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天。赤紅和土黃黏成一片,昏昏然混沌著。太陽僵著血汪汪的紅??諝獍察o地滯在天地之間,沒有一絲波紋。
他不是不知道今天會有沙塵暴,可是這不足以作為一個不去上班的理由?!吧硥m暴又怎么樣呢?”他安然地想著,“就算有沙塵暴,大家也都一樣嘛?!彼α?,心滿意足地擠在人群里。
人群像烏云一樣緩慢移動著。都是趕去上班的人,臉上凝著灰蒙蒙的神色,明晃晃地昭示著對世界的漠不關(guān)心。而這麻木中又透露出一些對遲到的恐懼,于是更顯得扭曲。干涸的眼一雙一雙閃過去,緊抿的嘴一張一張疊起來。一群人其實是一個人,一個人又是一群人。 相同的蒼白心臟在他們的體內(nèi)跳動。相同的寂靜滲透著他們。
突然遠方騰挪出了一團黃色的霧??諝忾_始抽搐,氣流發(fā)出隱隱的呻吟。太陽紅得更慘烈了??墒菦]人發(fā)現(xiàn),或者說,沒人承認。對于一排排低垂的頭顱來說,遠方的一切都只是遙不可及的神話,只有眼前的才是事實。就這樣,密密匝匝的人,一同朝著災難毫不遲疑地走去。
一滴泥濺到他眼前。兩滴、三滴……他終于反應過來,拔腿向后跑去??墒侨巳阂琅f向前挪動著,用相同的節(jié)奏,仿佛機器運轉(zhuǎn)有相同的速率。他難以沖撞出這人潮,一條條手臂、一條條腿已經(jīng)鑄就了銅墻鐵壁,莊嚴地攔截后退的異端。他絕望地呼喊著,尖叫著,推搡著。他拉住旁邊的人,聲嘶力竭地告訴他,沙塵暴要來了!沙塵暴就在前面!然后得到沉默、不屑和一個空蕩蕩的眼神。
只能被裹挾著向前。沒有人是醒著的。就算醒了,也必須裝睡。
沙塵暴席卷只要一剎那。瞬間人的世界就變成沙塵的世界了。銅墻鐵壁消失了。他目之所及,全是黃沙,墜在空氣里面。只有太陽隱隱約約還在,一點紅,釘在沙塵里。
他迅速地朝來時的反方向跑去。生的欲望牽引著他,死的恐懼推搡著他。他那么拼命地揮動四肢,仿佛跑的足夠快就可以逃過命運。他跌在地上,擦出幾道血痕,紅慘慘的。可他顧不得,連滾帶爬地起來,跑下去,跑下去……
直到他精疲力竭。直到他衣衫襤褸,灰頭土臉,不得不像野獸一樣手腳并用才能前進。他跌坐下來,環(huán)顧四周,依然是黃色,黃色。黃色的沙塵漫天漫地,無始無終。
他疑惑了。跑了那么久,卻好像絲毫沒有移動一樣。他像一只困獸,在原地打轉(zhuǎn)。依然是沙塵暴的疆域,這位王者肆意玩弄著他的俘虜,給予他們希望,再親手掐滅這種希望實現(xiàn)的可能。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氣。絕望撬開他的肌膚,侵入他的細胞。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成為一面光滑的鏡子,倒映著漫天的黃沙。它們像蝴蝶一樣懸在空中。那么輕盈的、微微舞動著的姿態(tài),超越了每粒沙的粗糲,具備了某種柔軟的流動性,收割生命的殘酷又給它增添了一股妖冶……
沙塵匯成的洪流涌動起來,漸漸組合成了一個蛇身人首的女性,向他的方向移過來。他驚懼地向后踉蹌了幾步。無形的壓迫感逼得他抬不起頭來。
“你是誰?”他顫抖著發(fā)問。
那沙人似乎有些驚訝。
“我用來造人的黃土尚未磨滅,我用來補天的石頭還在咆哮,你竟不認識我?”
“女媧!”他匍匐在地?!澳莵砭任业膯幔俊彼麕缀跻鳒I了。
女媧笑了笑,嘴角的沙粒簌簌地落下。“我是曾經(jīng)造了人,在很久以前,在風兒落下,海潮涌起的那個潔凈的瞬間?!?/p>
“但是,五千年之后,你們把命運交給一只永遠旋轉(zhuǎn)的骰子,任由冰冷的機械撕扯玫瑰。你們熱情地制造苦難然后歌頌它們,把槍支掛上月亮的尖角。你們不是早已退化成野獸,在鋼鐵森林里弱肉強食了嗎?你們不是早已微笑著步向死亡,把自己獻祭給黑夜了嗎?”女媧不再笑了,憤怒和失望出現(xiàn)在她黃沙堆砌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不能辯解,只是顫抖著,像一片風中的殘葉。
“苦澀嗎?你們的嘴唇還能嘗得到苦澀嗎?”女媧俯下身來看他,“樸實的腳步不是早就臣服于虛無的鼓點了嗎?”
他對視上女媧的一雙碩大的眼睛。沙子的眼睛,沒有眼仁,威嚴得可怖,冷漠得驚心。
“沙漠本就是你們的祭壇,如同一道神諭……”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句也說不出。
“沙塵啊,請淹沒你們的誕生……孩子們,因為我的恩典而哭泣吧……”這是女媧的最后一句話。
女媧消失了。留下他一個人躺在地上。
罡風驟起,死死地糾纏著他,把他的記憶,他的智識,他的感情,一一從他腦中掠奪干凈。起初他感受到疼,尖銳的疼、碩大的疼。靈與肉生生的剝離。但是后來他就沒有任何感覺了。人的生氣已經(jīng)散佚干凈,只剩下軀殼了。軀殼是不會疼的。
接下來是沙塵,四面八方的沙塵來親吻他。它們堵住他的鼻子,填滿他的嘴,掩埋他的四肢。最后是眼睛。他的眼睛還倒映著天邊的太陽。太陽好像碎了,血紅色的漿液從天上流到了地下。后來眼睛也被抹去了。他面目模糊,已經(jīng)很難被判斷出是一個人了。
雨點砸下來。沙塵都被打落在地,變成翻漿的泥土。沙塵暴結(jié)束了。他的心臟也融化掉了。人類終究又重新和泥土融為一體了。
天地間涌動著雨后清新的空氣。山川河流,飛鳥走獸,各行其是。
只是一個人也沒有了,也不會再有了。
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作者簡介】趙馨悅,筆名潯晞,黑龍江省哈爾濱人,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法語語言文學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