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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

2024-08-27 00:00:00袁遠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8期

她是記者之中的絕對強者,大齡嫁給一個二婚男,經(jīng)常遭受令人恐懼的家暴。她既沒有選擇離婚,也沒有選擇忍讓,那么她怎樣安全度過危機重重的每一天?

第一章

事情就有這么巧。

幾天前霍蘭參加了一個聚會,是多年不見的一個前同事召集的。那天到場二十來人,都是原先的報社同事,如今,這撥人多已離開報界,霍蘭也一樣。大家見了面紛紛說,好久不見,十分想念?;籼m沒有見到歷月白,這是意料之中的。她向老同事們打聽,是否跟歷月白還有聯(lián)系?誰知道歷月白現(xiàn)在人在哪里,是個什么情況?不出所料,沒人說得上來,無人知曉有關(guān)歷月白的任何信息。

一個老同事說,很可能再也見不到“歷金剛”了。

歷金剛,歷月白的別號。曾經(jīng)他們工作的報社,是那個年代本地報界響當當?shù)摹昂篱T”之一,采編軍團中強手如林,其中最勇猛、戰(zhàn)斗力最出眾的幾位,人稱“四大金剛”。歷月白是“四大金剛”中唯一的女將,尤以能打硬仗、善抓“獨家”著稱。她的脾氣也是“金剛”式的,冷、硬,無人可出其右。那些年正值報紙的黃金年代,多少風流人物,多少傳奇故事,叱咤風云的歷月白是大家公認的頂流。而今,黃金年代已去,“四大金剛”再無人提起,老同事說出歷月白的別號,霍蘭聽在耳里,竟一時感覺恍如隔世。

老同事那么說,倒不是暗指歷月白會出什么事或出了什么事。歷月白不用出事,老同事的意思是,就憑歷月白又冷又硬的臭脾氣,憑她那眾所周知的“滅絕師太”作派,她能把所有想滅絕的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滅絕。

霍蘭深以為然,不由得一聲嘆息。

失聯(lián)多年的歷月白,看來是很難找到的了。

但事情就有這么巧。

時間的指針嗒嗒地轉(zhuǎn)到這天下午,就在霍蘭居住的小區(qū)附近,就在她壓根兒沒想到會發(fā)生什么的時候,她突然遇見了歷月白。

是冥冥中什么力量在穿針引線,還是一系列巧合匯成了一個出其不意?總之,極小的小概率事件,落到了她們頭上。

這天下午,霍蘭從住處附近的銀行辦完事出來,臨時起意去趟超市。若不是臨時起了這個念頭,又碰巧選擇了平時很少走的一條步行街,再碰巧,在該停留的地方停了一腳,還碰巧回了一下頭,她和歷月白必然錯過。

步行街位于一片商業(yè)街區(qū)內(nèi),長不過百米,冷清、蕭索,年復一年的沒有人氣,跟周邊其他街道仿佛兩個世界,讓人懷疑它中了什么魔咒。走到街中央時,霍蘭看到一輛三輪車停在街邊,車上裝著一樣東西。啥東西呢?一塊倒扣放置的招牌,像是店招。看來又是哪個店關(guān)張了。這條街上嘛,店鋪關(guān)張不奇怪。她本該繼續(xù)前行,卻多看了一眼眼前的店。這店的門臉狹窄,門內(nèi)一架樓梯通往樓上,就是說,它的店堂不在底樓,應(yīng)該設(shè)在二樓或三樓。

不知這是一家什么店。她提腳正要走開,那店鋪內(nèi)的樓梯上走下一個人來。她已經(jīng)向前邁出了步子,卻鬼使神差地給自己按了個暫停,回了一下頭,心頭當即一愣。

她沒有看錯吧?沒有。那女子跨出店門的一刻也看到了她,旋即,兩人同時笑起來。

歷月白。

歷月白變了,模樣變了,胖了些;發(fā)式變了,短發(fā)變長發(fā),用鯊魚夾綰在腦后;衣著風格也變了,淺卡其的羊毛薄開衫,質(zhì)地軟糯的闊腿褲。以前她何曾有過如此嫻雅的打扮?是該變,她們都到了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哪能沒點變化。

霍蘭走過去。

沒有擁抱,沒有拉手,彼此只是相視而笑?;籼m說:“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十多年了吧?”

“沒那么久?!睔v月白一開口,仍是那個歷月白,說話干脆,語氣斬釘截鐵。

沒那么久也很久了,九年?沒錯,九年多了。

“你知道嗎月白,上周六我還跟文瑩她們說到你。我們原來的一些同事聚了一下,文瑩召集的,付敏從英國回來了,回來探親。欸,你還記得她們嗎?”

歷月白不予回答,她問:“你怎么在這兒?”

“我就住這附近?!被籼m抬手指了方位,并說出自己小區(qū)的名字,然后同一個問題問歷月白,“你怎么在這兒?”

話未問完,一個男人走近她們身邊,他也是從那個樓梯上走下來的。歷月白眼珠都沒動一下,不看他,靜默了兩三秒之后,才對霍蘭道:“這是老顧,顧權(quán)。”她仍沒去看老顧,說:“這是霍蘭?!?/p>

老顧年齡在五十到五十五歲之間,長臉,小眼,花白頭發(fā)剃成寸頭,有點凸肚,但不累贅?;籼m覺得他以前可能當過運動員。老顧伸過手來,霍蘭笑著握了握,老顧握手有力度,他說:“你好,我聽月白說過你?!?/p>

隨即他看向歷月白,“上樓去吧,我們把事情說完?!?/p>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來跟霍蘭解釋,他們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

霍蘭馬上向他們告辭。離開前,她和歷月白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我們再約啊月白。”

歷月白點頭,“再約?!?/p>

霍蘭走出幾步,聽到歷月白的喊聲,停步轉(zhuǎn)身。歷月白問:“你平時什么時候有空?”

“除了周六周日的上午,都有空。”

“知道了。再見?!?/p>

老顧何許人也?跟歷月白什么關(guān)系?霍蘭憑直覺,這兩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先不說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那個店鋪怎么回事?歷月白開的?什么店鋪?茶館?歷月白這些年在做茶館?可能嗎?

歷月白天生是當記者的料,她該一輩子做記者。然而世事巨變滄海桑田,即使今天她仍留在報界,她還能像過去那樣,干得風生水起意氣昂揚嗎?

二十五年前,霍蘭和歷月白是同一批應(yīng)聘進入報社的,又一同到了社會新聞部。那年歷月白二十五歲,寬臉頰,厚眼皮,貌不驚人,也不打扮,臉不敷粉唇不涂朱,一頭精干短發(fā),一身牛仔衣褲。就是這么個看著不起眼的女子,很快叫人見識到她的厲害:抓新聞穩(wěn)準狠,寫稿速度一流,稿件質(zhì)量一流,行動快如閃電,哪怕正在上廁所,她也會旋風般沖出。有次霍蘭剛從衛(wèi)生間回到辦公室,主任老梁的吼聲劈面砍來:“看到小歷沒有?”霍蘭說:“廁所。”老梁說:“喊她回來?!被籼m說:“人家剛進去。”老梁說:“去催一下?!被籼m幾步跑進衛(wèi)生間,只喊出“歷月白”三個字,一扇門里即應(yīng):“來了?!闭Q酃し驓v月白沖回辦公室,再一眨眼,她已挎了包,出發(fā)到一個突發(fā)事件的現(xiàn)場去了。

若只是腿勤手快,歷月白尚不足以被稱為“金剛”,她更厲害的是抓“獨家”。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線索,別家記者去不到的地方,那就看她的吧。可以說,只要她想去的地方,什么都攔她不住,惡劣天氣攔不住,人為關(guān)卡攔不住,危險什么的同樣難擋她的腳步。不久后她挺進追蹤報道領(lǐng)域,因追蹤地溝油、毒食品事件,她被黑心老板唆使的地痞混混打過,自行車給摔得稀巴爛;追蹤夜店女子生活,她差點被塞進麻袋,賣到外地夜店;追蹤傳銷組織,她偽裝成傳銷人員,那番經(jīng)歷堪稱驚心動魄,幾近九死一生。

歷月白名氣上揚的同時,其孤僻冷硬的性格也令人側(cè)目,她不跟任何人親近,在報社沒有朋友,不管誰想親近她都白搭。這一點霍蘭深有體會,她多次邀歷月白一塊兒去吃午餐,不去。一塊兒吃晚飯?不吃。那好,給她帶一份晚飯上來?不用,謝了。晚上某某請大家去酒吧,一起去?不去,不喝酒。至于報社誰結(jié)婚、誰生娃、誰過生,大伙兒湊錢隨份子,她基本不參與。

如此一個人,被人議論在所難免。歷月白應(yīng)是知曉別人的議論的,卻表現(xiàn)得充耳不聞,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但有時候,她也會有些怪異舉止,她曾快步走到兩個背地里議論她的女同事面前,不聲不響地一站,胳膊往胸前一抱,嚇得那兩個正說到興頭上的女子頓時閉嘴,慌張而去。

這事霍蘭是聽同部門的大魏說的。那兩個女子是其他部門的人,善交際的大魏同她們關(guān)系不錯。大魏說,人家并非專門議論歷月白,不過是聊天中隨口聊到了她。聊了什么呢?一個說,那人是個工作機器吧;另一個說,是不是想出名想瘋了,一天不落地上稿子,有時候還一天上兩篇,哪來那么大的勁兒?這時候,歷月白猶如黑鳥陡降,突然現(xiàn)身。

大魏有心做個和事佬,替那兩人向歷月白做個解釋。他的絮絮叨叨被歷月白打斷,歷月白說:“這算什么事,有啥好生氣的?我只是想聽聽她們說我什么,她們又不說了?!贝笪赫f:“你把人家嚇著了嘛?!睔v月白說:“呵呵?!贝笪簡枺骸罢娌簧鷼猓俊睔v月白不再多說:“我忙了?!贝笪赫f:“那就晚上一起吃個飯?人家是你的崇拜者喲。”歷月白兩字作答:“扯淡?!?/p>

歷月白如此不近人情,霍蘭對她卻從無反感。這人看似無情,實非冷血。她采訪中為人獻過血、捐過錢,這些事情她從未聲張過。倘若有人到報社來感謝,她是能躲則躲,好像受不了別人的感激。另一點,這女子對人情的滅絕不是選擇性的,不像老許。老許也是“四大金剛”之一,自打有了“金剛”之名,老許隨時兩眼朝天,走在路上,同仁迎面而來,他視而不見;跟他打招呼,他聽而不聞。換了是領(lǐng)導,不一樣了,眼睛也看得見,耳朵也聽得清,領(lǐng)導級別越高,他視力聽力越好。若是報社一把手或報業(yè)集團某位領(lǐng)導呼喚一聲,他立馬屁顛屁顛。歷月白恰好相反,哪怕對于格外看重她、偏愛她的領(lǐng)導,她也不獻殷勤。不僅從不獻殷勤,她還經(jīng)常就稿件的事情跟上司爭執(zhí),她同老梁爭過,同值班副總爭過,爭得不屈不撓。老梁氣極時,拍著桌子喊:“這里誰是頭兒?誰說了算?是你歷月白嗎????”歷月白拂袖而去。

有一次,老許或是一時興起,對歷月白進行了一番勸導,提醒她要尊重領(lǐng)導。那次霍蘭在場,老許好似兄長對小妹,話說得語重心長:“我說小歷啊,對領(lǐng)導嘛還是要尊重?!睔v月白表情淡淡地說:“我哪兒不尊重了?”老許嘿嘿一笑說:“小歷,我是為你好。”歷月白的表情是沒表情。老許再次嘿嘿一笑,說:“他曉得你厲害,業(yè)績好,武藝高,武藝再高,也不能太任性?!币话闱闆r下,歷月白不跟人多話,若話不投機,她必定轉(zhuǎn)身就走,任你天王老子,不會有半點遲疑。報社幾位老總對她這特點都哭笑不得,也都寬容以待,高手么,有點脾氣可以理解。那次歷月白卻似笑非笑、不緊不慢地說出一段話:“尊重嘛,我首先尊重的是我的工作。至于你說的領(lǐng)導,什么時候他們不壓該發(fā)的稿子,不刪不該刪的內(nèi)容,我會更尊重他們?!?/p>

老許對著歷月白快步走開的背影搖頭嘆氣,“書生氣書生氣!這女子總有一天要吃虧?!?/p>

老許的話一語成讖。

幾年之后,歷月白離開報社,是被外地一家報社挖走的。她在那邊沒待住,沒兩年又回來了,申請返回原報社。是年歷月白三十六歲。據(jù)說她重回報社之路相當曲折,也可以說備受刁難。當時她的老上司,那個紅鼻頭、大嗓門、脾氣火暴的部門主任老梁,剛調(diào)入報業(yè)集團的另一報社出任副總,老許坐上了老梁的位置。老許讓歷月白去找人事部,人事主任則讓歷月白參加招聘考試。她不得不和其他應(yīng)聘的小年輕們同臺競聘??荚囃ㄟ^,人事主任和分管人事的副總,仍無意對她開閘放行。后來是老梁聞知此事,找到時任總編,扯著嗓門慷慨陳詞了一番,老梁說:“不要說什么年紀大,她都算年紀大,我們算什么?她年紀再大,也能以一當十?!崩狭赫f:“不要說什么脾氣怪,她脾氣再怪,總沒有興風作浪。那個女子從來不搬弄是非,是最沒有心機的一個人,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用她!”

重返報社的歷月白,從實習記者做起。她依舊能征善戰(zhàn),卻沒能再續(xù)早先的輝煌。過了一兩年,她那個部門又換主任,就在那一任主任手下,她飽嘗穿小鞋、受打壓的別樣滋味,最終,離職走人。

霍蘭沒指望歷月白會打電話,打算過些天,自己主動約歷月白。沒等她主動,歷月白的電話來了,真是意外。

她們在一間茶餐廳見了面。

歷月白又是一身令人悅目的衣裝,淺灰色綢襯衣,V領(lǐng)針織馬甲,奶白色哈倫褲。果然人要打扮,一打扮,她的氣質(zhì)出來了,女人味也出來了,可比年輕時候好看多了。霍蘭笑贊一番。歷月白直接說起了上次的事,她說:“上次我和老顧在為一些事情鬧別扭,你看出來了吧?”

依然是那個歷月白,即便跟人閑聊,她也不走過場不繞彎子,一點不浪費時間。但又有所不同。放到過去,她不會為這樣的事情作解釋。想知道咋回事?別問她,她沒興趣也沒工夫告訴你什么情況。歷月白到底是變了。

霍蘭笑笑。

歷月白說:“他是我先生?!?/p>

呀,她結(jié)婚了。霍蘭說:“恭喜你啊?!?/p>

“沒啥好恭喜的,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p>

這也——太直率了吧?;籼m認為最好啥都不說。歷月白笑了笑,“我這人不會說話,從來都是,跟人聊天太差勁。你看,我這么一說,你都無語了?!?/p>

霍蘭爽然笑開了,歷月白這么說話可真叫她料不到。歷月白一向說話直接,可是她何嘗這么跟人說過自己?此刻她這一句,坦率、真誠,讓人喜歡。這是會聊天嘛。她的性格明顯變了,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變化。

“你和老顧結(jié)婚多久了?”

“結(jié)婚的時間不長,在一起的時間不短,六七年了?!?/p>

“真好啊,真好?!?/p>

“你呢?”

霍蘭告訴她,自己還單著;兒子已讀大三,準備明年考研。她去年換了份工作。換工作前,做過幾年文旅項目開發(fā),還抽空讀了個碩士學位,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去年夏天,因朋友介紹,到市文化館的才藝學校里當了個老師。那學校相當于成人興趣學校,開設(shè)了多門興趣課,書法、繪畫、舞蹈啦,茶藝茶道、非遺手作啦,還有面點制作什么的;學員皆成年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霍蘭開的是“名著閱讀與欣賞”課,每個周六和周日的上午授課,各一個鐘點。她的課不是熱門之選,學員不多。這份工作比過去所有工作都輕松,適合現(xiàn)在的她。

歷月白一句一句聽完,含笑說:“我做過一個閱讀館,給小孩們開的,做了有三年多?!?/p>

閱讀館就設(shè)在上次她們相遇的那個地方。霍蘭心道:“我說呢。原來那不是什么茶館,這就對了?!睔v月白說:“那閱讀館一半是閱讀館,一半是托管中心,好些孩子放了學就到館里,寫作業(yè)、看書、自習。他們的父母忙,有的是經(jīng)常加班,有的是經(jīng)常出差,要么,總有各種事情。有幾個孩子的父母是開店的,每天忙到夜里十點。到了寒暑假,館里老師會帶著孩子們閱讀各種課外書,包括文學名著。孩子們分角色朗讀,圍坐成圈討論,排演小話劇。有時,館里還會組織小孩們進行田野調(diào)查?!被籼m聽得頗有興趣,不吝相贊,笑問:“什么時候我能不能去參觀一下?”“參觀不了,”歷月白說,“上禮拜我把那個館關(guān)閉了?!?/p>

“這是為何,什么原因?”

“我和老顧,我們之間出了點問題?!?/p>

她沒往下說。過了好一陣,才又開口:“算了,不說這個了?!?/p>

“那就說點別的?!?/p>

霍蘭說起了上次老同事們的聚會。由聚會,她們說到了當年的同事。那次聚會,到場的只是一小部分老同事,大多數(shù)人沒參加,其中好些已聯(lián)系不上,還有些移居外地了。此外,有幾人已作別人世。體育新聞部老房、國際新聞部老彭等,都走了,生命停擺在五十多歲;老梁是四五年前走的,絕命于一陣劇烈咳嗽,把腦血管咳爆了,走時剛過六十歲。

歷月白說她知道老梁去世的事。她還知道老梁的墓地。

“老梁可惜了?!被籼m說。

“老梁是個好人。”歷月白輕嘆。

她倆共同沉默,各自沉思。歷月白再度開口,問:“那時候我太不會與人相處,是不是挺招人恨的?”霍蘭不那么認為,歷月白就是個性太強而已。話說當年的他們,誰沒點個性?歷月白特別突出罷了。

歷月白笑笑,“你知道嗎,我是害怕跟人說話?!?/p>

“害怕?”

“害怕。越不會跟人相處,就越害怕跟人相處。”

“理解。同意。邏輯上成立。這種害怕心理怎么來的?”

“與生俱來是其一,后天的一些經(jīng)歷是其二?!?/p>

她沒做解析,霍蘭也沒再問?;籼m發(fā)覺,自己很快習慣了眼下的歷月白,比過去話多、愿意聊天、讓人感到親近的歷月白。c5f86fef07aa44a18dc10f06f0babbb4她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么。是什么讓她轉(zhuǎn)變的?老顧的影響?她和老顧怎么認識的?

歷月白略作思索,說:“以前我沒想過要成家,四十歲之后,想有個家了,然后就和老顧在一起了?!?/p>

霍蘭笑嗔著看著她,歷月白笑笑,說她從報社辭職后,另找過兩份工作,第二份工作在一家期刊社,生活類的期刊,老顧也在那兒做事。老顧在那兒的時間短暫,“他做什么都不長久”,歷月白這一句,語帶譏諷。

閱讀館是老顧協(xié)助她做起來的。這個事是她的主意。起初老顧極力反對,說她是想當然,發(fā)昏章,到頭來必定弄得騎虎難下?!安灰哉沂号枳油X袋上扣?!崩项櫄獾弥睕_她吼。他吼他的,歷月白不聽,她認定的事,定會一意孤行。不用說,沒拗過她的老顧只得扭轉(zhuǎn)自己的態(tài)度,全力幫她。

這么來看,老顧人不錯的。

那閱讀館關(guān)閉了真是可惜。下一步歷月白有何打算?

歷月白緩緩地說:“先休息一陣吧,消停消停?!?/p>

在報社那些年,歷月白一直單身。必然的,她那副脾氣,誰能靠近。然而她并非從無追求者,霍蘭知道的兩個,一是薛江川,一是李頓。

薛江川是攝影記者。那年月的老薛,三十多歲,中等個頭,性子隨和,一件卡其色攝影背心不離身。攝影記者常要配合文字記者執(zhí)行采訪,老薛見到歷月白總要說一句:“有活兒喊我。”歷月白需要攝影記者同行時,確實經(jīng)常叫上老薛。兩人雖多次搭檔,卻無人把他們視為會擦出火花的一對,用今天的話說,沒人炒他們的CP。原因自不必說。不過要說他們不是CP呢,又有點CP的意思。不久老薛離婚,當時就隱隱有傳言,說他是為歷月白離的婚。傳言無非傳言,眾人都不當真;再說老薛離了婚,歷月白也沒對他多一絲絲親熱。直到老薛離職去了別家報社,他追求過歷月白的事才被證實。

文瑩說的。

文瑩之所以知情,是她鐘意過老薛。老薛離婚的同年,文瑩也離了婚。有心再婚的文瑩在報社的單身男性中,相中了老薛,一番功課做下來,方知老薛已有意中人,還一往情深的。

事情傳開后,大家普遍認為老薛是腦筋短路了,要么就是口味有點刁鉆??墒抢涎粗南駛€口味刁鉆的人呢,不好理解啊。倒是霍蘭,暗暗替歷月白惋惜了一陣。

接下來是李頓。

李頓比她們晚幾年進入報社,其時歷月白已然赫赫有名。李頓入職后,做了??康男【庉?,才能不算突出,性格不很活躍,在報社屬于無名小卒一類。很長時間里,好多人都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更沒人知道他是何時何故,對歷月白生出愛慕之情的。

到了霍蘭離開報社前夕,李頓一下出了名,人人知道他在追求歷月白。比起老薛,大家覺得李頓更是吃錯了藥。小伙子太年輕啊,他和歷月白哪有半點般配,年齡也不相當,歷月白比他大好幾歲。但正是這個事情,叫霍蘭對這小伙兒刮目相看:有人當面向他求證,他靦腆一笑,并不矢口否認;有人故意拿他打趣,他也不因此退縮,終止對心儀之人示好。他的示好方式為默默關(guān)心,幫錯過飯點的歷月白打飯,替她買咖啡、買眼藥水、買筋骨貼;歷月白趕稿到深夜,他就待在辦公室里等著,等到歷月白忙完,他才隨之下樓,騎上單車,悄悄跟在騎車的她身后護送。哪怕鐵石心腸的歷月白毫不領(lǐng)情,他也不打退堂鼓。

霍蘭曾有個猜測,那年歷月白去職遠赴異地報社,是不是有躲避小李的緣故?是不是為了讓小李徹底死心?可她無從求證,她已離開報社,歷月白也去了外地。即便她們?nèi)宰鲋?,她也不可能拿這樣的問題去問歷月白。

有個說法,歷月白不該再回原報社。就算留戀老“部隊”,彼時的報社已非先前的報社。報社年年在變,那兩年的變化尤其大,一線記者多換成了年輕面孔,小年輕們再不像他們的前輩,為個采訪、為篇稿子熱血沸騰,更不要說赴湯蹈火了;“四大金剛”漸成前塵往事,到后來甚至無人提起。老編輯老記者們,升遷的升遷,比如老許;轉(zhuǎn)場的轉(zhuǎn)場,比如大魏,他去了報社創(chuàng)辦的周刊社;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文瑩、付敏等人,都是那陣子變更的職業(yè)路線。文瑩原在文化新聞部任職,文瑩說,不想再加班、熬夜了,要過點正常日子,爭取多活幾年。于是把自己運作到了一個事業(yè)單位。李頓考上了公務(wù)員,也從報社離場??傊?,時光奔流,時移世易,不復從前。歷月白若看得清這個局面,還會執(zhí)意回歸嗎?就算她一時眼昏沒看清現(xiàn)實,回歸時她受到那樣的“禮遇”,還被打壓成實習記者,素有“金剛”之稱的她,何不拂袖而去?

她究竟是怪呢,還是倔?或者是,有點“不識時務(wù)”?

如此情形下,歷月白在報社下半場的職業(yè)生涯,可想而知,跟上半場形成鮮明對比。上半場她快意馳騁高歌猛進,下半場她進退失據(jù)頻頻受挫。她的頂頭上司,老許之后換作了老陳。老陳之前是夜班部副主任,不知是夜班上久了還是怎的,性格陰沉。他跟歷月白本無過節(jié)兒,可他顯然不喜歡歷月白,兩人頻起沖突。老梁主政社會新聞部期間,歷月白跟老梁也起沖突,但老梁該重用她還重用她。老陳不是老梁,老陳睚眥必報,不斷按著歷月白摩擦,打壓她,再打壓她,手段直接明了:一是不給她派任務(wù),將她涼拌在一邊;二是壓她的稿子,刪她的稿子,重頭稿刪成豆腐渣。歷月白抗議,老陳沉臉不理,要么陰陽怪氣;開部門會議時,每每不指名不道姓地厲聲撻伐,大肆批評。歷月白呢,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冷冷地挺著脊背。一次部門會議后,她幾步走到老陳面前,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急不緩道:“你算個什么東西!”

這些事情也傳開了。一如往昔歲月里她披堅執(zhí)銳做采訪的故事一樣,傳得沸沸揚揚?;籼m聽聞,不由得嘆息。接著聽說,歷月白換了部門。那么熱愛社會新聞采訪的歷月白,轉(zhuǎn)崗去了專刊部。沒多久,霍蘭去原報社辦點私事,特去見歷月白,沒在辦公室見著,倒是在報社大門外的街上遇到了她。她們站在街邊說了一會兒話,歷月白一個字沒提老陳,也一字沒說幾天后她即將辭職。

那是九年前的事,是那段時間她們最后一次見面。其年歷月白四十一歲,眼角有了細紋,臉頰不再緊致,黑發(fā)中冒出了些許白絲,不過走路依然輕快。

霍蘭記得,就在目送歷月白轉(zhuǎn)身而去時,她心里倏然清晰地冒出幾個字:傳奇落幕。與這幾個字同時輸出的,是一陣久久的黯然。

第二章

不覺間四月將盡。五一假期的頭天,文瑩打來電話約飯。

上次聚會時文瑩就說,以后大家要經(jīng)常聯(lián)系,經(jīng)常見面,不要像以前總不聯(lián)系。再說,走到現(xiàn)今這個年齡,退休在望,老之將至,是時候抱團取暖了。

文瑩說到做到。她原本還約了另外幾個人,那幾人卻各有出行計劃,過節(jié)么。結(jié)果,只霍蘭和文瑩相聚。

霍蘭說了跟歷月白的意外相遇,說了老顧,文瑩聽得一雙鳳眼瞪成了貓眼,呀,歷金剛都結(jié)婚了呀!拍手笑道:“所以說嘛,不管以前飛得多高,名頭多大,到頭來,還得回到人間煙火中?!?/p>

文瑩對老顧相當感興趣,啥樣的人?多大年紀?有錢沒錢?離過婚的吧?她倆一致同意,歷月白的那一位,老顧,應(yīng)當是個脾氣好、有耐性的人,想想歷月白以往的脾性吧,得多大的耐性,才能把她掰得過來呀。

文瑩目前也單身,她結(jié)過兩次婚,離過兩次婚,宣稱對婚姻已死心。文瑩感嘆說,有些人運氣好啊。

晚飯吃罷,她們?nèi)フ也桊^喝茶。進了茶館尚未落座,文瑩接到電話,她八十歲老母親家里的馬桶堵了。文瑩煩惱不已,霍蘭讓文瑩趕緊回去,幫她老媽對付馬桶去,“喝茶下次再說”。

送走文瑩,霍蘭決定步行回家,路程不到三公里,當散步。

這是五一小長假的第二天,街上開啟了典型的假日模式:人車均比平時少。晚上七點半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派沉靜的灰藍。蒙蒙天色下,不復擁堵的街道一下子顯出了安寧與舒朗,連白晝陽光下亮得囂張的大樓玻璃幕墻,此時也靜穆了下來。走到銀石廣場附近,她拐了個彎,向銀石的商業(yè)大樓走去。

貝勃定律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走進大樓沒幾分鐘,她見到了熟人——歷月白。

第二次不期而遇,歷月白和老顧一塊兒,兩人手拉手,從大樓內(nèi)的一條通道走過來。老顧非常熱情,馬上伸出手。又一次有力地握手。

“我就說嘛,我們都住這一帶,咋以前從來沒碰到過你。你看,這就叫說不得。”

他倆,歷月白和老顧是來這里吃飯的,吃過了;霍蘭呢,要去一家面包店買面包。彼此告辭,各自走開。貝勃定律果真神奇,霍蘭搬來這個片區(qū)八九年了,到銀石廣場來過不止一次,那么多次進進出出,何曾碰到過他們?

看他倆的神情舉止,挺和睦的。文瑩說得對,歷月白運氣好。不管早年她由著性子斬斷了多少機緣,錯過了多少良緣,如今,人家找到了手牽手的伴兒。鬧別扭歸鬧別扭,鬧消停了,照樣相伴過生活。

面包買好,霍蘭走出商業(yè)大樓。方才還稀微亮著的天色,此時已完全黑透,街道在街燈和建筑物燈光的映照下,似暗還明。她沿街慢行,腦中漫漶的思緒忽被一聲凌厲暴喝打斷:“放你的臭狗屁!你混蛋!走開!”

不是沖她來的。是前面幾步開外的一對男女,站在街邊怒目對峙,那聲暴喝出自女人,聲音耳熟?;籼m頓時收住腳步,往旁邊一棵行道樹后閃避。那對爭吵的男女應(yīng)該沒有看到她,他們正忙著相互辱罵,兩人的聲音都很兇。街面上車輛不多,霍蘭瞅準車流斷線的空當,也不管這一段街面有無斑馬線,疾步橫穿而過,走到了街對面。

貝勃定律再次發(fā)揮神力。那是歷月白和老顧。

霍蘭并非沒有見過夫妻吵架,打架她也見過。文瑩和第二任丈夫就在她面前打斗過,兩人一言不合由吵而打,文瑩捅出一拳,那丈夫揮來一掌,就因那一掌,文瑩堅決和第二任辦了離婚。這么說吧,形形色色的爭吵她霍蘭即使沒親眼見過很多,也聽說過不少。

那為啥她要閃避,要急切地躲開呢?說不清楚,或許是歷月白二人互相罵得太兇太難聽了,那老顧聲音的兇狠、嗓門的高亢一點不輸歷月白,簡直是在咆哮。

這是干嗎啊,又是為啥!剛才他們還好好的,什么情況?這突變的畫風真叫人不知所措。

她應(yīng)該裝作沒看到,悄悄走開。忍不住又伸脖子看了一下,嚇一大跳,只見老顧掐住了歷月白的脖子,把歷月白按在了他們身后的一堵墻上。

街上行人不多,但還是有。行人們大多邊走路邊看手機,或打電話,對街邊的一幕視而不見。有幾人扭頭看了看,卻無人停下腳步。老顧依然掐著歷月白的脖子,這人怎么不松手?瘋了?喪失理智了?要出事的。一股怒氣直沖霍蘭腦門,正要沖回街對面,那邊的情形變了,歷月白不知怎么掙脫了老顧的鉗制,兩人對打起來。歷月白哪是那個男人的對手,她再次被掐住脖子按到了墻壁上。

霍蘭當即橫穿街面,奔向那兩個人。尚未靠近,她就感受到老顧身上的強烈戾氣,好似巖漿噴涌,又似熱浪襲面,這人在干什么!憤怒給了她勇氣,她大喊一聲:“月白!”

歷月白看過來的目光很漠然。老顧回了一下頭,面色狂亂,像是沒看到霍蘭,繼續(xù)沖歷月白狂吼:“你想干啥!??!你想干啥!”

他的一只手仍掐在歷月白脖子上,歷月白的臉憋出了紫色。

霍蘭高喊:“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報警了!”

老顧放開了歷月白,轉(zhuǎn)向霍蘭,“你走開!”

“你在干嗎?”霍蘭怒叫,“我要報警了!”

“你以為你是誰?你管得著嗎!想讓我們都死你就報警!報!”

他嘴唇顫抖,臉色發(fā)青,眼神像要吃人。霍蘭心頭一寒:這是個病人,精神錯亂的病人!她看向歷月白,歷月白手捂脖子,木然呆立。她疾步走近歷月白,將她從老顧跟前拉開,問她還好嗎,要不要報警?

歷月白不吱聲。老顧威脅的身影逼過來,逼向霍蘭,“不要你摻和,不關(guān)你的事!你!少在這里攪和!”

霍蘭投給他凌厲一瞥,拉起歷月白的手,“月白你說話,要我報警嗎?”

歷月白面無表情,片刻之后,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

回到住處,霍蘭立即給歷月白發(fā)微信,先寫了一段話,抹去。重寫了一段,又抹去。最后,寫了自己住處的地址和門牌號,將定位也發(fā)了出去。

難怪啊難怪,難怪上次歷月白說到老顧會甩出那么一句:“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p>

歷月白有沒有危險?那個男人太可怕。在銀石廣場附近那條街,老顧是推搡著歷月白走開的,他一把一把重重推著歷月白,喊著:“回家!走!”歷月白腳步踉蹌,卻沒有呼救,沒有轉(zhuǎn)頭看霍蘭。霍蘭無計可施,跟在他們后面慢慢走了一段,眼睜睜看著那兩人消失在夜幕中。

當夜霍蘭似睡非睡,一想到老顧那暴戾、扭曲的面目,她不禁脊背發(fā)涼、怒氣攻心。家暴惡徒!歷月白啊歷月白,你咋找了這么個人!歷月白為何不同意她報警?為何任由那個男人推搡著她回家?家!老天爺啊。

歷月白來了。

次日早晨,霍蘭吃過早餐沒一會兒,歷月白打來電話,跟著登門?;籼m打開房門,立刻注意到歷月白脖子上的瘀青,是明顯的幾個手指印。

歷月白有點局促的樣子,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霍蘭要給她弄點早餐,歷月白推拒了?!拔掖粫壕妥撸彼f,“你有事要忙的話,給我找個不影響你的地方,讓我坐會兒,你忙你的,行嗎?”

霍蘭說沒啥要忙的。她沖了咖啡,端來放到茶桌上,“月白,我們說說話?!?/p>

坐在沙發(fā)上的歷月白沉默?;籼m找來一盒香煙,將茶桌上的煙缸移到她面前。歷月白端起咖啡杯,凝神盯著,仿佛那里面裝著有待仔細研究的命運的秘符。她開了口:“上次我跟你說,閱讀館關(guān)停是我和老顧之間出了點問題。”——啥問題呢?有一次她和老顧在街上互打,被某個學生和他的家長看到了。老顧扇她的耳光,撕她的頭發(fā),掐脖子一環(huán)也沒落下。如此不堪的一幕被學生家長目睹,她還怎么給孩子們當老師?“我,還有他,我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老師,但畢竟是被人叫一聲老師的?!睔v月白虛了虛眼睛,“沒臉再坐在那里當老師了,沒臉,沒資格?!?/p>

不出所料,他倆打架,不,是老顧行兇,不是第一次了。何時開始的?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那個人就顯露出了暴力傾向。那時他們結(jié)婚了嗎?沒有?;籼m吃驚了,那么個明擺著應(yīng)該遠遠避開的人,歷月白居然還跟他結(jié)婚?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歷月白作何打算?

歷月白默默點上一支煙?!懊看纬臣埽伎诳诼暵曇x婚,不過了,必須離;這話要是我說出來,甚至我只是回應(yīng)他的叫囂,行,離婚!他就會發(fā)飆,像個瘋子?!睔v月白聲調(diào)平靜,“他不會讓我跟他離婚的,我擺脫不了他?!?/p>

她說:“他像一罐炸藥。他發(fā)飆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整個人是失控的?!?/p>

那真是太危險了,炸藥罐哪?;籼m看看歷月白,當年這女子多么傲驕、冷硬的一個人,此刻卻帶著一脖子慘痛的瘀青無助地坐在這里。那個男人竟然還不肯離婚,不,他是懼怕離婚。那種人就是如此,有本事打女人卻懼怕離婚,因為他們害怕孤單,害怕沒人陪他們玩施暴——被打“游戲”,害怕施暴之后他們的“懺悔”沒有表演對象,他們絕不肯放手的?;籼m說:“一定有什么辦法擺脫那個人?!?/p>

歷月白沒有反應(yīng)。

“月白,你別嫌我多嘴啊,你得盡快擺脫那個人?!?/p>

“他不會放開我的?!?/p>

“打官司,”霍蘭決然道,“向法院申請離婚?!?/p>

“請律師,打官司,這種情況法院一定會判離?!睔v月白怔怔地說,“一旦他接到法院傳票,肯定跟我魚死網(wǎng)破?!?/p>

“這個危險可以避開,只要不單獨跟他接觸,與他保持安全距離,他跟誰去魚死網(wǎng)破?”

“就算法院判了,他也不會放過我?!睔v月白說,“判了離婚,老顧什么都沒有了,沒住處,沒存款,沒工作,也沒倚靠,他的父母皆已過世;他有個兒子,和前妻生的,可是兒子對他很淡漠。我曾提出過給他一筆錢,指望花錢買個解脫,怎樣呢,一通大吵,差點又大動干戈?!?/p>

“哈,哈,那個家伙什么都沒有,還那么兇?”

“就因為什么都沒有,”歷月白說,“所以他才兇?!?/p>

“什么道理嘛,憑什么!”

“不憑什么,他總是說,‘不要來跟我講道理,夫妻之間的事情是道理講得通的嗎?’”歷月白冷冷地道。

他還有理了,振振有詞的!罷了罷了,這種人,躲開吧,此地躲不開,躲到外地去。憑歷月白雷厲風行的作風,說走就走沒問題的。避開一段時間,說穿了,就是以時間抵抗糾纏,化解困境?;籼m正琢磨這主意,聽到歷月白說:“不談這個了,我不該來說這些的,有點可笑是不是?”

“不可笑,怎么會可笑呢?”霍蘭鄭重地說,“這個事情很嚴重,把它說出來百分之百是對的?!?/p>

手機鈴聲倏然叫響,是歷月白的手機,她沒理會,鈴聲持續(xù)不停,她拿起手機按滅了?;籼m估摸那是老顧,他還有臉打電話?掐掉他是對的。剎那間鈴聲再起,歷月白又按滅?;籼m站起身,說去泡個茶,在廚房里聽見鈴聲又響。泡好茶端出來,歷月白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說她該回去了。

“回哪兒?回家?”霍蘭說,“月白你就在這兒待著,不影響我的。在這兒住兩天也沒問題,可以住我兒子的房間?!?/p>

“總歸要回去的?!睔v月白下頜收緊。

“事情找到解決辦法之前你不走,不回去?!被厝ビ形kU,萬萬別去冒險。

歷月白重新坐了下來。

靜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和顧權(quán)之間的問題,也有我的原因?!?/p>

她說,她不會跟人相處,不會輕言慢語跟人說話,經(jīng)常激怒顧權(quán),“我這人,性急慣了,我行我素慣了,說話又不好聽,我這也是積習難改。”

霍蘭一頭霧水,“歷月白你怎么了,這時候開始做自我批評?好,好,就算一個巴掌拍不響,那個人打人啊,打起人來不能自控,那是在發(fā)瘋??!”

歷月白平靜地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p>

這是幾個意思?歷月白再次站起身,“謝謝你霍蘭。”

又說:“沒事的,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很正常的?!?/p>

霍蘭簡直不能理解,歷月白卻不再多說什么,抬腳向門口走去。出門前她停頓了一下,“有些事情我沒想好,等想好了再跟你說?!?/p>

“隨時給我打電話,任何時候都可以?!?/p>

別去摻和別人的家庭爭端、情感糾紛,這是當今不少人認同的處世原則,霍蘭也大體認同。家庭、情感爭端里,總有外人不甚了解的一些暗面、一些黑洞,你陷進去,搞不好弄巧成拙,還可能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狽。

何況她跟歷月白談不上多深的私交。

但無論如何,歷月白的處境讓她放心不下?,F(xiàn)在她是知情者,是知情者就沒法佯作不知。她是不是唯一的知情者?這個事還有誰知曉?當天傍晚,她發(fā)了個短信給歷月白,問:還好嗎?

回復僅兩個字:沒事。

次日她再發(fā)短信,歷月白依舊倆字回復:沒事。

歷月白和老顧,和解了?若非和解,他們目前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即便和解,那家伙又能消停多久?關(guān)鍵是,對那樣一個人,歷月白為什么要和解?

幾天之后的清晨,霍蘭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是從睡夢中醒來時想到的:歷月白是否有受害者羞愧心理,為受到傷害而感到蒙羞、丟臉?某種意義上,傷害意味著羞辱,受害意味著受辱,沒能逃脫受辱,會讓一些自尊心強的受害者覺得,自己沒尊嚴、不體面,甚而自身有問題。他們不愿把這種事情說給別人,不光彩啊。因而那天,歷月白并未詳說老顧平時施暴的各種細節(jié)。

不用詳說,她霍蘭是親眼見到過的。

還有一點,為何那天說到后來,歷月白又轉(zhuǎn)而為老顧說話,說他大多數(shù)時候是正常的?歷月白啊歷月白,風風雨雨走到這個年齡,反而變糊涂了?

霍蘭想再跟歷月白見個面,跟她再聊聊。歷月白回復的信息是:過段時間我跟你聯(lián)系。

約摸兩周后,她倆才再次見面。

這天歷月白一身休閑裝,短袖帽衫,鐮刀型薄款衛(wèi)褲,清爽,耐看?;籼m看在眼里,心里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她默默觀察歷月白的脖子、胳膊。歷月白一笑,“最近沒事?!?/p>

歷月白不想談?wù)摾项櫋D呛?,先說點別的。工作的事她怎么打算?歷月白說,邊走邊看,看有什么機會,好在經(jīng)濟上沒大問題,到這個年齡了,經(jīng)濟上多少有些積累?;籼m心說,你眼下最大的問題是那個老顧,抓緊想想怎么逃離那座火山、解除要命的威脅,這才是當務(wù)之急。歷月白倒問起了霍蘭的兒子,那孩子以后要回來嗎?霍蘭的兒子在外省念書,霍蘭說,回不回來隨他,十有八九是不回來的。

說話間,霍蘭忽然想起上次歷月白說的“孤家寡人”。歷月白沒有孩子,她的父母呢?她爹媽都還健在吧?

“一個走了,另外三個健在?!睔v月白說。

“此話怎解?”

歷月白解釋,原來她有兩對父母,親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養(yǎng)父已經(jīng)過世。她的親生父母生有四個孩子,她行三,上面兩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養(yǎng)父母是她的二姨和二姨父。二姨兩口多年未生養(yǎng),歷月白不到五歲時,她父母把她過繼給了他們。

“征得你同意了嗎?”

“哪會問我的意見,直接把我送了過去?!?/p>

后續(xù)的故事是,歷月白過繼的次年,養(yǎng)母的肚子就有了動靜,轉(zhuǎn)年生下一個小妹妹?!拔野司艢q的時候,非要回自己家?!彼f,“十二歲那年我回去了?;厝ズ螅腋杏X那也不是我的家。我跟誰都不親。”

原來她有這么一段經(jīng)歷。她心里是不是怨恨自己的爸媽?

“現(xiàn)在想開了,”歷月白說,“三十多歲之后我就想開了。我父母之所以把我送出去,是因為我年紀??;越小越容易適應(yīng)新家,這肯定是他們的想法。我弟弟年齡更小,但他是男孩,不可能送走他。”平靜了一下,繼續(xù)道,“我養(yǎng)父母也不是不好的人,他們偏向自己的孩子,那是人之本性。即使親生的孩子,爹媽都有偏心,沒有一碗水絕對端平的事,這是我后來明白過來的?!?/p>

“那如今你和父母、養(yǎng)母的關(guān)系如何?”

歷月白直言不諱,說關(guān)系還是很淡。

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情,總會沉積下一些東西,好比暗礁沉在水面下,看不見,不等于不存在。

“我從小就有某種程度的表達障礙,不能妥當?shù)乇磉_自己的想法和情緒?!睔v月白又開口,“有件事情,那會兒我四歲出頭,我弟弟七八個月大,有一天他從床上滾了下來,摔在了地上,當時我坐在一把椅子上,見弟弟摔了,好不著急,馬上拍手想引起我媽注意。換作別的小孩,應(yīng)該是驚叫、呼喊,我沒有,我拍掌。我媽沖到床邊一把抱起我弟,轉(zhuǎn)過身來就給了我一巴掌。她認為我是幸災(zāi)樂禍。”

歷月白淡淡苦笑euWkO7Wv97MA3RBV2Zic8oKEcOR4k1+OjhkTrV1OFNc=道:“我不是幸災(zāi)樂禍,我只是心急,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拍掌,那是下意識的動作。類似的事情還有別的。那件事情之后大半年,我就被父母送到了養(yǎng)父母家。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那是父母對我的懲罰。”

她的孤僻性格,她曾經(jīng)畏懼跟人說話的心理,跟這些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但要說她懼怕跟人說話,做記者時期,出去采訪她總要說話的,總不至于雇個人幫她采訪吧。歷月白一笑,“做采訪不一樣,在工作狀態(tài)中我好像是另一個人。”

怪不得那時候她工作那么玩命,她是真喜歡當記者的。

話說到此,霍蘭感覺她倆話說開了,便再提先前的話題——老顧。歷月白為什么要跟老顧結(jié)婚?倘若她能早一點跟那人斷開,或許事情不至于像今天這樣。

“我說過的,”歷月白語氣淡然,“我想有個家了?!?/p>

“可是……”霍蘭沒再往下說。

歷月白突然轉(zhuǎn)了口氣,冷冷地道:“我從來沒有恨過誰,但有時候,我特別恨那個人,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

霍蘭心頭一驚,一把抓住歷月白的手,“月白你可千萬不能沖動,我們慢慢想辦法,好不好?辦法會有的。”

歷月白緊了緊霍蘭的手,松開,“我就那么想想而已?!庇终f,“我真想把他宰了的話,不會跟你說出來?!?/p>

霍蘭愣了愣,又暗暗松口氣,歷月白到底是理智的。不過,當人一旦陷入激烈狂亂,理智管什么用,早潰不成軍了。特別是那老顧,他有無基本的理智都得打個問號。遠離他才是正道。歷月白有沒有想好什么計劃,擺脫那家伙?

歷月白看著她,說:“霍蘭,謝謝你,這個事情我自己能處理?!?/p>

家暴這種事,開了頭就剎不住車,此為共識。就算歷月白是歷月白,職場上攻無不克,言行舉止自帶氣場,遇到家暴分子,她未必有能力對付,看看發(fā)生的那些事吧。問題是,歷月白明確說了,她要自己對付。霍蘭只好靜觀其變。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隨后三個月、三個半月過去了,霍蘭沒有從歷月白那里聽到任何消息。不是沒有消息,消息也有,是別的事情,歷月白開了公眾號?;籼m第一時間關(guān)注。做事方面,歷月白總能想到辦法破繭而出?;籼m看過她的幾篇文章,認為這條路歷月白能夠走下去。

進入九月,炎熱式微?;籼m給歷月白打去電話,約她看畫展??凑篃o非由頭,她主要想跟歷月白見個面。

歷月白看上去狀態(tài)不錯,神情松弛,整個人都很松弛,仿佛她身上從未發(fā)生過什么惡性事件。若真是這樣倒好了,霍蘭忍住沒有立刻問她,對老顧的事情處理得如何。她們在展館里邊走邊看邊說話,說了歷月白的公眾號,說了其他一些事情。慢慢地,歷月白說到了她的某種心理狀態(tài),說她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急迫感,至今如此,哪怕沒什么要緊的事,不趕時間,也在犯急,趕快趕快,抓緊抓緊,總是在自己催促自己?!拔乙蚕脒^,到底在急什么?”微微搖頭,“不知道。真是毛病深沉。”

她沒說出的話,霍蘭猜得到:人一急,說話不會有好聲氣,遇事不會有好脾氣。那又如何!恨不能猛喝一聲問她:你是在為挨揍找自身原因嗎?恨不能敲她一記提醒:分清哪兒大哪兒小啊!這時她們走到了休息區(qū),找了個座位坐下。坐下后霍蘭就問,老顧又發(fā)過飆沒有?

“發(fā)過,”歷月白不遮不掩,“他是陣發(fā)性的?!?/p>

長則半年,短則一兩個月,那人就要發(fā)作一次。導火索一般是兩人的爭吵,而他們二人之間,任何事情乃至說話的語氣,都能引發(fā)爭吵?!皩α耍睔v月白驀然轉(zhuǎn)換話頭,“霍蘭,你和文瑩她們是不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

這話頭轉(zhuǎn)得有點猛?;籼m如實相告,時不時聯(lián)系一下。

“你跟文瑩提過我和老顧的事嗎?”

她是擔心這個?;籼m回:“沒有提過老顧打人的事?!?/p>

歷月白點點頭,“霍蘭,今天回去我會跟顧權(quán)說,我交了一封信給你?!?/p>

“什么信?”

“虛擬的信,不存在的信?!睔v月白說,這是她的一個計策,也是一種自保方式,為的是讓老顧有所忌憚,“回去后我會告訴他,我在信上寫了,如果我發(fā)生不測,他就是兇手,休想逃脫制裁。”

霍蘭好不驚訝,沒來得及說話,歷月白接著說:“抱歉把你扯到這個事情里面來,不過,應(yīng)該不會麻煩到你,只是要請你替我‘保管’這封不存在的‘信’?!?/p>

“你,”霍蘭舌頭有點打結(jié),“你就這么干等著發(fā)生不測嗎?”

“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p>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p>

就這三個字,沒有別的話?;籼m干脆直問:“月白,你是不是不愿意打官司,怕這事會被公開,被很多人知道?”

歷月白臉上飄過一絲訝異,回道:“我不是怕被公開,公開了又怎樣,我又不是什么公眾人物,誰關(guān)心這個事?”

霍蘭再問:“那你是不是覺得,被那個人欺負太丟臉,所以你不想直面這個事情,下意識在回避?”

歷月白笑了笑,“被人欺負當然丟臉,但是——我是在回避嗎?”

她的眼神定住,像是看到了什么,霍蘭順著她的眼光看出去,猛地一怔,老顧?他怎么在這里?

老顧大步走過來,熱情地向霍蘭伸出手?;籼m遲疑數(shù)秒,勉強抬起手臂,跟他的手碰了一下。老顧一準能夠感受到她的不情不愿,卻絲毫不受影響,興致高昂地問:“你們看完了嗎?感覺怎么樣?”

歷月白說:“你看你的,別影響我們。”

“好好,”老顧非常好脾氣,似乎慣于接受耳提面命,笑呵呵地說,“你們看完了給我打電話,我請你們吃飯?!碧氐貑柣籼m,想吃什么,火鍋、川菜、粵菜?

霍蘭說:“待會兒還有事,就不吃飯了?!?/p>

本來她是打算跟歷月白一起吃飯的,現(xiàn)在插個老顧進來,免了吧,才不要跟他一桌吃飯,不想看到他的嘴臉。

歷月白對老顧說:“再說吧?!?/p>

老顧連忙答應(yīng):“好的好的,那你們慢慢看,我到那邊去了。”

看著老顧走開,霍蘭問歷月白,他是不是跟蹤過來的?歷月白說:“不是,他說他也想來看看這個展,我跟他說好,各看各的?!?/p>

霍蘭呼出一口氣,“他現(xiàn)在是看著挺正常的,可是……”

“我知道?!?/p>

“月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說句實話,你別當我挑事兒:對有些人不能抱有幻想。”

“我沒抱幻想。”歷月白說,“我這個年紀了,經(jīng)過的事見過的人都不少,抱什么幻想,不抱幻想,也不想折騰。剛才你說我在回避,也許吧,”停頓,思忖,道,“我不是有意在回避,我只是,好像是,任由自己遺忘。”

“遺忘?”

“對。以前我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這個特點,可能它是一個很好的特點,忘掉,不去想,心里就安寧了。年紀大了,安寧很重要。”

這種處境下,她能得到什么安寧!霍蘭說:“火山不會因為你的遺忘就忘記爆發(fā)。”

“這個比喻不太恰當,”歷月白不疾不徐道,“人和火山不是一回事,有區(qū)別的。再說我也不是坐以待斃,我不是‘交’了一封‘信’給你么?!?/p>

霍蘭心說,人和火山的確不是一回事,人要危險多了、可怕多了。歷月白站起身來,用結(jié)束話題的口吻說:“走吧,我們再看會兒展?!?/p>

第三章

年輕時代,霍蘭對歷月白不太了解,可以說對她很熟悉,熟悉她做事、說話的風格,熟悉她冷硬孤傲的脾氣,知曉她的執(zhí)著與頑強,也見證過她的才華與輝煌,但是對她這個人,霍蘭真說不上了解。

最近幾個月來,她倆有了比以往深入的接觸,說的話比過去二十多年加起來都多。歷月白揭秘了她的童年經(jīng)歷,展示了以往從未展示過的方面,霍蘭卻覺得,對歷月白越發(fā)的不解了。

不過那天她倆分別后,她沒有即刻去揣摩歷月白的心思和心理。接下來幾天也沒去想,每天只管按部就班過日子。按部就班的日子最讓人放松。

就這樣安安靜靜過了一周。這天晚上,霍蘭像平常一樣散步后回家,在視頻網(wǎng)站上找了部電影,舒舒服服蜷在沙發(fā)上看。

這是一部探索人性暗面的影片?;蚴瞧星楣?jié)撬動記憶,老顧發(fā)狂扭曲的面孔霍然跳出,他下狠手掐歷月白脖子的畫面,他霹靂般的吼聲,他那些瘋狂狠毒的話語也接連跳出:“你走開!”“想讓我們都死你就報警!報!”咄咄逼人,無恥威脅,十足可惡!那是個什么人哪!

即便一個軟弱怯懦的女人,遇到這種暴徒都會千方百計逃開,除非她腦子壞掉了。歷月白究竟怎么想的?遺忘?她這是說真的嗎?她霍蘭一個旁觀者,對那一幕都忘不了,歷月白咋回事,她是徹底躺平了,還是因為某種奇特的心理,愿意置身于危險之中?

這事讓人費解?;籼m暫停了電影,拿了罐啤酒走到陽臺上。

到她們這個年齡,誰不想風輕云淡,日子太平,然而歷月白是坐在火山口啊,她能躺平?說這話豈不荒謬。

要么,她就是倔勁兒犯了?她一向就是個倔人哪。問題是,這種事情上犯倔,開玩笑嗎?歷月白啊,難道她真變成了另一個人?

確實變了。歷月白變化很大。

她說的那些話也前后矛盾,她說過“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又說“任由自己遺忘”;她說過想花錢買個解脫,又說“我和他都是孤家寡人”。曾經(jīng)的歷月白,何嘗如此分裂?

霍蘭慢慢啜完啤酒,想給歷月白打個電話,躊躇一番,終究沒打。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秋色由盛而衰,晝夜交替間,節(jié)氣走過立冬、小雪。十一月份將盡之時,一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霍蘭接了,萬沒想到,是老顧。

老顧稱她霍老師。老顧說:“我和月白想請你吃個飯。”

得多厚臉皮的人,才能在發(fā)生過那些事情之后,還好意思把自己和受害者拉到一起說事,“我和月白”,說得多自然、多坦然。霍蘭真想親眼看看他說這幾個字的神情,真想劈面問他,你哪來的勇氣?

她當然推拒了。

然后打歷月白的手機,跟她說:“改天我請你吃飯吧?!?/p>

沒說“你們”,就一個“你”。

歷月白說:“好啊?!甭犓穆曇艨谖?,很平和,不是裝出來的,霍蘭倒有點不知所措。歷月白又說,她和老顧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她在家寫文章,老顧在家炒股,“我們兩個,主要是我,沒什么朋友,你要是不介意,我們偶爾可以一起坐坐什么的。”

這話怎么回復,說介意,說不介意,都不合適,霍蘭以笑代答。歷月白顯然明白她這聲笑的含義,說:“看你吧?!?/p>

“我們見面再說?!?/p>

可她們卻沒約上。

隔周,霍蘭打去電話,是臨近中午時打的,鈴聲響了六下都無人接聽。掛斷,等了十來分鐘,不見電話回過來。再次撥打,仍無人接聽,她心頭猛叫一聲不好,歷月白出事了。

再打。

電話總算被接起來,卻是老顧。

老顧說,他在廚房做飯,沒聽見鈴聲。

她要他解釋!霍蘭厲聲:“歷月白呢?”

“她到樓下去了?!?/p>

“她出門不帶手機?”

“她下樓扔垃圾?!?/p>

“扔垃圾要多長時間?這都多久了?”

電話那頭老顧笑了笑,這笑在霍蘭聽來,就是做賊心虛,就是欲蓋彌彰。老顧說:“有時候歷月白扔完垃圾,會在院子里走一走。她寫東西要是不太順當,常會出去走走。她一會兒就回來了?!?/p>

盡管霍蘭很不愿意相信他,幾分鐘后歷月白果真回了電話。只是霍蘭突然有了事,歷月白電話打來前的一兩分鐘,霍蘭接到老媽電話,說她父親在衛(wèi)生間滑了一跤。老年人摔倒不是小事,霍蘭急忙更衣收拾,匆匆跟歷月白講完電話,下樓開車,直奔父母住處。

等父親看病、將養(yǎng)的事情告一段落,再約歷月白,仍沒約上。這回是歷月白那頭有事,老顧的事,他心臟出了什么毛病,住院了。

霍蘭沒有假裝很關(guān)切,心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罪有應(yīng)得。那么個暴烈的人,心臟不出問題才怪。歷月白在醫(yī)院陪護老顧,她說老顧的病尚未確診,還需要再做一些檢查。說這話時,她的語氣是就事論事,聽不出什么情緒。

“霍蘭,我們再約吧?!?/p>

“行,再約?!?/p>

之后霍蘭沒有再打電話,歷月白同樣沒來約她。時間一長,“再約”的約定便自動失效。

一年多的時間轉(zhuǎn)眼過去。

霍蘭的兒子已開始讀研究生?;籼m自己,靜極思動,又想讓自己忙一點了。投資不考慮,一是沒多少錢,二是風險太大。另外再找點什么事情來做?事情不是不好找,是相當難找。文瑩笑勸,有這精力,找個老頭吧。

文瑩又想結(jié)婚了,歷月白的“好運”給了她鼓舞,“歷金剛都能找到一個般配的——是,那時候她四十多歲,我現(xiàn)在五十多了,可實話說,五十多、四十多,差不多嘛。主要看運氣?!?/p>

“那你可得睜大眼睛?!?/p>

“睜不睜大眼睛都不作數(shù),還是運氣起作用。歷金剛運氣咋這么好,她這算是‘老來得?!?。”

霍蘭哼哼一笑。

這一年多,霍蘭沒有和歷月白見面,她倆也沒再相約。歷月白仍在做她的公眾號,她那號發(fā)布的原創(chuàng)文章,多是深度評述一些社會熱點事件,閱讀量始終不高,多為幾百,偶有過千,最高也沒上萬。歷月白一直保持著更新。前不久,她又另開了一個新號,專寫簡短書評,做新書推介。

這些事情在霍蘭看來,只能說明一點,歷月白還活著。

這天下午,霍蘭去超市買東西,走到熟悉的那片商業(yè)街區(qū)時,不期然看到了老顧。那是一個有點怪異的景象,老顧跟在一個女人身后,女人三十多歲模樣,板著臉在地上來來回回走,老顧在她后面亦步亦趨相跟,一面跟著,一面在對她說著什么?;籼m詫異地四下一看,看到了歷月白。

歷月白站在街邊一家店鋪旁邊,低著頭看手機?;籼m走過去,兩人招呼了?;籼m轉(zhuǎn)頭看向老顧,“老顧在干嗎?”歷月白一笑,“做思想工作。”

老顧跟著的女人,是先前他們那閱讀館一個老師的妻子。那對夫妻鬧離婚,其中有些情況很復雜,導致夫妻二人說離,不能痛快地離;說合,根本合不攏,鬧得沸反盈天,把他們的孩子嚇壞了。那孩子向歷月白求助,于是她和老顧出面,找到做妻子的,跟她談。

“我哪有能耐開導別人,”歷月白向老顧那邊抬抬下巴,“這不,他在談?!?/p>

他?做別人的思想工作?而且是夫妻矛盾這樣的事,這世界亂套了么!霍蘭很高興自己這時腦子轉(zhuǎn)得快,對歷月白道:“我記得你說過老顧的一句話——夫妻之間的事情是講不通道理的?!?/p>

“他跟人家不是夫妻嘛?!?/p>

霍蘭目視老顧,老顧此時的樣子,又耐心,又誠懇,那女人的腳步放慢了,老顧身體前趨,兩手比畫著,仍在對女人說話。轉(zhuǎn)頭看看歷月白,歷月白一副安然姿態(tài),似在靜等老顧完成任務(wù)。

好吧,好吧好吧。霍蘭決定不再多嘴,不再啰唆。歷月白倒主動開了口,她說:“這段時間,他在有意地改變自己?!?/p>

“他沒有再發(fā)作?”

“發(fā)作是有的,少了。他在學著控制自己?!?/p>

“這種人能控制自己?他能控制到什么程度?”

“舉個例子吧?!睔v月白說,“前天晚上我們發(fā)生過一次爭吵,為的是一件很小的小事:該不該叫門衛(wèi)幫我們開一下小區(qū)大門。當時我們兩個的手上都拎著東西,我就喊了聲門衛(wèi),請他開門,門衛(wèi)還沒反應(yīng),老顧將兩只手的東西倒在了一個手上,另一只手掏出門卡,把門刷開了。事情若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偏偏進了小區(qū)大門后,老顧便開啟指責模式,指責我:‘自己有門卡,為啥要叫別人開門?’我一下就怒了,火冒三丈質(zhì)問他:‘我們手上都不空,叫門衛(wèi)開一下門怎么了?為什么不能叫門衛(wèi)開門?什么道理?我們沒交物管費嗎?’最讓我生氣的是,他干嗎什么事都要說我一下,指責一通!我這人就這樣,發(fā)起火來不管什么場合,非說個痛快,我一連串地兇他,聲音特別大。放到以前,他肯定翻臉。他翻臉我也不退讓,互相杠,然后就……前天呢,他不說話了?!?/p>

歷月白吁口氣,又道,“昨天不是下雨了么,晚上我們還是出去散了步,我讓他穿雨鞋,他不穿,穿了雙慢跑鞋,全打濕了?;丶仪拔腋f,一會兒把鞋換下來,自己拿到陽臺上去曬,我可不幫他曬。他馬上回:‘我不曬,我叫門衛(wèi)來幫我曬,我讓門衛(wèi)來服務(wù),我們付了物管費的!’”

最后一句,歷月白是學老顧的腔調(diào)說出來的,話未說完,她已笑得不行。霍蘭也笑。那老顧還有幽默的一面。行,就算他有好的方面,就算他在改變自己,那么他以前對歷月白做的惡事呢,他那些暴力行為呢,歷月白全部原諒了?她怎么做到的?

霍蘭問:“照你這么說,家暴分子是可以改變的啰?”

“不一定,分情況?!睔v月白說,“這要看人的本性,看這個人本質(zhì)上是偏于善還是偏于惡。顧權(quán)暴怒起來是很可怕,惡魔一個,那已經(jīng)不是他了,那是他身上的野獸。但從本性上說,他不是壞人,更不是拿命開玩笑的人?!?/p>

“你的意思,他在乎別人的命?”

“他更在乎自己的命。誰都最在乎自己的命,這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在乎,只要在乎,他就不敢輕取別人的命,以免自己的命成為代價。”

霍蘭沒說話。

歷月白的聲音陡然冷硬起來:“他要是再對我動手,我還會跟他打?!彼f,“以前他對我下重手,就因為我不服軟,他打我,我就打回去。他說過好多次,如果那時候我退一步,他不會氣得發(fā)瘋,不發(fā)瘋,就不會失控。我認真想過,這話錯,跟他對抗是必須的。我發(fā)脾氣不對,動不動就生氣不對,可是一旦他動手,我必須反擊,哪怕被他打死。如果按他說的,一開始我就屈服,只會助長他的氣焰,那是他自己可能都不太清楚的氣焰。”

停頓片刻,她說:“你剛才問我,家暴分子是不是可以改變的?我說不好。我這是特例,是以命相搏換來的?!?/p>

人在年少時,時間長;上了一定年紀,時間就短了,一年一年過得飛快。沒做什么似的,一年又過去了。

過去的這一年,春夏之交時節(jié),霍蘭的身體出現(xiàn)過一次異常,上醫(yī)院做了檢查,沒查出什么大毛病。不想到了今年二月底,同樣的異常再次出現(xiàn),趕緊再上醫(yī)院,照舊是一系列檢查,仍不見大問題。她不能徹底放心,換了一家醫(yī)院,這家醫(yī)院的大夫又給她開了一摞子檢查單。

這天她去醫(yī)院取檢查報告。正是三八節(jié),氣溫驟升,麗日當空,性急的女孩,短裙短袖都上了身。自助機上打出報告單,結(jié)論跟上一家醫(yī)院的大差不差。這下該放心了?;丶?。往停車場走的路上,忽被人叫住。回頭,歷月白和老顧。

他們也是來取報告單的,歷月白的檢查報告。她身體怎么了?

歷月白說:“一點小毛病。就他,大驚小怪?!?/p>

老顧不同意:“怎是大驚小怪呢,這個年齡了,小心為妙,做個檢查,放心嘛?!?/p>

歷月白和老顧沒開車,他們的車子今日限號。

霍蘭說:“我送你們回去?”

路上老顧表示要請吃飯,說今天婦女節(jié),給他個機會請客吧。車子開到他們小區(qū)門外,歷月白說:“都到飯點了,走吧霍蘭。”

飯桌上,霍蘭不怎么搭理老顧。老顧也敏感,發(fā)覺自己不受待見,便不多話,只是細心地照顧她們,既不過于殷勤,也不敷衍了事,顯得頗有分寸。他提前吃完,到外面抽煙去了,抽完煙回來,拿出手機,“你們慢慢吃,慢慢聊?!?/p>

這天霍蘭和歷月白聊的,多是健康方面的話題,吃哪種維生素有益睡眠,如何減緩脫發(fā)的節(jié)奏,怎么消除臉上的斑塊,身上的某種痣、身體的某個變化要不要留意,等等?;籼m一面聊著,一面心里感慨,歷月白果然變化大。放到以前,怎能想象歷月白愿意聊這樣的話題。

看手機的老顧對著手機笑起來,歷月白眼神瞟過去,老顧立刻把手機遞到她面前,歷月白看了一眼,和老顧互一對視,兩人一起發(fā)笑。接下來的一幕,叫霍蘭有點發(fā)蒙,歷月白和老顧足足笑了有一分多鐘。不是他們笑的時間長,而是他們笑的樣子,那是怎樣的笑呢,彼此看著,緊抿著嘴巴,壓住聲音笑啊笑,臉都笑紅了,眼淚都笑出來了。

完全是一種心有靈犀、心心相印的笑,一種默契、會心、彼此鼓動的笑,你笑不停我也停不下來。歷月白笑著把手機遞給霍蘭,霍蘭接過看了,一條短視頻,主播將一個極其荒謬的說法,以一本正經(jīng)又輕松自如的口吻說出來,很是反諷,令人發(fā)笑??芍档眯Τ蛇@樣嗎?看他們這么笑,任何人都會認為他們是一對和諧、幸福的夫妻。

歷月白是否一個心胸廣闊的人,一個未曾被發(fā)現(xiàn)的氣量超常的人,回家路上霍蘭不斷在想這些問題。無法下結(jié)論,難以做判斷,打哪兒去判斷?她心中充滿驚嘆,還有點自己不愿承認的嫉妒。

那老顧也令人驚嘆,回想他剛才的笑,笑得多有感情!一般而言,只有心軟、孩子氣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笑,為陌生人的一句話,把眼淚笑出來。

人這物種,奇怪啊。

文瑩時不時地會感嘆一下歷月白的“好運氣”,她對老顧也很好奇。能跟歷金剛朝夕相伴到今天,那老顧有點本事。

他是有點本事,霍蘭心說,奇葩人的奇葩本事。

這一年多,文瑩相當活躍,頻繁參加各種活動和聚會,自駕啦、徒步啦、讀書會啦。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圖的是廣開路子,尋找老頭??上Э粗樠鄣膯紊砝项^太少,但凡有個形象稍好點,看著不那么油膩的,眨眼就被人搶走。文瑩咬牙道,那些單身老娘兒們,一個賽一個下手快,簡直是虎狼之師啊。

霍蘭跟歷月白他們吃飯第二天,文瑩打來電話,先東拉西扯聊了幾句閑話,話頭一轉(zhuǎn)問霍蘭,“還記得老陳嗎?”

“哪個老陳?”

“就是當年跟歷月白不對付的那個老陳?!?/p>

文瑩干嗎提老陳?文瑩聲氣有點靦腆,說老陳最近在跟她接觸。起因是這樣的:上個月她跟兩個仍在報社工作的老同事吃飯,閑聊中,他們提到老陳,說老陳的妻子幾年前患病離世,他也單著。老同事有意撮合一下兩個單身者,即給老陳打電話,臨時約他喝茶。

“我以前跟老陳不熟,話都沒說過兩句,只曉得他不太好相處,冷眉冷眼的。那天晚上喝茶,他話也不多。我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就給我打了電話?!蔽默撜f,她跟老陳已約會了三次?;籼m心道,步子邁得快嘛。恰是步子邁得快,文瑩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老陳跟過去一個德行,一不高興就沉臉,還半天不說話,讓人搞不懂啥事惹著了他,多討厭!不過,當文瑩想到歷月白,那么頑固的歷金剛都能有所轉(zhuǎn)變,那么對老陳,她是否該多點耐心?

文瑩問:“你說呢?”

霍蘭能說什么,只說:“多接觸接觸吧。”

話是這么說,僅兩周后,文瑩電話又來,說準備邀老同事們聚一下,“大家好長時間沒聚了”。她這是要做官宣么,跟眾人昭告她和老陳的關(guān)系?文瑩否認,什么官宣,就是個聚。

她倆商定,聚會放在清明節(jié)后。文瑩一句沒提歷月白,沒說要請她?;籼m推測這是老陳的緣故,那小肚雞腸的家伙一準不愿見到歷月白。

歷月白如今對老陳又是什么態(tài)度?愿否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她若能不計前嫌,文瑩組織的聚會把她叫上多好。

歷月白的回復是決然的三個字:“不可能?!?/p>

她是在老梁墓碑前說的這個話。

清明節(jié)前夕,歷月白電話來問霍蘭,想不想去給老梁掃掃墓?霍蘭心里感動,去啊,當然去。歷月白不是第一次給老梁掃墓,“我也不是每年都去,今年想去看看老梁了?!?/p>

老顧也去了,為她們開車。

當霍蘭提到文瑩,再說到老陳,當歷月白硬邦邦說出“不可能”三個字,一旁的老顧豎起了耳朵。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對老陳這人一無所知。

文瑩下一個電話打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她和老陳分了,結(jié)束了。這速度!文瑩好不氣惱說了一通感想,把自己都說笑了,笑著剎車道:“不說了,再說就成老怨婦了,我得保持風度,再把風度丟了,我可虧大了?!?/p>

“聚會也取消吧?”

“干嗎取消,照樣聚。霍蘭,幫我約一下歷月白。要約到啊。”

文瑩找的是一個帶水塘帶院子的休閑餐館,可曬著太陽喝茶、吃飯、聊天。到底是文瑩,會找地方。這次她也召集了二十多人。霍蘭說動了歷月白,不是她,是老顧說動的。起初歷月白堅決不肯答應(yīng),“不用說了,霍蘭,我不去?!币茣r老顧打來電話,問霍蘭,她倆開一個車就行吧?霍蘭高興極了,“我開車,到時我來接月白?!?/p>

出發(fā)前,歷月白讓霍蘭把聚會的定位轉(zhuǎn)發(fā)給老顧,“如果我想提前走,老顧可以去接我。”

她應(yīng)是擔心跟大家談不來,談不來就坐不住。隨她。

歷月白的擔心多余了。

她們抵達時,大部分人已經(jīng)到了,霍蘭陪著歷月白一出現(xiàn),在場的老同事們當即鼓起掌來。掌聲一片,送給久違的歷月白。

霍蘭讓到一邊,眼角發(fā)酸。無論時隔多久,無論歷月白自以為當年多么不受歡迎,同事之情就是同事之情;而歲月翻過的那些輝煌篇章,看似隨風而去了,實則仍在大家心底留存。

歷月白俯首,抱拳。

其樂融融的情形只持續(xù)了半小時左右?;籼m忽被文瑩叫到一邊,文瑩說:“老陳要過來?!?/p>

“啥意思?咋回事?”

“方才老陳給我打了電話,說要過來。”

“你和老陳不是斷了嗎?”

“是啊,誰知昨天老陳又跟我聯(lián)系了,我也沒答應(yīng)跟他復合??墒乾F(xiàn)在他要過來,我沒什么理由攔著啊?!?/p>

這事得告知歷月白?;籼m把歷月白叫出座。

歷月白半秒都沒遲疑,“那我走了。我不回座了,麻煩你幫我把包拿過來?!?/p>

歷月白不跟大家告辭,免得作解釋。霍蘭只好悄悄去取來了歷月白的包。

霍蘭問:“你怎么回去?”

歷月白說:“老顧過來了?!?/p>

霍蘭陪歷月白走到路邊。老顧來得非??欤瓉硭驮诟浇?。他笑呵呵地問:“咋這么快就走,飯吃完了?”歷月白淡淡地道:“回去再說?!崩_車門上了車。

老顧沒上車,問霍蘭出了什么事?;籼m說,老陳要來。就這一句,老顧響亮地以拳擊掌,“來得好!我正想會會那個狗×的!”他邁開步子向前走。

車門猛被推開,歷月白飛身出來,狠狠將老顧一拽,“你要干嗎!”

老顧甩開歷月白的手,“我去教訓一下那個王八蛋!”

“給我回去!關(guān)你什么事!”

“你別擋我路??!”老顧怒吼,“那個×蛋的東西早該挨揍了!老子今天給他補上這一課!”

歷月白也怒,口吐芬芳地呵斥:“你他媽的不惹事過不去嗎?”

老顧頓時眼露兇光,一串臟話猛烈輸出,暴問歷月白知不知道個好歹!他的臟話瞬間點燃歷月白,歷月白憤然回的話很不好聽,老顧手作鷹爪狀,一把抓向歷月白的脖子?;籼m目瞪口呆,不及她有所反應(yīng),只見歷月白出手如電,揮手打掉老顧的手爪,胸脯一挺,“做啥?還想打我!來呀!”

這兩個人!兩座火山啊!怎么辦怎么辦?老顧被打落的手爪旋即又起,仍作鷹爪狀,向歷月白脖頸處一撲,沒碰到即收回,順勢在空氣中又抓又擰。那是一組奇怪的動作,像滑稽劇,像啞劇,仿佛他把周遭空氣當作了歷月白,狠狠地擰啊掐的。

歷月白突然撲哧一笑。老顧惱怒著也笑了,繼續(xù)在空氣中做掐和擰的動作。歷月白呵斥:“你給我上車!”

“你好好說話!”

“上車!”

“我去會一下那個狗東西?!?/p>

“不要!我說了不要!”使勁把老顧往車的方向拉。

她當然拉不動老顧,老顧立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重重地嘆口氣。

“走啊,上車?!睔v月白的聲音明顯平和了幾分。

“真走???”老顧的聲音也軟了下來。

“廢話?!?/p>

“好好說話!”

歷月白向霍蘭點點頭,老顧也點頭,“我們走了啊。”

霍蘭說再見,跟老顧說慢點開車。

他倆轉(zhuǎn)身,老顧拉起歷月白的手,他倆互看一眼,笑了。

霍蘭離開,回頭再看,他倆還站在那里笑。歷月白推了老顧一把,老顧再次表演在空氣中抓擰的動作,邊做動作邊擺動腦袋。隔著一定距離看去,真像一幕啞劇。

原載《中國作家》2024年第7期

責任編輯 趙 依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將難以言狀的人和事交給小說

袁 遠

簡略地說,《火山》可以說是一篇家暴題材的小說,但構(gòu)思這篇小說的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僅僅寫一個家暴故事。從另一維度,《火山》也可說是一位強悍女性的人生衰落史,隨著所從事行業(yè)的由盛而衰,曾有“金剛”之稱、素以冷硬聞名的主人公歷月白,步入了她人生的肅殺之秋:在公眾領(lǐng)域被人遺忘,在家庭生活上頻遭家暴,當年赫赫有名的女記者,如今成了孤獨跋涉在命運“U”形彎道上的悲涼角色??墒俏乙膊⒉幌M?,這個小說僅僅停留在呈現(xiàn)主人公命運“衰落”這一層,特別是,女主人公的人物色彩,“悲涼”二字不足以概括。她的內(nèi)心世界要復雜得多,復雜到難以確切描摹。

我在報界工作時間長達近20年,以報社人物為主角的作品并不多。原因之一,越是熟悉的題材,我越是感到有距離;再一點,有些東西我始終覺得把握不好。而這一次的主人公,她個人名片的“職業(yè)”一欄,我第一時間便確定了:前記者。

在這個小說中,正因為主人公有過當年的輝煌經(jīng)歷,展現(xiàn)過令人欽佩的頑強作風,這才能夠與后面她的個人境遇,以及在那境遇中她堪稱古怪的表現(xiàn),形成反差和張力;也正因為她曾是個頂流記者,無論才華、頭腦和閱歷,都堪稱出類拔萃,因而在后來深受家暴之害時,她一再向施暴者妥協(xié),甚至“有意”維護充滿戾氣的夫妻關(guān)系,這樣的情形才愈加令人琢磨。

寫作這樣一個故事,我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絕不可簡單地“判決”誰是受害者,誰又是惡魔;如果說主人公歷月白的丈夫是恐怖的“火山”,歷月白自己,也未嘗不是一座隨時會爆發(fā)的火山。當主人公面對家暴卻不選擇逃離,她的童年經(jīng)歷以及現(xiàn)實難題等,都是這一行為背后的“密碼”。擺在她面前的現(xiàn)實,一邊是水深火熱的家暴,一邊是寒意徹骨的孤獨,向左向右都是刀山。

這個故事,我是從主人公的一位老同事的視角來寫的。曾考慮過另一種寫法,以主人公的視角來寫,如此一來,理論上似乎能更充分地展現(xiàn)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然而,當一個人的內(nèi)心圖層繁復到光怪陸離,書寫得越多,越可能顯“小”。

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就在于能以有限的文字,安放復雜到迷離的一切,讓“混沌”落腳,進而,讓有限走向無限。

小說結(jié)尾的那幕奇怪“啞劇”,是突然顯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當我把它寫下來,我很高興,這篇小說能以這樣一段文字畫上句號。

袁遠,小說家,現(xiàn)居成都。有中短篇小說及長篇小說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出版中篇小說集《一墻之隔》《單身漢董進步》《純屬巧合》,長篇小說《親仇》《吾兒吾女》。獲第六屆、第九屆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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