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花園的羅馬樓中西合璧、美輪美奐,被收回后,方家的女兒又在別處蓋起了房子,她們管這座樸實的建筑也叫羅馬樓。羅馬樓見證了幾代女性隨歲月浮沉,她們從來不是時代的強者,卻始終捍衛(wèi)著正常生活的倫理和秩序,她們是羅馬樓的梁。
2024年
大年三十我才決定回去,買到最后一張全價經(jīng)濟艙,總價比高鐵要貴八百多,因為這八百多,我的心一路都在飄來蕩去地顛簸。小飛機,又遇上刮大風,穿過氣流時機身整個歪了,大家都以為自己今天要交待在這里,一個二個面無人色。我以前不曉得人臨死之前會想什么,現(xiàn)在曉得了,原來人都要死了,我還在想那八百多。
千辛萬苦降落,整個機艙熱烈鼓掌,我一邊鼓掌一邊擦眼淚,眼淚怕有一半都是為了那八百多。旁邊有個男的,緊張到把棉毛褲褲腰都扯起來了,他也擦眼淚,邊擦邊說:日起鬼哦,老子這個年過得有點刺激哦,老子還千挑萬選選了這班飛機,老子回切就要買雙色球!
都這個氛圍了,我還沒忍住問:叔叔,你機票好多折買的呢?
他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把棉毛褲腰往里頭塞:好像是三點八折,我買得早。
他到底也沒忍?。盒〗隳隳哪甑呐叮?/p>
我?我八五的。
我八二的,小姐,我只是頭發(fā)沒得你多。
我沒留心他的頭發(fā),我一直在想那個三點八折。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格蘭芬多寶劍,扎魂器一般往我心頭猛扎,扎得我灰飛煙滅地回了屋頭。
屋頭冷鍋冷灶,今年輪到在杜沙沙家過年。我從冰箱里搜了個兔兒腦殼,剛剛啃開,爸媽回來了,給我打包了一碗大蒜燒鱔魚,一碗白油肚條,一碗海帶雞湯。我媽紅頭花色,穿一件絳紫色大衣,袖口和下擺繡著粉紅花花兒,我倒了雞湯泡飯:媽,你這個衣服不好找哦。
我媽嬌聲嬌氣的:還用你說!聲雨竹買的哈,四千多!
我驚得不得了:好多呢?
哎呀百分百羊毛的噠,打了八五折四千多。
又是好深一刀扎在心窩頭,我想:也是怪了,大過年的,咋一個二個都要扎我呢?
我媽又補了一刀:微微兒,你說不回來咋又回來了呢?哎呀我們后頭幾天都安排出去了,又要打牌又要農(nóng)家樂又要吃喜酒,沒得哪個管你哦。
我悶悶吃飯:不用你們管,我明天搬到杜沙沙那邊去住。
我爸換了鼓鼓囊囊的家居服,緊緊抱住他的高級保溫杯:人家沙沙忙得很,哪個有空管你哦?
我說:沙沙?沙沙忙啥子哦忙?沙沙都在等退休了噠?
我媽趕緊湊上來,神神秘秘的:你還不曉得啊?沒跟你報備的???哎呀杜沙沙又耍了個朋友!
杜沙沙穿一件紅得不得了的紅大衣,我一翻牌子,果然又是聲雨竹。她不僅沒有報備,還有點羞澀:沒確定關(guān)系,還在接觸。
我說:都住你屋頭來了,還在接觸?
不曉得什么時候開始,杜沙沙變得像我媽,也嬌聲嬌氣的:哎呀都四五十歲的人了,睡個覺算啥子嘛算,靈魂上還在接觸的嘛,我也沒得恁隨便的嘛。
我說:杜沙沙你離了三次婚了。
杜沙沙說:杜微微你爭口氣,離一次給我看一哈嘛。
我不說話了,杜沙沙也有點后悔。我倆排在“姐妹小吃”長得不得了的隊伍里頭,這家的鍋盔夾涼皮我們吃了三十多年,親眼目睹兩個老板發(fā)了財,商品房一買就是兩層樓,如今是小紅書本地網(wǎng)紅。我說:你看看人家兩姐妹。
杜沙沙說:又咋子了嗎?還不是要天天賣涼皮涼面噠。
我說:你再看哈,人家頸桿兒上的紅花花兒看清楚沒有?那是雅克梵寶你曉得不?
杜沙沙說:寶啥子哦寶,我看你最寶。
杜沙沙是七六年的,大得比我有點多,但杜家只有我們兩個幺妹,我們都沒得選擇。兩姐妹,一輩子都被擺在一起說:二十歲,杜沙沙從鍍鋅鐵絲廠下崗,我剛上初中,第一次考試就是全年級前三,往后一直在這個位置上沒下來。二十五歲,杜沙沙離了第一次婚,轟轟烈烈要死要活,我呢,上了南京一個普普通通的985。大家都有點震驚,都以為我起碼能整個南大復(fù)旦浙大,哪個曉得不過如此。我也震驚,但更震驚的是,原來985已經(jīng)是人生到了頂,往后就是一路下坡。四十歲,杜沙沙離第三次婚的時候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我想離婚,又一直沒離脫。如今杜沙沙四十七了,頭婚生的幺妹櫻櫻都自力更生去了香港讀研究生了,她每個月穩(wěn)穩(wěn)當當拿四千塊工資等退休,又耍了一個離異無孩的男朋友。我嘛,三十九了,過年前剛被公司優(yōu)化,二十年前哪個都以為我們兩姐妹的人生怕是要隔帽子坡遠了,但到了如今也都差不多。杜沙沙顯年輕,我又顯老,兩張一模一樣小圓臉,兩個人眉心都有顆藍痣,右邊臉都有個酒窩,站在一起,兩姐妹跑不脫。我們排在姐妹小吃那條長隊里,前后左右都是年輕人,我心想:吔,兩姐妹加起來快九十了哦,這么一想還是有點駭人哦。
我沒給杜沙沙說“優(yōu)化”這件事,這個詞兒她也聽不懂。我給哪個都還沒說“優(yōu)化”這件事,但我感覺哪個都曉得了。爸媽沒有問我年終獎,杜沙沙沒有催我給櫻櫻發(fā)紅包。就像最近五年,我給哪個都沒說過我和丈夫的事情,但大家心里頭都一清二楚:杜微微腦殼是不是卡的哦,她咋還沒離婚呢?
我還沒離婚,杜沙沙又一次沉浸在愛情之中。我們一人一個鍋盔夾涼皮,沿著路邊隨便走走。杜沙沙說,咦,好久沒去方家花園了哦,羅馬樓重新開放了你曉得不?我說,羅馬樓還沒塌啊?杜沙沙說,看你說的,我們那個都還沒塌呢,人家百年建筑。
涼皮還是那個味道,又麻又辣,一咬滿口熟油海椒,杜沙沙一面防著熟油滴在衣服上,一面匯報情況:……娃娃肯定有的嘛,跟了他前頭那個的嘛……建筑設(shè)計院的副院長,好嘛也說不上多好,這幾年房地產(chǎn)不得行了噠,大家都惱火,過年績效只發(fā)了五萬。
杜沙沙晃了晃右手,上頭有個黃澄澄的金鐲子,一看就重得不得了,她臉都笑歪了,那個感覺遠遠不止五萬。被優(yōu)化的時候我拿了十五萬補償,N+2,一周就到了賬,我對公司挑不出什么錯,只是過于干凈利落。過了一個月,我看見老板接受一個財經(jīng)媒體采訪:“……通過剝離邊緣化業(yè)務(wù),安置冗余人員、處置不良資產(chǎn)等瘦身工作,公司已經(jīng)輕裝上陣……”那個報道我反復(fù)讀了三遍,讀一次就是一刀:邊緣,冗余,不良資產(chǎn),剝離,我。
十五萬,存進如今沒有工資的工資卡,想買個理財怕虧本,想存?zhèn)€定期怕后面要花錢,就一直放在活期里頭。我每天焦眉辣眼看幾十次余額,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的憂愁:十五萬,吃飯呢可能是可以吃兩年,但離婚呢又還差點,差好多我也不曉得,但我心頭想,再來個十五萬就好了,再來十五萬我可能穩(wěn)當點,再來十五萬我起碼可以回來買套房。到了四十歲的關(guān)口,我發(fā)現(xiàn)我離哪種穩(wěn)當?shù)纳疃疾铧c什么,我甚至有點羨慕杜沙沙,畢竟她有五萬穩(wěn)穩(wěn)當當戴在手頭。
杜沙沙晃了晃手鐲,那個聲音一聽就重,問:你不是說不回來噠?咋又回來了呢?
我說:回來看看羅馬樓。
杜沙沙莫名其妙:羅馬樓?哪個羅馬樓,方家花園那個羅馬樓還是我們那個羅馬樓?
我說:都看看,我們那個羅馬樓今年要占了你曉得不?
杜沙沙嚇一跳:不可能哦,那個歪地方,哪個占哦,哪個給你說的哦?
我說:段雪飛說的,他在搞拆遷。
杜沙沙鍋盔都打翻了:你和段雪飛還有聯(lián)系的???
1974年
正月十五,方琴華搓了一桌子恰恰湯圓。恰恰湯圓沒餡兒,手指拇大小,只靠醪糟那個味兒,有點寡淡。她想了想,又搓了二十個肉餡兒,二十個豬油芝麻餡兒,肉是過年補貼的三線肉,七肥三瘦,豬油是這一年零零碎碎存下來的,雪白一碗。都不是輕易得來的東西,按理說包在湯圓里頭有點拋灑,但七四年了,大家熬過了六零年,又熬過了六六年,最后熬過了七一年,方琴華想,管球了哦,老子要拋灑拋灑。
她跟杜貴瑄說:你去把邱孃孃接過來,就說晚上吃葷湯圓。
杜貴瑄一大早就喝上了酒,期期艾艾地:大過年的,大家都看得到……我給她送一碗過去嘛.
方琴華甩了手,不想跟男人多說,自己去了方家花園。六六年之后,方家花園的大門就一直沒開,但后頭有個小門,以往是挑水挑糞進出的地方,四七年,方琴華剛認識杜貴瑄,就是偷偷摸摸從這道門溜出去看戲吃茶。那時候邱艷紅已經(jīng)住進了羅馬樓,心照不宣幫他們打掩護,大太太搓著搓著麻將,突然想起來:小小姐呢?艷紅就說:小小姐在外頭蕩秋千。邱艷紅敢這么說,因為秋千在羅馬樓背后,藏在一大片桂花樹里頭,桂花香飄十里,但容易長葉蜂,樹林里還有好幾個黃鼠狼窩,大太太的身份,那種地方輕易不會涉足。小小姐傍晚回來,邱艷紅在門口等著,她備好滾燙帕子,急急忙忙替小小姐擦掉胭脂和口紅,二人還得假裝蕩一回秋千,等傭人們搖了鈴開飯,才正經(jīng)八百回羅馬樓。
方琴華經(jīng)過朽透了的秋千架子,又穿過幾株桂花樹,這就看見了羅馬樓。方伯卿原是留洋歸來的革命黨,革命革完了,他四處送錢搭線,往官場里頭鉆,畢竟是革過命的人,他做什么都下得了手,順順利利鉆進去了,還越鉆越深。一九二四年,省渝兩防軍一團混戰(zhàn),方伯卿從什邡調(diào)到內(nèi)江,這回算是鉆通了,他又是縣長,又兼糖、煙、酒、田糧征收,還是統(tǒng)捐四局局長和城防司令,身上掛了六顆官印,方伯卿從此不怎么走路了,官印不離身,重得走不動。當官還是比搞革命有搞頭多了,方伯卿就從那一年開始建方家花園,建了三年,耗銀四萬兩,連河沙和鵝卵石都是從內(nèi)江遙遙百里運過來的,方伯卿說,內(nèi)江的鵝卵石比較圓。四萬兩,聽著也普普通通,但那年月鹽井上的坐火師傅,一個月拿四千文,合銀元兩塊,巴巴適適養(yǎng)活一家五口,每日吃肉喝酒。
羅馬樓這名字是邱艷紅起的,牌匾掛的還是方公館。方伯卿認識邱艷紅的時候,她剛從重慶回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年月,舞女也要進修,遠的去了上海,近的就在成都重慶,各大舞廳輪個場,一輪就是一年,像什么千年蛇精,脫了皮換了骨。邱艷紅在重慶混得開,見識了不少新鮮玩意兒,回來后紅極一時,一套一套的搞得很熱鬧,又是歌又是舞,又是鋼琴又是琵琶,又是英語又是上海話,中西合璧,去蕪存菁。方伯卿是西洋留學(xué)的新派人,按理說不應(yīng)該來姨太太這一套,但既是當了官,也就入鄉(xiāng)隨俗了,他像寧國府的大老爺,左一個右一個姨太太地收,到了邱艷紅,已經(jīng)是第四個。她出身最拿不出手,但別的姨太太都住在外宅,只有邱艷紅,光明正大進了方公館。二人如膠似漆之時,方家花園如火如荼建著,邱艷紅嬌嬌嗔嗔:伯卿,你去過德國領(lǐng)事館嗎?哎喲那個房子好美哦,他們說是照著人家羅馬的樣式蓋的。
方伯卿意氣風發(fā),大手一揮:好嘛,就來那個嘛,你要羅馬我們就羅馬嘛。
羅馬,說垮也就垮了。凱撒,安東尼,屋大維,哪個不是蓋世英雄,哪個都救不了羅馬,羅馬垮起來要好快有好快。羅馬樓如今嚴嚴實實鎖著,外墻上密密麻麻爬山虎,方琴華每回進來,都盡量不往主樓那邊看。不看就想不起來,想不起來里頭那八把紫檀鏤空寶玉交椅,想不起來她爸得意洋洋敲著椅背,說:幺妹,你來看你來看,你曉得不,天王府的舊東西,洪秀全坐過的。
那時她在私塾里讀了幾年書,已經(jīng)是個女知識分子,聽著就感不祥:洪秀全,走投無路,服毒自盡。尸體起先埋在天王府后花園的涼亭里,后頭又被曾國藩挖了出來,又刀戮又火焚,最后還把骨灰混了火藥,裝進炮彈里頭發(fā)出去。灰飛煙滅尸骨無存,莫過于此。往后幾年,方琴華總想:我爸這個人,壞就壞在讀了幾本洋書,卻沒讀過紅樓,若是讀了,就知道樹倒猢猻散,登高必跌重。
方琴華小心翼翼繞過主樓,又繞過后花園那個涼亭,這條路若是從走廊穿過去要近一半,她小時候最喜歡那一圈走廊,圓柱上嵌了鵝卵石,鵝卵石就是內(nèi)江運來那些,方伯卿說得沒錯,內(nèi)江的鵝卵石比較圓。五十年了,再圓的鵝卵石也掉了一半,羅馬樓被鎖起來之前,方琴華半夜三更來過一次,偷偷揀了四五塊鵝卵石回去。四下黑黢黢的,連顆星星也沒有,她只能隨手亂摸,回去一看,一個比一個圓。鵝卵石如今用來壓泡菜壇壇,方琴華心驚膽戰(zhàn):別人會不會認得出來?別人一看,哦喲好圓,一看就是內(nèi)江過來的,一看就是羅馬樓。
繞過涼亭就是配樓,整整齊齊兩排耳房,當年下人們的住處,傭人、廚子、花匠,后頭方伯卿從成都運來一輛福特車,于是還有一個司機。一九五二年,司機是第一個站出來檢舉方伯卿偷稅漏稅的人,大概準備了很久,賬本一清二楚。方伯卿解放前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解放后也不是,方琴華覺得司機做得無可指摘,但如今街上遠遠見到那人,她提前很遠就要繞路。
為了和主樓配上,耳房也建得花里胡哨,拜占庭、羅馬拱券、巴洛克曲線、洛可可。當年也不曉得哪兒找的工匠,又亂七八糟又一絲不茍,什么玩意兒都有。這些西洋詞兒都是當年聽來的,方琴華一直忘不脫,她憂心記得這么牢也是一種罪惡,但忘不脫就是忘不脫。上回來看邱孃孃,方琴華搭了梯子取掛橫梁上的臘肉,橫梁積了厚厚的灰,她索性徹底擦洗了一遍,一擦就看到橫梁上刻著花花浪浪的圖案,葉子、蚌殼、薔薇、棕櫚,方琴華不由自主:這是洛可可。邱孃孃在梁下給她端著水,一下水盆都打翻了,她嚇得不得了:小小姐你小聲點,嫑說這些洋話。方琴華也嚇壞了,脫口而出:邱艷紅,你嫑喊我小小姐。所有這些詞語方琴華都想甩脫,有幾年她甚至想改成姓杜,但派出所不同意:社會主義新生活,婦女能頂半邊天,怎么能跟著丈夫姓呢?沒得這個道理的嘛。杜貴瑄也怕,怕她真的改了,他就成了支持封建主義殘余作風。方琴華于是仍然姓方,別人說起來都曉得:方琴華噠,方家花園那個方。
羅馬樓被收回去之后,邱艷紅一直住在耳房,屬于黨和政府的額外照拂,她的問題早早定了性:舞女,小老婆,階級壓迫,舊社會受害者。邱艷紅從此成了邱孃孃,新社會從靈魂深處徹底拯救了她,邱孃孃甚至一度當過育才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學(xué)校有一架風琴,她沒彈過風琴,但有當年在重慶進修打下的基礎(chǔ),Do-Re-Mi一搞清楚,很快就能上手。有一回彈著彈著,不知怎么流出來一段天涯歌女,那曲子像穿上了紅舞鞋,一開始就停不住。課堂上都是小娃娃,聽完也就聽完,但她自己嚇住了,請了好幾天病假,再來學(xué)校上班,她不彈風琴了,空口打拍子,教娃娃們唱國歌。
再后頭也不用請假了,大家都停在那里,不知所措。育才小學(xué)停課之后,方琴華到處想辦法,把邱孃孃的退休辦下來了。邱孃孃一下老了一頭,那幾年肯定是吃了一些苦,但怎么說呢,那幾年也沒得哪個不吃苦,大家都苦,大家也就都是隨大流的苦。死沒死嗎?殘沒殘嗎?政府還發(fā)不發(fā)錢嗎?沒死沒殘,都還拿著政府的錢,這么一說起來,又哪個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吃了什么苦。
邱孃孃蹲在門口洗衣服,說是洗衣服,不知道怎么盆里又混了一個碗和一雙筷子,涂上肥皂,在搓衣板上搓。方琴華趕緊接了手,她前兩年就把這屋里的碗碗盞盞都換成了錫制的,就算這樣,那個碗也在搓衣板上脫了一層釉。方琴華正兒八經(jīng)搓碗,邱孃孃也不走,蹲在旁邊,一會兒色厲內(nèi)荏:好生點搓,搓不干凈就給我去跪斗。一會兒又畏畏縮縮:小小姐,冷不冷哦,我給你燒點開水吧?
邱孃孃還是干干凈凈一個老婆婆,頭發(fā)黑漆漆的,挽了一個髻,用半根筷子別住。方琴華搓完了碗筷和衣服,兩人一起進了耳房,整個方家花園如今就邱孃孃一個住家戶,她完全可以住寬敞一點,但政府分了她一間房,她就老老實實住那間房,一平方米也不占別的。房里只有一張窄得不得了的單人床,她就一直睡在上面,剛搬過來以為肯定要半夜翻下去,但哪個曉得,原來一個人是可以整夜不翻身的,原來說習慣也就習慣了。
這是政府給我的。邱孃孃說。方琴華一度給她在隔壁搭了個蜂窩煤灶,這樣她就不用在屋里煙熏火燎地做飯,搭了兩次,邱孃孃都去拆了,拆得灰拋狗天,方琴華只能拎了大腳盆過去,燒水給她洗澡。那邊不是政府給我的,邱孃孃泡在腳盆里,怯生生說。方琴華給她加滾水,屋里放一個大腳盆就轉(zhuǎn)不開身,白氣縈繞,像每個人都在哭。
邱孃孃腦殼確實卡了,但也沒有完全卡死。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是一九二四年的邱艷紅,頭發(fā)梳高了,在方家花園打轉(zhuǎn)轉(zhuǎn)兒,妖里妖氣唱曲兒。有時候她困在了一九五四年,方伯卿剛死,掛在后花園那個涼亭里,好幾天了沒人敢收尸。她就是一直沒有來到一九七四年,她不相信自己可以平平安安走到這一步,方琴華每次給邱孃孃搓了碗,都要想:也差不多了吧?錫碗噠?不會再破了吧?
邱孃孃用那個錫碗倒了水,又加了一瓢白糖。方琴華不喜歡白糖開水,但邱孃孃總覺得她愛喝,白糖是特意為她存下來的,這房子潮,白糖結(jié)成塊,一舀就是一大瓢。邱艷紅會做桂花蜜,方家花園桂花開的時候,那種香氣似乎沒有盡頭,邱艷紅會讓下人們揀幾撮箕,她一朵朵親手挑了,再親手做成蜜,封在一個青花瓷罐里。方琴華小時候確實喜歡那個,但她小時候喜歡過的東西多了,她早就忘球了,邱孃孃卻還記得。方琴華喝完白糖開水,喝到最后只覺得苦,她心想:不曉得蜂蜜到底是什么味道,確實是忘球了。忘了也好,不忘怕是就只能去死了哦。
邱孃孃看她喝干凈了,才說:小小姐,你曉得不?他們喊我走。
方琴華說:他們是哪個?
邱孃孃神神秘秘地:政府噠,政府喊我走。
這些話方琴華這二十年聽得多了,自從方家花園被收回去,自從邱艷紅變成邱孃孃,她就一直這么說:我要著趕走了。小小姐,我要著走了你曉得不?哪個說的?他們說的噠。他們。他們噠。走。要走了。明天就必須給我走。
方琴華說:邱孃孃,沒得哪個趕你走……今天十五,走我屋頭去吃湯圓兒嘛,我都包好了,葷湯圓兒。
邱孃孃擋住門,緊緊抱住她的錫碗:我不走,小小姐,你去跟他們說,我不走。
2024年
段雪飛約我去吃艾葉水蜂子,我說,什么東西?段雪飛說,就是一種肥腸魚,比較名貴。我說,聽都沒聽說過。段雪飛說,那你見識一下嘛,離你那個羅馬樓很近。
想到段雪飛要讓我見識一下,去之前兩天,我專門找表哥借了個車,剛買的二手奧迪A6,事故車,只花了十五萬。車大年初一才深度美容過,車身锃亮,表哥依依不舍:你當天再來取要得不嗎?我說:那你現(xiàn)在把一千五百八打我,我給你抹個零,算你一千五。表哥掏出車鑰匙:狗日的太狠了,五塊的底都要贏一千多。我說,杜沙沙贏了兩千多。表哥說,狗日的你們兩姊妹太狠了,以后過年莫沾我。我心情愉悅,把車開出去多遠了,還搖下車窗給表哥揮手。
我開到半途,段雪飛已經(jīng)發(fā)來微信:我到了。我又降了點兒速,心頭很確定,段雪飛會在門口占好車位等我。好幾年沒見過了,我心想,你也見識一下嘛。哪個曉得,我晃晃悠悠開到店門口,那里不曉得圍了一圈什么人,水泄不通,有個胖孃孃戴了水紅色袖套,滿臉不耐煩地指揮:走!往前頭走!前頭停車!我開了帽子坡遠,才在一個土坡上頭停了車,然后穿著八厘米高跟靴子,灰拋狗天走回店門口。那圈人還在,我在門口找了兩轉(zhuǎn),突然有個胖墩墩的男人抬頭給我揮手:微微兒,微微兒,來看水蜂子。
水蜂子顧名思義,水里頭的蜂子,背上和胸上各有三根毒刺,門口那一圈人興致勃勃,就是圍觀老板處理水蜂子。我問段雪飛,人家殺個魚,你們到底看啥子呢看?段雪飛說,都想看老板兒被蟄噠。我說,你們有毛病哦,人家老板兒不曉得戴手套啊。段雪飛說,戴了的,但都說老板兒隔幾天就會挑生被蜇兩次,狗日的那個刺兒好兇,一蜇整只手都要腫,真的像馬蜂子。我說,你們有毛病哦。段雪飛說,你不懂,像刮彩票一樣,這次沒遇到,就總想要下次。我說,老板兒有毛病哦,還定期開個雙色球。段雪飛說,你不懂,現(xiàn)在做啥子都不容易,老板兒現(xiàn)在是個網(wǎng)紅,有流量的,你曉不曉得?
老板兒今朝沒被蜇,大家失望地一哄而散,搶桌子吃肥腸魚。我和段雪飛兩個斯文人,只搶到外頭的桌子,這地方倒是干凈,水紅色格子桌布上又鋪了塑料桌布,水蜂子確實又鮮又嫩,一筷子下去都是蒜瓣肉,像黃辣丁,但一吃就比黃辣丁高級,話雖如此,我還是加了兩次肥腸,我這個人的問題就是不夠高級。兩個人悶不作聲吃著,一人喝了三罐加多寶,段雪飛突然說,微微兒,你是丁點兒都沒變哦。我以為他是說我容顏不改,結(jié)果他陷入深深回憶,微微兒,你中學(xué)吃肥腸面就要加兩份肥腸,那時候我都請不起你。我說,你不想買單就直接說。段雪飛憨憨笑起來,微微兒,你是丁點兒都沒變哦。
段雪飛買了單,我沒想到他還在堅持用現(xiàn)金,戴水紅袖套的胖孃孃又是滿臉不耐煩,翻箱倒柜給他找二十三塊錢,段雪飛也是穩(wěn)得起,等了五分鐘,就等那二十三。我說,你沒得微信支付?。慷窝╋w老老實實,開了我又關(guān)了,手機花錢太快了。我說,你很缺錢?。克f,心里頭覺得很缺,實際上也不是很缺。我說,太巧了,我也是。
我們沿著橫街子往下走,這條路我們過于熟悉,沿路都是婆婆孃孃熱情招呼:微微兒,段五兒,回來了???我們只好答應(yīng),欸,汪三孃,回來了。我說,汪三孃可能誤會了。段雪飛說,你解釋一下嘛,我無所謂的,我反正都離婚了。我說,汪三孃這個人你不曉得啊,越解釋她越起勁兒。段雪飛說,你想得起不,當時就是汪三孃給你媽說的,你還著了打。我有點唏噓,我媽飛叉叉兒追我追到了河邊上,那幾天漲水,我以為我都要交代在那里了。段雪飛說,后頭是你婆婆拿了鏟鏟兒跑過來救你,鐵鏟鏟兒,我以為你媽都要交代在那里了。我又唏噓了,婆婆對我和沙沙最好。段雪飛說,就是,房子都留給你們兩個,我也想要個房子,有房子我就能再婚了嘛。我說,原來你沒得房子啊。段雪飛有點驕傲,我凈身出戶的噠,我現(xiàn)在租了個一居室。我一驚,你啥子都沒要啊?段雪飛說,啥子都沒要,銀行卡都直接交出去了,每個月還有兩千五撫養(yǎng)費。我感到惆悵,早曉得如今,我還不如嫁給段雪飛,我也不需要撫養(yǎng)費,我要個房子就可以了。
到了屋門口,我翻了一會兒才翻到鑰匙,老屋長久沒人過來,一把鐵鎖銹死,整來整去整不開,后頭還是段雪飛一腳踹了門。他踹之前說,你想清楚哦微微,回不了頭了哦。我說,你搞快點,汪三孃聽了更以為我們專門跑回來亂搞。門一踹開,先是院子,一見到院子我們都沉默了,段雪飛也見識過這個院子,當年他過來耍,盛夏時埋在草里看不到頭,他想追野貓兒,最后被野貓兒追得上了樹,黃鼠狼和刺猬鬼鬼祟祟爬出來,在樹底下看他笑話。過了多少年,段雪飛還說,你屋頭那個院子,一進去就覺得吵到腦殼痛,像西游記里頭的妖精開經(jīng)驗交流會,一個二個都要舉手發(fā)言……對了,這地方為什么叫羅馬樓呢,羅馬樓不是在方家花園里頭嗎?我說,哪個曉得,婆婆說了,以后我們只認這個羅馬樓。段雪飛說,這甚至沒得個樓,這是個平房。我說,平房咋了呢?你就說這個院子扎勁兒不扎勁兒?
婆婆的院子,確實扎勁兒,說廢墟也是一片廢墟,但廢墟里呢又有一個完整宇宙,萬事萬物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宇宙里頭。蔥姜蒜芫荽魚香小米辣,一場大雨,所有的邊邊角角都在冒蘑菇,春天野草莓爬得滿院子都是,結(jié)小指拇兒大紅果,初夏枇杷熟了,一年甜一年不甜,深秋有一棵柑子樹,柑子酸到倒牙,婆婆自己做水果罐頭,一半柑子一半白糖,封在輸液瓶里,這樣到了過年,每天早上都有醪糟甜湯喝。一到過年,婆婆就有鐵一般的紀律,臘肉,枕頭粑兒,甜湯,葷湯圓兒。我和杜沙沙都不喜歡葷湯圓兒,但到了大年初一早上,我們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一人四個,婆婆說四個就是四個,我們都對婆婆有一種牢靠的信念,覺得她僅憑一人之力,就能夠維持整個宇宙的運轉(zhuǎn),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按照她定下的軌道轉(zhuǎn)圈圈兒。
后頭,后頭婆婆不早不晚,在差不多該走的時候走了,走之前跳過我爸和杜沙沙她爸,把這個房子直接留給了我們兩個。兩姊妹自己分嘛,分不清楚就打一架嘛。婆婆說。我們都說,婆婆,你安心走,不至于的,我們兩姊妹肯定把羅馬樓好生生顧起走。但其實三十歲以后,兩姊妹就只能說勉為其難活著,我們活著,院子死了,我進去之前還擔心里頭一窩窩野貓兒,大過年的我著抓了還要去打狂犬疫苗,但一進去莫說野貓兒,院子里連野草都要死全了。段雪飛說,吔,你這個院院兒是妖精都不來了哦。我站在柑子樹下頭,看這爛朽朽五間屋,還是不敢相信:段雪飛,就這個地方,真的要占了???
2022年,我和段雪飛重新聯(lián)系上了。2022年怎么回事,大家心頭都有數(shù),我喉嚨起了火,天天都在空口吃冰,越吃越多,一口悶七八個,制冰機都趕不上我的需求。我跟杜沙沙傾訴,杜沙沙說,你可能主要還是心頭有火,火往上涌,就燒了喉嚨,心頭火呢,吃冰是沒得用的。我說,你這個分析非??陀^??陀^地說,那股火越燒越旺,最后簡直上了頭。十月,公司鼓勵大家在家辦公,我第二天就飛了成都,又和幾個人拼了個車回自貢,以為起碼可以穩(wěn)到回家再說,哪個曉得一出高速口就被攔下來了,醫(yī)生嚴嚴實實戴著N95,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我和醫(yī)生說我有鼻炎。登記的時候他看我填了北京,說,你看嘛,去北京有啥子意思嘛,到北京就鼻炎了嘛,你以前鼻子好得很的嘛,人家姐妹小吃的涼面,你每次都喊老板多加點花椒油的嘛。我愣了一會兒,大吼一聲,段雪飛!你給老子裝啥子醫(yī)生!
段雪飛沒有裝醫(yī)生,他只是一直被借調(diào),他應(yīng)該也強調(diào)過自己的本職單位,但我一直沒有搞清楚。他說,我們這種比較重要的人物是這樣的,到處都想要,你想不想得起,我初中就是體育委員兼生活委員。兩個人剛剛重逢,我不好意思給他明說,那時候我們都不想當生活委員,因為生活委員每天要早到十五分鐘。給段雪飛嘛,段雪飛最好說話,大家都說。
2022年,最好說話的段雪飛被借調(diào)去社區(qū),他從早到晚忙得不得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又回北京上班了,他跟我傾訴,我說,你不干了嘛,你不干了我給你送個錦旗。段雪飛說,微微兒,你是不是諷刺我?我說,我真心的啊,你今天不干,我明天就坐飛機給你送錦旗。段雪飛說,你在北京哪個區(qū)?朝陽區(qū)啊,那你送不過來。
2022年轟轟烈烈,看著怎么過都過不完,但最后說結(jié)束也嗚咽一聲就結(jié)束了,大家燒成一片,段雪飛說起那段時間相當自豪:我做了準備的,布洛芬,我提前就買好了200片布洛芬你曉得不?一個小塑料瓶瓶兒,一共才六塊錢。200片布洛芬,整個家族都沒分完,還惠及了上下三層鄰居,那種布洛芬勁兒很大,段雪飛自己吃了六片,燒剛剛退,人還是虛的,就被借調(diào)到拆遷辦??爝^年了,段雪飛給我發(fā)他深入調(diào)研的小視頻,拆遷戶一個二個喜笑顏開。我相當吃驚,我們這邊還有錢搞拆遷啊?段雪飛說,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人民群眾也有這個迫切需求的嘛,大家都想過個好年的嘛。
2023年,大家都有很多迫切需求,但大家都失去了心氣公開需求,于是陷入漫長沉默。段雪飛在我的微信里消失了,有時候我想到他,會想,可能又借調(diào)了吧,這次會不會借調(diào)去市政園林局。段雪飛說過,他一直想去市政,料理花花草草,把綠化帶整得像樣一點。段雪飛去成都耍,詳細拍下了每條路的綠化帶,郁金香那種檔次的不敢想,但他注意到有個綠化帶種了豌豆顛兒,有些市民煮碗面,就去扯一把,段雪飛說,其實可以的,豌豆顛兒發(fā)得快,你扯也扯不完,還一直綠油油的,看著心情比較愉快。但是段雪飛沒有調(diào)去市政,他一整年都待在拆遷辦,快年底了,他突然在微信里冒出來:微微兒,你那個房子可能要占了哦。
我說:啥子房子?
你的房子啊,你和你姐那個,院子里都是野貓兒那個。
我到那時候才想起來,原來我還有個房子。六個房間,一個院子,婆婆說過,這個房子叫羅馬樓。
1974年
方琴華這個房子,大是不大的,但一進去就覺得敞亮。房子早先也不是這樣,早先就是一個普普通通黑黢黢的平房,夏天白日漫長,她勉強可以坐在書房窗前翻書記賬,那是整個房子最亮的地方。一到冬天,方琴華七八點起床,也只能摸黑穿過長長的過道,再摸黑給蜂窩煤起火,蜂窩煤燒起來,這一天才能有點熱氣和光亮?;鸩顸c燃二黃紙,她在那點光里想到久遠的以前,她的臥室在二樓,窗前有一株金桂,沒人采摘的桂花一路枯萎,到凜冬也不會掉落,房間明亮到需整日垂下紗簾。她想到那些光,想到羅馬樓,阻止自己想得更多,好像想太多光也是一種罪行,需要懺悔和檢討。前幾年大家都不做事了,方琴華從鄉(xiāng)下找了師傅,給幾間屋都開了天窗,杜貴瑄心驚膽戰(zhàn):別個都在搞革命,我們在這兒搞房子???方琴華說,就是因為別個都在搞革命,才沒人注意到我們在搞房子。那時候找?guī)煾狄呀?jīng)不要錢了,兩個師傅,一人三十斤陳米,兩截香腸,師傅們千恩萬謝,活路做得細得不得了,天窗和屋頂嚴絲合縫,一做好就扛住了兩場暴雨,方琴華拼命按捺住自己,怕那種驕傲溢于言表。
天窗一開,這個房子脫胎換了骨,野貓兒經(jīng)常在天窗上探頭探腦往下打望,連燕子都爭先恐后來筑巢。六個房間,堂屋一間,廚房一間,方琴華和杜貴瑄住一間,三個兒子住一間,剩下一間方琴華做了書房。說是書房,并沒有什么書,靠窗放了一張搖搖欲墜的八仙桌,一把高背椅,一個雕花五斗柜,拉開空空蕩蕩,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書房里沒有原本沒有床,只有一個窄窄臥榻。
邱孃孃搬進來之前,方琴華又把那兩個師傅喊回來想辦法,師傅找了一些磚,嚴嚴實實砌好KQFFRZ/eObAQXGJPF4Z9J1gD1oujqFwVvbEt2fh/tak=,那個榻整體往外擴了半米,方琴華鋪上厚厚棉絮,遠遠看去也是正兒八經(jīng)一張床。方琴華感到欣慰,為這個年月了,她還能給房子開幾扇天窗,壘一張床。
但邱孃孃一直睡在最里面,把鋪蓋裹成一個渾然一體的圓筒,每天小心翼翼從圓筒里鉆進去,又小心翼翼從圓筒里鉆出來。按說師傅那個手藝,壘磚和臥榻之間感覺不到任何落差,但邱孃孃就是能準確無誤地把鋪蓋限定在臥榻那方,她甚至只從床尾上下,這樣就能確保不挨著另外一方。方琴華說,邱孃孃,你安心睡,想啷個睡就啷個睡,沒得哪個來管你。邱孃孃撥浪鼓般搖頭,這是政府給我的,我就睡政府給我的那方。杜貴瑄偷偷說,邱孃孃腦殼是徹底卡了哦。方琴華指揮三個兒子收拾院子,兒子們都大了,都在下鄉(xiāng),好不容易過年回一次屋,過于興奮,十幾二十歲的人了,還把野貓兒攆得全部上了樹。野貓兒從樹梢排成一排往下看,方琴華就坐藤椅往上看野貓兒,過了很久才說,卡了比不卡好,卡了就真以為自己還在羅馬樓。
1974年春天,政府收回了羅馬樓,說要改造成哪個部門的辦公場所,但到底是哪個部門卻一直懸而未決,于是邱孃孃雖說搬出來了,羅馬樓卻一直空在那里。方琴華偷偷去過一次,沒想到政府別的沒動,倒是把鎖換了,如今大門后門,各有嶄新锃亮一把銅鎖。方琴華最后是翻進去的,她對這地方了如指掌,曉得門外那株黃桷樹和門里那株金桂樹冠相連,小時候她從里面往外面爬,如今反過來了,但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的感覺是一樣的,像在飛,又知道自己被托住了,跳下金桂的時候一只野貓兒湊上來打招呼,綠油油一雙燈泡眼,方琴華吃了一驚,沒想到如今還有活物留在羅馬樓。夜里的羅馬樓看不清楚,只從風中能感覺到一切都在發(fā)芽,風在黑暗中你也知道它是綠色的,春天到了。
1974年春天,雖然上頭還在正兒八經(jīng)批林批孔,但剛到四月,鄧小平已經(jīng)去了紐約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帶著外交部的喬冠華和黃華。每個人都微妙地感覺到,這個春天里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有些大家夢都不敢夢的東西可能就在前頭。但前頭到底有好遠呢,又哪個都不曉得,眼前生活看著也剎不了車,三個兒子在春節(jié)后又回到鄉(xiāng)下,臨走前一人帶了一書包饅頭、一飯盒咸菜,方琴華和杜貴瑄送他們走,送了一程又是一程,路上饅頭都吃了七八個。在過了一座橋之后,三個人往三個方向,于是他倆就往回走,等再走回家,天已經(jīng)黑盡了,邱孃孃滿頭大汗蹲在灶臺前面,可能是想煮一鍋紅苕稀飯,但蜂窩煤熄了,她徒勞地想用一根火柴點燃整個蜂窩煤。杜貴瑄嘆了一口氣,說,邱孃孃,你進去歇著。
杜貴瑄之前是有點情緒的,他的意思是,政府也不是沒有給邱孃孃分房,那個房間就挨著菜市場,小是小了點,但好歹有個正經(jīng)廚房。這么一個人你往我們屋頭帶,往后很多事情說不清楚。杜貴瑄說。方琴華心頭曉得,杜貴瑄沒得錯,往前二十年他們說不清楚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但這件事方琴華決定得行云流水手起刀落,元宵那日她把邱孃孃哄過來吃了湯圓,醪糟里她又倒了二兩白酒,邱孃孃從書房里一覺醒來,方琴華已經(jīng)煮好紅苕稀飯,端到書房里頭冷著。邱孃孃小口小口吃稀飯,小小姐,你咋在的呢?方琴華說,我搬過來了噠,以后我們又住一起了。邱孃孃說,政府同意了?。糠角偃A說,同意了啊,政府同意我搬回羅馬樓了。邱孃孃說,政府對我們太好了,你去跟政府送點米嘛,從我的退休工資里頭出。
邱孃孃的退休工資買米是夠了,她如今的胃口比雀兒也大不了好多,三頓都吃稀飯,幾把米就能養(yǎng)活。搬到這個羅馬樓之后,邱孃孃少有出書房,她大部分時候卡得厲害,以為一間小小書房就是整個羅馬樓。偶爾稍微清醒過來一點,她也疑惑,羅馬樓咋變小了呢?我這間屋咋頂上還有窗戶呢?方琴華就帶她去院子里頭看那棵金桂,邱孃孃,你看,想不想得起這株桂花,就是我小時候你給我做桂花蜜那棵。邱孃孃仔仔細細看那棵樹,還沒結(jié)花骨朵兒哦。方琴華說,才春天噠,秋天,秋天花就開了,到時候你再給我做桂花蜜嘛。邱孃孃又仔仔細細看了一圈:要注意蟲,一長蟲花瓣就不全,我的桂花蜜每一朵花瓣都要是全的。方琴華說,你放心,我給你盯著,保證每朵花都全得不能再全。
邱孃孃對這個羅馬樓放了心。說她腦殼卡了呢,別的事情她又想起來不少,邱孃孃把五斗柜深處那些不合時宜的衣裳都翻出來了,一共三件:墨綠絲絨旗袍,滿繡金線桂花。窸窸窣窣的淡藍喬其紗裙子,裙擺上有一圈深藍鑲邊。藕荷色對襟衫子,盤扣是淡灰色珍珠。這些衣裳方琴華自己都不敢想起了,邱孃孃卻都還記得。那件絲絨旗袍原本就是邱艷紅親手繡的,方琴華及笄那年,方伯卿搞了個西洋舞會,把城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羅馬樓,跳舞裙子是方琴華上成都找洋人裁縫定制的,敬酒裙子便是這條。方伯卿原本是想趁這個舞會讓方琴華多認識幾個青年才俊,哪個曉得她認識了被管家胡亂抓來端盤子倒酒的杜貴瑄。往后多少年了,杜貴瑄還念念不忘這條裙子,有時候喝多了,他陷入甜蜜的回憶:那上頭的桂花每一朵都是全的!每一個花瓣都在!方琴華用鍋鏟打他腦殼,你嫑提那些事情,你給我小聲點。
桂花現(xiàn)在不全了,衣服疊得太緊太久,那些茶葉也沒什么用,一抖開都是褶子和蟲洞。邱孃孃拿搪瓷杯子倒?jié)M開水,把褶子一點點熨平,又找了針線,每日枯坐窗前,想補上那些洞,她一拿起那根針,就又變回了邱艷紅。起先邱艷紅要找金線,便跟方琴華說,你去正街找王師傅買,王師傅的金線碾得最好。王師傅死了二十多年了,方琴華出去買了塊豆腐,回來說,王師傅說金線過時了,他早不碾了。邱艷紅生起氣來:打胡亂說,狗日的王師傅懂也不懂。
幾根金線難不倒邱艷紅,邱艷紅不是王師傅,她什么都懂。邱艷紅拆了十幾朵桂花,當年自己的手藝,拆下來幾乎看不到針孔,她把這些金線也用滾燙的搪瓷杯子熨得平平整整,把蟲洞補上桂花,再把那些缺蕊缺瓣的桂花補好。這些事說來寥寥,卻又漫長到需以時節(jié)換算。春天陰而多雨,只有晴日里光線最好那段時間,邱孃孃能坐在窗前變成邱艷紅,手腳麻利,穿針引線。到了夏天,毒辣日光從天窗直直往下,邱艷紅就屬于傍晚,窗口能看見盛大晚霞,方琴華給邱艷紅煮了海帶綠豆湯,泡了胖大海。邱艷紅咬著針,小小姐,白日好長哦。方琴華如今聽到小小姐這幾個字,竟也沒有那么心驚膽寒,她說,就是,白日越來越長了哦。等到幾件衣服都熨好補好,已經(jīng)是那年秋天,國慶節(jié)剛過,毛主席就在長沙提議鄧小平任國務(wù)院第一副總理。杜貴瑄那天買菜回來,說,吔,好多人買肉哦,大家都想得開哦。方琴華說,你買了沒有?杜貴瑄說,沒有啊,月初就吃肉???方琴華拿出兩斤肉票,走,你去把這個月的肉都割了,肥點,買三線肉。那個傍晚他們坐院子里吃蒜苗回鍋肉,桂花開了,一朵一朵都全得不能再全,邱艷紅前幾日已經(jīng)摘了一批,做了兩罐子桂花蜜。方琴華說,邱孃孃,你的事情快做完了哦。邱艷紅說,快了,眼看都要做完了咯。
都做完了。方琴華那日回來,一進書房,就看見房梁上整整齊齊掛了三件衣裳,邱艷紅心滿意足坐在下頭,手里拿著一杯桂花蜜。她這時實實在在是邱艷紅了,不顯腰胸的直身旗袍,藍底上大朵大朵白色玉蘭,正是方琴華及笄舞會那日邱艷紅的打扮,這旗袍對邱艷紅來說太素凈了,她說,小小姐的大日子嘛,我低調(diào)點嘛。
但這是1974年,這些衣裳已經(jīng)是高調(diào)得像東方紅一號般上了天。杜貴瑄大驚失色,要不得哦,趕緊取下來哦,李二孃要是來院子里頭摘點蔥摘點香菜,是都能看見的哦。也不曉得為什么,那天方琴華想也未想就說,讓她看嘛,讓李二孃隨便看,李二孃也要說好看的嘛。
那天晚上,邱艷紅是穿著那條旗袍睡下的。方琴華幫她打水洗臉,邱艷紅說,小小姐,你有沒得涂臉的香香兒哦。方琴華說,我有個蚌殼油。邱艷紅說,那你給我涂點兒。方琴華說,我也好久都沒涂了,那我也涂點兒。兩個人于是坐在床邊一起涂蚌殼油,那東西油得不能再油了,月光底下,兩個人都明晃晃一張臉。邱艷紅睡下的時候,方琴華覺得她小聲說了一句話,她感覺沒有聽清楚,剛想問,邱艷紅已經(jīng)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八晨,方琴華一起身就去了書房,她心頭已經(jīng)有點曉得,但又不想真的曉得。一進去就看見橫梁下頭吊吊甩甩四件衣裳,藍底白花那個下頭還有一雙藍色高跟鞋,鞋跟像一個釘子,又尖又細,又像兩個酒杯,在空中輕輕相碰,叮咚,叮咚。方琴華想,都這個時候了,還不曉得哪里找了雙高跟鞋,真是什么都難不倒邱艷紅。也就是那個時候,方琴華終于曉得昨晚邱艷紅說的是什么,她說,小小姐,這不是羅馬樓,羅馬樓是沒得房梁的。
2024年
我們來逛真的羅馬樓,我、杜沙沙、段雪飛。放回去二十五年,我們?nèi)齻€來方家花園蕩秋千,我和段雪飛那時候處于要耍不耍的微妙階段,經(jīng)常把杜沙沙拉過來打掩護。杜沙沙二十出頭,愛情經(jīng)驗比較豐富,她當時就說,你和段雪飛不合適,走不長。我說,你咋判斷的呢?她指著前頭給我們搶秋千的段雪飛,十五歲了,還在約女的來蕩秋千,你說是不是腦殼有點卡?話音未落,段雪飛就在前頭快樂地對我們揮手:微微兒,快來,搶到了!
羅馬樓那時候已經(jīng)破得快塌了,我們就在那搖搖欲墜的紅墻下蕩秋千。十五歲的少女,剛讀了張愛玲,不由自主代入了白流蘇和范柳原,想到大廈將傾,城市覆亡,于是才有傾城之戀。但眼前是個段雪飛,你看著他那張憨頭憨腦的臉,額頭上好幾個緋紅的青春痘,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想什么傾城之戀。段雪飛在后頭推我,越推越高,他說,微微兒,羅馬樓以前真的是你婆婆的???秋千蕩到頂端,我在浩蕩風聲中扯著嗓子說:怎么呢,你覺得我還會扯謊倆白???段雪飛也扯著嗓子:我是說,你婆婆怎么不留真的羅馬樓給你呢,為什么要留個假的呢?秋千從高處蕩下來了,我才能有口氣罵他:段雪飛,你是不是腦殼有點卡!你歷史課不及格的???段雪飛莫名其妙:你婆婆的房子,和我的歷史課有啥子關(guān)系哦?
四十歲了,段雪飛的腦殼還是有點卡。如今羅馬樓后面建了新的秋千,小朋友們乖乖排成一排,段雪飛說,你蕩不蕩嗎?要蕩我去給你排個隊。杜沙沙偷偷問我,人家跟你表態(tài)了啊?我說,沒有,不至于,大家都是大人了。杜沙沙說,大人也要亂搞的,你曉得不?我說,我都還沒離婚。杜沙沙說,離了婚就不算亂搞了,你曉得不?
羅馬樓要塌不塌很多年,這幾年終于翻新了,因為它是“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門口立了一塊碑,看著官里官氣。羅馬樓橙白相間,新而洋氣,不像真的房子,倒像巨大的積木,被孩子氣地搭在方家花園正中間。舊的桂花沒有掉光,已經(jīng)又萌出了新葉,杜沙沙說,哎喲,好想吃桂花蜜抹饅頭,婆婆最會做這個,你想得起不?我說,婆婆,我就想不起有什么是婆婆不會做的。
過完年后一直晴天,都說這兩天有一場暴風雨,但哪個都不信,沒聽說過正月里頭會有什么風雨。全城的人都出來曬太陽了,一家人碼占一個石頭方桌,桌子太矮了,大家都像小朋友,坐在一圈矮墩墩的石墩子上面。我們也占了一個桌子,段雪飛熟門熟路,從塑料袋里拿出幾個耙耙柑,一包瓜子,一包話梅,一個保溫壺,幾個一次性水杯,水壺里頭是泡好的茉莉花茶。我說,你以為是小學(xué)生春游哦。段雪飛說,我們以前春游都帶夾心面包,你想得起不?
我想得起,我們?nèi)ネ羧龐男≠u鋪里買夾心面包和果丹皮,她家的果丹皮形狀最多,有一種像一支細細長長的煙。我吃果丹皮的時候總要假裝抽煙,段雪飛在旁邊老老實實勸我:微微,抽煙是致癌的,你曉得不?杜沙沙那時候已經(jīng)在抽紅梅,她熟練地吐著煙圈兒:我早就跟你說了,這個人腦殼有點卡。汪三孃可能就是在那段時間看出了點端倪,一見段雪飛就笑得紅頭花色,汪三孃說:吔,地主小姐來了哦。我大聲反駁,汪三孃你嫑亂說,我不是地主小姐。汪三孃說,不是地主小姐,你咋都有房子了呢?我慌里慌張,說,沙沙的,羅馬樓是杜沙沙的,她才是地主小姐。
杜沙沙如今慢條斯理吃著耙耙柑,手腕上晃蕩著那只五萬的鐲子,看著眼前這個羅馬樓:那個羅馬樓說死了要占的???
段雪飛也官里官氣的:也不是,也要看簽字同意的情況,我們政府現(xiàn)在還是很重視民意的嘛。
我說:哪個會不簽哦?
杜沙沙說:汪三孃不會簽,汪三孃說她死了都不想搬。
我說:汪三孃腦殼卡了啊,占了拿錢噠。杜沙沙,你不想拿錢???
杜沙沙說:想啊,但是到底好多錢呢?是不是能翻身那種錢呢?
我們都望著段雪飛。段雪飛清了清喉嚨:翻啥子身哦,舊社會才翻身,我們新社會就是共同富?!覀€人估計,三十萬是有的嘛。
我看著杜沙沙,杜沙沙也看著我,都在想十五萬,十五萬讓我們陷入了沉默。風吹過我們,又吹過羅馬樓,風已經(jīng)是春風,春風中一切都顯得吵鬧,萬事萬物好像都有很多意見。杜沙沙又剝了一個耙耙柑:微微,你想得起不,以前婆婆給我們講過,羅馬樓就是這個樣子。
我說:什么樣子?婆婆說過什么?
杜沙沙說:婆婆說呢,羅馬樓吵得不得了,又是古羅馬又是古希臘,又是哥特又是巴洛克又是洛可可,又是古典主義又是浪漫主義。又是蚌殼棕櫚薔薇草葉,又是梅蘭竹菊,又是喜鵲又是蜻蜓,又是蝙蝠又是烏龜,又是萬壽又是如意。
杜沙沙抬頭指了指羅馬樓,喏,就是這樣嘛,熱熱鬧鬧一個房子。我有點驚了:這么多詞兒,你都還想得起???
杜沙沙說:我是哪個哦,我五歲就會背唐詩三百首你曉得不,我想得起的還多得很。
我說:你還想得起什么?
杜沙沙倒是一下愣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說:婆婆說,真正的羅馬樓是沒得房梁的。
段雪飛一頭霧水:啥子房梁?你婆婆說這個干啥子?
我也想起來了:婆婆可能是想教我們什么幾何問題,她是數(shù)學(xué)老師,喜歡鉆研業(yè)務(wù)。
杜沙沙說:我都沒有進去看過,以前都不開放。
我說:我們那個羅馬樓是有房梁的。
杜沙沙說:就是,婆婆還在房梁上頭擺了香燭。
我說:就是,婆婆到底拜哪個?
杜沙沙說:哪個曉得,可能是拜魯班。
我說:魯班需要整那么高來拜啊?
杜沙沙說:可能這樣顯得尊重。
段雪飛還是那個腦殼卡了的段雪飛:你婆婆不怕把房子燒了?。?/p>
杜沙沙看他一眼:你想得到的,我婆婆想不到?有個玻璃罩子。
我們本來應(yīng)該進去看羅馬樓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有房梁的,但風就在那個瞬間刮了起來。那場風一起來就沒有任何余地,所有一切都像在風中飄零,只有羅馬樓,沒有房梁的羅馬樓,穩(wěn)穩(wěn)地立在風中。我們和段雪飛分開的時候,他像個官員一樣揮手:你們回去好好考慮嘛。三十萬畢竟還是三十萬的嘛??紤]清楚了就來拆遷辦找我嘛。
我和杜沙沙過了好久才一起回過神來:狗日的段雪飛是來找我們做思想工作的啊。
杜沙沙說:原來不是想跟你亂搞哦。
我說:可能順便亂搞他也可以。
杜沙沙說:你可不可以嗎?
我說:我晚上考慮一下嘛。
后頭也沒搞起來,晚上我住在杜沙沙家,她那個男朋友說是出差了。明明是兩個臥室,但我們擠擠挨挨睡在一起,就像多年以前,在我們那個羅馬樓,那時候我們總睡書房,因為那是最明亮的房間,清晨會有燕子趴在天窗上,探頭探腦催促我們起床。
風劇烈地敲打窗戶,暴雨隨之而來,2024年的春天以一種激烈的方式開始了。我們都沒睡著,也都沒說話,我們都沉在狂暴而喧囂的風雨之中,不知道幾點,一個硬硬的東西塞到我的手里來,我摸著那個圓圓的輪廓:杜沙沙,你什么意思?
杜沙沙說:你先拿著嘛,我還有十萬理財,五月份就到期,四舍五入等于十五萬了嘛。
我說:你這個鐲子絕對要不了五萬,我給你說,60克頂天了,三萬多,還有工藝費。
杜沙沙用鐲子打我的手:不要算球。
我在黑暗中戴上鐲子:借給我兩個月,我戴回去離婚比較有面子。
杜沙沙輕輕握住那個鐲子,不那么明顯地握住我的手。風大到讓人顫抖,但我們都沒有顫抖,我無端端說:不曉得我們那個羅馬樓會不會塌哦。
杜沙沙說:不會的,我們那個羅馬樓是有房梁的。
原載《小說界》202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項斯微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故事從羅馬樓的陽臺上飄了出來
李靜睿
2023年冬春之交,和大家一樣,我在驚喜、茫然和不知所措中稀里糊涂過去了。那兩個月刻骨銘心,卻又一團混亂,當時我在四川,去了一趟大理和麗江,回來之后最常去的地方不過是家旁邊的公園。公園很老了,綠化好得嚇人,我們一家五口一起去散步,面前整整齊齊走過一家五口野雞,大家狹路相逢面面相覷。南方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經(jīng)歷了過去三年,北京蕭瑟的秋冬,我對室外大片大片的綠色非常饑渴,這讓我對眼前一切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我在那個公園里吸夠了氧氣,又回到北京。北京的春天也到了,這總算是一個嶄新的春天。
那個公園是從小玩熟的地方,一個民國鹽商的老宅院,主樓便叫羅馬樓,早已破敗不堪,一直說要翻修,卻因為資金問題一直沒有修起來,就一直被圍起來。直到2023年秋天,我在網(wǎng)上偶然看到它終于重新開放,我這才震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一棟如此美麗的小樓,和我們那個小城既有點格格不入,又如此完美地契合。滿園的桂花開了,我想起童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在馥郁的桂花香中蕩秋千,越蕩越高,越蕩越高,甚至從桂花樹的頂端飛過。我曾經(jīng)在蕩到最高點的時候掉了下來,當時以為自己完蛋了,但最后也沒有完蛋,在最后那個瞬間我打了個滾,摔得很痛,但我畢竟把自己接住了,一個人走回家吃了晚飯做了作業(y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會完蛋的。
我時不時會上網(wǎng)搜搜羅馬樓的照片,有時候會把照片放得很大,仔仔細細看那些繁復(fù)的羅馬拱券、哥特尖拱、巴洛克曲線和洛可可裝飾,一個故事就漸漸這樣從羅馬樓的陽臺上飄了出來,我任由它飄了許久,終于在2024年的冬春之間,把它接了下來。簡單地說,這個故事關(guān)于兩個時代和四個女人,但又有什么故事不是關(guān)于時代和女人的呢?我寫時代的重負和女人的脆弱,但最終是寫在時代重壓之下,看似脆弱的女人們卻仍未被碾斷。
李靜睿,出生于四川自貢,南京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曾做八年法律記者,現(xiàn)專業(yè)寫作。出版有長篇小說《慎余堂》《微小的命運》,短篇小說集《木星時刻》《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種人生》,隨筆集《死于昨日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