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過母親,在她出生的人口眾多的家庭里,是不是從小需要照看弟妹,她說,小時候主要做的活計是擔茅出圈放羊騸蛋。這些話從母親口中自然而然脫口而出,使我想起往昔歲月里她和父親對罵時她嘴里那些話,這得以讓她無論在語言、氣勢還是音高上,永遠比蒼白瘦弱的父親更勝一籌。
母親后來笑說其實騸蛋她不干。
擔茅是把茅廁里的糞擔到地里給莊稼追肥,出圈是豬圈、羊圈、雞圈隔一段時間的清理,放羊好理解,母親說放羊放牛她都做過。騸蛋也就是把雄性動物的睪丸閹割掉,比如在春末夏初,除了留作種羊的羊,其余的公羊羔就要被騸掉,這樣的羊才能長膘快,肉質(zhì)好。村里有專門騸蛋的師傅。
母親出生在山西一個叫白莊的村子,上面有一個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下面分別是我大姨、二舅、三舅、小舅。孩子多,交不起學費,母親只上到小學三年級,以后再也沒讀過書。而父親,在有文化的爺爺言傳身教下,十幾歲已是遠近聞名的才子??上?,父親完成初中課程后,再也沒錢去上學,爺爺病逝,作為獨子的他,先是生產(chǎn)小隊謀了個會計的差事,因為算賬算得好,大隊書記又把他要走,在大隊,他得到在交公糧和其他事務(wù)中跟鎮(zhèn)上人接觸的機會,他結(jié)婚那年剛滿二十歲,母親剛十八歲,結(jié)婚第二年,鎮(zhèn)上信用社又把他調(diào)去當了會計,和他一起畢業(yè)的人,當時還全在農(nóng)村種地。
父親喜歡讀書,在那樣的時代,他生活在物質(zhì)貧窮卻擁有《人民文學》《紅樓夢》等藏書的人家,他從小學習總是第一名,長大后因為沒有背景和依仗,早早就學會看人眼色仰人鼻息做事,難道他會喜歡會計這份工作嗎?他只是沒有別的選擇。
父母結(jié)婚第二年,大姐出生,家里花銷更多,母親一個人在村里種地、照顧奶奶和我襁褓中的大姐,父親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當時的信用社主任是個惡棍一樣的人,聽說在外面和兩個漂亮女人相好,心思根本不在家里,他家在信用社院子里住著,他那鄉(xiāng)下的老婆經(jīng)常被他打到口鼻流血,第二天,仍然得起來瘸著腿腫著臉給他做飯。這樣的人,對剛剛二十一歲的父親來講,具有絕對的震懾力,他和信用社其他職工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著,不敢對這個霸道的領(lǐng)導(dǎo)有絲毫違抗。在這種壓榨下,他與母親自然聚少離多。有一回,住在我們隔壁的大娘挑唆年輕的母親,說你男人是不是有相好了,一個月都不回來一次。母親第二天一大早給襁褓中的大姐喂飽了奶水,起身去鎮(zhèn)上找父親,從我們村到鎮(zhèn)上,步行得兩個小時,母親早上沒吃飯,找到父親時,饑腸轆轆,當時正是飯點,她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向我比劃當時看到父親手里正吃著的東西,一個小得幾乎兩個手指捏不住的窩頭,就是一餐飯,父親剛把那口窩頭咬了一小口,看到母親后,他把窩頭讓給了她,可母親舍不得吃,于是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了那塊窩頭,這貧窮日子里的浪漫并不值得稱道,他們也沒有誰感受到這是所謂甜蜜的分享,這點東西,誰也沒吃飽肚子。
正是周末,父親得到特赦,可以送母親回家,周一大早再來。父親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掀開籠蓋,可惜,里面同樣空著,連塊窩頭都沒有,祖母看到兒子回來了,從鄰居家借回來一顆雞蛋,跟父親商量給他煮著吃還是沖著喝,母親則掀起鍋蓋,把早上剩下的菜湯稍微熱了一下,灌到肚子里去,然后抱起正哇哇大哭的大姐給她喂奶,她知道那只雞蛋跟她無關(guān)。
我的大姐從小極其愛哭,仿佛要把家里糟心的日子大聲告白于天下,母親從小罵她尿水子多,可她總是吃不飽,怎么能怪她哭呢?母親有奶水,奶水的質(zhì)量卻總不好,別人家女人奶水黏稠,母親奶水稀薄,鄰居家大娘常常在祖母這里說母親的閑話,唯獨這件事她不敢拿來說,因為這也是祖母的忌諱,我小腳的祖母生下父親后一滴奶水都沒有,用家里的口糧換回了一頭瘦弱的奶牛,使得父親喝了一點點牛奶才沒有餓死,父親的小名“牛子”正是由此而來。
母親一共到鎮(zhèn)上找過兩次父親,第二次是兩年后。二姐五個月大時,半夜發(fā)高燒,母親半夜跑去叫同村的赤腳醫(yī)生,敲門敲了半個小時,醫(yī)生才起來開門,母親說明來意,他讓母親先給兩塊錢,作為退燒針和出診的費用,母親口袋里沒有一分錢,她站在那個高大的醫(yī)生面前幾乎要跪下了,但那醫(yī)生憤怒地摔上了門,扔下一句,沒錢半夜來號喪嗎?
母親別無他法,走夜路去鎮(zhèn)上找父親,從天黑走到天蒙蒙亮,父親請好假和母親走到街上,正看到我二舅和一群她娘家村里的人用平車推著一個人飛奔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母親跑過去,赫然看到平板車上像個死人一樣的她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姨那張白得嚇人的臉。二舅顧不上多說,說了句,秀蓮又栽崖了。便飛奔而去,往鎮(zhèn)上唯一的醫(yī)院跑。父親拉著母親往家里飛跑,跟生死不明的大姨奔往相反的方向。母親眼淚橫流,一邊是高燒不退半夜已經(jīng)開始抽搐的二姐,一邊是又一次栽下崖頭的她的親妹子,她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兩半才好。不容她多猶豫,父親在路邊幸運地攔下一輛回村的拖拉機,他們一起回去找到醫(yī)生,錢送上,退燒針打上,二姐很快好了。
母親總疑心赤腳醫(yī)生每次給我二姐打針時都沒有必要地用力太大,對此父親不以為然。大姐愛哭,卻不常病,二姐很少哭卻常生病,她似乎只在打針時才哭,并且哭得死去活來,仿佛在控訴。有一次,赤腳醫(yī)生打針后,二姐哭得臉都青紫了,醫(yī)生手忙腳亂地在打過針的地方按個不停,脾氣暴躁的母親終于發(fā)飆,問他到底打完沒有,醫(yī)生第一次在母親這里不再趾高氣揚,他舉著空空的針管,難為情地說,針頭掉里頭了。通過深按臀部,鑷子探夾,針頭最終取出來了,二姐已經(jīng)哭得無力,六歲的大姐在旁邊接上了二姐的哭嚎,母親一句帶著你的尿水滾出去,把大姐嚇得手里的半塊窩頭掉到地上,祖母抱著大姐出去了,母親冷著臉瞪著醫(yī)生,醫(yī)生這次藥錢診費都沒有敢要就走了,從此后,在我母親面前,矮了半截。由此可見,醫(yī)生給我二姐打針時專門往更疼里扎,是有道理的,母親能感知到這個。
二姐退燒后,由祖母照顧,母親又匆匆趕往鎮(zhèn)上,去看我大姨。之所以說我大姨“又”栽崖,是因為在大姨五歲上,她從崖上掉下來過。
那是一個冬天,母親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牲口的外公,在一天早上,把一頭牛給養(yǎng)死了,牛死不能怪外公,山上沒有綠草,隊里沒有充裕的飼料,外公悄悄跟我們講過,飼料都讓生產(chǎn)隊的頭頭拿回家給老婆孩子吃了。牛其實是生生餓死的。牛被拉到外公家附近曬麥子的場院里,晚上將由生產(chǎn)隊的頭頭們來指揮殺牛,于是從早到晚這段時間,這頭死牛需要有人看著,怕被餓急了的人和狗吃掉,責任人的家屬,自然擔起了這個職責,外公派自己的孩子們輪流來看死牛。到晚飯時,輪到我的母親來看,母親給我講起這段故事的時候,我感到非常不解,為什么不能把死牛先鎖到一個屋子里去呢,這樣不是就不用人去看了嗎?母親苦笑,說,你不懂,你和你爸一樣,是文人,不懂整人。我一瞬間明白了,這牛,不是非看不可的,是刻意來整那做錯事的人。所以才想出來這么個法子。不論如何,當時全家都在吃晚飯,村里晚飯都很早,五點就開始了。母親嘟著嘴,餓著肚子守著那只死牛,這時候,村里早早吃完飯的人都在場院上頭的窯頂上閑聊。說是窯頂,其實就是一個崖,離場院這里有八米高,當時五歲的我的大姨在懸崖邊上來回溜達,坐在死牛旁邊的母親隔著八米的距離看著高高在上的大姨在懸崖邊走動,又羨慕又害怕,她自己是不敢的,這個妹妹比她膽大。誰也沒想到,這靜謐的傍晚,大姨會一腳踩空,從上面失足掉下,母親親眼看到大姨掉下來,她后來描述說大姨身體皮球一樣在她眼前重重落地忽然又高彈起來,然后再掉下去,就一動不動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有人飛跑著去報了信,最先趕來的是母親小腳的祖母,人們在場院里看到她從自己獨居的窯洞里踮著腳跑出來,她到這里需要下一個長長的土坡,人們看到這位老人坐在坡頂,用孩子們滑滑梯的方式屁股著地溜下來,她以最快的速度在她的兒子兒媳沒趕過來之前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
圍在這里的人在旁邊都不敢近前,看到老人家來了,才七嘴八舌地幫著出主意,有位老者說要立即把口鼻和屁股捂住,這樣才能讓氣不跑,人才能活下來,這種民間土方立刻被老人家采用,外公和外婆也來了,幫著捂住這些地方,外婆甚至把大姨的耳朵也捂住了,有人請來了村里的醫(yī)生,他給開了幾片藥,拿水立刻硬灌了下去,十分鐘左右后,就在這頭死牛旁邊,我的大姨緩緩睜開了眼睛,在她的祖母要求下,外公把她抱到老人的房間里,第三天,她又開始在田里路畔亂竄了,跟沒事人一樣,這簡直是個醫(yī)學奇跡,但自此之后她總是遠離懸崖,患上了恐高癥。直到母親和父親在鎮(zhèn)上遇到她那次,她才又一次靠近懸崖。
當時,大姨結(jié)婚四年,已經(jīng)生下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她和大姨父的婚姻是因大姨的祖母而起,老人家苦了一輩子,卻有個富貴毛病,不能吃玉米面,一吃就胃里灼熱,鄰村未來姨父的父親跟外公認識,聽說這件事后,找到外公,說把你家女子許配給我家小兒子,我給你十二斤白面,外公雖然沒見過對方的小兒子,僅僅聽說過他家三個兒子都是高個子,于是他立即就同意了,并派出我的母親陪著大姨一起去他家看了看,吃了一頓白菜餃子,證實了他家確實有白面,并且全家都有白楊樹一般的身高。大姨就在這種情況下,和大姨父訂了婚。
訂完婚,大姨父就去當兵了,說好訂婚后給的十二斤白面直到結(jié)婚一兩都沒兌現(xiàn)過。
姨父去了北京當兵沒多久,給大姨寫信,說人家都是雙雙對對拉手親嘴談戀愛,咱倆到訂婚前一共就見了一面,要不就算了吧。大姨把信里的話說給外公聽,外公死活不同意退婚,當兵復(fù)員后,大姨父和大姨別別扭扭結(jié)了婚,他看不上大姨,兩個人爭吵不斷,他打起女人來比村里人更有技巧和力氣,經(jīng)常騎在大姨身上狠命揪著她的頭發(fā)猛打背后,可憐的大姨很多年都不再留長頭發(fā)。那次,大姨讓他打得實在不能忍受了,跑到婆家村外的懸崖上要跳下去尋死,那個崖也是七八米之高。童年的陰影仍然在,她不敢往下跳,姨父也根本沒有追過來向她服軟,婆家的兩個嫂子得到公婆的命令,前來勸和,大姨說當時本來沒打算跳,但是看到兩個嫂子來了,覺得不跳沒面子,于是脫下自己身上那件破舊的結(jié)婚時買的藍色的確良薄衫蒙住腦袋,一頭栽了下來。
這次可沒小時候幸運,她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出院后,腰壞了,從此走路只能彎著腰,那挺直的腰板再也直不起來了,那之后,大姨父不打她了,他們繼續(xù)著漫長的婚姻生活,但平日里互相之間幾乎不說話。
那段時間,母親帶著肚子里的我抽空就往醫(yī)院跑,我生下來后,跟大姨格外親,大姨常說,從你在娘胎里起,咱倆就比別人親近,倒也不是虛話。
我的二舅,起名犁鋤。以農(nóng)具為名,在母親生長的村里是簡便的,比如大舅叫碾子,是麥子收割后碾出麥粒的農(nóng)具,都是粗樸的名字。二舅是家里唯一的病癆子,他終日咳嗽,無藥可治,母親說他應(yīng)該是患了肺結(jié)核,肝硬化什么的,家里沒有那么多錢讓他去大城市看病,在村里和鎮(zhèn)上以及縣上看病抓藥已經(jīng)把家里拖得舉步維艱,到三十歲上,外公做主給他娶了個打小父母雙亡由叔叔撫養(yǎng)的可憐女子,外公用五斤白面就帶回了她,新舅媽高大,漂亮,眼睛大,皮膚白,之所以這么廉價,是因為她是個石女子,不能生孩子。她比我那張口就能說出來“騸蛋”的母親和蒙住頭敢跳崖的烈性的大姨完全不同,她是我那時候見過的最溫柔的女人,從小嬸嬸薄待她,經(jīng)常朝死里打她,把最重的活給她做,可她跟那塵灰里待著的灰姑娘一樣,和那被后母虐待的白雪公主一樣,反而出落成村里最美麗的姑娘,在這樣的故事里,男人總是缺位的,比如她的親叔叔,一直縱容這樣的虐待發(fā)生,她二十八歲嫁給我二舅后才逃出虎口。
在這些類似的故事里,作家們經(jīng)常把擔負父輩角色的男人直接寫死,或者寫他們外出打工,或者寫他們的妻子太過跋扈,得罪不起。其實歸根到底,這些作家尤其是男作家最了解男人,男人都是怕麻煩的,他們只要自己能享樂,能對付著把日子過好就行了,所以他們好多時候選擇缺位,形同虛設(shè)。
美麗的二舅媽和病弱的二舅是一對奇怪的組合,二舅媽一米七六的大個子,一頭烏黑的長頭發(fā),二舅只有一米五幾,因為終日咳嗽,總是彎著腰預(yù)備吐痰和喘息。二舅因為病,很少出門,二舅媽因為膽小,也不愛出門,兩個人終日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和院子里說話,形影不離。
結(jié)婚第二年,由外公做主,給他們抱養(yǎng)了一個剛過滿月的男孩,二舅給他取名叫壯壯,他把身體健康這個自己不能擁有的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他們結(jié)婚第三年冬天,三十三歲的二舅咯血不止,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他去世的第二年夏天,在眾人勸說下,二舅媽帶著壯壯嫁給了同村喪妻不久的馬鐵匠,那時候打鐵的生意已是江河日下,我們時常聽說二舅媽被鐵棍打到口鼻流血的傳言,但為著避嫌,母親全家人到了鐵匠家只能繞著走,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這一年冬天,外婆看到壯壯一個人在結(jié)冰的小河邊玩,過去跟他打招呼,說冰凍的不結(jié)實,讓他不要下水,他木訥著不點頭也不搖頭,仿佛不認識了,外婆過去拉他的胳膊,看到他手上全是疤痕,掀起衣服看,肚子上背上,是一道道新傷舊傷。外婆把口袋里的五塊錢塞給那個孩子,哭著走了。大概兩年后吧,我們聽說了壯壯死去的消息。鐵匠五十八歲上病死了,那已經(jīng)是他們結(jié)婚二十多年后的事,我們都以為二舅媽終于擺脫了這個男人的魔掌,但就在五年前,我們又聽說了二舅媽腦梗下肢癱瘓的消息,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忙碌著各自的事情,一直沒有想著去看看她。我大姐有一回去村里辦事,看到二舅媽頭發(fā)蓬亂坐在一個輪椅上,抱著一個流著口水正吃餅干的嬰兒,二舅媽好久才認出我大姐,告訴說那是鐵匠的孫子,她幫人家?guī)O子,否則那和鐵匠一樣兇的鐵匠的兒子便要把二舅媽從這個房子里趕出去。大姐放下三百塊錢,也是哭著走了,身后我們曾經(jīng)的二舅媽哭得更慘,那刻正當夕陽落下,金子一樣的光芒灑在新農(nóng)村的邊邊角角,可是,從小給我們做過飯、剪過指甲、外公打我們時護我們最多的溫柔如水的二舅媽,卻落得個如此光景。不過兩年,我們聽到了她去世的消息。二舅和他曾經(jīng)的妻子、曾經(jīng)的兒子,就這樣從人世間消失了。
外公外婆年輕時,因為家里窮,決定要把一個兒子送給別人養(yǎng),對方是母親的表姑,他們是另外一個村有錢的人家,結(jié)婚多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再沒有孩子,想從外公家抱一個兒子去傳宗接代,他們看上了當時兩歲的三舅,舅舅是被當做童養(yǎng)女婿在這個家里生存的,他比童養(yǎng)媳更沒有地位,三舅十六歲時,和過繼他的這家十九歲的女兒結(jié)了婚,那時家里因為他繼父的賭和病死而敗落,不久繼母也去世了,三舅和三舅母兩個人都吃不了種地的苦,活不下去,帶著他們的一雙兒女,跑到河南討生活去了。他們吃不了大苦,也不會做生意,在河南靠給別人打零工過日子,他們的女兒十九歲上找了個河南小工頭嫁了,舅舅舅母手里拿著那點彩禮錢,好吃好喝地活了一陣,到兩年后兒子該娶親的時候,手里又是分文沒有。他們的兒子自己跑去北京打工,帶回來一個離過婚的河南女子,買了兩間房子,和這女子一起搭伙過日子,偶爾出去打工,還生了個小子。三舅一無所成,反而更加不思安定,帶著三舅母全國各地跑,賺到一點快錢,馬上就花掉。外公去世的那年,誰也找不到他的行蹤,所以他也沒回來,其實他沒回來大家都松了口氣,母親家每個人都從別人口中聽到過三舅的怨懟之詞,他恨外公外婆把他送給別人去養(yǎng),“為什么不是別人?”他咬牙切齒地話通過別人的口中傳到他的親生父母和兄弟姐妹耳中,有些討嫌。多年以后他經(jīng)過故鄉(xiāng)回來看外婆時,依然是撲到外婆懷里邊痛哭邊抱怨,說為什么這么多孩子都能養(yǎng)活,單單要把我送人?外婆一句也不辯解,她經(jīng)歷的苦難讓她具備了偉大的堅韌,外公早逝和二舅病逝已經(jīng)讓她滿頭白發(fā),更可怕的是,在三舅回來之前,她剛剛經(jīng)歷過更可怕的事,最寵愛的小兒子,她晚年生活里最孝順她的人,也就是我的小舅,出車禍死了。
三舅的名字叫滿囤,是繼父繼母給他起的名字,小舅的名字叫滿缸,誰都知道,外婆執(zhí)意取的這個小名,是對三舅名字的一種承繼,倔強的外婆用這種方式保留著三舅在自己家里的存在感。外公起先反對這樣做,怕那家有意見,但他拗不過外婆,外公去世,大點的孩子成家后,陪伴在外婆身邊的,便只有這個只比我大兩歲的小舅了。
小舅這樣的人物,在城里村里都不多見,我后來讀到金庸的小說和三國、水滸,才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些小舅的影子,他對外婆孝敬,對姊妹友愛,對朋友仗義,加上長得一表人才,個子又高,沒有不喜歡他的。初中畢業(yè)后,他沒有再去上學,當時已經(jīng)在縣政府工作的我的父親,安排他去鎮(zhèn)上一個食品廠當了保安,發(fā)的第一月工資,他分成三份來全部花掉,一份給外婆買了柿餅和油糕等吃食,一份給我們家買了一套非常漂亮的茶具,最后一份拿出來請廠子里他剛混熟的幾個兄弟到飯店吃喝掉了。父親對此有點憂心,覺得他仗義疏財,廣結(jié)朋友是好事,但傾其所有,不免有點傻氣。這種擔心在一年后不幸成讖。
工作不久后,小舅娶了親,對方是鄰村一個不怎么俊的姑娘,小舅對她好得任誰家的女人看了都會眼紅,小舅做飯、洗衣、騎著摩托車帶著新婚的妻子出去兜風,他的工資里永遠有一份是給小舅媽花的,買穿戴、買吃食、進飯店,小舅把長相普通沒有受過重視的小舅媽寵成了公主。他性格中的俠義讓他同情這個平常的姑娘,在娘家,小舅媽的母親去世得早,她在家是老大,有兩個弟弟,家里家外什么活都干,她的父親心情不好時,常常拿她來撒氣,打罵是常事。跟小舅結(jié)婚后,她不異于從地獄走到天堂。
小舅結(jié)婚半年后,父親又想辦法把小舅調(diào)到食品廠在縣城的廠子里工作,小舅的兄弟們從四方集結(jié),在鎮(zhèn)上為他祝賀,當晚,他喝得大醉,深夜騎著摩托車飛奔前往縣城,趕到廠子去值第一個夜班,醉酒的他撞到路邊停著的一輛大卡車上,當場身亡。
這時候,小舅媽已經(jīng)懷孕,她娘家人輪番跑來動員她趕緊打胎,反正剛結(jié)婚半年,及時走人可以再找婆家。小舅媽寧死不從,非要為小舅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和外婆住在一個院子里,每天見面相對痛哭,終于,她姑姑妥協(xié)了,表示要來接她過去養(yǎng)胎,她和我的外婆抱頭痛哭作別,外婆把自己唯一的一個銀戒指硬戴在她手上才罷,這一幕經(jīng)母親轉(zhuǎn)述多次,每次都令我淚目,外婆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小舅和小舅媽結(jié)婚只半年,小舅媽卻愿以未來幸福相賭相報,贏取小舅媽真心的,絕對不是如今什么物質(zhì),小舅對她的真心相待,最動人心。
小舅媽后來生下了她和小舅的兒子,在親戚軟磨硬泡下,她還是又嫁人了,嫁了一個老婆跟別人跑了的村里的老實人,那個人敬重她對我小舅的重情重義,也能善待他們的孩子,母親見過那個孩子,有一次回娘家,把這事說給外婆聽,外婆半晌沒言語,把玉米面的窩頭一個一個放到篦子上去。光景好了,窩頭已經(jīng)成了我們懷舊的香甜之物,我尤其愛吃。母親每次回娘家,外婆都要蒸好一籠讓她帶回去。母親往爐膛里塞著柴火,外婆把籠蓋蓋好,坐在炕邊,鍋里的熱氣漸漸遮蔽了她的眼睛,很久后,外婆才開口說:“我見過的,跟滿缸長得一模一樣?!?/p>
母親低頭往爐膛里拼命塞柴火,不敢接起這個話題。
外婆原本是和大舅在老院子里住過一陣的,大舅是個有能耐的人,因為家里窮,學習成績非常好的他考上大學沒去上,把通知書撕掉就回村里了,他自學了醫(yī)學知識,在院子里開了個藥鋪,生意很好。村里誰家有什么官司事,也都找他調(diào)停,他一米八的大個,和外公小舅,是家里最帥的三個男人。因為他這么出眾,愿意嫁給他的姑娘特別多,他選了其中最漂亮的一個,大舅媽有六個姐妹,一個弟弟,俗稱七仙女,她排行老五,跟舅舅結(jié)婚后,她的妹妹們常來上門,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好看,大舅媽生了三個孩子,她沒結(jié)婚的六妹七妹都來伺候過她的月子,就在這期間,村子里開始傳出閑言碎語,說大舅跟這兩個小姨子都有過不足為外人道的關(guān)系,其中的七妹在伺候完月子后,身子變重,回家后跳河死了。他們娘家人上門來狠狠把大舅打了一頓,可也沒什么證據(jù),只能作罷。我曾問過母親這件事的真假,她說住的地方小,幾個人都在一個炕上睡,加上你大舅那個人……不出事才怪。
這句話算是對整個事件的總結(jié)。
大舅的兒子和大舅一樣有本事,他在本市打工,認識了公司老板的獨生女兒,成就了一段浪漫的姻緣,他把全家人都帶到了市里,自己參與到丈人家的生意里,漸漸發(fā)達,買房買車,談吐也與往日不同,今年過年時回來,親戚們在一起聚會吃飯,說起好多人在三亞買房養(yǎng)老,感慨有錢人真多,這位表哥說:“我在那里也有一套房子,你們想住就去。”
我調(diào)侃:“這么多人,也住不下呀”,他認真說:“我今年還要再買一套的,也沒多少錢?!?/p>
眾親戚噤聲不語。
他不是說大話,他手里的房產(chǎn)我們知道的已經(jīng)是一個巴掌數(shù)不完,但對于他讓親戚們隨時去住這樣的承諾,我們都心存懷疑,眾所周知,窮人窮大方,富人卻大部分小氣。大舅一家在我們這些后輩心里,確實有些讓我們失望的地方。
外婆七十八歲的時候,做了膀胱手術(shù),身體需要長期留置導(dǎo)尿管,對一個從來把貧窮和悲痛藏起來的人,身上帶著的尿袋對她無疑是一種羞辱,我們?nèi)タ此槐橐槐閺娬{(diào)這個東西讓她活得不像個人了,說完會一一看我們的臉色,但我知道,無論我們是嫌棄、同情,還是表現(xiàn)出不在意,都不能令她滿意。
她年輕時最愛說一句:“我誰也不怕,我誰也不靠?!笨墒乾F(xiàn)在,糖尿病引起的視力模糊和手術(shù)后可能出現(xiàn)的并發(fā)癥,不是她能獨自解決的,她開始需要人照顧了。
她在村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兒女們都離家后,她整日在山里地里跑,這么多年身體一直硬朗,苦難造就了她的強悍,她是我心里自尊自愛的典范。她十三歲嫁給外公,迅速進入人妻人母階段,那年月,她在窮困中想方設(shè)法讓家里保持著在外人面前的體面。她一生認定外公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敬愛他,服從他,為他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孩子們每個人只有一件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過年前一天晚上,忙完各種活計的她,等孩子們上炕睡覺后,把他們的棉衣棉褲全部拆除棉花,一件一件洗干凈,家里窮得連個能烤干衣服的鐵鍋蓋都沒有,木鍋蓋并不能烤衣服,衣服放上去全是濕氣。她坐在炕邊,一件一件把所有人的衣服在爐子邊上用手拿著烤干,再把循環(huán)用了多少年的成了爛棉絮的所謂棉花塞進衣服里面去,讓孩子們早上出門時,比往日看起來干凈一點。到了春夏,她再把這些爛棉絮套出來,棉衣變成了單衣,又穿到孩子們身上。
她五十八歲上守寡,知道這么多孩子,沒人會真心愿意接手過去,所以她立志守著孩子們過活。很少有人看到她在人前流淚,她最看得起的,是我父親這樣的文化人和我三舅媽那樣能干又脾氣好的女人,父親去世幾年后,我鼓勵母親又找了個老伴,外婆見了,只淡淡點頭說句:“行,比一個人過強?!钡降紫潞湍赣H在一起說話時,又說:“想找和牛子一樣的人,是不能了。好人才,天都眼紅,天都要早早收走?!彼蟾畔氲搅诵【撕推溆嗉抑性缡诺娜?。她雖然厲害,但心里什么都明白。病后,她不能一個人住,于是在兒女商量讓她各家輪流來住時,她配合地點了頭。
先住到市里大舅家。大舅大舅媽在市里有兩室一廳,條件好,也住得下,誰也沒曾想到,外婆被安置到了地下室去住,原因是當時大舅媽得了精神病,經(jīng)常半夜起來摔東西打人,大舅怕傷到外婆。這也是實情,大舅媽近年來瘋瘋癲癲,大舅對她日夜看護,三餐精心,耗盡心神。
母親和大姨去大舅家探望時,外婆在地下室里奄奄一息,躺到床上不能動彈,連話也不能說了。樓上的大舅媽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人,循環(huán)詢問她們倆是誰,從哪兒來。大舅苦笑不語,只有長嘆。
那時我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能依靠的只有我們,她讓我姐和姐夫去把外婆接回縣城調(diào)養(yǎng),身體漸漸恢復(fù)后,外婆又去大姨家小住,偶爾也去各位舅舅家住一段,再后來,母親和大舅他們商量后,給她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讓她單住,母親大姨輪流過去照顧,就在這一年,她娘家一個老妹妹來看她,晚上兩個人同睡一床,聊到很晚才睡。臨睡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就是今天晚上死了,有娘家人陪著,也值了?!?/p>
第二天,八十三歲的外婆再沒有睜開眼睛。
以后好多年,母親都沒有再開心暢快地笑過,她用手機上的唱歌軟件唱關(guān)于母親的歌,不管是在做飯還是在走路,她都會忽然停住哭起來。她七十歲了,她是老人,是我的母親,但也是一個沒了娘的孩子,沒有了娘,從此她沒有家了。
【作者簡介】李紫,本名李瑞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第43屆學員。作品發(fā)表于《中華文學選刊》《山西文學》《特區(qū)文學》 《山東文學》 《黃河》 《都市》《散文百家》《詩探索》《生態(tài)文學》等刊,有作品被選入山西文學《精品典藏書系》《山西省年度小說選本》等。出版有小說集《愛情舉著寂靜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