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午才跟他吵過架。但到中午,她還是給他做好了飯??此故浅缘孟?,咸鹽、醋、醬油調的面條,還滴了兩滴香油。不止如此,還打開冰箱,把之前剩的半碟豬肝端到桌子上。她剜了他兩眼。她自己什么也沒吃,沒什么胃口。給他做完飯后,她得給家畜準備吃的。雞撒點米就行,狗吃他剩下的,剛才她和面的時候,刻意多搲了小半碗面粉,應該夠。羊沒這么省心,數(shù)量也最多,有七八只,還有兩只三個月大的小羊。她端著一大盆糠,放到地上,打開煤氣,往鍋里添了兩瓢熱水。面湯已經(jīng)沉淀,漸有凝固之勢,被熱水這么一灌,變得渾濁且寡淡了。重新沸騰起來。她沒有立即關掉煤氣,而是又等了一會兒。直到面湯承受不住火勢溢上來,她才打開鍋蓋,擰上煤氣閥。她把面湯倒進盆里。熱氣騰到她的臉上。平整齊實的糠被沖出一個大洞。她從柴火堆里,挑了一根趁手的短棍子,開始攪起來。一只手費力,兩只手才勉強在盆里,劃出一個完整的圓。她坐在板凳上,板凳有點矮,她開始腰疼了。她身子前傾,讓目光穿過門縫。他還在吃,頭低到碗里,發(fā)出咂巴咂巴的聲音。她也有些餓了,但她不吃。她用棍子戳了戳僵死的面糠。她往上一挑,面湯濺到她的手上。棍子脫手,沒入熱氣騰騰的面糠中。吃吧,吃死你們。她想。但她還是用炭架子夾了出來,費了好大工夫。他吃完,開始擦嘴了。她走出,看豬肝還剩兩塊,他沒有吃。她端進來,倒進喂羊的面糠盆中。他剛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她從調料盤里,拿出香油,狠狠地往盆里滴了兩滴,才作罷。她蹲下身子,想端起面糠盆。但太重了。她一撒手,盆子重重摔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她又剜了他一眼,用腳踢了一下盆,離開了。他輕而易舉地把面糠盆端到羊圈旁,一一鏟進羊的食槽。他把碗筷收拾到水池里,沒有刷。他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他難得安靜一會兒,躺在椅子上睡起來。如果她此刻回來,看到他睡在那里,一定會跟他再吵一架。他知道,但他還是睡下了。她不止一次跟他說過,不要睡在那間久不住人的房子里,濕氣重。他從來沒有聽從。夏天,他像享受香煙一樣,享受那間房子里刺骨的陰涼。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病過。他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
這段時間,她的工作是剪柴胡。她的工作并不固定,完全取決于別人需要她干什么。核桃熟了,她撿核桃。玉米成了,她收玉米。剝菌子,收白菜,很多?;臼切┎惶馁M體力的機械性工作。她的年紀太大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天,剪一天柴胡,精力好的時候,可以掙五十多塊,其他大部分時候,僅僅三十塊錢。她是剪柴胡隊伍里最利索的一個,她常常因此而自豪。其他婦女比她年輕,但剪不了多會兒,就歇下了,玩手機,喝水,上廁所。而她,幾乎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唯有女兒回來看她,能讓她間斷。下午,她的氣還沒消。這讓她的工作狀態(tài)更佳。她一聲不吭,坐在角落里,剪完一個又一個,扔進自己的袋子,手一下也不停歇,期待晚上稱分量的時候,工錢能突破五十塊。又跟老三嚷嚷了,一個女人停下手里的剪刀問。哼,你可說,能氣爛腦袋,她說。
她從來都不支持他玩智能手機,但如今沒有手機,什么也干不成。老年人認證、繳納醫(yī)保、刷社???、交電費,都需要智能手機。就連上門收糧食的,付款的時候也是讓她打開收款碼。他的智能手機是女兒退下來的。自從用上智能手機以后,他有了更多闖禍的機會,她也有了更多沖他發(fā)火的原因。他不知從哪里學會的多多買菜。自此,他近乎瘋狂地踏足了她的領域,各種多而廉價的菜品進了她的廚房。這讓她很不快。但他總是很容易就陷進商家的陷阱。他買過五十斤西紅柿,冬天做西紅柿醬用的,其中十三顆有傷,十顆發(fā)黑變軟,五顆發(fā)霉、汁液溢出,一顆完全腐爛,散發(fā)強烈的臭味。他興致勃勃地捧著一箱梨罐頭,拿給她看,說她愛喝甜的,正好去火。她拿起罐頭才發(fā)現(xiàn),距離保質日期,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零七天。即便如此,他從不改變,樂此不疲,吃一塹,長一智之后,再吃一塹、兩塹。所以,上午,當他從媽媽驛站摟回15袋、每袋3個,總共45個西葫蘆的時候,她就決定,必須跟他大吵一架!
他第一次承認錯誤,跟她講,是網(wǎng)絡的問題,他以為卡住了,下單沒反應,他以為沒有買下,于是又下一單,直到回來他才知道買了這么多。他一邊從懷里卸下西葫蘆,擺在地上,一邊說。這西葫蘆便宜。她從廚房里沖出來,一腳踢過去,他剛裝好的西葫蘆散落一地。便宜買這么多,吃不死你,她說。他忍著,說下回知道了,少買點。他繼續(xù)給西葫蘆裝袋。她過去又是一腳說,你還買,還買。接著她補了數(shù)腳。西葫蘆爛了。他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望著居高臨下的她吼,我都說了下次少買一點,吃了就行,你踢壞干嗎!她更加生氣了。我讓你吃!我讓你吃!她抬起腳,沖著一袋西葫蘆,一腳踏下去。她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哭了起來。他被嚇了一跳,扔下西葫蘆,趕緊過去攙她。她甩開他的手。她的力氣不小,撕扯中,他也一屁股栽倒在地,他的頭磕在電視柜上。行了,我以后不買了,他說。她不信他的鬼話,但還是停止了哭泣。她和他相互拖著胳膊,在殘破不堪的一堆西葫蘆中,站了起來。她繼續(xù)罵他。你沒摔著吧。他說沒事。但其實他的腰有些痛。
你說放在誰身上不氣,她說。其他婦女聽了,紛紛笑她,讓她放寬心,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兩口子還打架,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她說,不治住他,以后拿手機闖大禍。這些年,她不止聽過一起村里人被騙的事件。有三五萬的,有十來二十萬的。每當她聽到,就不由得想到他身上。其他婦女逗她說,那你也得有二十萬被人騙啊。然后又問她,看來你是真有二十萬?她笑笑說我哪里來的二十萬。其他婦女說,我們可不信,二十萬都是少的。凈瞎說,她說。她和他愛掙錢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和她離開村子,出去打工。干了十多年,回到村里。除了種地的收入,他還喂了一群羊。除了賣羊,他還替別人打工。她也是一刻不停歇。
她繼續(xù)剪柴胡,不再跟其他婦女搭話。他一定又睡在那間房子里了。她已經(jīng)跟他說過多少回,但他就是不聽。她甚至想過把鑰匙藏起來。但他早就提前把鑰匙裝在身上。她回想著上午發(fā)生的一切。頓覺其實沒有必要,她并不是特別討厭西葫蘆。她總是在吵架后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但她轉念一想,必須遏制他在手機上亂花錢的毛病,就又開始恨得牙癢癢了。她心里罵過開驛站的,也罵過鄰家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幾乎每天都要光顧驛站,把自己買的商品搬回家,甚至有時候,還需要拉一輛驛站的小推車。院門敞開的時候,廚房的窗戶正對鄰家的大門,她每天都能看見這一切。一定是那個女人教會他網(wǎng)購。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你們聽說了嗎,其中一個婦女講。每當有人說到這句話,其他人便會停下手里的工作,唯獨除了她。你們聽說了嗎,趙莊的鐵柱死了,她說。怎么死的,她抬起頭問。她和鐵柱是小學同學,年紀差不多。前年,鐵柱把自己的羊賣給她,還白送了一只病懨懨的羊羔。那只羊羔在她的精心照顧下,如今已經(jīng)長大,生龍活虎地養(yǎng)在她家羊圈里。聽說是摔了一跤,就死了,那個婦女說。她心里頓時生出一陣涼意。她們村里的那些同學,一個接一個死去了。他多少歲了,另一個婦女問。七十多了,她告訴她們。人老了,身體就不經(jīng)摔了啊。她們得出這個結論。
他不止摔過一次。前些年,他們剛回到村里,房子長時間沒人居住,有些破敗。她本想請上一些村里的工匠,重新壘一下院墻。但在他們合計了所需要的花費后,覺得這事也不是什么難事,他們倆就可以。于是他們風風火火地開始了。她給他當小工,負責和水泥、篩沙、浸磚和石棉。他當大工。年輕的時候,他也做過,現(xiàn)在有些忘了,但也能對付。她和他一起把腳手架抬進院子。搭建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還少一塊。他把兩把方形木質椅子上下疊起來,墊在腳手架的一側,便要往上爬。她趕忙跑過來把他拉住。他向來不聽她的,說了聲不要緊之后,甩開她的胳膊往上爬。她罵了句,非摔下來不可。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搖搖欲墜的兩把椅子。她抬頭望向太陽底下的他。他端起水泥盆,在狹窄的腳手架上來回穿行。她在下面大汗直流。你去把瓦刀拿來,他指揮她。她罵了一句,你總是這樣,上戰(zhàn)場了才發(fā)現(xiàn)槍沒帶。她試著松開兩只手,再次提醒了一句,你先別動,等我扶住,你再動。她拿出瓦刀,他依舊在腳手架上跑動著。她快步跑過去,剛扶住椅子,聽見他哎呀地一聲。已經(jīng)來不及了。緊接著,腳手架的木板一下砸在她的左肩上。他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她忍著痛,抬走壓在他身體上的木板。他說沒什么大礙。他被送進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xiàn),除了肢體擦傷,還有輕度腦梗死。
鐵柱得了腦梗死,其中一個婦女說。眾人釋然。現(xiàn)在村里好多老人都是這個病。老年人一旦得了腦梗死,仿佛他們突然的死亡也就沒什么令人詫異的了。那就不是摔了一跤導致的,另一個婦女說。先是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兩三個月不能動彈,昨天才發(fā)現(xiàn),睡著睡著人就沒氣了。一旦躺到床上了,不說自己受罪,兒女也跟著受累啊,她說。是啊,前陣子我聽人說,鐵柱兒媳婦已經(jīng)開始打聽了。打聽什么,她問。打聽存折唄,看人死了還能不能取出來。
她想到今天上午,他攙扶她的時候,她推了他一把,導致他摔在了電視柜上。摔在哪里了,是頭嗎?應該不是,他長得高,坐在那里,直起身子,頭要高出電視柜好多。不可能摔到頭的。她這么想,但后背卻開始發(fā)汗。天氣本來就熱,悶熱的屋子里只有一個小電風扇,嘎吱嘎吱地一邊搖頭,一邊轉。離她很遠,她完全感受不到有風。她們,這群婦女們,不止一次因為電風扇的使用勾心斗角。今天你吹了多長時間。昨天她吹了多長時間。都能成為她們爭鋒的事由。她懶得參與,她年紀大了。
她想著。
他從來不設置鬧鐘。太陽開始落下,窄窄的屋檐剛好遮不住太陽的時候,陽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就應該醒了。醒來后,他可能感覺到腿彎里有一絲絲抽痛。睡一個小時是不夠的,但他還是勉強起來了。路過廳里,他順手撥開裝面糠的袋子,估算著還能吃多少日子。路過羊圈,他攥成拳頭,砸在羊的頭上。他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時候,總會引起羊群的一陣騷動。頑劣的那只羊不斷地撞鐵欄桿。羊羔從柵欄縫隙鉆出來,跟在他后面。跟著他進了廚房,他也不阻止。羊跳到沙發(fā)上,看著他慢悠悠地吹開熱氣騰騰的水杯,吹散在水面打旋的茶葉。她從不讓家畜進入家門。為此,她也經(jīng)常罵他,讓他別給羊形成進家里的習慣。他從來不聽她的話,哪怕她責罵了一次又一次。他帶著全家的家畜,一齊跟她作對。喝完茶后,他就該出門了。不管日頭是否正盛,他都應該下地干活了。她看了看窗外,一縷陽光直射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她低下頭繼續(xù)手里的工作。他開始收拾工具了。鋤頭,玉米地里的草越來越旺了,應該鋤一鋤。鐵鍬,遇到不規(guī)整的地,他需要填兩三鍬土。斧子,昨天鄰家地里跌了一棵楊樹,他想拉回來,冬天當柴燒,即便他家院子里堆的柴火,已經(jīng)足以讓下個冬天也能溫暖度過。勾鐮,他還得給家畜們勾一些枝條,羊只吃新的,舊的、掉在地上的都不吃。太陽會在不經(jīng)意間開始墜落。他的一個下午會跟她一樣忙忙碌碌。她沒那么生氣了,肚子也餓了。
建生好了沒,一個女人問了句。好了吧,住院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誰回答。建生又怎么了,一個女人問。你沒聽說?沒有。建生被宏生砍了兩刀,在飯桌子上。為啥?還是他家那些事啊。一個女人問,那事不是過去了嗎?事是過去了,火還窩在肚子里,這不,喝了二斤酒,又把那事拿出來,就打起來了。這件事她知道。宏生他娘早些年死在了外面,只剩宏生他爹一個人。前年,宏生他爹也死了。按理說,埋進祖墳是理所應當,但引起其他叔伯兄弟的不滿,原因就是宏生他爹一個人進祖墳,影響子孫后輩的運勢。宏生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他們還沒注意,偷偷地把父親安葬。等其他人發(fā)覺后,已經(jīng)遲了。總不能再挖出來。因為這事,建生和宏生有了嫌隙。
她的兒子以后能不能進祖墳呢。大概率是不行的。她這兩年聽說集體要建公共墳,政府要求火葬,不讓土葬。她覺著只要不是孤魂野鬼,祖墳不進也就不進了。她竟有些期待這樣的政策快點推行開來。她和他也老了,也許十年,也許五年,也許,過兩天。她越發(fā)覺得,自己坐在死亡上了。她其實不怕死亡。她只是不知道,如果她死后,他該怎么活下去,他死后,她該怎么活下去。他連一頓飯都做不了。
她又想到上午她與他吵架。他摔倒了??隙]碰到頭!她開始自責了。為什么要與他爭吵,自己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想到自己坐在爛西葫蘆堆里哭泣的樣子,她覺得有些好笑。她不應該生氣啊。這些年,他們大多時間是在生氣中度過的。冬天,她習慣用煤氣灶做飯,方便。但是他卻堅持讓她用灶火。灶火溫溫吞吞,連雞蛋也炒不熟。她就一邊做飯,一邊罵他。他拿來一只皮鞋,端開油鍋,塞進灶膛里,火轟轟地燃起來了?;鹩痔罅恕K^續(xù)罵他。他嘴里嘟囔,火小時候嫌小,大的時候又嫌大,難伺候。他的聲音很小,怕被她聽到,不然又是一通更為猛烈的謾罵。不知道哪里來的邪風一吹,煙囪就返煙了。濃濃的白煙從鍋底冒出,還夾著皮鞋燒焦的味道,用不了多會兒就擠滿一屋子。她打開灶膛,白煙噴薄而出,嗆得她直淌眼淚。她用夾子把燒到一半的皮鞋夾出來。此時的他已經(jīng)躲到院子里。她把燃燒的皮鞋砸向他,罵道,燒吧,就能燒這些爛東西。嗆死你。
二姐,今年還打酸棗不,一個婦女問。不打了,打不動了,她說。
其實是不敢打了。他的體力支撐不住了。去年,他和她連續(xù)打了一個月,為了能打到酸棗,他們幾乎把鎮(zhèn)上都跑遍了。溝里、梁上、山洼、斜坡。他開上三輪車,她坐在車斗里。晚上回的時候,車斗里滿是酸棗,還有喂羊的樹枝,她就只能和他擠在三輪車的座位上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酸棗多的地方,在崖壁上。他和她爬了好久,才找到勉強能站住腳的地方。他舉起長長的鉤鐮,勾在酸棗枝上,拉一拉鉤鐮上的繩索。遇到較細的枝,酸棗很輕易被剪下來了。遇到粗的,他反轉一下鉤鐮,用背面的鋸齒往下鋸。酸棗枝迎面砸下來,他們站在斜坡上,躲閃不及,立即把頭低下去,只能任由它們砸在自己的背上。有一次剛下過雨,她本不打算出去,但他執(zhí)意要走。在三輪車出門的時候,她爬上了車斗。她去總比不去好。這一次,他和她都沒站穩(wěn),一起從斜坡上滾了下來。那天,他們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誰也沒有罵誰,一句話不說。太陽落山以后才回到家。上個禮拜,她和他商量過,要不今年不去打了。他是這么說,你就會說這話,到時候一看到人家價錢漲了,你就又吵著要去。她說,還不是你想去,每回都是你想去,你以為我愿意,打完以后渾身疼痛。他們吵到睡前,也沒得出個結果。只能到時候再看了。
過上了好日子紅紅火火。趕上了新時代喜樂年華。手機響了。鈴聲響了兩三遍,她還沒有從口袋里掏出來。她按著臺面,費力地站起身子。腿已經(jīng)僵住了。她挪動不了腳步。好一會兒,腿上才有了知覺。等她掏出手機,鈴聲已經(jīng)停了。是女兒打來的,她又撥了回去。給我大買的血塞通吃完沒,另一頭問。還沒吃完,她說。怎么還沒吃完,醫(yī)生不是讓每天都吃嗎?前陣子你大忙忘了,就斷了幾天,她說。這藥可不能斷,你得提醒他吃,另一頭的聲音震耳欲聾。我記住了,她說。你在干嘛呢媽。剪柴胡呢,她說。你就閑不下,另一頭說,那你先忙吧,記得讓我大吃藥。她連連應聲。吃完了記得跟我講。她掛斷電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血塞通吃完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了。你這閨女真好,一個人說。她和女兒談話,聲音大到足以讓在場的每個女人都聽到了。孩子也過得不容易,她說,還是盡量不要花他們的錢了。我兒子給我交個話費,交完還問我報銷,一個女人說。都不容易,她說。
她的肚子越發(fā)餓了。她拿起剛剪的柴胡,用袖子擦了擦浮土,放到嘴里嚼了起來。起初還不算太苦。直到柴胡被嚼爛,苦味才一下散到嘴里。她吐了出來。又拿了一根,放進嘴里。她覺得肚子沒那么餓了。
晚上該吃什么。昨晚烤的餅還沒有吃完,中午的面還剩一點。吃炒面條,不行,他不喜歡在晚上吃面條,臨睡前吃上面條也不好消化。那就煮點小米粥,把餅蒸一蒸,他的牙口不好,他最喜歡這么吃餅。但是她不喜歡吃,她喜歡吃干的、脆的。她又想起了西葫蘆的事。她提了提腳邊的袋子,今天下午似乎比前天還要多。今天能突破五十塊錢嗎,想到這里,她的心情好了起來??上г儆幸粋€多鐘頭,太陽就下山了。太陽一下山,她就得回家了。如果不是老眼昏花,她可以和其他婦女一樣,在白熾燈下干到晚上八九點鐘。不過如果她回得晚了,他一定會嘟囔幾句。這時她和他就又吵起來了。沒必要。他早出晚歸,忙了一天,到家了連口飯也吃不上,怎么能不生氣呢,每想到這里,她就暫時原諒了他做的所有蠢事。她決定回家的路上,去肉食店,給他稱上半斤豬頭肉。他喝酒,最好這一口,她知道的。
她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回到家,發(fā)現(xiàn)院門沒有關。他又忘了鎖門。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做了。她怒火中燒。推開門,走進院子。三輪車停在窩棚里。羊一聽到動靜,羊圈里一陣騷動。他沒有出去?不可能啊。她把豬頭肉放在桌子上,里里外外找尋他的蹤影。她去了房頂,沒有。她去了雜物房,沒有。她站在街上,想著他的去處。沒有開上三輪車,他能去哪里呢。她決定先把羊喂了。她摟來一把柳條,分成兩捆,扎在羊圈的柵欄上。柳條放了一天,就失去往日的活力,葉子蜷縮,由著羊群撕扯。吃吧,吃吧,她說。
水開了,洗好的小米下進鍋里。她坐在灶火邊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他能去哪里。她從枕頭底下拿出手電筒,走向后院的那間房子。她站在窗邊,拿手電筒往里照。手電筒的光一下照在他的臉上,把她嚇了一跳。怎么還睡著。她敲了敲窗戶,喊了幾聲。他沒有動靜。突然,她心里生出不好的預感。她也顧不上什么。她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跑了進去。他沒有應答。房間里瘆人的涼意瞬間裹住她的身體,比夏天的夜還要涼。她走到他旁邊,用力推了推他的身體。她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如果是睡著,他又怎么會沒有一點聲音呢。她嫁給他這么多年,他的鼾聲從未有一晚間斷過。她加大力度推他,大聲地喊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她想到趙莊的鐵柱。想到他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沒有吃藥。想到上午他摔倒在地上。她丟下手電筒跑了出去。他的兄弟姐妹眾多,她給老大打了一通電話。老大會通知到其他人。她坐在灶火邊,等他們過來。
米粥咕嘟咕嘟地響,鍋蓋有節(jié)奏地跳動。
她不該跟他生氣的。這幾十年來,他們好像沒有一天不是在吵架中度過。剛結婚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呢。幾十年過去,她也忘了。她呼吸變得沉重,聲音開始哽咽。她想到躺在房間里,一動不動的他。不,她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那里。她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邊。她聽不到他的喘息聲。她就這么坐著,頭低低地垂到胸前。上一回這樣,是她的兒子從醫(yī)院拉回家里的那個晚上。他和她已經(jīng)七十多了。生命的終結在她心里上演過無數(shù)次。如今,他就這樣躺在她的面前。她跟他吵了一輩子。以后不會再有了。
他們怎么還不來。他們應該正在吃飯吧。他們應該一接到電話就往過趕了。她跟他們說,他怎么叫也叫不醒,讓他們過來看看。這樣跟他們說,應該沒什么問題吧。他們正在吃飯,太打擾他們了,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她在他們面前,行為一貫滴水不漏,任誰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免得落人口舌。
前些年,他們幫她收玉米。三畝二分地,本打算一上午收完,但到了中午,還剩二分。他們決定繼續(xù)干,趁著余勁干完,省得下午還得去地里。她說不行。怎么能耽誤他們吃飯。那時候地主使喚長工,也不興到了飯點不給吃飯,餓著肚子干活。他們沒有聽從她,選擇繼續(xù)收玉米。她一個人跑了二里地,把午飯帶到地里。他們只好停下來,在樹下吃了飯。她的一生鮮有什么讓人詬病的地方,她很自豪。她瘋狂地維持自己做人的準則。
想到這里,她才想起小米粥也快熬干了。他們收到電話,應該很快就過來了。她跑到廚房,打開冰箱。西葫蘆一袋一袋,緊緊地擠在冷藏室。她從一個袋子中拿出兩個,想到他們人多,于是又拿出兩個。這么多,她一個人得吃到什么時候啊。等他們來了以后,得分給他們一點。如果他們知道了,又該笑話他了。誰會買這么多呢。
如果他們知道了,她跟他吵架,他被她推倒,他的頭磕到電視柜。那他們一定會指責她,他們才不管什么對錯。她該怎么辦。她的后背開始發(fā)涼。鑒于此,她是一個不懂輕重、斤斤計較的女人。她的性格里,除了急躁以外,還有心腸狠辣,甚至惡毒。她不再是人生過往七十年中,那個待人親和的形象。她是為了省錢,縱容他不吃藥,還幫他隱瞞的母親。是僅僅因為多買了菜就不依不饒、大肆撒潑的悍婦。沒有人會在乎其他。沒有人。她促成了他的死亡。她活著,卻一個人獨占了死亡。她不配對衣冠不整、不善家務的婦女指手畫腳,也不配對別人的談論加以附和。他們不會管她曾把晾好的柿餅親自送到他們家,也不會管她曾為他們的每一次清掃、喬遷出過多少力氣。
她跑到客廳里,用抹布把地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她趴到電視柜上,斜斜地看,西葫蘆的少量汁液已經(jīng)凝固。她的嘴唇貼上,張開,長長地哈了一口氣。她拿抹布裹上食指,反復擦過好幾遍,直到發(fā)出吱吱的響聲。
她把西葫蘆洗好,切成塊。她拿出豬頭肉切片,放在碟子里。豬頭肉也給來人吃吧,她是不愛吃這種東西的。她滴了兩滴香油,端到客廳的桌子上,拿筷子拌了拌。她把小米粥盛到一個盆里,蓋好蓋子。她開始炒西葫蘆。
她一個人該怎么生活呢。院子里的柴火,頂多燒到明年。她連電視機都不會開。如果能學會使用的話,智能手機上買的菜品也還可以。但她連字都不認識。她不會開三輪車,如果要賣的話,賣給誰呢,五千買的,現(xiàn)在也就值兩千了吧。酸棗以后也不能打了。她收完地里的玉米后,怎么拉回家里。她一個人鋤地,大中午還好,到了下午,陰風婆娑,吹得玉米葉子颯颯作響。趁著太陽下山前,她就得往回趕了。她一個人,沒有三輪的車斗可以乘坐,走在鋪滿斜陽的泥土上。明年給兒子上墳,只能她一個人去了。要不不去了吧。心里默念一下,她兒子會原諒她的。每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她都會做夢。今年他和兒子,誰會先進入她的夢中呢。他一定不會怪她的。被褥應該收一副到箱子里了。她睡覺愛翻身,之前他們睡在一張炕上,三米寬的炕,但他們的兩張褥子總是相互攙著。她以后少不了要被油布的冰涼撥醒了。
她丟下手中的鍋鏟。此刻,沒有什么事是比他更重要的。
她再次回到那間屋子,打開燈。她拿了張椅子,坐在他的床邊。床上只有一個沙發(fā)墊子,一個斜立在床邊的蒲團。他躺在墊子上,頭枕在蒲團上,像一個流浪漢。她抓起他的手。沉重。這些年來,她從未像現(xiàn)在一樣,摩挲過他的手。粗糙。傷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見。食指上,是一個人鍘草的時候,不慎撞在鍘刀上弄傷的。他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兒給他買下的夾克,他一次也沒有穿過。過新年,他也是破破爛爛的。她罵他,現(xiàn)在不穿,什么時候穿,等死了再穿?那件皮夾克放在哪里呢。她還得找一找。
你啊。受罪的命。前陣子我還想,我們都這么大年紀,干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要不,今年干下來就算了。行。你想去就去吧。我一個人也能行。少了你給我添亂,我還能更好哩。兒子一個人這么多年,你們算是團聚了。我讓他們在兒子旁邊,給你再往地下箍一孔窯,箍得大一點,將來把你兒子也挪進去,我也進去。就不過老墳那邊了。咱們小家在一起,也暖心。她一遍又一遍摩挲他的手背。她聲音顫抖,淚水卻怎么也流不下來。
胡說八道什么呢,不過,你這計劃挺周全。他收回手臂說。
【作者簡介】張忠宇,1999年出生,山西汾陽人。作品散見于 《小小說月刊》 《呂梁文學》《大益文學》公眾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