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非小說家J·M·庫切在其作品《兇年紀事》中對人的異化現(xiàn)象進行了大量書寫。小說呈現(xiàn)了人自身的異化,人與人交往之間的異化以及自我救贖之路的異化。庫切為讀者描繪出一幅現(xiàn)代性影響下異化的圖譜,批判了以歐洲為中心的主流思想對人的壓迫和異化,表達了對消解權(quán)威和擺脫異化的救贖之路的探索。
【關(guān)鍵詞】庫切;異化;《兇年紀事》;物化;他者化
【中圖分類號】I6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05
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約翰·馬科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被稱為能夠“想象出無法想象的東西”的“后現(xiàn)代寓言家”[1]95。其小說《兇年紀事》(Diary of A Bad Year)采用三欄共鳴的形式,透過主角C先生的政論展示了對西方文明中殘酷冷漠的批判。目前學(xué)界有關(guān)《兇年紀事》的研究多集中于敘事形式、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對話理論等方面,從異化理論深入分析的研究較少。而異化是庫切作品中值得探究的重要問題,庫切的其他作品,如《恥》等均有從異化視角切入的研究。庫切在《兇年紀事》中同樣書寫了大量異化現(xiàn)象,如女主角安雅被男性凝視和物化,南非種族隔離政策下有色人種的悲慘生活等。通過這些書寫,庫切不斷反思著資本至上的現(xiàn)代性社會下兩性關(guān)系的對立,種族關(guān)系的緊張和個體人性的扭曲。
“異化”是一個復(fù)雜的概念,蘇聯(lián)社會學(xué)家伊戈爾·謝苗諾維奇·科恩(Igor Semyonovich Kon)提出:“異化指疏遠或分離這一客觀現(xiàn)實……異化所表明的分離可以指自我和客觀世界之間的分離;可以指自我和已經(jīng)與自我分離或處于對立位置的自我的一部分之間的分離,如異化的勞動;也可以指自我和自我本身的分離?!盵2]507也就是說,在異化涉及的雙方中,其中一方永遠是自我,另一方則根據(jù)個人生活的不同而有所變化,但大體都涉及自我所生存的世界。沙赫特爾(Richard Schacht)也提出了異化現(xiàn)象的四種形式,即人同自然,同自己的伙伴,同自己的腦力或者體力勞動及人本身同自己的異化[3]。基于科恩和沙赫特爾對于異化現(xiàn)象的劃分,本文對庫切《兇年紀事》中人的異化現(xiàn)象進行研究,通過剖析小說中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異化,人自身的異化和人自我救贖的異化,解讀庫切對現(xiàn)代性影響下人異化的批判,以及庫切對于人從異化中超脫的自我救贖之路的探索。
一、錢權(quán)至上:人與人交往的異化
人是群居動物,人類的社會屬性要求人們生活在一個與他人交流的環(huán)境中,如此才能進行正常的社會生活。而在庫切筆下,人與人之間缺少心靈的交流,人際間的交往方式充斥著冷漠暴力。小說中人與人交往的異化具體體現(xiàn)在兩方面,分別是兩性之間的物化和種族之間的他者化。
(一)兩性之間的物化
小說中,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之中成了被物化的對象?!拔锘钡挠^點由盧卡奇(George Lukacs)在其《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中提出,認為資本使得人們都變成了商品,并且這些商品都是可計算的,工人和產(chǎn)品都變成了可以被衡量的“物”,最終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變成了“物的關(guān)系”。物化在小說中主要體現(xiàn)為女性被異化為男性的所有物。書中的女主角安雅美麗性感,其男友艾倫會給她買很多衣服,將她打扮得光彩照人[4]73。這并不是因為艾倫有多么愛她,而是因為艾倫將安雅視為自己的所有物,是屬于自己的一件彰顯身份的物品。C先生最初和安雅相遇時也是被她的美麗吸引,對她產(chǎn)生了性欲。C先生一邊為她著迷一邊又在心里輕蔑她,認為“如果我被告知,我最后的一番癡心付諸一個姿色撩人跟妓院有著瓜葛(妓院——你知道,就是浪蕩女人的窩)的女孩,我就想到自己也許命中注定要遭受那種令人嗤笑的死亡方式”[4]64。一切關(guān)于安雅的想法均圍繞她的身材和美貌展開,她被物化成了男性的商品,被男性以挑選的眼光評頭論足。安雅和其女友曾在游玩時被強奸,強奸者因為她們的性感美麗就把她們當成妓女,且覺得帶她們出海就是有恩于她們,于是安雅和那位女友的身體就被他們視為支付這次出海費用的物品,可以讓他們?yōu)樗麨椤?/p>
書中的兩性關(guān)系經(jīng)常體現(xiàn)為嫖客和妓女的關(guān)系,女性被簡化成性感的身體,被男性冠以“妓女”的印象。庫切通過對這種畸形兩性關(guān)系的書寫,展示了現(xiàn)代性影響下人心之冷漠,人與人之間再無心的交流,有的只是對他人的物化和傷害。
(二)種族之間的他者化
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異化,不僅體現(xiàn)在兩性之間的物化,更體現(xiàn)在種族之間的他者化。“他者化”指人們通過將負面特點加諸他者(其他群體或其他個人)而獲得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他者化”的施動者常把“他者”視為卑微劣等的對方,從而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和優(yōu)越感[5]191。庫切筆下實行種族隔離的南非,無疑是一個畸形的他者化世界。隨著殖民時代的結(jié)束,南非建立起了屬于白人的政權(quán)。白人進一步成為南非的強勢民族,而南非黑人徹底淪為了底層,被白人異化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他者”。白人政府將人數(shù)眾多的黑人聚集在南非極少部分的土地上[6]68,打著“獨立”的幌子,對黑人的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利進行殘酷的剝削。庫切在《論劫掠》中提出“這種種族隔離制度使得黑人幾乎不可能在社會上向上發(fā)展,白人也幾乎不可能深入社會底層,階級和種族的敵意凝固成形”[4]106。白人通過將黑人他者化,將黑人視為野蠻,充滿攻擊性和未開化的族群,用特定區(qū)域劃分與黑人的界限,保護自我血統(tǒng)不被污染,利益不被瓜分。庫切著眼于南非特定時代背景下黑白種族的生存,在批判異化的種族關(guān)系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南非命運的憂慮和思考。
不僅南非內(nèi)部存在著他者化現(xiàn)象,庫切更是在小說中指出歐洲人以自身為中心,把新大陸和非洲視為野蠻的、未開化的“他者”世界。小說中,安雅的男友艾倫身為澳大利亞人,對南非出身的C先生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敵意,他稱C先生為“60年代的殘留物”[4]92。艾倫象征著歐洲白人,書中他被描述成咄咄逼人、利欲熏心的形象,他對C先生以及歐洲之外世界的刻薄評論,充分體現(xiàn)了庫切對歐洲以自我為中心,居高臨下地把自身之外的世界視為他者,導(dǎo)致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被異化,變得充滿攻擊和輕蔑的批判。
二、人性扭曲:人自身的異化
人際關(guān)系的扭曲根源于人自身的異化,庫切在小說中描繪了形形色色的被異化的人。在庫切看來,最可怕的不是在人際交往之中遭受排斥和冷漠,而是人本身靈魂和肉身的分離。人失去了自身的主體性,泯滅了道德良知,淪為機器和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庫切筆下被異化的人體現(xiàn)出兩大特點:客體化和理性化。
(一)客體化
客體化意味著人主體性的喪失,被異化成為客體。人的主體性是人的主體意識和人作為主體的一切功能屬性之和,而人的客體化導(dǎo)致人將自身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和主導(dǎo)性讓渡,于是人性中“個性的,不可重復(fù)的個體的東西則被排擠和壓迫”[7]254。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是“類對個體,以及民族、國家和社會對人的個性的優(yōu)勢和統(tǒng)治地位”[8]135。庫切在《論音樂》中,談?wù)摿诉@種對人的異化。音樂作為一種可以表達感情,承載感情的藝術(shù)方式,能充分體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個性。歌聲發(fā)自人體,且可以超越人體,“發(fā)自人體的歌聲從來都是有靈魂的”[4]131。與音樂相反,在軍事訓(xùn)練中,人們在操練時發(fā)出的聲音,則是整齊劃一、不假思索、被國家和統(tǒng)治者所規(guī)范的。“一個人要是屈從于軍旅之聲,并將其內(nèi)化為自己的聲音,他的心靈必定就毀了”[4]132。庫切認為這種被規(guī)定被限制的軍旅之聲無疑消解了人的主體性,他悲哀地指出當代美國年輕人卻早已被這種“軍旅之聲”占據(jù)了心靈,變成了機器人一樣的存在。且人們對這種被客體化的現(xiàn)象渾然不覺,甚至引以為豪。當C先生向一位圖書管理員咨詢某些事情時,管理員干巴巴的只言片語讓C先生覺得自己在和機器人對話,而管理員那自負的口氣甚至顯示出她對自己被客體化為機器一事頗為驕傲。民族和國家對個體的客體化讓人們完全喪失了主體性,喪失了身為個體的一切個性,這種對人的異化無疑禁錮了人自由的靈魂,導(dǎo)致人成為千篇一律的冰冷機器。
庫切還在小說中指出西方文明中的種族分類對人主體性的消解。歐洲人對其他種族的蔑視不僅滲透進了歐洲人自己的骨血里,甚至也滲透了被殖民者的骨血。在這種種族分類意識侵害下成長起來的艾倫充滿了對其他種族的不屑和詆毀,甚至老一輩的南非人也認為出身于城市的非洲孩子會驚嘆于身邊的現(xiàn)代化設(shè)計,并將這些視為“歐洲給予非洲的偉大禮物”[4]103。他們認為這些現(xiàn)代化的科技和住所是異邦的禮物,是對劣等種族的一種恩賜。他們的主體性無疑被西方文明的種族分類觀所消解,淪為了殖民統(tǒng)治思想的急先鋒和西方文化的擁躉。
(二)理性化
人自身的異化還體現(xiàn)在人的理性化。人的理性化指人把“合理性”作為一種衡量萬事萬物的唯一標準,是一種膨脹了的理性萬能觀念?!袄硇宰悦环玻哉J為全知全能,有權(quán)對人類行為和情感的各個方面指手畫腳,有權(quán)宣布與其不一致或服從于另一權(quán)威的所有裁決無效?!盵9]2理性化的人視理性為一切準則,將理性運用在道德領(lǐng)域,抹殺了道德的存在。庫切在《兇年紀事》中也提出了對人理性化的批判。在《論宰牲》中,他指出了屠宰場的殘暴行為:屠宰場為了控制牲畜的行動,在運輸它們之前先砍斷了他們的跟腱,牛被戳爛眼睛,在散發(fā)著血腥氣和尸臭的地方等死。而面對媒體的曝光和指責(zé),屠宰場的工人卻認為“對屠宰的憐憫之心有很多荒謬的漏洞”[4]65。他們認為:“如果就要切開一個畜生的喉管,那在它跟腱上來上一刀就這么重要嗎”[4]65??硵喔斓男袨橛欣谒麄儗εH旱墓芾恚@種思考的方式在理性上完全合理,但在道德上完全喪失了憐憫之心。
庫切在批判理性化將人異化得冷血無情的同時,提出了對理性的質(zhì)疑。庫切認為:“理性既不是宇宙的存在,也不是上帝的存在。正相反,理性作為人類思想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比這還糟糕,理性似乎只是人類思想的某種傾向。”[4]25在《關(guān)于禽流感》這一節(jié)中,庫切對理性化的人秉持“理性是宇宙之智”“人類的理性必定獲勝”[4]70的理性至上觀點進行了質(zhì)疑:在和病毒的長期對抗中,人類的理性一度落于下風(fēng),這恰恰說明人類的理性碰到了對手。理性不是全知全能的,理性的濫用并不能讓人類立于不敗之地,只會帶來道德世界的貧瘠?!吧屏?、同情和憐憫被棄若敝屣,而暴行、冷淡以及對人類的苦難和屈辱的麻木不仁卻隨處可見”[9]1,庫切抨擊了西方理性至上主義造成的道德貧瘠,人心冷漠,呼吁人自身道德的回歸。
三、靈魂拯救:自我救贖的異化
面對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異化和人自身的異化,庫切試圖在小說中探索出一條擺脫異化,復(fù)歸自我之路。而庫切最終找到的自我救贖方式卻是逃避。逃避往往被視為一種懦弱的,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行為,“一個人受到壓迫的時候,或者是無法把握不確定的現(xiàn)實的時候,肯定會非常迫切地遷往他處”[10]1。庫切將逃避視為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可見其探索出的復(fù)歸自我之路依舊是一條被異化了的道路。
在《論無政府主義》一節(jié)中,庫切指出當面對壓迫時,在甘于奴隸和揭竿而起之間還有第三條道路,“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選擇這條道路。那就是逃避現(xiàn)實,歸隱內(nèi)心,放逐自我”[4]12。小說中關(guān)于逃避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在面對國家的恥辱時,有人認為自殺也許能拯救一個人的榮譽,通過自殺這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來拯救榮譽,捍衛(wèi)尊嚴。如安雅在還沒有擺脫艾倫控制時,她對C先生提出的集體罪疚感不屑一顧,C先生認為:“恥辱是突然降臨的,一旦他找上了某人,再怎么聰明的辯解也無法將其解除。”[4]40而安雅則認為:“新的觀念是,只要不是你的錯,只要你不必為此負責(zé),恥辱就不會落到你身上來?!盵4]104而當艾倫當面羞辱了C先生時,安雅為此感到非常愧疚。這顯然和她所說的新恥辱觀背道而馳,安雅不必為艾倫的行為負責(zé),但她還是為此感覺分外恥辱。在面對這份恥辱時,安雅同樣選擇了逃避。她逃避了讓她感到恥辱的源頭——艾倫,結(jié)束了和他多年的關(guān)系。也正是通過這次逃避,安雅擺脫了艾倫對她的控制,開始了新的生活。
庫切認為作品在被作者書寫的同時,也在書寫著作者本人。庫切本人的一生也可以被理解成在不斷逃避,他的身份一直處于懸置的狀態(tài)之中,既不屬于南非,也不屬于歐洲。庫切是無根的流浪者,是一直逃避的流散作家。庫切也正是通過逃避這條異化了的自我救贖之路,來尋找自己心靈的寄托,尋找靈魂的歸處。
四、結(jié)語
庫切通過對《兇年紀事》中兩性之間的物化、種族之間他者化的描寫,展現(xiàn)了人與人交往的異化,通過對人本身客體化、理性化的描寫,展示了人自身的異化,描繪了現(xiàn)代性影響下異化對人的影響。異化已無處不在,何以擺脫異化,回歸自我?庫切不停尋找自我救贖之路,最后他找出的仍舊是被異化了的道路——逃避。至此,庫切為人們譜寫出了異化的圖譜。
《兇年紀事》中的異化書寫極具現(xiàn)實意義。作品通過異化書寫為弱者代言,為女性群體,少數(shù)族裔,邊緣人群甚至動物發(fā)聲。庫切借C先生之筆寫下《論禽流感》一章,但他心中真正的病毒并不是指禽流感,而是指現(xiàn)代世界具有壓迫性的意識形態(tài),如霸權(quán)主義和種族隔離等。庫切的異化書寫嘗試顛覆并消解這種主流意識形態(tài),引發(fā)讀者對于歐洲主流話語和西方主流意識支配的反思。異化書寫表現(xiàn)了庫切作為當代作家深厚的時代責(zé)任感和憂患意識,及其意圖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消解權(quán)威,打破霸權(quán),將人從異化的囚籠中解救出來的探索與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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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夏楊靜,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