是反思曾經，而是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反思更是前行的必須行為，是血脈與文明延續(xù)的首要前提。因此，自覺性寫作是陳墨詩歌寫作的重要特點。

陳墨的寫作非常勤奮，其創(chuàng)作的數量更是令我驚訝，但卻很少在報刊公開發(fā)表。可以說，他并不慕虛名，而是更注重內心對詩歌體認的那份踏實。陳墨的詩歌寫作本身就是一首無言之詩，也兌現了文以修身、淡泊養(yǎng)性的根本內涵?！秹洝酚性疲骸昂纹渥孕裕咀郧鍍??！遍喿x陳墨的《回向錄》讓我意識到，真正讓一位詩人回避浮躁的定力，一定源自詩人對自我精神的自信與篤定。正如陳默的詩句，“一首詩在他言語的寺廟里/一個人在他身后的祠堂里。/神明就在那里被高高供奉”。于市場經濟的急流之中，詩人之所以堅如磐石，甘守清貧，靠的就是自身體悟得到的精神重力。

自覺的另一層含義即是反思的結果——主體性覺醒。主體性的覺醒意味著一個人能夠真正用平等與接納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人和事，這在《回向錄》卷三“饋贈與回望”一輯中得到了集中體現。通過回溯一系列人物的生平與故事——這些人與事實際上都是詩人內在精神的諸多側面，詩人向他們致敬，與他們對話——實則是詩人與自我的對話，是詩人的自我反思與獨白，是詩人對詩藝之路的探索與反復確認。正如陳默的詩句，“培育一種手藝的工期是多么漫長/在我們開始就是雕刻的結束——/相石、打坯、細雕，從無到有/為他立體造型。塑造人格。/甚至于他的靈魂”。當我讀到這真誠的靈魂一樣的詩句時，自然就聯想到了自己的寫詩經歷。只要詩句情真意切、感染力強，詩人對詩歌的虔誠就可以在詩中直接被讀者感知，讀者自然便會與之產生一種精神共鳴。

主體的覺醒進一步催生陳墨的寫作自由。這自由不僅表現在詩歌形式上的不拘一格，更體現在題材選擇的廣泛多樣上，自如穿梭于古今中外的廣闊領域，思維在具象描繪與抽象表達之間靈活切換，信手拈來。簡言之，陳墨的文本并非一味追求形而上的那部分，也俯身微察，對現實異常敏感，時刻洞悉著當下的現實世界。例如他的詩句，“他在一米七八的身高處俯視——/一群忙于在風雨中搬家的螻蟻/是為了物質而狂奔的人類”。詩人在螞蟻身上仿佛看到了身處時間之中、忙于生計而身不由己的現代人。作為時代的思者，他置身于喧囂煙火之中，有一顆清醒的頭腦，“走向何處？一條市路/可能，根本不曾存在。/……/整個荒原在苦難中活著的人類/是為了精神而羞恥的螻蟻”。詩人心里清楚，“向上向下都是/同一條通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修己即達人。陳墨在洞悉當代人精神相對匱乏的現狀之后，并沒有一味失望、悲觀，相反，這種洞見讓他多了一份寫作的內驅力，激發(fā)作為一位詩人的使命感。由此，我們在《回向錄》最后一輯中看到，陳默“像郁離子一樣寫寓言詩”，從古老的寓言中搬運精神食糧，與讀者們分享，尋求精神短缺的解決之道。同時他結合自身境況深入思考，挖掘隱藏于日常生活之中的光與智慧。如他的詩句，“隔空遙望你微信曬出了鄉(xiāng)下：/土豆種就從地窖灰暗中蘇醒//……/春風吹醒。泥土解凍。//田壟分行如詩”。詩人的神奇之處在于，他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明心見性，于平凡表象之中看見事物的精神之力。詩歌于詩人是一種信念之物，人盡管辛勞，卻可以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總體而言，陳墨是一位有自我精神和能自覺創(chuàng)作的詩人。他的詩歌根系泥土，上觸云端；語言偏于古典，注重遣詞造句、意象營造；內涵上深得現代性精髓，勇于自否反省，不落窠臼。讀陳墨的詩，不僅讓我體驗到一種現實的人間真情，更能對真實與自在、通達與自由有所感悟。掩卷之余，令我反省自身的不足與匱乏。我認為陳墨的每一本詩集既是一段旅程的結束，也是下一次旅程的起點，結束是永遠的開始。祝福陳墨在詩歌之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