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無遺
只有在“生死大義”這個大關節(jié)上才能看清傅山精神上的核心秘密,他的傲骨、反志、血淚和現(xiàn)實屈辱,他靈魂的復雜性,他的真面目與主心骨,他的氣象根蒂——皆光照無遺。
生死指向了1654年,指向了風云詭譎的甲午馬年,指向了傅山這位古代文化譜系中具有多種文化身份和巔峰成就的大師的心靈世界。這世界是一個孤絕的東方大師的內心景觀,它像一個神奇而巨大的不停地吸收和散發(fā)各種文化養(yǎng)分和道德惡濁的胃,或者如同一次漫長到?jīng)]有終結的海嘯般兇猛和殘酷的自我精神審判。
需要注意的是,在本性上,傅山完全不是一個抱有折衷主義的人,但他又時時必須忍受來自周遭的精神壓力和家庭重負。他絕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反對任何平庸的適應性,但他又時常無奈地與周圍的權力關系進行一種適度的妥協(xié)或讓步。
他的真正困境是,在無常的變化里,在家國傾覆的現(xiàn)實中,如何能保衛(wèi)自我的獨立精神,以防被抹殺或取締,同時又能在政治夾縫中生存下去,活下來,從而承擔更多的理想和道德責任——他的困境也來源于此,這是一種自我煎熬的道德和理想的煉獄,以至于他曾言“三十八歲盡可死,凄凄不死復何言”,又說“不生不死間,云何為懷抱”,由此可見他內心中的折磨深度和苦痛量級。
傅山是傳奇性的大人物,他與“規(guī)?!币煌M入我的眼界。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想象那種古典時代的文化“規(guī)模”,他的“規(guī)?!笔侵袊幕耙?guī)?!钡目s影——他的“規(guī)?!绷钗艺鸷场T诿髂┣宄?,傅山是一位東方式的百科全書般的文化英雄,稱得上空前絕后。在當時的頂級層面上,他是詩人、文學家、學者、書法家、畫家,而且在醫(yī)學上他極擅婦科,人稱“醫(yī)圣”,甚至他還是一位武術家,而且善于食療和烹飪,太原名吃“頭腦”就是他為治療其母疾病而發(fā)明的一道佳肴;從歷史記載來看,他還是中國近代最早期的學運領袖,并且他領導的學運最終奪取了勝利,這在封建中國幾乎是一個奇跡。
傅山在其涉及的文化門類里都不是淺嘗輒止或者成就平平,而是皆為頂峰。在學術上,他為梁啟超推崇的清初六大師之一,與其并列的是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顏元和李颙;在書法上,他是古典世界里最后一位草書大師,造詣已入化境;而其他諸項,他也都是個中高手。中國歷史上,在文化某方面或某幾方面達到極高成就的人并不鮮見,但跨越如此之多之雜的文化門類并且皆能達至高峰的人實在罕見。
傅山具有那個時代最為深刻而豐富的心靈,他仿佛無所不能,又無所不登極位,無論在哪方面他都具有一種精神巨人的尺寸。
概括地說,單傅山一個人的精神規(guī)模就可謂絕世的文化奇觀。
傅山吐納英華,性格激烈而孤傲,曾言“號令自我發(fā),文章自我開”,大有開創(chuàng)文學天地的勇力,而且在文藝批評上多有刀鋒般犀利的見解。毫無疑問,成熟期的他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其龐雜和多變程度令人咋舌。他警惕并極力批判那些公認的文藝和學術趣味,并且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主義者。他于虛空高蹈,有第一等襟抱,所以當他身處危境,直面生死時,個人的精神世界就會劇烈動蕩,充溢著一種光明與黑暗相交織的戲劇性,同時精神內核也更為復雜。這“復雜”說到底是人性本身的復雜。
在1654年,傅山被捕入太原獄。一代大師從此時刻面臨被砍頭的命運,而且這次入獄是因一件謀叛案。明亡后,傅山素有反志,家國天下一朝滅亡,被異族統(tǒng)治,他怎能甘愿做一個政治上的丑陋歸降派或者文化上的恬不知恥的新朝吹鼓手呢?他做不到,他永遠做不到。
但志愿是志愿,現(xiàn)在他被捕入獄,又是謀叛罪名,是真的如罪名所言,他已參與反叛行動,以一己血性密謀建立抗清起義,甚至不惜在獄中直言自己對故國的忠貞,一并承認罪名,所謂求仁得仁,只是要求落個殺身成仁的義士下場?
古典世界不乏那些忠君的英雄,遙想南宋崖山一役,為國投海殉葬的臣子竟有十萬之眾。這些人不僅是為故國或皇帝老兒送葬,也是為了與自己性命相依的漢文明送葬。索性犧牲自己的性命,以喚醒亡國之奴,這是一種選擇。
還是他真的沒有如罪名所控,并未參與謀叛,實屬冤枉?
或者事關生死,當然要極力否認,但如此一來,豈不是證實他已經(jīng)屈服于新朝或者已經(jīng)習慣當一個順民了?
難道原來被南北無數(shù)遺民暗中視為反清義士的傅山竟然毫無反清作為,如一個早已心死的文化走肉?
又或者他確實參與了謀叛,但并不承認,仍要忍辱偷生,留得青山在,以待將來有更好的時機,再行反清事業(yè)?
疑問如此之多,讓我們把目光聚集在1654年吧。
生關死劫
探尋傅山的人格秘密,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他的入獄事件。
此事發(fā)生于甲午年六月十三日。這年冬天傅山住在太原西郊土堂村,此村在崛圍山麓,每到秋天山上就會遍布紅葉,為太原美景之一。在怡人的景色當中,傅山卻無法排解自己的痛苦和憤懣。他內心的痛楚和郁結不可能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反清的抗爭已經(jīng)步入低谷,而且任何一個清醒的政治觀察者都能夠看到,滿人的江山已經(jīng)越坐越穩(wěn)固。
人們正在接受現(xiàn)狀,而且接受得越來越理所當然,越來越面不紅心不跳。是啊,現(xiàn)在畢竟已經(jīng)是順治十一年了,距離清軍入關已經(jīng)十年之久,人心終究是會變的,這也是世道常態(tài)。
但傅山?jīng)]有變,他仍然日夜憑吊前朝,期望民間能夠發(fā)動一次反清暴動或者南明政權可以積蓄力量,進行北伐,從而與清朝軍隊決戰(zhàn),收復山河。如果說這時滿清已經(jīng)基本取得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那么他此時的念頭就如逆天一般。現(xiàn)實的情況是,在漢人的知識分子圈中,機會主義盛行,很多頗具才干的讀書人都獲得了清廷的官職,似乎大家都不僅是出于被脅迫和恐懼才歸順滿清,而是在心底開始認同異族的統(tǒng)治,這種變化成為壓在他心上的巨石,而且看起來很難將這塊巨石搬移。在客觀上,滿清的統(tǒng)治確實比腐敗的晚明朝廷要廉潔和明朗得多。開國之初,不僅皇上和一班臣子大有作為,就連市井人間亦有一種開明清朗的社會氛圍,而這才是最可怕的,它證明復明的希望已經(jīng)快要變成一種無望。
滿清的統(tǒng)治越穩(wěn)固,傅山的精神折磨就會越發(fā)加重,這不言自明。閑時,他喜歡用小楷抄寫《南華經(jīng)》,莊周所構建的那個恢弘而奇幻的人文空間一定令他神往,也必定適時地給予他慰藉。莊周的偉大,并不在于某種猛烈的雄辯,而是在于一種不可測量性,一種沒有限度的審美高深。莊周是寓言密碼大師,他對傅山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但莊周站得過高,齊物而傲然塵世,那樣一個無差別世界的終極觀念并不能解決傅山在現(xiàn)實中的政治痛苦。
傅山要的不是無差別,而是推翻和顛覆,而是持續(xù)的反清斗爭。
莊周太炫目了,他漫無邊際的恣肆偉力既無數(shù)次撫慰了傅山的心靈,同時也構成一種輝煌的障礙物,在精神上使傅山的政治抱負或期望懸置、落空,最終被消解,變得無大亦無小,無是亦無非,墮入齊物的歸宿。如此一來,還哪有什么本族與異族之分,還哪有什么前朝和今朝之別???!
莊周給不了傅山出路,而不久后等待他的將是心靈煉獄。
在這一年,開年傅山就不順。在萬物勃發(fā)的春天傳來喪訊,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范垂云竟然墜驢而死。此人是傅山在三立書院的同學,可謂矯情篤厚,更重要的是在政治理念和民族氣節(jié)上,他與傅山也是鐵打似的戰(zhàn)友。明亡后,范垂云曾與傅山、白孕彩在山西平定一帶秘密從事過反清活動,誰都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情,但他們并沒有畏懼,就如傅山在其詩《義蜂》所言:
群蜂失共主,浩蕩往來飛。
苦蜇撩人打,甘心得死歸。
這應該是傅山最明顯地表露政治心志和決死意志的一首詩。
群蜂失去共主,浩蕩亂飛,不就是前朝遺民的悲苦現(xiàn)狀嗎?而群蜂只得進行攻擊、反抗與顛覆,雖然它們明知等待自己的將是死亡,但也甘愿犧牲。義蜂的“義”字,說的是這顆忠于明朝的赤心以及毫不畏死的肝膽。傅山和義蜂們一樣,是鐵了心要這樣做,并且從來都具有叛逆精神的傅山當然是他們中的核心。在極端情況下,這些“義蜂”甚至能生出一種毀滅性的犧牲熱情,也就是說即使?jié)M人將神州治理得當,他們也不會承認異族的統(tǒng)治合法性,而寧愿將這一切毀掉,回到前朝制體。但命運卻如此荒誕,范垂云不是死在反清的疆場上,不是浴血而殉國,而是因為從驢身上跌落,傷重而亡。
范垂云這種平庸的日常性死法對傅山構成了一種打擊。他在《哭范垂云二首》中寫道:“吾軍亡一范,豈是甲兵期?”這種死亡的荒誕感深深刺痛了他,而且使他不由得變得頹喪起來,詩中的“語敢?guī)兹吮M,心枯一個調”這兩句,可謂他在此時此刻的真實心境。
悲傷而郁悶的傅山度過了甲午年春天,來到了夏天,他并不知道自己正面臨一段最為黑暗的精神歷程。這一天就這樣到了——六月十三日,他被捕下太原府獄,涉嫌罪名為參與秘密的反清復明活動,如坐實,必死無疑。
傅山來到一個生死關口,等待他的不僅是一年多的牢獄生活以及與之相伴而來的酷烈刑訊,更為苦痛的是在這被捕期間他內心中的自我掙扎。
是活下去,還是就此死去?
死亡對他而言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而單向的生命長度問題,在他的本心中,一個真正的漢族知識分子的生死永遠關乎尊嚴、勇氣和那承續(xù)千年的文化道統(tǒng)。
勠力一搏
凡新立之朝,在政治根基尚未完全扎穩(wěn)的情況下,對于叛亂和謀反案件皆會傾盡力量予以查處,甚至不惜錯殺。而傅山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以謀叛的罪名被捕入獄,可見他離身首異處只有咫尺之遙。
全祖望撰寫的《陽曲傅青主先生事略》中言及傅山在獄中情景:“甲午以連染遭刑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太原李中馥所著《原李耳載》中說:“青主容色自如,兩訊茹嚴刑,語言不亂?!笨梢姼瞪皆讵z中受到過殘酷的訊問和刑戮,而他始終保持鎮(zhèn)定,并且絕食抗爭。那么他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才被牽連入獄呢?
此事要從貴州蘄州的一個生員宋謙說起。
宋謙懷有反清復明之心,因此他在順治初年便投奔南明政權。后,他被其父引薦,得以朝見永歷帝,賜姓朱,授予總兵官之職,派往北方聯(lián)絡各地反清復明之士,以期在合適時機發(fā)動民間起義,推翻清廷。他曾多次來到山西,以道人身份作掩護,結交有心抗清的各路人士。在順治十年下半年和十一年初,他又來到山西多地,策劃和組織起義。在晉東南陽城山中,他曾與一支義軍聚會,共商反清大計。在順治十一年二月,宋謙與一眾反清義士在邯鄲開會,決定在三月十五日起義,攻占涉縣。但天意難測,宋謙等人在行旅中因騎著騾馬并帶有武器,這異常情景引起武安縣捕役的警覺,最終將宋謙捕獲。在搜查中,發(fā)現(xiàn)宋濂攜帶的方形銀印和龍扎(委任狀)等謀反鐵證。
這是抓到了一條大魚,隨即清廷對宋謙展開審訊。在審訊中宋謙變節(jié),他并非一個鐵骨錚錚的義士,而是將謀反的細節(jié)和所涉及的人士姓名和盤托出,以求茍活,而在他供出的名單中即有傅山。
身在千里之外的傅山怎能料到自己的項上人頭已岌岌可危,一場劫難已無法阻止地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宋謙招供的名單一出,王朝的暴力機器便迅速開動,將名單上的“叛犯”一一拿下。山西巡撫是在六月十一日接到河南巡撫亢得時密咨,十三日就逮捕了傅山,隨同傅山被捕的還有名單上的其他嫌犯。傅山之子傅眉也同時被捕,父子倆一同入獄,共赴劫難。
因傅山自號朱衣道人,涉及他的部分也被稱為“朱衣道人案”。
此案為謀叛大案,入獄后很快就進行審訊。初審的官員為太原知府邊大綬以及清軍同知傅鸞祥和理刑推官王秉章。我們很難猜度傅山被審時的心理活動,對于這樣一個素有反清大志的文化大師而言,他的靈魂一定深受煎熬,因為他必須否認指控自己的一切罪名,也就是他必須表現(xiàn)得像一個已經(jīng)全身心歸順清廷的良民,這分明違背了他心里的政治抱負和終極理想。但他必須這么做,因為不這么做,他的性命就只會白白犧牲在新朝的刑場之上。
傅山有反骨、傲骨,可是他現(xiàn)在卻不得不裝成一個并無政治良心而且對前朝也并無任何留戀的毫無激憤的大知識分子模樣,這無異于他在精神上自己對自己施以凌遲極刑。事實上,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能夠活下去。
從當時審訊的史料上來看,傅山的回答可謂滴水不漏,機智地避開了諸多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他顯得從容不迫,態(tài)度嚴肅而謹慎,沒有一絲一毫的對抗色彩,甚至就連溫和的嘲弄與戲謔也沒有。他的確表現(xiàn)得像個隨處可見的不問任何世事的平庸出家人一般:平和、字斟句酌,有些謹小慎微,還有些膽怯。這其實都是他面對強力審訊時的應對策略。
審問他時,官員問道:“你是秀才,因何出家做道士?今宋謙謀叛,他供你是知情?!?/p>
傅山的回答規(guī)規(guī)矩矩:“妻室早亡,因闖賊破城,追餉敗家,就在太安驛出家做了道士?!?/p>
傅山說到與宋謙的牽連處,這樣答道:“九年,有個姓宋的,從寧夏來,在汾州拜了山幾次,欲求見面。山聞得人說他在汾州打嚇人,不是好人,因拒絕他,不曾見面。后十年十月十三日,又拿個書來送禮,說寧夏孫都堂公子有病,請山看病。傅山說:‘孫都堂在山西做官,我曾與他治過病。他豈無家人,因何使你來請?’書也不曾拆,禮單也不曾看,又拒絕了他。他罵后走了。彼時布政司魏經(jīng)略正來求藥方,在座親見。當時只知他姓宋,過后在汾州聽得人說他是個宗室。定是他懷恨在心,挾仇扳了。小的平素好游山玩水,作詩寫字,口頭不謹,多得罪人,或是有的。至于知什么情節(jié),訪人的事,斷斷沒有。”
傅山一口咬定自己的供詞,雖然被施以刑罰,但他始終態(tài)度堅決,如鐵板一塊。
在供詞中,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流離失所的破落知識分子的形象,而造成這一切厄運的并非清廷,而是叛賊闖王李自成,這就與清廷入關的政治主張(吳三桂向滿清“乞師”,討伐李自成叛軍)完全一致,等于他公開認同清廷入關的政治合法性。而傅山與宋謙交集處則是他或生或死的緊要關口,于是他矢口否認自己與宋謙見過面,并且構筑了自己膽小怕事的良民形象,即以他聞聽此人曾經(jīng)鬧過事,不是好人為由而拒絕見面。很顯然,他在清廷官員面前塑造了自己溫馴的面貌。
實際上,以他長久以來對于前朝的忠誠和灑脫不羈的個性,他不可能沒見宋謙,而見了面也不可能不與這個身負組織反清起義使命的明朝宗室商談所謂的“謀叛”事宜。但傅山全部予以否認,他必須收起自己平素的激揚性格,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正是他一直以來最為厭惡的那類人。
傅山很清楚自己沒有其他辦法,保命只有這一個法子,難怪他在出獄后會感到莫大的羞恥。
在審訊期間,傅山的局面其實十分有利。當時宋謙已被處死,可以說已經(jīng)死無對證,而傅山有眾多漢族官員朋友,因此宋謙已死的消息一定早已傳到他的耳中,所以他很沉得住氣,在回答訊問時無所顧忌,大開大合,直言:“若將姓宋的提來,與山雜在亂人中,他若認得山,山便情愿認罪?!钡词谷绱?,仍然不能保證他安然脫險。因為單他自己言說,并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必須有鎮(zhèn)得住的證人才可,而傅山選定的這個證人就是他的至交好友魏一鰲。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魏一鰲都是證明傅山無罪的最佳人選。首先他是來自滿清官僚階層的漢族官員,這就表明他在政治上效忠于清朝。傅山被控謀叛罪名,而由清朝的官員為他作證,這無疑會加重證詞的分量。二是魏一鰲是傅山的摯友,兩人交情深厚,因此傅山才會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寄托在他的證詞上。生死一線,此時的一線即是魏一鰲的幾句證詞,如他證明傅山的供詞屬實,傅山基本就可脫離死劫。三是魏一鰲本人性格豪邁狂放,人極亮烈。他自號酒道人,雖為官員,但平時行事大有俠義之風,并非怯懦之輩。這就決定了他敢于冒著自己被牽連,甚至被殺頭的危險來為傅山作證,保全其一己性命。
傅山搬出了魏一鰲,也實屬突然。王余佑是傅山和魏一鰲共同的朋友,他所作的《魏海翁傳略》寫到此事,云:“官詘其有無證人,青主忽及公(魏一鰲),強指以為證。兩司因命李王御六傳公至,詢的否,公不顧利害,極以青主之言為然?!蔽闹械摹昂觥弊郑阋姷闷渫蝗恍?,說明傅山事先并沒有來得及與魏一鰲商量,完全是在一剎那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了好友手中。而“強”字也清晰地呈現(xiàn)出當時傅山的堅決態(tài)度,一方面他面向審訊官員,必須堅定不移地咬死自己所說的話;另一方面,這“強”也表明他對于魏一鰲非同一般的信任。于是在傅山生死攸關之際,正在平定州為其父守喪的魏一鰲被官府傳訊至太原,他果然不負好友重托,挺身而出,證實了傅山的供詞。
魏一鰲在傅山的謀叛案中出力甚大,但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幫助傅山擺脫牢獄之災。據(jù)史料載,清廷的漢族官員龔鼎孳和曹溶在傅山“謀叛”案中也起到關鍵作用,他們參加簽署了以無罪釋放傅山的三法司判決書,這是在朝廷律法層面上的官方文書。龔鼎孳作為明臣降清的官員,曾極力保護過不少前朝遺民。同時寧夏巡撫孫茂蘭(曾任山西布政使)的兒子也依靠其父在官場的影響力,積極營救傅山。
不知日后傅山將作何感想,畢竟他平時極其厭惡歷史上那些貳臣,這真是一道政治和道德的雙重難題。
正是因為有傅山這么多好友相助以及身在清廷的漢族官員的保護,他才得以在順治十二年(1655)約七月間獲釋,“朱衣道人案”塵埃落定。但傅山的心靈苦痛卻沒有消退,反而變得更為激烈,這激烈中具有一種極度羞慚的人格色彩。
他晚年曾在《始衰示眉、仁》中寫道:
甲午朱衣系,自分處士?。
死之有遺恨,不死亦羞澀。
斜川紀游后,十余年乃畢。
傅山活了下來,他沒有成為一個與清廷抗爭的前朝英烈。他本來絕對有這個機會,可以在審訊中舍出身家性命,向異族的統(tǒng)治階級傾倒自己的政治憤怒,作好以死明志的準備,但他沒有。他選擇了茍活。
這個選擇使他從此墮入自我羞辱的道德困境當中,在十余年之后他才得以解脫,而那時他已進入風燭殘年,所剩歲月無多,人生早成定局。那時,歷史大勢也越發(fā)清晰明確,滿清締造了康乾盛世,而曾經(jīng)的“造反”與“復明”在一派平和安定的社會現(xiàn)實中已成明日黃花。傅山這樣的一代宗師當然對此看得無比真切,因而他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
不生不死
在“朱衣道人案”中,傅山非生即死,生命的殘酷性由不得他有任何回旋余地。最終他選擇活下去,可是活得分外羞辱——只要他想起自己在被審問時的選擇就會令自己感到不安與愧疚。這是一種自我懲罰,一次漫長的面向自己的不留情面的道德訓誡,一場在自己頭腦中反復沖擊的精神暴風雨。
傅山在出獄后寫過一首詩,名《山寺病中望村僑》,詩曰:
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
便見從今日,知能幾度秋!
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
冉冉老將至,殘編緬再抽。
這首詩極為坦誠,是傅山的心靈獨白,他的自我剖析就如手術刀一般鋒利,不惜將自己切割得鮮血淋漓。這就是傅山,他從不掩飾自己的脆弱與不堪,也從不冒充英雄豪杰,他只用自己的方式來呈現(xiàn)個人的靈魂底色。
以傅山的精神境界和民族意識,他不可能投靠清朝;他更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不會在政治上尋求利益與文化好處。但他卻無法不面對白發(fā)蒼蒼的老母,孝道對于他而言非常重要,是人生大道,因此他必須忍辱偷生。也許對他來講,保持一種人格上的孤絕狀態(tài)可能更對他狂熱的心思,但他做不到,畢竟他的學問和人格塑造都來源于儒家一脈,而儒家怎能繞過那千古不變的孝道之法呢?他深知“孝道”才是漢人的血脈正宗。
傅山不愿意遮蔽那些真正的問題——他不逃避,反而要無畏地將自我揭示出來。他沖自己下了狠手,于是就有了“無面對神州”一句,這是他的深重懺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怎么出獄的,如果沒有對密謀反清指控的全部否認,他不可能活著出獄,當然還有來自他在清廷官僚階層中摯友的舍命相助——如果沒有這些至關重要的因素,他不可能活著見到老母。但令他感到羞辱的也正在于此:他的命是保住了,可從他心里認為自己的名節(jié)不能說盡毀,但至少也已千瘡百孔。
傅山不是一向標榜自己是一個民族知識分子嗎?
他不是一直都以反抗異族統(tǒng)治為己任嗎?他不是一直推崇那些反清復明的志士英雄嗎?就像他為薛宗周、王如金寫的《汾二子傳》,歌頌的是他們的忠肝義膽,可是他自己呢?
他為何要在審訊中極力承認自己毫無謀反之意呢?
這真的是他自己嗎?
這些直擊傅山心靈的終極拷問,一定將他折磨得不人不鬼。他認為自己出獄后的生命延續(xù)不過是茍活罷了,否則就不會有“無面”的說法。何為無面?就是沒有臉皮!
傅山入獄事件,是他生命中最重大的挫折,也是他自我人格的一次最嚴重的毀損。如果不對這一事件對他精神影響的程度進行清晰地判斷和分析,就不可能呈現(xiàn)一個真實可信的傅山。而對此事件的深入探究,必須要在嚴厲的歷史觀察維度上進行,來不得半點馬虎。而因為他本人都在詩歌中對自己作了無情的批判和自我揭露,所以如果我們不能深入他的靈魂世界,對他進行一次深刻的人格呈現(xiàn),就既侮辱了歷史,也侮辱了傅山。
傅山不是一介莽漢,他是漢文化大師,深諳中國文化精髓和忠義之道,在生死大義面前,他選擇了自保。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致有兩個理由,一是從長計議,在今后繼續(xù)進行反清復明的地下活動;二是盡孝道,不負人倫。遺憾的是,出獄后的他雖然一直心向前朝,但清朝開國后的幾任皇帝,一個比一個具有治國的才華,這等于宣告他反清復明的期望不過是一場幻夢。而說到孝道,傅山的老母倒是極為通達,當她得知兒子被捕入獄后,傅山的朋友和門人都積極商議如何營救他出來,反而傅母看得相當通透與灑然,她說:“道人兒應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
傅母不愧是大師的母親,她根器深厚,能夠直面生死,深明大義。
但傅山卻為難了。
“即死亦分”,這本是傅山應得的命運,他卻偏偏改變了自己舍生取義的命運。我們后人決不能說寫出“無面對神州”的傅山,已經(jīng)認為他死于了自己的良心,或者他的清潔人格已經(jīng)在歷史層面上徹底崩塌,但他的確在1654年漸漸遠去后依然沒有走出這一年的陰影,而他本人也必定長久地對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精神忠貞進行著無情的自我追問與審判。
1654年逐漸成為傅山心中一個幽靈式的巨大符號,在這個符號的壓迫下,或者在真實與虛幻的雙重坐標下,他給后人除了留下一些文獻和資料外,更重要的是留下了一個帶有歷史謎思的人性之謎。
這個謎沒有標準答案,因為它不單是關于傅山的謎,也是關于世人的謎,或者說它不單是關于那個時代的謎,也是關于所有時代的謎。
【作者簡介】漢家,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在 《人民文學》《花城》《大家》《散文》《黃河》《山西文學》《青年作家》《都市》《湖南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有 《漢家文章》 《火車大劫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