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米莉·狄金森
我總感覺我失去了什么—
我被剝奪是我最早的記憶
但被奪走了什么—我一無所知
那時我太小不懂得猜疑
盡管如此,在孩童中間
我像個哀悼者走來走去
為失去的領地慟哭不已
是它流放了它唯一的王子—
如今老了,到了睿智的年齡
可也變得羸弱,因為智者多半如此—
但我發(fā)現我仍溫馨地尋找著
我失去的殿宇—
而猜疑,像一根手指
時不時觸碰我的額頭
于是我朝相反的方向
去把天國的位置尋找—
——選自王柏華《棲居于可能性:艾米莉·狄金森詩歌讀本》,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頁。
《我總感覺我失去了什么》是艾米莉·狄金森作于1865年的一首詩,在她眾多璀璨之作中,這首詩算不上顯眼,從語意上看也并非晦澀之作,但其中依然存在令讀者困惑的東西。她失去的是什么?為何詩人自己竟“一無所知”?在詩的結尾更是“朝相反的方向”尋找?種種疑惑在讀者心頭縈繞。
詩的第一節(jié),狄金森以直白的方式陳述心跡。被剝奪的感覺是“最早的記憶”,也就是說,它與生俱來。“被剝奪”作為詩人最早的記憶,意味著假使她曾經擁有某物,所擁有的東西也存在于記憶之前,那么,在她的記憶之中,當然絕不可能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失去的東西以一種缺席的方式在場,由于無跡可尋,反而無處不在,永遠懸掛在她的心中。接下來,她給出了自己一無所知的原因,“太小不懂得猜疑”,仿佛“猜疑”便可以使人達到對“知”的把握。
第二節(jié)是詩人在回憶童年時的感受。此處原文為“A Mourner walked among the children”,“哀悼者”(A Mourner)和“兒童”(the children)被分別放在了句子的首尾,形成強烈的對比。“哀悼者”意味著沉痛、告別、懷念過去,而“兒童”象征的是生命的開端,天真、質樸、歡快。而一個哀悼者和一群孩童,在數量上也形成了強烈的對照。由于那失去的感覺,讓詩人感到自己有別于其他兒童。
到第三節(jié),詩人開始了追尋,這是一段漫長的歲月,這段歲月賦予她智慧,但同時也使她變得羸弱。然而,即使歲月使她從一個一無所知的孩童變成了肉體衰弱的智者,她仍在執(zhí)著地尋找“失去的殿宇”。
第四節(jié)中,“猜疑”再次出場,卻形成一個反轉,它“像一根手指/時不時觸碰我的額頭”,它不斷提醒著“我”,于是“我”最終朝相反的方向去尋找天國。“猜疑”如鑰匙點醒了詩人,經由此,詩人發(fā)現自己所要尋找的東西在相反的方向。去相反的方向,那么詩人尋找的還是自己所失落之物嗎?抑或是漫長的歲月給予她智慧,她發(fā)現自己所失落之物原來需要在相反的方向才能找到呢?
她要尋找的是什么?在詩的末尾,詩人給出了一個明顯的提示:天國。狄金森和宗教的關系非常復雜,在她生活的19世紀,正是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大覺醒”運動尚存影響的時候,加爾文教非常流行。加爾文教認為,《圣經》是信仰的唯一源泉,人因信仰而得救,人的得救與否皆由上帝決定。在狄金森的家庭中,她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加爾文教的信徒,但她從未參與宗教活動,1848年,她曾寫信給朋友:“上帝在召喚這兒的每一個人。我的所有同伴都響應了,甚至連親愛的維妮也相信她自己愛他、敬他。只有我單槍匹馬地站在這兒反抗他?!钡医鹕⒉幌嘈派系?,她在詩中多次以戲謔性的方式瓦解宗教教儀,譬如她曾以“蜜蜂、蝴蝶、微風”取代《圣經》中的“圣父、圣靈、圣子”,在《有一物在夏日的一天》一詩中,“在夏日的晚上/有一物如此出神地明亮/我拍手凝望”,則是用對自然的凝望取代了宗教中的狂喜。這或許正對應了此詩中所流露出的思緒,詩人“溫馨地尋找著/我失去的殿宇”,到最后卻發(fā)現所要尋找的或許需要往“相反的方向”去尋求,至于是否尋找到,詩中卻并未交代。
此外,哈羅德·布魯姆曾在《如何讀,為什么讀》中這樣評論狄金森:“我們有足夠的傳記資料,知道狄金森的戲劇是一部愛欲的喪失的戲?。阂苍S是失去查爾斯·沃茲沃思,以及她的嫂嫂蘇珊;更有可能的是,塞繆爾·鮑爾斯和法官奧蒂斯·菲利普斯·洛德。然而,就連愛欲的喪失也被狄金森轉化為詩歌意象。”在狄金森的詩中,愛欲的缺失也是一個重要的表現主題?!皢适Ц小痹谒脑娭胁浑y尋覓,或者說,詩人主動選擇了缺失,“我捕捉不到的色調—最美—”,那些無可把握也無法追尋的事物尤其美好,而“一旦定局被探明/其意義就滅絕—”(《人性多么鐘情于》)??赡苄晕娙耍蛩A示著更加豐富多樣的選擇,然而對可能性的追尋必然導致缺失和遺憾,永遠有路是“未選擇的路”。以本詩為例,或許我們也可以一窺狄金森“棲居于可能性”的詩學,失落縈繞在詩人心頭,或許永遠無法消除,甚至無法尋根問底,只有為她所捕捉到的瞬間,輕輕眨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