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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化論

2024-08-27 00:00:00錢幸

一頭豬,因?yàn)樯聛肀徽J(rèn)定是小香豬而成了人類的寵物,但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變成了肉食豬、種豬。從繁華世界到野蠻之境,從一個階層到另一個階層,物種的進(jìn)化是平等的嗎?如果豬的階層是由其父母品種決定的,那么處于生物鏈頂端、從古猿進(jìn)化至今的人類呢?

一、麗莎的世界

哄哄有過更糟糕的名字——324,也有過更洋氣的名字——麗莎。在成為麗莎、324和哄哄之前,她有個學(xué)名:小香豬。哄哄不知道“小”“香”這兩個形容詞距離真實(shí)的自己究竟多遠(yuǎn),但她敏銳地發(fā)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哄哄不會讀書,也不愛看人人總端看的手機(jī),否則她會明白,那個年代,世界上盛產(chǎn)焦慮和獵奇。人們給予她這樣原本只有一種活法的動物另外一種不同的命運(yùn)。

哄哄的母親是偶蹄目豬亞科的巴馬豬。頭長額平,耳朵極小,在主人奮力控制下,體重仍突破了一百斤。哄哄的父親“大概”是一頭毛又硬又長的藏香豬,不過,母親總對著棚屋里一頭二百多斤的蘇白豬拋媚眼。

哄哄出生時,陽光很響亮。她聽到了母親快活的叫聲和兄弟姊妹摩擦出的動靜。他們小小的四肢彼此推搡,腦袋擠在母親松軟的肚皮下。只要含住乳頭,就能嘗到這個世界的滋味。于哄哄來說,世界充滿了磨碎的大豆、蛋殼、麩子的味道。飽了,他們仰躺著曬太陽。太陽從棚屋的檐角跌跌撞撞滾落,在他們身上暖出一個個橙明的光圈,茅草被烤得又熱又香,哄哄就追著光圈,怎么也抓不住。

一個月后,有男人來到棚屋。經(jīng)過討價還價,哄哄被“選中”了。她在男人身邊待了三天??偝圆伙?,剛剪過的牙齒對牛奶和麥片也不適應(yīng)。屋里只有太陽的影子,哄哄只能追著玻璃后的陽光。

有一天,她被裝在一只紙箱里,進(jìn)入了黑暗。但當(dāng)她撐開糊著眼屎的眼睛時,發(fā)現(xiàn)陽光又在跳躍了。有人聲音輕盈地叫起來:“我的天,太可愛啦!”而哄哄想的是,發(fā)出這個叫聲的人才可愛呢。緊接著,哄哄聞到了香味。她知道了,新主人跟她之前的都不同,連出場背景都鍍上了富麗堂皇:雪白如霜的天花板,熾亮如銀的水晶燈,絲滑的絨面床——哄哄置于其上時,感到柔軟的塌陷。

“哇!你瞧瞧你,怎么會這么這么可愛呢!”女人貼著她的鼻子。哄哄感到一陣舒服的噴嚏即將噴發(fā),但她克制了,她害怕會把這么優(yōu)雅的女人弄臟了。她用一種“嗡嗡”的喉嚨叫代替了喜悅。

“叫你什么呢?叫你‘小可愛’‘小寶貝’?不,太一般啦。要不‘麗莎’?這是我的英文名,怎么樣?跟我用一個英文名?哇,麗莎,你拱我,是很喜歡我吧?”

“靜雅!你拆開了嗎——老天,真是豬?!?/p>

“跟你說過了嘛。”

“這得多臟呀!你爺爺那輩才接觸這種東西。搞返璞歸真啦?”說話的女人是靜雅的大一號。開衫的絨絨毛衣掛在身上,別有一種哄哄說不出的雍容。對了,現(xiàn)在哄哄叫作麗莎。

對于麗莎來說,日子簡單多了。她居住的這所巨大棚屋——也就是靜雅家,位于繁華的市中心。從這兒出發(fā),到醫(yī)院、學(xué)校、商廈,都用不上代步工具,走路就能抵達(dá)。麗莎的日子變得有趣了,如果麗莎會說話,她會說:“原來人跟人是不一樣的,生活跟生活也是不一樣的?!?/p>

麗莎早上跟靜雅一起醒來。靜雅鉆進(jìn)衣帽間華麗轉(zhuǎn)身:衣櫥里一排滑溜溜的綢緞,一個斑斕的世界。麗莎喜歡在這個世界里跳躍,用她的小短蹄觸碰那些明亮。她們一起吃早飯,是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的牛奶和麥片。飯后,靜雅父親去外企“指點(diǎn)江山”,靜雅母親去學(xué)?!罢d人不倦”,靜雅則去金融街的中心銀行朝九晚五。他們安撫麗莎等待他們。

等待——這可是麗莎最拿手的把戲。

很快,麗莎熟悉了靜雅家的各個角落,但她最大的快樂是靜雅帶她出去遛彎。靜雅懷摟她,她將鼻子藏在柔軟的衣褶里,聞到一股不屬于動物的芳香。外面也是一個響亮而吵鬧的世界,城市的街頭霓虹隱現(xiàn),矗立的高樓吞沒了土地和森林。樹不再乖張,而是乖巧地排成排,如被馴服的士兵。路面上趴著一只只后屁股冒煙的鋼鐵野獸。綠光閃爍,野獸們攢著勁兒往前挪——靜雅家也有一輛,空間敞闊得她可以撒歡兒。車內(nèi)飾散發(fā)出麗莎原先在棚屋里聞到過的小牛皮脂味兒。

很快,她會明白很多事情。在她短暫的生命里,她對一切感到新鮮和感動。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明亮的太陽,就像是第一次吮吸到混合了磨碎的大豆、蛋殼、麩子的甜膩母乳,就像是第一次被母親的舌頭輕輕刮過。她也很快明白她的壽命短暫得不足以像靜雅一樣領(lǐng)略生命;而就算時間允許,很多快活她也是享受不到、觸碰不得的。但她有她的好:比起靜雅的漫長人生,她成長得比較迅速。也就是說,她會在更短的時間了解到這個世界的好,以便更及時地告別它。

靜雅家講究規(guī)劃,似乎有個時刻表走在基因里。晚飯時,靜雅父親問:“你到底怎么想的?什么時候安定下來?”靜雅回嘴說:“我還沒有打算?!鼻垡潭松弦槐P紅燒肉,本來撓著麗莎耳后茸毛的靜雅捂住了麗莎的眼睛,尖叫道:“我們這里有小寶寶呢好不好!”靜雅母親說:“你不是最喜歡紅燒肉啦,再說,總要平衡膳食,”接著,靜雅母親露出了她一項(xiàng)神奇本事——一切話題自動靠到靜雅婚事上,“你看媽媽平衡膳食把你養(yǎng)得多好,又高挑又漂亮,難道不想找個欣賞你的嗎?就是價值連城的畫,也得有買主才行呀。”

靜雅放開了麗莎的眼睛。她小巧嬌俏的鼻子吸著麗莎耳后茸毛,麗莎的皮膚一陣緊繃一陣哆嗦。靜雅說:“介紹的都不好,不是太老就是太丑,要么就沒衣品?!膘o雅的母親說:“男人就像一道菜,看著鮮亮有什么用?總歸是好不好吃、夠不夠吃才重要。你多吃點(diǎn)兒芹菜,這個粗纖維多——女人就像芹菜,存放時間長了就老了,味道差多了。”

靜雅父親說:“凡事都要學(xué)會從長計(jì)議。我們就一個要求,門當(dāng)戶對?!?/p>

“自然嘍,”靜雅撇撇嘴,“又不是你去過日子,又老又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哎?!?/p>

靜雅母親的眉頭擰了擰:“靜雅,不許評價別人外貌?!?/p>

麗莎明白了,在靜雅家里,不許評價外貌是一項(xiàng)基本要求——畢竟,靜雅父親前額凸出,頭發(fā)掉光,已經(jīng)成了全家視而不見的一部分真相。不過,如果麗莎會說話,她會蹭靜雅暖烘烘的胳膊說:“還是靜雅媽媽說得對,丑不丑不是太重要,門當(dāng)戶對比較重要,比如巴馬豬就可以跟藏香豬、小耳豬、五指山豬在一起,卻不可以跟蘇白豬、梅山豬、花臉豬在一塊兒。因?yàn)榍罢呤菍櫸?,后者是食物。他們階層不同。”

階層不同不僅在豬身上有,在人類身上也有。麗莎花了幾天的時間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個家庭里所有的人都是成員——哪怕他們處于同一個空間,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擁有更多。比如說,總圍著廚房轉(zhuǎn)的芹姨是只負(fù)責(zé)做飯的保姆,而跟靜雅差不多大的黃丫,是清潔保姆。她們在廚房吃飯,在保姆間睡覺,神出鬼沒,只在有活兒的地方出現(xiàn),從來不會占據(jù)靜雅一家的生活空間,如若隱形。麗莎覺得,她們還不如她。至少她還能在客廳隨意撒歡兒。后蹄一蹬,躍起來,短暫貼地飛馳后,被靜雅兜住,摟入懷里。她跟靜雅一起入睡,一起“上桌吃飯”。黃丫跟芹姨沒這種機(jī)會的。她們有她們的身份,而就算她們之間,也有個大小、尊卑。譬如芹姨就可以教育黃丫,而黃丫只會認(rèn)真聆聽、死不悔改。但麗莎對人類身份的由來不太清楚。比如說豬吧,父母品種決定了豬的身價,是做寵物還是做食物,是享樂還是遭屠宰。可人類經(jīng)歷那么久的進(jìn)化之路,從四腳著地變兩腿直立,據(jù)靜雅給她念的《物種起源》,人類還跨越了物種,從猿猴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兒。在進(jìn)化鏈頂端的人類,到底是怎樣決定身份的呢?是什么把芹姨跟黃丫變得跟靜雅家人不一樣的呢?難道是殘存的猿猴尾巴嗎?麗莎很想看看芹姨或黃丫的屁股,她經(jīng)常跑進(jìn)跑出尾隨她們?nèi)バl(wèi)生間,但不算成功——人類連一頭豬的窺探都容忍不了。對人類來說,尿尿跟“拉 ”都是私密行為,就像性愛。麗莎以后會明白,豬根本沒有“私密”,不管是尿尿、拉 還是性愛,甚至也沒得選擇——所以豬可以成為人類的寵物或者食物,反過來就不行,這才符合進(jìn)化論。

麗莎是一頭聰明豬。在靜雅家,麗莎的聰明表現(xiàn)在她會討人喜歡,比如她培養(yǎng)了一些小愛好:聽書、吃書。靜雅一面給麗莎撓癢,一面給她讀《達(dá)爾文與進(jìn)化論》:

進(jìn)化路線似乎是向前發(fā)展的,因?yàn)楦偁幍膬?yōu)勢總會存在于能力較強(qiáng)、效率更高的物種成員一邊,不具備優(yōu)勢的個體會被同一物種中的其他成員所代替,自古至今都是如此。由此,人類這個物種成了地球演化史上的偶然產(chǎn)物……是偶然的機(jī)遇,造就了人,若有這樣的機(jī)會,任何猴子都有可能變得一樣聰明,但幾乎肯定不會演變成人。

麗莎似乎明白她在講什么。不聽書時,麗莎就拱倒小書架,把鼻子探進(jìn)書頁里頭,一股厚厚的油墨香卷上來。她啃書脊,舔書皮,用牙齒撕開書,喉嚨里含著轟轟隆隆的聲音,前蹄撲騰——變出很多片狀的雪花。她在雪花飛舞中奔跑,四只小蹄與光滑的地板產(chǎn)生柔軟的摩擦。這時靜雅父親贊嘆說:“這可是一只獨(dú)一無二的豬。”

靜雅母親附和道:“絕對是獨(dú)一無二的!我們的麗莎是一頭特別的小豬!當(dāng)然了,什么人配什么樣的寵物,”然后嘆氣,“就是不知道什么人配我們靜雅!”

麗莎窩在皮沙發(fā)上,輕咬靜雅的胳膊,讓她給自己說說達(dá)爾文在想什么。靜雅母親喊道:“你又在念書啦,你上了一天班,腦袋不累嗎——你可以去會會朋友,聊聊天什么的。”“達(dá)爾文都過時了,”靜雅父親說,他轉(zhuǎn)頭對著黃丫,“黃丫頭,知道進(jìn)化論嗎?”

黃丫是保姆,所以她不能像靜雅那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擼豬,而是端著茶盤,夾緊雙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說:“知道。就是人是猴子變的,猴子是豬變的。”靜雅一家頓時笑出聲來。靜雅父親甚至灑漾了茶水。芹姨趕緊白了黃丫一眼,拿雪白的毛巾蘸掉水漬。靜雅母親拉扯麗莎的后蹄:“哎呀,聽見沒?麗莎,是從你進(jìn)化成了我們呢?!比绻惿瘯f話,她也會哈哈大笑,叫道:“達(dá)爾文這老頭真是贊絕了!”但靜雅母親接著又說:“不知道麗莎現(xiàn)在相當(dāng)于幾歲,要不要找配對的小香豬呀?再給我們家多添幾個乖豬孫!”而靜雅眼風(fēng)飛起,努著嘴,對著麗莎作怪。這時候,麗莎感到好像太陽正在暖烤她樣兒舒服,但她忘記了達(dá)爾文還講過:曾經(jīng),他們這物種也擁有過叢林。此刻,她只想生活在城市叢林里,跟人類永永遠(yuǎn)遠(yuǎn)在一起。她不知道,作為一頭豬,在她誕生出跟人類相親相愛想法的那刻,接下來,只會收獲徹頭徹尾的失望。

有一天,靜雅帶麗莎出去遛。麗莎裹著跟靜雅一樣花色的絲巾(據(jù)說“價格不菲”),她還有嶄新的鞋包(小牛皮定做的)。小牛皮讓她腳下像踩著黑云,輕飄飄踏步,軟綿綿前進(jìn),耳朵朝前忽閃忽閃。她的鼻子微翹,捕捉著城市繽紛的氣味和震顫,盡顯著一只摩登豬對城市的擁有感。路上,她回瞪路人,用鼻子拱他們的腳后跟。她還會在孩子們的贊嘆聲中就地翻個滾,四腳朝天地裝死。

但這天,她遇到了那條惡犬。

“停下,狒狒。停下!”

作為一只拉布拉多,叫“狒狒”真不嫌害臊。這只拉布拉多可不友好。書里,狗狗是人類忠誠的朋友,麗莎很不屑一顧。分明是豬作為人類忠誠的朋友可靠得多!要不然,電視里演的和尚西天取經(jīng),為什么不選一條狗陪伴?也許拉布拉多聽到了她的內(nèi)心戲,也許他只是嫌她矯情。他一口咬住麗莎后腿。片刻后,麗莎發(fā)出了這輩子第一聲鬼哭狼嚎。后來,她知道人類把這叫聲統(tǒng)稱為“殺豬叫”。

在麗莎發(fā)出了她第一聲“殺豬叫”時,她當(dāng)然不明白世界上還真有殺豬這回事兒。叫“狒狒”的拉布拉多知道,因?yàn)樗亲永飫傁艘欢嗡罄锛?。他看見麗莎,倒沒跟嘴里殘存的味道聯(lián)系起來,但他實(shí)在瞧不慣她那慵懶、滑稽、目中無人的模樣。他咬了她一口,好給她點(diǎn)兒真實(shí)的教訓(xùn):城市的叢林可比真正的叢林險象環(huán)生。

“哎呀!”靜雅一把兜住麗莎,高跟鞋踹向拉布拉多,被狗主人一把抓住。

“小姐!不要這么粗魯!”

麗莎即便疼得喪心病狂了,但她還是注意到了:這是另一個可愛的聲音。

叫肖南的男人穿著白襯衫,袖子在手腕處卷起,眼睛笑起來彎成兩個月牙。他自稱醫(yī)生,偶爾開救護(hù)車,可他實(shí)際只是一個偏遠(yuǎn)線路的公交車司機(jī)。至于他為什么會在第一次與靜雅見面時說謊,后來他干巴巴地解釋道:“當(dāng)時我只是希望體面一點(diǎn)兒,我太配不上你了!”

靜雅跺著腳:“坦誠不應(yīng)該是第一位的嗎?”

肖南說:“我只是太羞愧了。”

靜雅說:“怎么能妄稱自己從來都不是的人呢!還騙別人!”

肖南把腮幫子縮進(jìn)去:“難道人就不能妄想了?你就是,你就是我妄想的一切呀!”

話說回來。肖南的登場其實(shí)具備一個真正男主人公的架勢,并且還多了一只虛張聲勢的狗。真實(shí)情況是,靜雅抱著麗莎往前跑,而后面跟跑著一只叼著犬繩的拉布拉多,狗后面則是驚慌失措的狗主人。這一幫人擠到了寵物醫(yī)院。

一股麻酥酥上頭了?!皻⒇i叫”回蕩整個醫(yī)院,把籠子里的貓狗嚇得蜷縮起來。為了讓她鎮(zhèn)定,狗主人與靜雅分別握住了她的四蹄,而那醫(yī)生竟捧出另一只小香豬。在疼痛和酥麻作用下,這一幕順理成章演變成一種意亂情迷。

“醒了呀!”靜雅的聲音響起來。然后是另一個可愛的聲音:“我說沒事吧,狒狒只是跟她玩鬧。”

“你管那叫玩鬧,我管那叫‘謀殺’!”回答得好,麗莎想。然后她擺擺頭,去尋找最可愛的聲音:“喝喝”。白大褂說:“看,空空,這是你同類,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哎。”叫“空空”的香豬抬起他漆黑的四蹄,又叫了一聲“喝喝”,并在白大褂手掌上翻過身,露出了梨形的蛋蛋和一條卷相完美的尾巴。

在靜雅懷抱麗莎回家的路上,肖南拎著狗繩追上來,非要把打針錢交給她。靜雅沒推辭,同意他護(hù)送她。兩個人本就年輕,又是“寵物友”,浪漫大門發(fā)出了吱扭扭的推開聲。而蹺著一只腳,被狒狒緊盯著的麗莎如果會說話,她說的一定是:“這是一個容易戀愛的季節(jié),靜雅發(fā)現(xiàn)了肖南,而我遇到了空空!空空是貴族!我們門當(dāng)戶對極了!”

一周后,麗莎的腿傷才好。肖南已成為等在靜雅樓下的???。靜雅摟著麗莎,他們散步。狒狒對麗莎有如此大的身軀還窩在主人懷里感到不滿,他不時向前奔跑提醒麗莎,人類的朋友就該像他那樣。

一靠近寵物醫(yī)院,麗莎就對著櫥窗“喝喝”叫起來,但戀愛中的靜雅顧不得另一個戀愛中的女性。麗莎從靜雅懷里掙脫出來,四只小短蹄奔到櫥窗前,鼻子拱貼,凝望著。靜雅一拍腦門,懂了:“麗莎,你是不是想起那頭小豬了?”麗莎輕輕啃咬靜雅的腳踝。結(jié)果,他們進(jìn)去望見的卻是不堪的一幕:白大褂正準(zhǔn)備對空空下手——已有人選他做寵物,處于發(fā)情期,他得“去勢”。靜雅趕緊捂住了麗莎的眼睛,可她捂不住“殺豬叫”。肖南也摟住了靜雅,并聞到了她身上的芳香。在這個小小的寵物醫(yī)院,一個雄性失去了愛的能力,另一個雄性找到了愛的對象。如果麗莎會說話,她會說:“世界上所有物種都是進(jìn)化的附屬品。為了繁衍下去,把地球占得滿滿登登,人類進(jìn)化出了愛情,而豬進(jìn)化出了獸欲。那都是生產(chǎn)這樣痛苦事兒的一點(diǎn)兒甜頭。為了那些苦,彼此都要嘗些甜哪??湛铡挥迷偈芸?,也就品嘗不到苦盡甘來的甜了。”

已經(jīng)十五公斤的麗莎沒有一點(diǎn)兒下懷的準(zhǔn)備,但靜雅走兩步就得扶著路邊梧桐樹喘一喘了。再后來,二十五公斤的麗莎就只能在走累時依偎在肖南懷里,而四十公斤的靜雅走得更辛苦,對“散步”這項(xiàng)運(yùn)動繳械投降得更早了。狒狒更看不起麗莎了。在他眼里,她根本不是什么寵物,就是懶豬。

在一個黃昏,當(dāng)拉布拉多跟麗莎學(xué)會了相處,也就是說狒狒允許麗莎啃咬他的腳后跟,而麗莎也允許拉布拉多舔她的肚皮時,在樹影與余暉共同締造的浪漫光圈里,肖南親吻了靜雅。麗莎如果會說話,她會說:“他們嘴對嘴交換什么吃的?為什么沒有我跟狒狒的份兒?”親吻完(麗莎認(rèn)為“已經(jīng)分完了吃的”),肖南滿臉羞澀地問靜雅:“你平時怎么上班?我的意思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

靜雅說:“開車。我開車。”而肖南明顯大舒一口氣:“太巧了,我也是?!?/p>

“麗莎是我們的媒人!麗莎好棒。”靜雅對父母說。而靜雅母親說:“害不害臊呀,還媒人!”靜雅母親對這樁戀愛上心實(shí)屬意料之中,但靜雅父親敏銳,他總覺得肖南哪里不對勁。他坐立不安得比肖南還厲害,一連問了肖南許多工作問題,簡直是刨根問底了。靜雅母親更關(guān)注肖南的家庭和收入狀況。麗莎真可憐他,小伙子像坐進(jìn)了桑拿房,后背都被汗洇透了。

芹姨識趣地做了很多好菜,其中包括“紅燒豬蹄”。狒狒跟麗莎在陽臺嬉鬧,芹姨忘記了,給他們的竟是一只未放鹽的蹄髈。麗莎很悲傷地看著另一只小豬的命運(yùn),狒狒吃得歡暢,麗莎沒有食欲。黃丫拉開門時,麗莎耳朵招搖起來,以為她送來了好吃的。但黃丫自顧自趴在陽臺上,慢慢啜泣起來。狒狒沒心沒肺地啃著,麗莎拱了拱他,狒狒吐了一口骨頭,意思是,這保姆又不是主子,有什么好瞧的?他鉆到一邊吃獨(dú)食去了。

黃丫多愁善感了。她大概出身不好,年紀(jì)輕輕就有了多年保姆經(jīng)驗(yàn)。輾轉(zhuǎn)良久,才在靜雅家安定下來。麗莎懷疑她之所以愿意長待,除了工錢可觀,還因能拾上靜雅穿小的衣服,臉上掛滿各種大牌化妝品的瓶底兒。靜雅永遠(yuǎn)都用不完一支口紅,于是色號紛紛出現(xiàn)在黃丫嘴上。

在靜雅家,麗莎被全家人都捧寵著的公主靜雅捧寵著,所以麗莎地位最高。而小保姆黃丫還不如老保姆芹姨,所以她地位最低。但靜雅不知道的是——他們上班后,顛倒過來了:麗莎會被趕到陽臺。芹姨一面打掃衛(wèi)生一面說:“有??!一頭豬啊!他們有什么毛病,養(yǎng)一頭豬!在我們老家,只有豬農(nóng)才養(yǎng)豬!多臟啊這東西!”她把靜雅買給麗莎的玩具偷偷收起來,抽空寄給在老家上學(xué)的孫孩。黃丫則把麗莎的衣服鞋套胡亂扔進(jìn)洗衣機(jī)跟抹布一起滾筒,麗莎啃住水盆時,黃丫說:“干嗎呀?我好辛苦的。連畜生都要欺負(fù)我嗎?”

芹姨推門啐道:“誰欺負(fù)你了,你個混賬東西!”

黃丫眼風(fēng)一挑:“畜生欺負(fù)我?!?/p>

芹姨一腳踢開水盆,水嘩啦潑了一地,把麗莎全身弄濕了。黃丫扁嘴忍著淚。芹姨回屋后,黃丫一面拖地,一面給麗莎烘干:“畜生,你病了還不如我病了。還要伺候你,活得還不如你個畜生!”她踢了麗莎一腳。麗莎感到尾巴根一疼,往前一拱,又拱翻了水盆。黃丫又要付出代價了:繼續(xù)拖地、繼續(xù)烘干麗莎的毛。麗莎知道“畜生”不僅僅是人類對哺乳動物的代稱,還是對他們的侮辱。麗莎沒有再用長鼻子拱她或咬她,怎么說呢,她不配。

黃丫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跺腳,繼而蹲下來,把盆子踢飛,破罐破摔了。隨著芹姨一聲:“黃丫頭!洗碗哩!”她背身擦了淚,腫眼泡像兩盞微明的燈。麗莎過去啃她的后腳跟,提醒她,再過來時別忘了她的吃食。而黃丫飛起一腳踹在麗莎鼻子上。麗莎痛得很,一下躍起,把黃丫撞到一邊。黃丫跌坐下去,放聲大哭。麗莎從玻璃門鉆進(jìn)客廳?!昂吆?!”她吼道。

跑進(jìn)來的靜雅首先確認(rèn)了麗莎的安危,又看到黃丫的模樣,哈哈大笑。肖南過來后,靜雅忍住笑說:“是麗莎在玩鬧呢。你不是醫(yī)生嗎,你給黃丫頭看看。”

肖南把黃丫扶到保姆間。經(jīng)過客廳時,麗莎看到靜雅一家人已經(jīng)擺好了各就各位談?wù)摃r事的姿態(tài)。芹姨把茶沖沸,流溢出芳香。他們安安靜靜聽著靜雅描述“麗莎的壯舉”,靜雅父親接著這個話題談起了《自然史》,而麗莎擠進(jìn)有兩個狹窄床位的保姆間時,肖南輕輕對黃丫說:“怎么是你呀?”

黃丫扁著的嘴更彎曲了:“我怎么知道是你呀?”

“你怎么在這兒?”

“我想知道,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今天不值班?!毙つ险f。

“我騙了你——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只是一個用人,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用人!保姆!”說著黃丫狠狠啐了麗莎一口。面對又一次飛來橫禍,麗莎依舊不客氣,她上前拱那脆弱的小床,直到鐵棍吱呀作響。肖南拍拍她的鼻子:“小豬,別動!”他又看向黃丫,“好了好了,可能輕微腦震蕩呢,你躺著休息吧?!?/p>

“你又不是醫(yī)生!我可能被這只豬拱得受了傷呢!”黃丫說。

肖南說:“我不是醫(yī)生也知道你沒事兒。你就是對靜雅不滿,對靜雅家不滿?!?/p>

黃丫說:“我難道不滿得不對嗎?憑什么呀?都是女人,她們就吃香的喝辣的,生來就住大戶,當(dāng)太太小姐的,我為啥要跑來顛去地伺候她們呀?”

肖南嘆口氣:“你應(yīng)該對靜雅客氣一點(diǎn)兒。她是天上的珠子。你能在她這兒,多好!”

黃丫蒙上被子,聲音嗚嗚地說:“我就是地上的土,你快出去吧。”

一瞬間,麗莎知道了肖南跟黃丫的秘密,但麗莎不是告密者。她早就知道,連動物也會撒謊。她的兄弟姊妹會玩弄玄機(jī),在搶奶頭作戰(zhàn)中使詐。但好在含著乳頭各就各位后,秩序從來都不會錯亂。

但,秘密的宿命就是被泄露。有一天,靜雅帶麗莎出門散步散得很遠(yuǎn)。天下雨,麗莎瞧見花壇里一攤新鮮的泥巴,撲過去,拽倒了靜雅。她打滾、撒歡兒,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還濺了靜雅一身。靜雅丟開傘,攥緊牽繩,但泥土對麗莎呼喚得太強(qiáng)烈了。只有泥土才能讓她光溜的皮膚涼爽下來。她完全丟掉了優(yōu)雅和天真,骨子里野性的東西煥發(fā)出來,渴求暢快淋漓地蹦跳和翻滾。最后,她們兩個都疲憊不堪。麗莎抖落了渾身泥漿,向靜雅露出了癡癡笑容。靜雅說:“天哪,麗莎,你知不知道這樣很野蠻,也很骯臟!你不是他們那種豬,你是我們家才有的豬,你不應(yīng)該這樣!”

麗莎很傷心,但更傷心的是靜雅。兩個人渾身泥漿。車燈照亮了空氣中交匯的銀亮的雨線。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公交車將要駛進(jìn)港灣。她希望最后一班車的司機(jī)古道熱腸,她會跟他保證,麗莎絕對不是一只沒有教養(yǎng)的“鄉(xiāng)下豬”——她剛踩上車去,肖南就認(rèn)出她來了。穿著司機(jī)制服的肖南抓緊別過臉去。靜雅把傘合攏,喘吁吁,手扶膝蓋,肖南猛發(fā)動車。靜雅大喊:“司機(jī)!停車!麗莎還在外面!”小豬麗莎隨著公交車奮力往前跑,滾圓的肚子一拱一拱,耳朵呼呼扇動,四只短蹄飛馳。靜雅上前推司機(jī):“停車!放我下去!”

這正是肖南的用意。他始終低著頭、別著臉,關(guān)掉了車廂內(nèi)的燈,以為能躲過一劫。結(jié)果,他剛按下按鈕,靜雅忽然用身子擠住了自動門。

“麗莎,快上來!”麗莎緊跑幾步,歪七扭八地幾次往前撲。她前蹄蹬著,終于到了。靜雅一把兜住她的兩只蹄子,使了老勁兒拉拽上來。

上車后的麗莎聞到了熟人的味道。她咬著靜雅腳后跟,直到靜雅終于跟肖南面面相覷。

“哎呀,怎么是你?”

“你怎么在這兒?”肖南揣著明白裝糊涂。

“你不是醫(yī)生!這也不是救護(hù)車!”

“你親眼所見啊?!钡樇t了,所以他輸了。

靜雅說:“放我下車。我不要坐騙子的車。怪不得你從來不讓我去‘你單位’找你!”肖南剎車。站起來,他滿臉通紅:“我,我知道我不配你,但我只是喜歡你?!?/p>

“可你是個騙子?!?/p>

“我要是個有錢的騙子,也就是善意的謊言了??上抑皇歉F騙子,窮騙子就是詐騙,對吧?”

“這跟窮富沒有關(guān)系,這跟人品有關(guān)系?!?/p>

“這就是跟窮富有關(guān)系,你就像天上的珠子,我就是地里的土!”肖南幾乎是喊。麗莎希望他不要那么聲嘶力竭,就連豬都知道,這樣不體面。麗莎急得用長鼻子一會兒拱這個,一會兒拱那個。她知道這是作別時刻,就像她作別“空空”。達(dá)爾文那個聰明的老家伙在“性選擇論”中早就下了定論:那些在爭取食物、抵抗不利的環(huán)境條件,競爭繁殖后代中比較可能得到勝利的個體才會具有存活“優(yōu)勢”特征——在人類社會里,沒錢、沒地位在“爭取食物、抵抗不利”中就處于劣勢。但麗莎還是替肖南傷心,因?yàn)樵谪i的世界,雄性豬只要有力量就好了——肖南看上去可是很帥氣很有男子氣概的。

可怕的是,肖南忽然跪下,而靜雅雙手像扇走一只蒼蠅般用力揮動著。如果麗莎會說話,她也會說:“這樣很不體面,不像一個有身份的人該做的事!”肖南箍住靜雅的腿,把臉貼在她的膝蓋上。靜雅則奮力推開他。遠(yuǎn)處的車燈一束一束遞送過來,打在兩個交纏的人形上。肖南死死摟緊了靜雅的腿,仿佛那是一道瘦瘦的梯子,他一旦松開,就再也抓不住了;仿佛那是他生活里唯一的往上走的梯子。

肖南說:“靜雅!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

沒想到,靜雅露出了進(jìn)化完全的齊整牙齒,一下就咬在肖南胳膊上,肖南“啊”一聲,臉皺緊了,像挨了燙似的,松開了靜雅,藍(lán)色工裝上留下兩行濕漉漉的牙印。而靜雅不斷“呸呸”,吐著嘴里的汽油和纖維味兒。肖南還想往前撲,但麗莎后蹄攢了幾步,一蹬,把他撞在駕駛位上。靜雅胡亂摁著花花綠綠的按鈕,終于車門開了。她跳下了車:“肖南,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不是一類人!”麗莎拱了拱豬鼻子,表示不理解:怎么靜雅跟肖南都是人類,卻還不是一類人?他們都在地面上,卻還不是一個世界的呢?

靜雅站在客廳,對母親說:“我宣布,我跟肖大夫分手了。”當(dāng)時靜雅母親斜倚雕花羅漢床敷著精華水,靜雅父親在瀏覽手機(jī)上的國內(nèi)大事。芹姨對拖地機(jī)器人的工作不滿,正在機(jī)器人后面跟擦。除了黃丫掉落花瓶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靜雅母親心疼的倒吸氣聲),其他一切跟往日沒有多少不同。靜雅大聲重復(fù):“我跟肖大夫分手啦!”靜雅母親一面拍打著臉一面說:“我們早就想到了,是不是?我們看他的舉止,聽他吃飯的聲音,我們就猜到了,是不是?我們提醒過你的。交朋友要考慮身份,對不對?”

靜雅扁著嘴:“你們說得不對,他就是大夫,只是我不要他了而已?!膘o雅的父親平穩(wěn)地接過話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打電話給童安醫(yī)院,沒有這個醫(yī)生,就算開救護(hù)車的工作人員也沒有。”靜雅眼眶里冒出淚來:“你們以為我眼拙,以為我不會看,我眼好得很呢!”她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公主屋,就算麗莎在外面撓門拱門都不肯開。

麗莎這晚只好將就在保姆間,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她的“身份”是靠靜雅支撐的。如果靜雅不要她,那她也神氣不得。但她知道得還是太淺顯了。在狹窄的保姆間,她睡在芹姨跟黃丫床間的地板上。

芹姨說:“哎呀,我討厭豬的味道!在我們老家,只有養(yǎng)豬人家里才有這個味兒。嘖嘖嘖,有錢人什么莫名癖好啊?!闭f著,她立刻用行動再加深一層——迅速轉(zhuǎn)過背去,被子蒙住頭。一會兒,她又掀了被子,跳下床,腳尖踢了麗莎肚子,麗莎哼哼一聲。她砰砰敲著小衛(wèi)生間的門:“黃丫,你洗好沒呀?讓豬去里面,那是她該待的地方!”黃丫的聲音含糊于水流,過了好一會兒,才推門而出。臉色蠟黃,眼皮腫脹,汲溜著鼻涕,坐到床鋪上。芹姨站在床邊:“趕豬去廁所,聽見沒?”

黃丫駁道:“那你趕呀,關(guān)我什么事兒?”

“沒大沒小,眼里沒人了呀?”芹姨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兒是吧?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對那個肖大夫有意思了?!?/p>

“他不是肖大夫!他根本不是!”

“呀,還有點(diǎn)兒故事呢。得,也就是你想有點(diǎn)兒故事吧?我知道了,黃丫頭,人家上等人靜雅看不上的,你以為你攀得上呀?你呀,不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只能說‘生了烏鴉胚子還想換層白皮’!”黃丫呼啦一下站起來:“芹媽!你也不過是個下人,我還年輕,我有的是機(jī)會,你已經(jīng)老了——”麗莎考慮要不要從戰(zhàn)火旁退兩步,發(fā)出了低低的哼聲,往角落里縮了縮。

芹姨笑笑:“黃丫頭,我年輕時可是輝煌過,現(xiàn)在孩子也拉扯大了有出息了,我無非安置安置自己。我無所謂,你呢?你是一輩子的丫頭命,你是一輩子的保姆命。你呀,你就甭想改朝換代。你得一輩子干下去,一輩子貧賤!低三下四的玩意兒!”

黃丫站在那里,肩膀抖得厲害。她猛然撲上去,扭著芹姨的胳膊、肩膀。麗莎再次企圖往后縮,悶悶地嗚咽,尾巴不安地來回甩動。

芹姨使勁推著黃丫,一股潮熱從麗莎的屁股里流出來。麗莎知道自己尿了。她開始繞著地板來回走,拖著長長的尿液。黃丫紅著眼,松了手。這時候,芹姨慢慢爬起來:“黃丫!你想害死我,黃丫,我明天就讓你滾出去。哪兒來的就滾回哪兒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家什么樣兒嗎?你回去就是給人拉回去做婆娘,生上一堆豬崽,打斷腿一輩子躺那里,除了生娃就是給人騎跨,你以為你出來了,你以為……”

而黃丫牙尖嘴利:“你的孩子除了跟你榨錢,還關(guān)心你什么呀?神氣什么?你一輩子也不過就是被不孝子們榨干而已,得意什么?”

芹姨眼珠子翻白了:“我撕爛你的嘴!”她撲上來時,一腳踩到麗莎的尿,腳下打滑,撲倒在地,頭砰咚撞在鐵床架上。

黃丫沒看到血,她向后退著,全身緊貼墻壁,好像她是剛從墻上揭下來的一層皮。她緩緩癱下來,拉住麗莎的細(xì)尾巴。她的手硬如鋼管。如果麗莎會說話,她會說:“這下闖大禍了!就算在豬的眼里——這也是闖了大禍了!”

黃丫捂住了嘴:“媽媽呀?!蓖自诤诎抵凶兊糜趾谟执螅瑤缀鯎蔚搅搜燮み吘?,“媽媽呀!”她又小聲地喊。她身體蜷成一團(tuán),比死人還像死人地僵硬著。午夜的月亮透過輕薄的紗簾,河流樣兒淌進(jìn)來,籠著黃丫焦黃的臉,蠟人像似的。黃丫打起嗝兒來——“嗝兒”。她跳起來,貼著門,捂著臉:“嗝兒。不是我的事兒。知道嗎?嗝兒?!彼诌B綴著腳撲過來,跪在芹姨倒下的地板上:“不是我的事兒,嗝兒,知道嗎?”但她不是在跟芹姨說話,她在跟麗莎說話。她盯著麗莎的樣子,讓麗莎想起了得知將被閹割前一刻的小豬空空。也許黃丫作為人類的某一部分也會被閹割了,麗莎想:是哪一部分呢?(后來麗莎明白了,那部分叫作“良心”。)

麗莎想去安慰她。麗莎輕輕拱黃丫的腿。黃丫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彈跳起來,慌慌張張挨在芹姨身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出手來,摸著她鼻息。黃丫的臉從慘白變得潮紅,她呼呼的喘氣聲一層層撲打過來。這個狹窄的保姆間從沒這么擁擠過。有太多的呼吸聲、驚跳聲、來回踱步聲。黃丫不住地咬著食指,好像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麗莎不會閱讀時間,她把身體癱在鐵床底下。黃丫走夠了,縮在角落,抱緊膝蓋。她們就那樣度過了一夜。等到日頭從窗簾后面涌動起來時,麗莎醒了,黃丫還咬著手指。她看了麗莎一眼。麗莎明白,她作出了她的決定。

黃丫站起來,日頭照著她瘦削的身子,一半明一半暗。

“死人啦!”她喊,聲音已經(jīng)啞了,“死人啦!”她推門跑出去。如果麗莎會說話,麗莎會說:“是啊,死人了,黃丫,你該怎么辦呢?”而如果麗莎能預(yù)言,她會這樣對自己說:“麗莎你是只大蠢豬嗎?還待在這里干嗎?!”

二、哄哄的世界

麗莎變成哄哄,來得過于突然。事后麗莎回想起這個時刻,她已在前往農(nóng)場的路上顛簸。當(dāng)然,當(dāng)時她還想不到會有“前半生”和“后半生”。對于未來生活,她只有天真的想象。彼時改叫“哄哄”的麗莎體重五十多公斤,就連她自己都對生父到底是藏香豬還是蘇白豬產(chǎn)生了疑惑。如果其生父為蘇白豬的話,那她的個頭會繼續(xù)無限擴(kuò)張。一個腫脹的肉食豬不屬于城市,要被送往農(nóng)場。在那兒,遍地可見基本農(nóng)田和留在鄉(xiāng)村的老弱婦孺,動物們適應(yīng)的是“適者生存”的法則。而人類依舊是主宰,但她再也不可能攀在任何一個人腳邊,試圖充當(dāng)寵物了(這樣的世界不需要寵物)。

當(dāng)時,她渾身發(fā)抖,窩在貨車一角,另有兩只羊、一籠雞和一條狗。那狗看麗莎的眼神仿佛麗莎已經(jīng)被剁碎了端上來。麗莎在城市里沒見過此等目光。那目光里只有純粹食欲和生存殘念。車停下來,司機(jī)鉆進(jìn)車廂,往麗莎籠前倒了一點(diǎn)兒水。水太臟了,麗莎寧死都不會喝。她任憑鼻子干裂起來,舔著鐵籠解渴,悲哀地望著大地從車后摸爬滾打地退下去,夕陽露出了蒼涼的底皮。那籠雞呆呆的,擠在一起,臉上顯露著貧瘠。狗更不用說了,嶙峋的骨頭撐著一層薄薄的皮。每當(dāng)車在鄉(xiāng)路上顛簸,狗就會發(fā)神經(jīng)似的吼叫,嘴邊流著涎水,絲絲泱泱掉落在地。而兩只羊只會害冷似的依偎。每當(dāng)麗莎發(fā)出“哼哼”的討好聲,狗就跳起來,下巴一抬一抬,露出被口涎包裹的長獠牙(不久后,麗莎會領(lǐng)略獠牙的滋味)。

到了中轉(zhuǎn)站,麗莎和狗都被交給另一個穿著油膩圍裙的男人。那男人揮舞一條粗約兩指的鞭子,啪啪打在地上,塵土飛揚(yáng)。

“這豬不肥?!蹦腥苏f。

“懂什么,這是香豬?!彼緳C(jī)打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著。

“香不香,燉了才知道。”男人說。

“城里人遛這蠢貨像遛狗。”司機(jī)把狗脖套上繩子,“拿好,這是一條很溫柔的看家狗?!惫废衤牰?,露出了長獠牙,眼珠子出瞪,瞳孔濕潤,毛發(fā)聳立,嗷嗷叫個不停。

“又是闖了禍的畜生吧,你給我搞的沒點(diǎn)兒好東西?!?/p>

“這個,”司機(jī)叼著煙,下巴一指那條狗,“咬死了一只個頭是它兩倍的哈士奇。那個,”他狠狠抽了一口,“殺了個人?!?/p>

“殺人?”男人不再抽動鞭子,而是把它折起來握在手里。大冬日里,他光腳趿拉著綠布鞋,把鞋后幫踩扁,笑嘻嘻挨上來,彎腰摸著麗莎的頭問:“怎么殺的?”

“也是活該,人家有錢人,家里一個老保姆一個小保姆,養(yǎng)頭豬嬌慣啊金貴啊,小保姆說眼睜睜瞧著這豬瘋了似的,跳撞到老保姆身上,老保姆往后一躲,后腦勺一磕,死了?!?/p>

“嗬!”男人搓著兩只發(fā)紅的大手,笑嘻嘻地說,“有種的玩意兒。怎么處理的?”

“就賠償唄,老娘兒們也老了,家里倆兒分了上百萬。就差當(dāng)場磕頭道謝了?!?/p>

“嗬!”男人說,“一對大孝子?!彼薮蛑?,騰起的細(xì)沙讓麗莎喘不過氣。忽然,麗莎身上一痛,原來一鞭子已經(jīng)下來了。如果麗莎會讀書,她會用“皮開肉綻”來形容自己。麗莎發(fā)出了平生第二次歇斯底里的“殺豬叫”。

“這豬金貴啊。送她走時,城里人還送了一箱牛奶和麥片,說別忘好好喂她?!?/p>

“牛奶?麥片?”男人斜睨她,“麥片是啥?”

“沖著喝的干糧?!?/p>

“這畜生叫啥?”

“那城里人叫她什么莎?!?/p>

“在我這,她就叫蠢豬。”男人說,“蠢豬,你倒想騎在人頭上?”

麗莎身上火辣辣的,疼得像從火里剛鉆出來。她往后翻滾,糊了一身泥。她背上的傷口侵入了泥巴,鼻子和耳朵沾滿了血漬。

“跟你的牛奶說拜拜!”男人說。他鞭打得地上干結(jié)的泥巴塊崩開,泥巴石子砸在她身上,也像無數(shù)更細(xì)微的鞭子:“跟你的麥片說拜拜!”這時,她感到尾巴傳來一股勝過剛才所有痛楚的痛——那只惡狗終于決定了從她尾巴下手,把她的斷尾叼在嘴里挑釁地望著她。斷尾像一條鮮血淋漓的大蟲子,還蹦著呢。男人抬腿著結(jié)著厚泥垢的腳后跟,哈哈大笑。接著,更多的鞭子落于惡狗。狗不斷哀嚎,狗骨頭快要在皮鞭下裂開了。最后一鞭打過去時,狗凌空跳起來,正好接住了鞭打,旋即如同一只布袋墜落下來。瞪著眼,死在地上,一動不動。麗莎不住打起寒戰(zhàn)。四肢抽筋似的哆嗦起來。麗莎明白,跟這比起來,小豬空空被閹割的過程不過是一場文明的扶乩,這才是今后她要熟悉的屠宰現(xiàn)場。

麗莎昏過去后,夢到了從前。繁華、喧鬧、奢侈、享樂、迷醉,已經(jīng)變成一個臃腫的夢,正從她的身上剝離出來。那天早上,當(dāng)黃丫喊醒了一家人時,麗莎正縮在床底下睡覺。靜雅嚇跌在地時,麗莎像往常一樣撲跑過去,想舔她手指,想蹭她頭發(fā)。靜雅的父親一捶將她打歪:“離遠(yuǎn)點(diǎn)兒!畜生就是畜生!”可怕的是,靜雅嘴唇抖動,完全沒有掩護(hù)她的意思。

警察來了。靜雅的父母急匆匆地訴說,黃丫邊哭邊說。芹姨的尸體被抬了出去。

很快,一家搬家公司停在樓底。工人們像潮水似的涌進(jìn)來,又像退潮似的,把屋里清理得沙灘樣兒干干凈凈。麗莎被推進(jìn)狹窄的保姆間?,F(xiàn)在,就連黃丫都不在這里了。這間屋子成了全家人的噩夢。不管麗莎怎樣拼命表現(xiàn),試圖挽回靜雅,后者再沒看她。無論靜雅原先怎樣稱呼她為“寶貝”“獨(dú)一無二”,也不能彌合現(xiàn)在豎在她們中間的裂痕。難道她也認(rèn)為麗莎是一個罪犯嗎?麗莎不能說話,否則她會大叫:“難道比起人類,另一個物種更不可信嗎?難道人類最終只能相信人類嗎?難道不同物種之間,真的無法跨越嗎?那進(jìn)化論是怎么回事?”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現(xiàn)出的兇狠、丑惡的一面。這時,她突然想起了靜雅曾經(jīng)給她讀過的書,達(dá)爾文老頭早就說過:“人,盡管有一切華貴的品質(zhì),有同情心,能憐憫最下賤的他人,有慈愛,惠澤所及,不僅是其他人,而且是最卑賤的有生之物,有上帝一般的智慧。能探索奧秘,能窺探太陽系的運(yùn)行和組織——有這一切一切崇高的本領(lǐng),然而,在他的軀干、智商,仍然保留著他出身于寒微的永不磨滅的烙印?!笔前。o雅是上等人,但她仍舊保留著她的輕信和軟弱,麗莎想。

麗莎是一頭聰明的豬。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貨車把靜雅家里清空卻獨(dú)獨(dú)把她留下來時,知道大事不妙了。她挪動著笨拙的身體去蹭電梯門,用鼻子努力向上撞,但怎么也夠不到靜雅常按的按鈕,她只好穿過消防通道,從十一層向下飛奔。

她知道,靜雅要離她而去了。當(dāng)她沖到樓下,看到靜雅家的小轎車在發(fā)動,她狂躁地吼叫,追著車跑。她不肯放棄,一直跟追。路上的人都在指著她嘲笑她。在第一個紅綠燈路口,她幾乎要被后方來車撞成一攤新鮮血肉。

人類有時候是可以很冷漠的,麗莎想。后來,她被貨車司機(jī)推到車廂里,透過內(nèi)車窗能看到黃丫的后腦勺。她用鼻子撞擊玻璃,但黃丫根本不理她。黃丫下車時,才打開車廂,湊近麗莎:“你不可以再跟著我們,否則你就是告密者。再見!”她眼神杳渺地凝望即將遠(yuǎn)去的地方,又對麗莎說,“我說再見,我希望的是——再也不見?!必涇噺钠椒€(wěn)的柏油路到了顛簸的泥沙道,人類世界文明的一面已漸行漸遠(yuǎn)。麗莎要去的世界,是那原始?xì)埧岬牧硪幻?,或者,是被文明掠奪過的地方。

麗莎醒來時,血水已經(jīng)凝固。傷口使周圍的皮膚又疼又緊繃。外面很冷,但草棚里還飛著幾十只黑蒼蠅,個頭大如黃豆。蒼蠅在她的傷口上搞起饕餮大餐。麗莎又惡心又羞辱。在靜雅家里,她幾乎從來沒見過蒼蠅??諝饫镉肋h(yuǎn)有鮮花和名貴香水的味道。現(xiàn)在,各種爬蟲在草墊子下窸窣作祟。但比起身體受苦和骯臟,她更難以接受的是餓。麗莎從來沒這么餓過。家里有的是麥片(當(dāng)然,保姆黃丫負(fù)責(zé)控制她的體重,不會超額發(fā)配食物),在這里,沒有麥片,沒有牛奶。棚子里只有三只不懂事的大鵝,伸著長脖子一縮一縮,面對任何食物都會發(fā)出沒品位的嘎嘎聲。拿鞭子的男人給她倒了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雜碎——就連靜雅家下水道里的味道都比它強(qiáng)。麗莎絕對不會吃這樣的雜碎。

男人邊倒雜碎邊說:“吃吧,蠢豬。餓死可是賠錢的買賣。要是你不是把保姆壓死了,而是把城里那妞兒壓死了,我包管敬重你幾分?,F(xiàn)在,你也就配吃這個!”

麗莎歪倒著,鼻子貼在草墊上,漸漸地,雜碎的味道不像剛倒進(jìn)來那么沖,那么作嘔了。她的肚子需要救援,她緩慢地支棱起腿,往石槽邊靠。往昔的舒舒服服的歲月嘩啦一下從眼前過去了。麗莎是一頭聰明的豬,她明白了人類才會明白的道理:有些生活是隨命而來的,有些生活注定會不翼而飛。豬跟豬是不同的,正如人跟人是不同的。一頭肉食豬還講究什么吃食?就像靜雅可以挑三揀四,而黃丫不可以。就在她不顧吃相地一頭扎進(jìn)去時,鞭子再次擊中她。她那副被靜雅看作“獨(dú)一無二可愛”的面孔被血沖得猙獰了。

麗莎恐懼地抬起頭來,她遇到那雙比她面容更猙獰的目光,男人低聲道:“蠢豬,我老婆就是上城里做保姆去了,她還有膽氣跟人跑了。但愿你打死的是她?!?/p>

鞭子即將落下時,麗莎閉上了眼睛,但鞭子像停在半空的一道詛咒。如果麗莎會流淚的話,她這會兒肯定會號啕大哭。但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更沒有同情。因?yàn)楸榈囟继枰榱?,同情就不值錢了。對了,值錢不值錢在這個世界,尤為重要。

“雖是畜生,也別這么打,死了就賠了?!贝髦豁敽跉置钡哪腥饲茏×吮拮印?/p>

“死了就賣火腿、腌肉?!蹦帽拮拥娜苏f,“老牛,這可是一頭殺人豬?!?/p>

“人每天殺那么多豬,豬殺個人,就成了新聞?!崩吓Uf,他蹲下來摸著麗莎的鞭傷,“瞧瞧,這豬是我見過面相最好的了??茨憬o打花的??大w形不重啊。一百斤?我給你五百?!?/p>

“我這是香豬,懂嗎?跟肉食豬不一個價?!?/p>

“是香豬,也是殺人豬。六百。”

“得,小心讓蠢豬把你殺了?!?/p>

“借你吉言,到時一定捎著你?!?/p>

“滾!”

就這樣,麗莎又被推上另一輛貨車,去往一個豬場。被剪耳號、打耳標(biāo)、注疫苗,麗莎的名字由她耳朵上滾燙的刺青標(biāo)注,變成了“324”。但戴著黑氈帽的老牛喜歡叫她“哄哄”。

“瞧這漂亮的哄哄,肯定能讓我們的‘圣斗士’更棒了?!?/p>

她從此開始了凄苦生活。哄哄很聰明,何況在靜雅家里養(yǎng)得體態(tài)端莊,落落大方,一雙肉眼仿佛能看穿主人心思。在人類社會,哄哄會擁有幾乎跟靜雅一樣的命運(yùn)。畢竟哄哄的出身,至少算半個名門。但在豬場,哄哄的命運(yùn)只有兩種:肉食豬或者種母豬。得益于靜雅良好的“栽培”,哄哄被選作后者。很快,她就會認(rèn)識叫作圣斗士的查情豬。所謂查情豬,即每隔一段時間被派到種母豬欄內(nèi)巡視,此時,若種母豬被撩撥得發(fā)情,會站立不動,目光呆滯,若有所思。人類只需要把這樣的母豬拉到配種欄交配或者人工授精。

哄哄知道自己已經(jīng)能夠發(fā)情了。其實(shí),哄哄自打在寵物醫(yī)院見到小豬空空后就出現(xiàn)了此種反應(yīng)。但空空可是同她門當(dāng)戶對的一頭香豬。所以,她怎么能對圣斗士這樣骯臟、愚蠢、沒有獨(dú)立意識的種公豬動情呢——人類未免太小瞧哄哄了。哄哄死活不肯讓圣斗士或者其他種公豬發(fā)現(xiàn)她的情緒。她焦躁地在草墊上打滾或者來回轉(zhuǎn)動,她不肯讓任何一頭種公豬靠近她屁股。盡管總有公豬企圖嗅她生殖器,用頭拱她的身體和腹線,發(fā)出嗷嗷的求偶聲——真是粗暴得可怕。在哄哄拒絕了兩次查情豬后,老牛把她“請”進(jìn)了配種欄。

“哄哄,你以為你還是大城市嘩眾取寵的寵物嗎?”老牛扯了扯哄哄的耳朵,被剪的地方發(fā)著森森的疼痛,“你在這兒,除了被吃,就是下崽。你最好老實(shí)一點(diǎn)兒,別讓我折了本?!?/p>

哄哄給架在了配種欄上,雙蹄固定在前欄。很快,一只叫“鋼炮”的種公豬就從欄的另一頭搖搖擺擺晃來了。他嘴里不斷地咀嚼,嘴上泛起白沫并有節(jié)奏地排尿。哄哄害怕極了,她不停地往前拱,但配種欄太狹窄了,她很難轉(zhuǎn)身。那股野蠻而腥氣的味道讓她作嘔。她反復(fù)閉眼再睜開,希望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噩夢。她甚至希望天花板能掉下來,把一切都砸碎都掩埋。可是,她還是在這狹窄骯臟的空間無處逃遁。

她在人類社會的經(jīng)驗(yàn),不足以告訴她動物之間的求愛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應(yīng)該像肖南對靜雅那樣,或者起碼像黃丫對肖南那樣嗎?應(yīng)該有漫長的追求、浪漫的告別和熱切的回應(yīng)??涩F(xiàn)在,一切簡化了。動物之間只剩下簡單粗暴的“配種”。哄哄不會說話,否則她會慘叫:“達(dá)爾文老頭,你算錯了!豬始終沒能進(jìn)化——沒有豬想做一個文明的豬類!在豬之間,一切這么殘忍、野蠻和原始!”

圣斗士在一旁觀摩。老牛舔著花白的牙齦,熟練地將鋼炮帶到哄哄后面。盡管哄哄奮力抵抗著身體中任何一絲渴盼跡象,后蹄踢騰,但這只是刺激了比她重一倍的鋼炮。鋼炮嘴角流的涎水,濕答答地噴落在哄哄柔軟的背上。接著,她被掣肘了。老牛握住了哄哄兩條蹄子,讓她安定下來。鋼炮爬跨到她身后時,哄哄劇烈地?fù)u晃。

“得,城里來的是不一樣?!崩吓Uf,他停下動作,鋼炮就被哄哄蠻力晃了下來。老牛從兜里掏出一瓶高度白酒,飲了一口,仿佛琢磨什么事兒。然后,他從另一只兜里掏出一根塑料注射器。他插入尼龍針頭,一口噴出嘴里霧狀的白酒,擰過哄哄的頭,拎起她一邊耳朵,掐住耳基部。哄哄耳頸部明顯鼓脹充盈起來,老牛推著注射器水平進(jìn)針。

在哄哄的意識里,屬于童貞的一刻,就在一種漸漸到來的含糊不清的睡意中慢慢蛻去:那只鋼炮沒有停止侵略,他細(xì)長的器官三番五次尋找合適的地方,直到老牛又一次伸出粗糙的手,一把推進(jìn)了這個殘暴的過程——哄哄知道,她再也不是麗莎了。

殘忍的交配完成后,老牛驅(qū)趕意識已經(jīng)不清的哄哄走動,他踢她、踹她,不讓她弓腰或立即躺下;而鋼炮像打完勝仗,快活地在欄外撒野,一旁的查情豬仿佛不愿意似的,將頭拱過來,他因哄哄的氣味而騷動不安。在哄哄意識不清的時候,查情豬發(fā)了瘋似的啃著老牛的膝蓋,老牛說:“滾蛋,你這個騷包。哄哄要受孕了,沒你的事兒了。你該繼續(xù)干活去!”但圣斗士發(fā)狠地咬了老牛的腳背。血呼啦一下從老牛的腳面上蔓延開來。老牛摸起一根棍棒,蒙頭就是一棍。緊接著,“哎喲”一聲,回屋去查看傷口。圣斗士沖到哄哄身后,而哄哄已疲憊不堪。圣斗士比鋼炮焦躁,個頭又比鋼炮僅小一點(diǎn)兒。他爬哄哄的背,差點(diǎn)兒將她掀翻。他下身的東西不停地戳來戳去。哄哄還在繼續(xù)反抗,可反抗只是加速了暴行的發(fā)生。

哄哄明白,在人類社會里,她這是被“輪暴”。但在野蠻的世界,誰又能替一只專門育種的母豬發(fā)聲呢?哄哄想念靜雅,如果靜雅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就好了。不!絕不能讓靜雅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

在即將開始的全新生命進(jìn)程中,哄哄絕望地看著日光從天邊一層一層鋪染開。長達(dá)一百多天里,她食欲旺盛,精神寧靜,肚子鼓脹。她明白這代表了什么——達(dá)爾文老頭一切理論的開端:繁衍生息。現(xiàn)在,始作俑者——種公豬鋼炮和查情豬圣斗士還在其他母豬欄履行義務(wù)。

在豬場,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肉食豬被趕到貨車上帶走,但所有的豬對此緘默不語。每隔一段時間,種公豬也會得到兩種待遇:真實(shí)的母豬和母豬架。哄哄覺得,對于這些未經(jīng)文明世界開化的動物來說,爬母豬和爬母豬架沒有多少區(qū)別,并且結(jié)果總是一樣的,那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種母豬生育。她們一年能生兩窩,因?yàn)椴皇撬械姆N公豬都會對著種母豬工作,所以并不是每只種母豬都會遭遇“輪暴”,有些只是在配種欄里接受一種冰冷管子的侵略。哄哄說不好到底是被種公豬欺負(fù)了可怕,還是被塑料管子插入更可怕。有些種母豬兩種情況都經(jīng)歷過,她們用眼神告訴新來的哄哄:別得意,有你好受的。

但哄哄根本不可能得意,她步履越來越蹣跚。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哄哄距離原來靜雅在的世界更遠(yuǎn)了,遠(yuǎn)得就如同天上的珠子和地上的土,不,比那還遠(yuǎn)。后來,哄哄產(chǎn)下了兩頭健康的小豬。見到他們的那一刻,哄哄心碎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再也不能去遠(yuǎn)方,不可能再見靜雅,也不會回到花花世界。三十多天的喂養(yǎng)期結(jié)束后,有一天,當(dāng)哄哄跟別的母豬一起搶食回來,順勢閉著眼睛跌在草墊上準(zhǔn)備讓小豬們嚼乳頭時,她忽然感到一陣惶恐。睜開眼,證實(shí)了預(yù)感——小豬們不見了。她搜尋了豬圈所有地方。老牛走來,把黑氈帽扣在哄哄腦袋上:“得了,城里豬,你也做了一回母親了,該打起精神繼續(xù)‘干活’了!”他齜牙笑著,又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老牛所謂的干活就是:查情豬圣斗士再次作祟。哄哄跌倒在草墊上,突然就窺探到了明明白白的一生:一百多天的一種循環(huán)——發(fā)情、交配、產(chǎn)子、哺乳、發(fā)情……哄哄不會說話,如果哄哄會說話,她會說:“那活一年跟活一輩子有什么區(qū)別?難道豬就沒有給自己活的權(quán)利嗎?答案是——沒有。所以達(dá)爾文老頭,你又輸了!豬四千萬年的歷史,根本沒有進(jìn)化!”哄哄逐漸明白了即將到來的命運(yùn):輾轉(zhuǎn)于母豬單人間、產(chǎn)床和限位欄之間,作為生育機(jī)器,一年兩窩半,隔窩休息一周到半個月,使用三到五年,一旦出現(xiàn)故障,馬上就被淘汰。

于是哄哄采取了措施。在豬場里,所有豬都害怕鉆上老牛同伴開來的小型拉豬車。他們一次會帶走兩三頭,一般是呆呆愣愣的肉食豬,有時候也有淘汰下來的“生育機(jī)器”。比如說,鋼炮就因追趕一只發(fā)了瘋的母豬跌進(jìn)水溝,摔了“蛋蛋”,然后被拖進(jìn)貨車。他發(fā)出的哀嚎是哄哄這輩子第三次聽到的“殺豬叫”。至于這些豬究竟去了哪里,豬場剩余的豬們都想方設(shè)法不去猜測。但哄哄是頭聰明的豬,她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富有生機(jī)的地方。豬的命運(yùn),千百年來根本毫無改進(jìn)。哄哄要離開這兒,這樣她還能保持尊嚴(yán)——她是一只來自文明世界、聆聽過《物種起源》的豬——她再也不許別的豬靠近她,就算是一根塑料管子也不成。她下了這樣的決心,便伺機(jī)而動。但哄哄的機(jī)會并不多,首先豬場里有兩只看家狗,而且每一只塊頭都像肖南的“狒狒”,何況老牛本身就像頭大型惡犬,他常叼著煙卷,盤算屬于他的一切。而圣斗士似乎記住了哄哄發(fā)情的規(guī)律,他寸步不離地盯著哄哄,身上濃郁的種公豬的味道又讓哄哄難以抗拒。哄哄要抵御的,不僅僅是環(huán)伺的敵人,還有身上不時發(fā)作的獸性。

但她還是做到了。有一天,豬圈里的一頭豬發(fā)生了脫肛事件,包括查情豬在內(nèi),多頭豬出動去咬,老牛一面趕豬,一面抽出鋼絲繩,招呼了拉豬車司機(jī),倆人用繩捆住豬的雙蹄。那頭豬拼命掙脫。老牛把大氈帽蓋在他頭上,拉住他一只蹄子搭在豬欄上。哄哄見過這個架勢,接下來,他們會進(jìn)行莢膜、擠肉、清洗、回塞、縫紉等多道復(fù)雜步驟??撮T的兩頭狗因?yàn)槁劦搅搜任?,挨上來,齜著牙等待著。老牛不住咒罵。哄哄順著搭在拉豬車后的斜坡木板爬了上去。拉豬車?yán)镱^有一堆胡亂擺放的塑料布,哄哄鉆進(jìn)去了。

對于拉豬車司機(jī)常魯來說,那天是個普通日子。他趕了三頭肉食豬到車廂,要穿越城市開向屠宰場。常魯照例午夜出發(fā),把媳婦準(zhǔn)備的饃塞進(jìn)懷里保溫。只消半個顛簸的晚上,他會在清晨抵達(dá)城市。這時候,他掏出那只還溫?zé)岬酿x,在路邊剛開張的面館要一碗熱乎乎漂著肥油的羊湯,心里暖和和的。開車的疲勞會消散一些——那是常魯離開家鄉(xiāng),抵達(dá)城市的一種洗禮。他需要這個饃和這碗羊湯來融入這個看上去熱鬧,實(shí)則溫涼不沾的世界。而那一天,當(dāng)他在路邊享受這一切并準(zhǔn)備在短暫的享受后,又徒刑一般地繼續(xù)奔馳時,他的拉豬車傳來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曧?。他看著籠子里的肉食豬,均無所事事地或躺或立,不明就里。常魯呼嚕喝光了羊湯,抹了嘴,打開車廂鎖,立上斜坡板,準(zhǔn)備巡視。哄哄就是趁此鉆出來,一下撞倒了常魯。

常魯怒斥:“滾回去!蠢豬!”他剛從地上爬起來,哄哄一下躍跳,踩向他胸膛。此刻的哄哄已經(jīng)七十多公斤,她的兩只前蹄以極高的壓強(qiáng)踩得常魯險些背氣。

哄哄連跑帶顛,撞倒了板凳和鐵桶。白色的液體流淌出來,哄哄以為是牛奶(結(jié)果是豆?jié){)。幸虧那是一個凌晨,鬧市區(qū)的人不多。哄哄已嗅到了她過去生活的味道。那是跟磨碎的大豆、蛋殼、麩子不同的滋味:喧囂而繁盛,文明世界!她沖進(jìn)城中河淺灘處,嘩啦啦洗了一個清爽的澡。水那么涼,讓她想起了靜雅家里永遠(yuǎn)恒溫的洗澡水。外面越冷,靜雅越是暖得如一束光,倒不像過去了,像未來模模糊糊的希望。達(dá)爾文老頭曾經(jīng)說過:“樂觀是希望的明燈,它指引你從危險的峽谷中步向坦途,使你得到新生命的希望,支撐著所謂理想的永不泯滅?!?/p>

那么,只要她在這個城市跑,她就一定能遇見靜雅。如果她遇見靜雅,她會告訴靜雅,她不是哄哄,不是324,她永遠(yuǎn)是——麗莎!

三、“324”的世界

黃丫再次遇見哄哄時,當(dāng)然以為哄哄是麗莎——是流浪了很多天的麗莎。黃丫奇怪,在城市,一頭豬怎么能活得這么自由這么猖狂?最重要的是,怎么還能鉆回這個世界呢?但黃丫與其說厭惡麗莎,不如說恐懼她——麗莎會是告密者。

哄哄不是告密者。哄哄奔跑在一條凌晨時分的大街上,她熟悉這些街道:不是跟靜雅散步時走過,就是在靜雅的私家車?yán)锟催^。哄哄很聰明,何況她對于人類世界充滿了新鮮的、鼓脹的好奇,她的記憶比達(dá)爾文記述的要精細(xì)得多——她記得這些道路。她知道只要跑下去就能抵達(dá)靜雅的家,但她反而忘記了(有些事情她會選擇性遺忘),靜雅已經(jīng)搬家了。

清晨已像一張薄薄的面皮從城市的上空揭開了,對了,也像一個掀開的鍋蓋。城市是從早上七點(diǎn)開始被徹底喚醒,熱騰騰地出鍋了。她看見太陽從樓后冒出了一點(diǎn)兒微弱的金色。她聽到了太陽響亮的聲音。她注視著她居住過的地方,然后不無悲傷地想,可能她找不到靜雅了,也無法告訴靜雅,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她被冤枉、被挫傷、丟失尊嚴(yán)、丟失純貞,但她是一頭懂了“人世”的豬了,她可以陪伴靜雅更多。

路邊的人們像從前一樣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們對于其他物種的所知真是少!如果哄哄會說話,哄哄會回?fù)簦骸岸嗫纯茨銈兊耐惏桑∧銈儺?dāng)中奇形怪狀的才多呢!一頭上街的豬怎么了?人類占據(jù)了豬的肉體和地盤,難道不允許豬哪怕只是近乎平等地在道路上走一走嗎?我可沒有吃你們,或者為了吃而畜養(yǎng)你們,或者強(qiáng)行與你們交配(也是為了吃)!人類為了口欲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哄哄路過了寵物醫(yī)院。她趴在櫥窗前巴望了一下,沒了小豬空空,但有老熟人:狒狒被囚禁于一只大鐵籠,耷拉耳朵,窮極無聊。她用斷掉的尾巴在身后甩起圓圈,鼻頭拱前門。

哄哄可不是容易被認(rèn)錯的寵物,狒狒站起來了,眼睛瞪得老大。哄哄望著狒狒,門鎖了,她打不開、擠不進(jìn)。兩個前戀人的寵物此刻悲從中來。狒狒汪汪地苦苦叫著,哄哄不知如何安慰,鼻息濡濕了玻璃。漸漸地,看不到了。哄哄離開了。原來人類這么善變,連一只忠實(shí)的狗都容不下。如果肖南容不下狒狒,那靜雅還能再接納她嗎?

不過,見到狒狒,讓哄哄萌生了新想法:干嗎不去找肖南呢?

哄哄在那次雨后停駐的站牌周圍等待了很久。太陽幾乎又從樓宇間慌慌張張流竄下去,城市換上了黑面孔,而哄哄不用再尋找樹叢或綠化帶隱藏自己(就她的塊頭,隱藏起來也相當(dāng)費(fèi)勁)。下班的人潮慢慢退去,街上飄起炫彩霓虹,像是文明世界的妝容。哄哄害餓了,她扒翻到一個剩盒飯,幾乎狼吞虎咽。

真讓哄哄等到了。借著駕駛室的光,她一眼就看到了司機(jī)肖南。肖南的車停的時間極短,哄哄險些沒爬上去。車上只有一個老太。肖南嚇了一跳:“老天爺啊,我要告訴靜雅,我看見了誰!”哄哄悲哀地想:你現(xiàn)在看到的根本不是麗莎,是哄哄。

老太跌跌撞撞抓住了前座:“這是一頭——一頭豬哇!”

肖南回過頭去:“大娘您抓好,麗莎,你找個地方一藏。先是大娘,接下來才是你!”肖南是一個卑微的人,只有飆車時他才特別自信?,F(xiàn)在,他自信地飛奔在這條最不繁忙的路線上。哄哄不斷從后位顛到車中央,把老太嚇得話都不敢說,攥扶手的關(guān)節(jié)都白了。肖南穿過巷道,在路口停下來,送走老太。老太捂著胸口:“我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啦,還第一次見豬能上車呢?!焙搴逑耄何一盍艘荒臧肜?,倒不少見對豬大驚小怪的人!

肖南開到停車場,他們一前一后下來。肖南就著路燈瞧著哄哄?!胞惿?!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哄哄不知道麗莎具體變成什么樣兒了,但她知道自己耳朵已被剪出豁口,還印上了“324”;漂亮的毛發(fā)變得粗糙,皮膚上瘡疤叢生;因?yàn)樯a(chǎn),奶頭下垂了,狂奔時,幾乎擦著地皮。肖南遲疑地伸手摸摸哄哄的頭:“你犯大事了,知道不?要是在人類社會,你要被判刑的。你會在一個監(jiān)牢——也就是大籠子里待著,一刻也見不到外面的陽光,就像狒狒那樣。知道嗎?狒狒咬了人,不收斂不收口的報應(yīng)!唉!”而哄哄想的是:沒錯,告別了靜雅后,我的生活就是在一個大監(jiān)牢里,一刻也見不到陽光。

“你是不是來找靜雅的呀?”肖南又揪了揪麗莎的耳朵,“靜雅是千金大小姐,而你已經(jīng)不是一頭小香豬了,你倒像是大笨豬啦。怎么搞的呀麗莎,要不是你的花色和你追我那勁頭兒,我準(zhǔn)以為你是從什么拉豬車上掉下來的肉食豬!”哄哄拱了拱肖南的腿,以示這個笑話并不好笑。

肖南把哄哄帶回家。家跟家可大有不同:襪子跟啤酒瓶搭伴,臟衣服和新衣服都堆在一只紙皮盒子里。但哄哄沒那么講究了,她畢竟也開眼了,見過村野豬舍的樣子,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肖南盤腿坐下來,用牛奶泡了一些餅干端給哄哄:“真搞不懂,豬為什么會吃這個?!彼粗搴灏扬灨晒俺鰜恚诘匕迳咸騺硖蛉?,“總覺得你什么都知道。你真的不是一般的豬吧?”哄哄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在夸她。于是她又很放心地把盤里的牛奶舔光。肖南說:“因禍得福,沒了靜雅,卻得了黃丫?!钡f話的口氣一點(diǎn)兒不像“因禍得?!?,倒像是“禍不單行”。他又用開水沖了一些餅干倒進(jìn)盤里:“還記得黃丫嗎?”

哄哄還來不及驚恐,門咔嗒一聲開了,黃丫拎著東西走進(jìn)來。她瘦了一圈,眼眉涂得很黑,腳踩高跟鞋,在哄哄眼里,她有點(diǎn)兒像靜雅了。屋里燈光太暗,她花了很大力氣才認(rèn)出腳下這個一百多斤的胖物是什么。

“??!”黃丫喊。塑料袋掉下來,橘子散落一地。黃丫轉(zhuǎn)身撲向門口,一個踉蹌掉了高跟鞋——根本來不及撿——一瘸一拐往樓下趕。肖南若有所思地站在門口。“怎么回事?她害怕你?”他輕輕踢了踢哄哄的斷尾,“聽說黃丫直接目睹了整個過程,就是——你害人的過程。”哄哄不會說話,如果哄哄會說話的話,她會反駁:“——才不是!是黃丫害人的過程!”肖南笑笑:“得,我是什么神經(jīng)病啊,還真以為豬懂人話呢。唉,可惜狒狒不在了?!彼冻鲆桓卑谋砬?。

黃丫瘸著腿跑了好一會兒,停下來,坐在花壇邊,抬起腳底板,看著磨破的地方。為什么跑呢?她想。一頭豬是不會說話的,哪怕是一頭從人類世界長大的豬。她不相信靜雅跟豬之間有什么跨物種的對話,太科幻了。她咬著嘴唇,直到嘗到了咸滋滋的血味兒。

一開始,黃丫夜不能寐,她被芹姨最后的模樣折磨。月亮锃亮得如同鏡面,芹姨的目光空洞,望著她——不,肯定不是在看她的。不可能!又不是她干的,是芹姨自己撲上來撞死的。芹姨那樣無情地、知根知底地揭破她、拆穿她、暴露她。芹姨那樣貶低她、作踐她。芹姨比靜雅一家都看低她。就像芹姨活著時說的那樣:就算我們都是下等人,下等人之間還有個尊卑呢。芹姨活該?。∏垡袒钤摰模←惿灿凶?,她是肖南和靜雅的“媒人”!何況作為一頭豬,她竟然活得比自己好!黃丫的額頭蠕蟲樣兒涌出汗來,她的腋下痛得發(fā)麻。

后來,肖南來了。肖南站著,她坐著。對了,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地位——他們參差不齊。肖南高攀不起靜雅,她高攀不起肖南,但還是給她死皮賴臉攀上了。那天,她從靜雅家辭職了(她本舍不得辭去:華麗的衣裳、大牌化妝品瓶底、精致吃食,以及推開那個繁華世界的門縫。她總在門邊窺視,覺得早晚能擠進(jìn)去)。

肖南嘆口氣:“回去吧。那是靜雅的寵物,我們得給她送回去?!?/p>

黃丫眼里汪滿淚,盡管她努力學(xué)靜雅打扮、學(xué)習(xí)她說話的慢腔調(diào)和走路姿勢,但她一哭,肖南就曉得,那個沒勇氣的鄉(xiāng)下小女人又回來了。她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靜雅那坦然的優(yōu)雅——那是一種心平氣和與不動聲色,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是從祖輩積淀過來的。黃丫只能學(xué)個皮毛,學(xué)個形似,學(xué)不到這種“祖?zhèn)髋浔取?。肖南說:“回去吧。”黃丫便泄了氣。一路上,她喋喋不休自己的遭遇,不管是從家鄉(xiāng)作為不被重視的女娃娃,還是被丟出來任己浮沉的命運(yùn)。她不甘,她委屈。她注視著這個繁華的城市深夜,霓虹照得比白天絢亮。這兒,沒有她的家。她幾時才能有自己的家呢?那頭豬還能理直氣壯地進(jìn)駐靜雅豪華的家,吃住無憂到令黃丫嫉妒。然而每每嫉妒發(fā)作,她又覺得自己低賤極了,當(dāng)她把自己跟一頭豬比較時,她就知道,自己沒救了。

黃丫這次沒跑,她上前踢了哄哄一腳作為見面禮。哄哄哼哼兩聲,黃丫忽然笑道:“也好,你現(xiàn)在就算回去了,依我看,靜雅也不會理你的,我瞧你還怎么仗勢欺人!”她盯著哄哄下垂的奶子,伸手一揪,又一揪,哄哄一疼,又一疼,嘶吼著、晃著半截尾巴往后退,黃丫笑嘻嘻地說:“蠢東西,你也有今天,你是不是懷過崽子了?你已經(jīng)不是個黃花小豬了吧?”她彈了彈哄哄的耳朵,“324。哇!是324號嗎?肖南——她不是麗莎了——她是324!”

顯然,被再一次命名為324的哄哄非常不滿意這個名字,這代表她跟人類文明社會相關(guān)的印記都被抹除,她只是一頭豬,一頭跟其他324號之前和324號之后毫無差別的肉食豬或種母豬。被叫作324的哄哄,或者內(nèi)心深處的麗莎,感到了冒犯。她渾身肥肉抖動起來,尾巴根的毛發(fā)豎起來。

肖南眼巴巴望著黃丫:“甭管是324還是麗莎,反正咱們得把她送回靜雅那兒,她不是給你留了地址嗎?”

“是他們家不要她了,干嗎還惹嫌送回去?我知道,你就是想見她,你就是不甘心、不死心。”

肖南說:“黃丫,你說什么呢?這是靜雅的寵物,當(dāng)時靜雅只是害怕了。你看麗莎逃亡了這么久——已經(jīng)變成,變成這樣了。她肯定想見到靜雅,寵物都想主人的?!毙つ弦苍S想到了狒狒,聲音里有一點(diǎn)兒溫柔的哽咽。

黃丫說:“我看有些人想當(dāng)另一些人的寵物吧,就想去給人提鞋!”

“黃丫!”肖南嘆氣,從沙發(fā)上扯下大衣,“我出去透透氣。”

屋里留下一片寂靜以及在發(fā)怒中顫抖的黃丫。

黃丫又羞又懼,一屁股坐在門口,眼里又一次汪滿淚,對著哄哄,不,324說:“你這個蠢豬,你這個畜生,你有什么得意的?你看我的笑話對嗎?你就是想害我!你瞧你的蠢樣兒!都是你害的,讓肖南不搭理我,你這個死豬!”324心里燒起一把火,她朝前拱黃丫,勁兒大得很,一下把黃丫撅到一邊,并狠狠地在她胳膊上留下一個鮮紅記號。黃丫撲上來,細(xì)細(xì)的胳膊柳樹條一樣勒住324脖子。但現(xiàn)在的324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麗莎了:她猛烈晃動起來,黃丫在她的背上被晃動而起。

“停下,停下,蠢豬!得,靜雅要是還能喜歡你,我猜豬都能飛!豬都能——飛!”

324把她拱到床根,并進(jìn)一步縮小肉身與床板之間的距離。沒想到黃丫扯住了324的耳朵,把324的頭擰到一邊,幾乎撕毀了耳朵上面本來已經(jīng)長好的豁口。然后,黃丫利用那點(diǎn)微小間隙,一躍而起,連滾帶爬顛到門口:“有你好瞧的,你個324!早晚就是給人燉了,做成紅燒肉!還獨(dú)一無二呢!呸!”

324不會說話,如果324會說話,她會說:“有些人連豬都不如!”但她認(rèn)出了黃丫的高跟鞋——那是靜雅穿過的。算了,她挨過比這還苦的酷刑,惡言惡語又能傷害她什么呢?夜里,她嘟嘟囔囔伏在地板上,聽見黃丫跟肖南吵架。

清晨,324醒來,第一眼就見到了酷似靜雅的黃丫。黃丫梳著靜雅的發(fā)型,輕聲細(xì)語道:“324,我們和平相處吧,肖南不喜歡我們吵架對不對?走,我?guī)闳フ异o雅!”324輕易就原諒了她。作為一頭豬,她總是擅長信任。黃丫不是個好主人,或許做過仆子的人很難做成真主人。黃丫沒耐心,氣惱惱地仇恨高樓大廈、摩登汽車。她用手拉著拴324的繩子,眼睛顛顛兒往無數(shù)的都市女孩身上逡巡。

她絮叨道:“你知道嗎?我也不是針對你。真的,人的命就是這樣。你看我,不怕你笑話,在我們老家,女人生下來就一個使命,就是給男人當(dāng)媳婦。當(dāng)媳婦干嗎呀?就是生娃唄。一年生一個,再一年再生。人就癱著,肚子就挺著。月經(jīng)剛來啊,就開始不來了。你明白嗎?女人,活著,就是給男人用的。得,你也不懂這個吧?”

但324想的是:該死,我真的懂這個。

“我算是清醒,早早逃出來了。你瞧瞧我靠自己混成現(xiàn)在這樣,難道不應(yīng)該驕傲一點(diǎn)兒嗎?你甭瞧不起我,在我,我已經(jīng)翻身了。當(dāng)然,我還想繼續(xù)翻身不是?誰不是呢?難道你就不想做一頭‘豬上豬’嗎?不好意思,你已經(jīng)做過‘豬上豬’了對吧?你瞧你,吃香喝辣,連個衣裳都是絲綢定做,大幾百。還有自己的手挎包,LV。

“我知道,我害過你。本來你日子好好的,撈不著了吧?你也成了母豬,也嘗了豬的苦。我想,你能體諒我了,你知道我受的什么日子。我知道你怨我,可我難道就想那樣嗎?你以為我想芹姨死嗎?看見她——我就想到我的以后,”她突然就蹲在地上了,幾乎渾身打戰(zhàn)似的,“324,只有你我曉得這樣的事兒。你不能……對了,我忘了,你是豬,你懂什么呀!”她上下捋著胳膊,害冷似的,似乎拼盡力氣站起來,“你聽見她吼我了吧?我告訴你,你就慶幸你是豬不是人吧,人活得苦啊。有人上趕著,有人受著。324,我真慶幸你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狐假虎威的麗莎了,你知道我多恨麗莎嗎?除了靜雅,我最恨麗莎。一頭豬都可以踩在我頭上。這人世還活個什么勁兒??!現(xiàn)在,324,你是一個號碼,多可笑,就像我是一個保姆。咱倆一伙兒的,這是真真的?,F(xiàn)在你我都回不去了。但你沒救了,我還有救。知道為什么嗎?”

她拉著牽繩,324也就隨她走,絲毫沒有注意周遭環(huán)境,地上流淌著一股股深淺不一的血水,沿街的叫賣聲淡了下去,小推車和貨攤稀少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牲畜的味道。黃丫哼起了歌,曲調(diào)輕盈地流淌在磚石小巷中。她帶324走過狹窄的街道,直到一個黑色的鐵皮門擋住去路。

門開,324以為又見到了拿皮鞭的人,但那是另一個魁梧的大架子男人。他穿著塑料的連衣褲。324被他的身形嚇了一跳,然后,她才看到他身后——壁掛在陽光底下無數(shù)垂吊的牲畜尸體,小貨車上幾頭躁動不安的活豬。

“來了?”

“對呀,咱們不是提前聯(lián)系過嗎?”

“就它?”

“對?!?/p>

“得,小個子豬。把繩給爺們兒,先綁這兒,爺們兒手頭還有一單,教育完那個,”他低頭齜著牙對著324點(diǎn)頭,“再開始教育教育你。”324還在考慮什么是“教育”時,突然聽到了這輩子的第四次“殺豬叫”。男人用長鉤鉤住了豬頭,濃郁的腥氣撲來。324突然明白了,這根本不是形容詞“殺豬叫”,而是兩個立體的動詞:

“殺豬”“叫”!

幾個男人把豬的四條腿捆綁起來,翻過來摁倒,豬的眼睛對著藍(lán)天。大架子男人把煙插到嘴里,搓了搓手,抽出一把三十厘米長的刀,摸著豬脖子滑過去,一刀打在心臟附近,那頭豬剛剛嘴里含著凄厲的“殺豬叫”,即刻大量鮮血噴出,咕嘟咕嘟落到盆中,從砰咚砰咚到滴滴答答再到淋淋拉拉。另一個男人站著,不停薅豬鬃。這時,那頭豬忽然“活”過來了,四蹄撲騰,一躍而起,脖子上還插著刀,四處撲騰翻滾。324呆住了,嚇得連“殺豬叫”都發(fā)不出,她不停后退,直到牽繩扯住脖子。

插刀的豬,奶子拖在地上,嗷嗷地嚎,叫聲簡直撕破了空氣。黃丫抱住了324。那頭豬又被捉住了。由磚砌的約兩米直徑的爐子,柴火很旺。他們用鉤子翻了豬脖,三個男人把它背朝天捆在搭在爐子前的一排木棍上。大架子男人又動刀了。邊上有人快活地說:“我說你少喝點(diǎn)兒,手抖了不!”大架子男人就一樂,操刀又進(jìn)。這下,血活生生淌干了。他們滾著豬,像滾一只裝麻袋的物什,滾進(jìn)了熱水。白沫嘩啦浮起來。黃丫抖起來,幾乎趴在324身上。大架子男人走過來,把煙摁滅在324背上,324嚎叫。大架子男人大樂:“別慌別慌。下一個才是你?!?/p>

黃丫站起來,打男人的手:“這是頭名貴的香豬!你燒她皮干嗎?”

男人說:“得,你還缺張豬皮襖嗎?”

他們又大笑,有人已趁熱把豬毛刮光了。再滾豬出來時,豬精光白亮,像一個肥厚的胴體。那群爺們兒開起了葷腥的玩笑。大架子男人用S鉤掛住豬蹄,晾在鐵架上,持刀輕柔地一剜一剜,豬乳頭一個個掉下來,進(jìn)了籮筐。然后他像拉開風(fēng)衣拉鏈那樣劃拉開光滑的豬肚子,一樣樣掏出里頭的內(nèi)臟……

324覺得她的一生就是一段曠日持久的苦難,她是走下坡路的,從靜雅家享樂過童年就是為了此刻目睹死亡的慘烈。324知道她現(xiàn)在唯一的活路就是拼盡全力掙開牽繩,然后——跑!不顧一切!哪怕去豬場做一頭被輪暴或者插管,不停受孕生產(chǎn)哺乳然后再來一輪的種母豬!但324卻動不了。不止動不了,她的腿就像是被挑斷了筋骨,軟綿綿地耷拉著,似乎風(fēng)一吹來,她就會倒。

那頭豬只剩下殘肢。漸漸地,殘肢也難以辨認(rèn),成了大塊大塊的紅肉??諝饫飶浡鴿庥舻难任逗唾嗨}味。男人把豬頭往房頂?shù)牟荻馍先尤?,那里晾曬著一整排豬頭。男人們的歡叫聲祭奠著不久前的屠殺,但,沒有人認(rèn)為,一種生命為吃而殘害另一種生命,是屠殺。只有324突然對達(dá)爾文產(chǎn)生了疑惑。如果324會說話,324會歇斯底里:“難道人類只講求同類生命的對等嗎?難道豬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嗎?為什么一種生命會高于另一種?為什么高級動物之間的捕殺會被判刑,而他們殺害低級動物,卻能迎來歡呼和贊嘆?”

大架子男人喝了口白酒,懶洋洋走過來:“接下來,到你的名貴貨了,我倒要瞧瞧多名貴?!?/p>

黃丫卻雙手撐著膝蓋,嘔起來,一股一股地漾出半消化的餐食。大架子男人抱著胳膊,站一邊,無動于衷瞅著她。黃丫抹了抹嘴,開口說的卻是:“豬不殺了!”

大架子男人手里晃著S鉤:“這算什么,你來這兒就是蹭我們個熱鬧看?你消遣誰呢?”

“我不想賣了。你們也沒損失什么,她還不到200斤,還沒長大——不到屠宰的時候。”黃丫咬著下唇,“再說,你們這樣搞,太惡心了!”

“惡心?小妞兒,說誰惡心呢?也是,你瞧你,皮裙穿得這么短,不就是來玩玩的嗎?”幾乎在這句話落下來的同時,幾個男人像不經(jīng)意似的走到了鐵門口,其中一個插上門閂。黃丫向后踉蹌著:“干嗎?關(guān)門干嗎?”

“干嗎?和你消遣消遣唄?!?/p>

黃丫不必問“消遣”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324不必問“教育”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們都從這種修辭中感到了恐懼。黃丫“啊——”喊了一聲,幾個男人圍上來,像對待一頭豬那樣把黃丫翻過來,這樣黃丫也只能望著響亮的太陽和藍(lán)天。黃丫四肢踢騰:“我告訴你們!我的男人叫肖南,他很厲害的!他天天經(jīng)過這里,他會弄死你們的,他心狠手辣,一定會弄死你們的!”

324不停地助跑,然后砰一下,脖子勒緊了,眼珠幾乎掉出來。她用盡了力氣,再后退,再跑——因?yàn)樗?jīng)歷過。

她知道被輪暴是怎么回事,何況當(dāng)時只有圣斗士和鋼炮。作為一頭豬,那滋味不是很好受,作為更為敏感的人,和比人更敏感的黃丫,滋味恐怕會更難受。

她!不!要!再!見!到!這!個!場!面!了!

她再一次沖鋒。然后,再一次。再一次沖鋒。終于,砰噔,繩斷了。324感到一陣疼痛從脖頸兒上泛過來。顧不上了。她沒有撲向那些男人。她轉(zhuǎn)身看了看貨車,蠢東西們還無所事事,以為這一輪的歇業(yè)將與己無關(guān)?!柏i們!”如果324會說話,324會說,“請你們醒醒!不要只顧眼前吃和喝,你們要思考!學(xué)會從長計(jì)議!”然而她只是發(fā)出喝喝聲,用鼻子捅開了車別子。后擋板啪嗒落下來,四五頭豬慢慢轉(zhuǎn)過神,從瑟瑟發(fā)抖或呆立不動中驚醒。

324作為里頭個子最小的豬,帶領(lǐng)著一群魁梧腫脹的豬同伴向前跑。他們首先撞開鐵架,上面新鮮的、淋著血水的尸體砸落下來。他們拱倒那只兩米直徑的大鐵鍋。浮著白沫的血水嘩嘩啦啦淌了一地。大鐵鍋翻倒過來,砰砰咚咚朝前滾落。324往前追著鐵鍋,見它偏離“航線”就長鼻子一拱——很燙,但她顧不上了。那口鐵鍋打散了角落草垛子上圍堆的爺們兒。他們光著膀子,有些在褪褲子,鐵鍋直直撲過去。而那時候,四五頭肉食豬也沖了過來。

世間真倒顛了個兒。手無寸鐵的屠夫們爬上草垛、爬上屋頂、攀在樹杈。而被作為食物的肉食豬們蓄勢待發(fā)。在324的呼喝下,這一群豬又去拱門。324是頭聰明的豬。她一舉跳起來,用破爛的鼻子把門閂一點(diǎn)點(diǎn)頂下去——她已經(jīng)滿臉都是血了。豬們哄擁而跑。這時,屠夫們已經(jīng)試圖跳下樹、走下草垛和屋頂。324看著夕陽像一個裸露的花蕊從大地上衰敗。她本可以跑掉——但她還是扭頭回去,奔到黃丫跟前。因?yàn)槟鞘橇硗庖粋€被野蠻世界摧殘的女士。黃丫咬著牙,裹緊被撕開的衣裳。她一見到324,立馬爬起來,一躍跳到324的背上,兩只手揪牢她耳朵,腿夾緊她肚子。

324嘴里發(fā)出嘶嚎。等她適應(yīng)了身上的重量,她知道,她要帶走黃丫而努力去忘記一開始是她帶自己來這里“找死”的,324飛奔起來。盡管豬并不是善于被騎的動物——達(dá)爾文尚未對此下過定義,但事實(shí)證明,黃丫在324的背上顛簸得幾乎再次吐出來。男人們想追,黃丫夾緊腿,渾身還在發(fā)抖。324奔出大門。黃丫大叫著“救命”,跳下來,在小道上拼了命逃竄。

那一刻,逃竄的黃丫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還是雌性真正憐憫雌性(她們都受過相當(dāng)?shù)目啵?,全天下的雌性?yīng)當(dāng)彼此團(tuán)結(jié)。同時,她還明白了——弱者應(yīng)該互相營救,而非相互貶踩。

到了城市中心,夜色沉落下來,像是萬千黑色塵埃。黃丫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剛才的遭遇把她內(nèi)在掏空了。她踉踉蹌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當(dāng)324跟上她時,夕陽把她們兩個濃縮成兩條陰影,一個長些瘦些,一個短些胖些。黃丫啞著嗓子,一腳蹬在324身上?!按镭i!”她這樣喊,邊喊卻邊哭起來,雙手胡亂抹著淚,“蠢豬!蠢豬!你別以為我感激你。我知道你就是為了讓我不好受。你這頭蠢豬!”黃丫蹲下來,像個小孩子似的哇哇哭,周圍人跟水流遇著礁石似的從一人一豬身邊流淌而去。324沒生氣。不論是在文明世界還是在野蠻世界,324都懂得一個道理:有些人看似寵愛你,實(shí)際要屠宰你;有些人看似發(fā)怒,其實(shí)內(nèi)心崩塌脆弱。黃丫摟住了她,整個上半身伏在她背上,324感覺到了眼淚的重量,是種比靜雅的撫摸更真實(shí)、溫暖的東西。

“麗莎,你能聽懂人話是嗎?我告訴你麗莎,”這會兒,黃丫又不叫她324了——被叫作“麗莎”的324揚(yáng)起了讓黃丫攥得通紅又掉了角的耳朵,“我告訴你吧麗莎,這個世界根本不該用物種劃分。因?yàn)橛行┤司褪乔莴F、畜生!有些畜生、禽獸,比人通情達(dá)理。而有些人,”這會兒,她低下頭來,擦了擦眼淚,“報應(yīng)立現(xiàn),罪有應(yīng)得。這樣也好,我還告訴你麗莎,”黃丫站起來,慢慢往前踉蹌,麗莎盡量跟近她的腳步,但是她很疲憊,“是我罪有應(yīng)得?!弊詈?,黃丫終于在站牌前停下,“麗莎,你知道這是哪里嗎?”

324認(rèn)識這里。這是肖南的公交車駛過的站臺。她沖著黃丫喝喝叫。黃丫失魂落魄地靠著站牌:“你知道嗎?我真討厭靜雅,我羨慕她,我嫉妒她。為什么有些人生下來就漂漂亮亮光光鮮鮮的呢?她只是存在著,就讓我不舒服,她越輕而易舉,我越討厭她!我恨不得天天詛咒她。芹姨,芹姨也這樣的。你知道嗎麗莎,芹姨天天咒靜雅的媽媽。其實(shí)她也只是想活成靜雅的媽媽那樣。我現(xiàn)在好了,我誰也不嫉妒了,嫉妒是存在于差別不大的同一物種之間,我現(xiàn)在還有資格嫉妒嗎?”

她們上車了,車廂又是空空蕩蕩的,路燈斜照進(jìn)來。肖南抬頭看了黃丫一眼:“別指望我理你。”他啟動了車子。324肥碩的身體隨著車子晃晃蕩蕩。黃丫看著肖南:“是我罵芹姨,她想撲過來打我,然后摔地上摔死了。”

肖南吸了一口氣,像是錯踩了油門,車猛烈地往黑暗中竄逃。

“算起來,是我害死了芹姨。然后我嫁禍給麗莎。麗莎卻原諒了我!”

車急轉(zhuǎn)彎,寬寬的輪胎轟隆隆壓過地面。

“我知道你喜歡靜雅,你瞧她端莊、高雅,你瞧我低賤、東施效顰,我知道的?!秉S丫又笑起來,上半身幾乎匍匐在地,“我今天差點(diǎn)兒成了破貨,又是她救了我。一頭豬,比我活得像個人呀。”

車轟隆轟隆軋?jiān)跍p速帶上?!澳闫饋?!”肖南喊,手剎住了閘。他先站起來了:“黃丫,你起來,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瘋了,我在這個世界上,連頭豬都不如,”她頓了一頓,“肖南,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再也不糾纏你。你得答應(yīng)我——帶麗莎去見靜雅吧,這是我欠她的?!丙惿牰耍运銎痤^來,渴望地看著肖南。

肖南說:“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這都是我要做的事情?!?/p>

黃丫突然眼神立起來了:“肖南,她來給我報應(yīng)呢,你瞧見沒有?是芹姨,你看見了嗎?”但324礙于高度什么也沒看到。肖南挺直身子仔細(xì)望去,什么也沒看到。黃丫眼神縮起來:“開車門,快開車門!你沒看見她嗎?她來找我了!”

黃丫跑出去,324跟過去。黃丫羸弱地往前走,恍惚如同一個影子,把雙手一揚(yáng),撲在地上。一開始,麗莎以為自己又聽到了黃丫的哭聲,可是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那是歇斯底里的笑。黃丫邊笑邊把頭發(fā)弄亂,雙手像兩把叉子胡亂插著頭發(fā):“來看我笑話的是吧?是不是覺得我活該?”

黃丫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奔跑。她奔跑得太急了,沒看到一輛黑色的快遞車。那車的速度未免也太急躁了,兩者在深夜里,誰也看不見誰。碰撞發(fā)生時,肖南才剛剛下車。快遞車翻倒在地,兩個輪子空轉(zhuǎn)。肖南一把摟起黃丫瘦瘦的身體,跑到公交車上,把她放在車中間。他不懂怎么去救人。要是他學(xué)過醫(yī)就好了!好在他有車呀!午夜的公交車再次啟動了。肖南最擅長的,其實(shí)是公司最明令禁止的行為——飆車!

324追在后面,誰也不知道她追了多久。抵達(dá)醫(yī)院最快的一條路,經(jīng)過鬧市區(qū),司機(jī)肖南閃轉(zhuǎn)騰挪,開得簡直像炮彈一樣快。

324朝前奔跑時,市中心的燈光璀璨地掛在她頭頂,就像太陽響亮地籠罩著她。324覺得虛弱極了。她曾見過人們愛護(hù)她,也見過人們相愛、離別、傷害、貶損,見過文明世界,也見過野蠻世界。在所有的世界里,她都相信達(dá)爾文的論斷: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都向著更聰明更自我保護(hù)來發(fā)展。但是達(dá)爾文忽略了一件事情,進(jìn)化有時候會出現(xiàn)阻礙,是被人類或者動物自以為是的情感左右。但是進(jìn)化也饋贈了人類或者哺乳動物一件好東西:共情。當(dāng)他們互相原諒并且互相體諒時,他們才真正地抵達(dá)了平等。達(dá)爾文懂嗎?324太累太疲憊了,就在那條路上,她見到了另一頭寵物豬,老熟人了:空空。

他大概只有324一半的一半大,看上去那么優(yōu)雅高貴,被女主人牽著繩子,高高的蹄子輕盈地落下抬起。324覺得那是一種神祇,是在提醒她——去跟他相見,完成告別。324湊近他時,拼命搖擺身體。324聽到了女人發(fā)出的聲音:“好臟好肥的豬,從哪個豬場跑出來的?”而空空遠(yuǎn)遠(yuǎn)繞過324。324立在那里,頹然望著他們借道離開。324不相信空空已認(rèn)不出她來了,難道文明世界的豬多到她已經(jīng)不能被辨認(rèn)出來了嗎?靜雅不是說過她是獨(dú)一無二的嗎?324頹然轉(zhuǎn)過彎去。324,也就是哄哄,又名麗莎,在一面被燈光照亮的櫥窗前,看到了此刻的自己:

她認(rèn)不出那頭豬,身體臃腫到一百多公斤了。有著笨重的身體和一顆顆垂吊的奶頭。一只耳朵撕爛了,另一只剪了大口。鼻子全是臟污泥土和血漬,毛又禿又干結(jié)。她再也不是一頭小香豬了——她是一頭正在蓬勃生長的肉食豬。她停下來,看著櫥窗映出的樣子。從進(jìn)入野蠻世界后,她一直沒照過鏡子,她這下看清楚自己了。但那是她嗎?在324的心里,那不是她。不,她不要以這樣的面目去見靜雅!她不要空空認(rèn)出她來!她雖是一頭豬,但她也有她的體面呀。她還是麗莎嗎?在遭遇了這一切之后,她還是她嗎?

櫥窗太過殘忍,為什么要在她疲憊至極、虛弱至極之時,把這樣的真相還給她?為什么要讓她知道,她只是在文明世界里一晃而已。瞧她這個樣子,誰還會接受她?她的命運(yùn)已經(jīng)寫就了:她絕對會被再次發(fā)配,去被輪暴、去配種、去生產(chǎn)、去被屠殺。這就是她的命!

不——她起身,向后倒退,再向前沖刺。

嘩啦!她沖進(jìn)了映照出她真實(shí)面目的櫥窗——她飛過去。

“如果一頭豬會飛。”

謝天謝地,她一百多公斤呢,那樣的重量使她起步后,重重地?fù)魸⒘怂鎸Φ摹罢鎸?shí)”?,F(xiàn)在,玻璃散地,所有殘忍交代她一生遭遇的面相都零碎在地。她才像是那個碎裂的玻璃,成了千片萬片,在文明世界中,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留存!最后一瞬,哄哄似乎看到了太陽,太陽響亮地發(fā)出了叮咚聲,在哄哄的頭頂上閃閃發(fā)光(哄哄永遠(yuǎn)不知道那不過是水晶燈)?;秀敝?,哄哄聞到了磨碎的大豆、蛋殼、麩子的滋味,哄哄回到了媽媽身邊,回到了生命的起點(diǎn)。

如果哄哄會說話,哄哄要告訴達(dá)爾文:“一只小豬也可以完成自己的進(jìn)化,不是嗎?她會疼痛、會愛、會共情,最重要的是——她會飛!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肖南聽到醫(yī)生說黃丫僅傷及筋骨,大為寬慰。黃丫流著淚抱住了他:“去找麗莎,帶她去見靜雅,你去見靜雅!快去找靜雅吧!對了,跟麗莎說——對,麗莎她絕對聽得懂人話,告訴麗莎‘對不起!’,告訴麗莎‘謝謝!’。”肖南摸摸她的頭,第一次萌生出憐憫:黃丫得到的太少了,所以每一份“得到”,她都要死死攥在手里。

當(dāng)天晚上,沿著市中心車道往回開的肖南,從一堆人群中停下車,看到哄哄躺在破碎的櫥窗中間。玻璃碎裂得成千上萬片,照樣反射著她“真實(shí)”的樣貌,但好在哄哄永遠(yuǎn)都不知道了。肖南搡開人群,抱住這頭小香豬,也抱住了她最后一點(diǎn)兒體面。她被割得血紅淋漓,眼睛卻幸福地閉上,沉醉在一個文明世界的愛的幻象中。

肖南再也不能告訴麗莎什么了。

電話里,聽到靜雅的聲音,他還是心跳得怦怦的。他說:“我跟黃丫在一起了,請你來吃飯,帶你見一位老熟人?!?/p>

靜雅把外套掛在門后簡陋的掛鉤上,生怕掛鉤把衣裳劃破,她在離他最遠(yuǎn)的椅子上勉強(qiáng)坐下。在肖南看來,靜雅還是那么美,但他竟然感覺不到迷戀了。

靜雅說:“哎!這種感覺真奇怪,我都沒來過你家。黃丫呢?”

“黃丫還沒回來。那時是我避免不讓你來,我這里窘迫。你過得還好嗎?阿姨和叔叔怎么樣?”他邊問邊開始端上鍋來。

“嗐,我爸又升職啦,媽媽還是那樣,她上了一個老年古箏班。真不知圖什么!”

“哦?!毙つ匣卮稹K蠡趩栠@樣的問題。

“你知道嗎?”靜雅的聲音聽上去輕盈得像是一匹綢緞,“昨天我給我媽硬逼著在市中心相親,順便一說,那男人也太摳了!哎,看到你的公交車開過去啦——我是說我看到你的公交車一直打雙閃,到醫(yī)院去了?!?/p>

“你又在相親嗎?”肖南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那么尖。

靜雅看了他一眼,抿著筷子:“肖南,說到底,你要不是個司機(jī)該多好,你要是個老師,或者公務(wù)員,起碼國企或者……”

肖南說:“靜雅,吃飯吧?!?/p>

靜雅用紙巾小心擦著昂貴的口紅:“肖南,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活在另外一個話語權(quán)的世界。”

“算了,說點(diǎn)兒高興的,我居然真當(dāng)了一回開救護(hù)車的司機(jī),而且我也救了人。”

靜雅笑了笑:“你怎么會那么勇敢?”

“一個人一無所有,就會特別勇敢?!?/p>

“黃丫還沒回來呀,好久沒見你倆了,我真沒想到你們會在一起。天哪,一個保姆。肖南,你起碼是跟我好過幾天的,你怎么會……”

“靜雅,”肖南感覺煩躁極了,“你為什么提到人,總要帶上他們的職業(yè)?”

“對不起?!膘o雅說,“對了,不是帶我見熟人嗎?熟人在哪兒?”

“準(zhǔn)確地說,不是熟人?!碑?dāng)然不是熟“人”,肖南說,“我做了紅燒肉給你吃?!?/p>

靜雅高高興興坐下來,正像任何一個尊貴的小姐該有的那點(diǎn)兒對任何環(huán)境都有的自洽和舒適。她一面吃,一面贊嘆肖南的廚藝,并品評著她相親的各類失敗。

“你怎么不吃呢?”

肖南把筷子攥在手里:“我看你吃?!比缓笏麊?,“靜雅,還記得麗莎嗎?”靜雅咽下嘴里的肉,溫柔地擦了擦嘴:“麗莎?哎呀,對啦,我現(xiàn)在有個麗莎?!彼龔碾S身的名牌包里掏出手機(jī),給他翻看相冊,“你瞧!”

肖南當(dāng)然看到了,那是一只雪納瑞:“這是麗莎嗎?”

“對呀,這是我的新‘麗莎’嘛。”靜雅頓了頓,說,“吃呀,不要光我自己吃。哎呀,我讓我媽咪逼著相親,相得好煩——你要是個真醫(yī)生多好!”

肖南咽了咽唾沫,他突然知道他們永遠(yuǎn)都是雞同鴨講,他們永遠(yuǎn)都說不來,他忽然明白了靜雅說的“共同語言”是什么,他也明白了達(dá)爾文的進(jìn)化論是什么。有些時候,當(dāng)別人看不起你的時候,這不是你的過錯。

肖南立起了筷子:“靜雅,也許沒有一頭豬是獨(dú)一無二的,但我是一個獨(dú)一無二的公交車司機(jī),黃丫是一個獨(dú)一無二的保姆。而且我曾經(jīng)載過一頭能聽懂人話的豬知道嗎?我還愛上過一個姑娘,她正躺在醫(yī)院的床上——你提醒我了,我要去陪她。對了,我還有一條好狗,我要把它領(lǐng)回來。以后,我要跟‘和我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們也會愛,我們心里,”他站起來,指著自己胸膛,“我們心里常常有感動。我們都在一個世界,是一類的,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頭豬!”他從屁股底下拿起外套穿上,從掛鉤上扯靜雅的衣裳,讓靜雅發(fā)出了輕聲的驚呼:“輕點(diǎn)兒呀!那是意大利真絲的!哎呀,你走了——誰來陪我?”

“讓麗莎,”肖南把她的衣裳扔給她,“她陪你。她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永遠(yuǎn)!這是她的心愿?!?/p>

在鍋里,那位“老熟人”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熟爛、泛透,小屋里飄出久違的香味。如果哄哄會說話,并且還能說話的話,肖南覺得,她會說:“一種生命并不比另一種生命高級,一種用途也絕不比另一種用途高級?!北怀允呛搴遄詈蠼o自己的體面和對短暫溫暖的回饋。被吃進(jìn)靜雅肚子里的哄哄,也許陪不了她永遠(yuǎn)。下一天,也許再下一天,她會被分泌出來,通過地下管道在文明城市最后游走一遭,然后,她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但對于肖南和黃丫來說,哄哄不管在哪個世界,都跟他們在同一個世界。不過,哄哄算沒白活。按照小豬哄哄的意思,也就是曾經(jīng)的麗莎和324,達(dá)爾文老頭兒的進(jìn)化論是說:

物種是不平等的進(jìn)化,但總有寶貴的東西在不平等中誕生,總有寶貴的東西不管在貧寒還是富貴中、不管在渴望還是在安寧中都顯現(xiàn):共情與尊嚴(yán)。它們能讓豬會飛,能讓靜雅有伴,肖南領(lǐng)悟,黃丫懺悔,而狒狒被帶回——這就是:生的進(jìn)化。

原載《萬松浦》2024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張 林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被掠奪之旅

錢 幸

我總是為很多不公不平的事情困擾。沒有解決良方時,我就在寫作中摸索真相的門把手。四年前,同樣是在《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的小說《茶王》里,我借了一個身份撕裂的女人,而《暗渠》中,用了小女孩的目光。這一次,索性,化身為豬了。

我覺得豬是很聰明的動物。小說里的小豬歷經(jīng)麗莎、哄哄、324三種身份,見證了人性與獸性、文明與野蠻、上流與底層之間的較量。其實(shí),對有過三個名字的小豬來說,這是一場掠奪之旅。它一步步披上了階層、羞恥、貞操和共情等人類身上的“贅余物”。因?yàn)榕?,才有了被掠奪的淺嘗,這大概也是文明教化的副作用。越敏感,越不安。羞恥感越強(qiáng),心靈受苦越多。

一切起源于“披上”,這到底是一種進(jìn)化還是退化呢?

一頭寵物豬養(yǎng)著養(yǎng)著變成了肉食豬,從繁華世界到了野蠻之境,再回到普通生活。它遭遇了什么?如何面對外部?又如何自處呢?但這其實(shí)不是豬的問題,而是在這個時代,我們?nèi)祟惖膯栴}。

話說回來,用小豬的視角來窺探我所處的人類世界,要比用其他人物方便得多。但這句話是大話,任何人物,包括一頭小豬,也比作者我知道得多。他們從我最初構(gòu)建的世界里生發(fā),接著,迅速成長壯大,奪過我的紙筆、我的意志,去生活、去反抗、去追求、去抵達(dá)。我這個作者,明明應(yīng)該是主宰,卻被他們推到幕后、臺下,瑟縮角落,成了觀眾。最多,他們只肯讓我角色扮演一下,就一下,我體驗(yàn)到了一頭豬的虛榮和富足、痛苦和難堪、羞恥和真誠、欲望和悲憫。接著,它離我而去。

事實(shí)上,我花了很多篇幅,說的只是關(guān)于一頭小豬如何發(fā)現(xiàn)“平等”這件事情,然后,它又如何發(fā)現(xiàn)“尊嚴(yán)”。一頭小豬也有尊嚴(yán)嗎?是的,我認(rèn)為世間——乃至宇宙的一切,都有其尊嚴(yán)。甚至有時,我們不得不為尊嚴(yán)和體面而活。小豬最終發(fā)現(xiàn)了“共情”這種武器來稍微地接近一下“平等”和“尊嚴(yán)”。這可真是天真!

但是,起碼,我確認(rèn)了,這是一種進(jìn)化。

錢幸,山東泰安人,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法學(xué)碩士。在《收獲》《萬松浦》《江南》《十月》等雜志發(fā)表小說100余萬字,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獲“澳門文學(xué)獎”“泰山文藝獎”等。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022年度“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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