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們常常將《詩經(jīng)》中的衛(wèi)風、鄘風、邶風作為一個整體來談。但其中,邶、鄘兩地竟然出現(xiàn)了兩篇名字同為“柏舟”而內容不同、情感幾乎一樣的作品,可見這種研究方式有所疏漏。通過不同注本的對比及相關文獻的參考比較兩篇文章的異同,可見兩篇《柏舟》相同名字背后有著不同的內在社會文化,反映著商周交接之際社會文化對人們心理和倫理道德的影響,并最后外化于這兩首《柏舟》。
【關鍵詞】《鄘風·柏舟》;《邶風·柏舟》;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04-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01
一、兩篇《柏舟》的解釋
(一)《邶風·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閔既多覯,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這首詩講述了一個苦命婦女的心事:“我”睜著眼睛難以入眠,想盡各種辦法試圖排遣它:始則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的方式,繼而試圖用飲酒的方式,或者試圖用遨游的方式,企圖化解“隱憂”、忘掉“隱憂”,或拋棄“隱憂”,但結果卻是徒然。①“我”把在夫家的悲慘遭遇說給兄弟聽,卻惹得他們發(fā)怒?!拔摇钡男牟皇晴R子,不可能美丑都能容納;不是車輪,不能轉動;更不是那隨意舒卷的草席。“我”雍容嫻雅,怎能做沒有威儀的事?那些可惡的小人欺辱“我”,只有“我”自己獨自對抗黑暗?!拔摇辈幌胂颥F(xiàn)實屈服,卻也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只有一聲聲嘆息和無盡暗淡的日月作伴。
整體來看,第一章以《柏舟》的傳統(tǒng)“泛彼柏舟”起興,雖然并沒有明確憂愁的原因,孤苦無依之感卻通過兩個“泛”字渲染得極為濃烈。第二章和第三章通過“鑒”“石”“席”等意象由內心到外貌儀態(tài)(據(jù)大多數(shù)學者注解)寫出了“我”的堅定不移。第四章怒斥“群小”對自己的侮辱與陷害,點出“我”憂愁的來源和現(xiàn)在的困境,“欲去不得去,欲歸無所歸” ②,極度渲染自己的委屈怨憤。
針對這首詩,方玉潤列舉了三個看法:“《小序》曰:言仁而不遇也?!洞笮颉匪煲孕l(wèi)頃公實之,《集傳》更疑為莊姜詩。” ③但這只是這些政治家借助此詩來表達自己立場的言論。此外亦有朝鮮的風君說、日本的專一其志說、楊簡的君子操守說等,都不足以立。以教化之名將所有詩都歸于周文王等人的政治事件是一種偏激片面的解釋,但是單從字面看,不論是程俊英和蔣見光先生提出的怨婦詩,還是毛序的“言仁而不遇”,抑或是方玉潤的“邶國賢臣憂讒畏譏的詩” ④、朱熹的婦人不得于其夫說,都承認此詩中最基本的情緒:憂慮后的堅定。從前兩章看,“我”有隱憂,夜不能寐,心不能容,也無人理解傾訴。但其實,從一開始“柏舟”這一意象就表明了作者孤獨而又堅定的態(tài)度。
俞平伯也予以高度評價:“這詩……五章一氣呵成,娓娓而下,將胸中之愁思,身世之飄零,婉轉申訴出來。通篇措辭委婉幽抑,取喻起興細巧工密,在素樸的詩經(jīng)中是不易多得之作。” ⑤《詩經(jīng)》總305篇,除去笙詩6首已佚(或為有目無詞),大都樸素不見華麗,而此詩全篇幾乎通用比喻,心中感情之濃烈充斥于字里行間,如被小堤壩阻擋的滔滔江水,翻騰之力甚至更濃。雖較為婉轉幽怨,卻不亞于一腔熱血的豪放之作。
《柏舟》的第二章云: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這句話寫出作者自己內心的愁苦卻又無處訴說的處境:本來在夫家受盡屈辱,想回到娘家尋求溫暖,而自己的兄弟聽到自己不幸遭遇的訴苦,不但不安慰幫助,反而“逢彼之怒”,“不可以據(jù)”,與外人站在一起,讓“我”不免覺得失望至極。這一章將上一章的孤苦無依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似乎將人逼到了絕路。傳統(tǒng)的訓詁中,“鑒”訓為鏡子。對于這句話,韓詩說“茹”是可能借為“洳”,漸濕義,應是鏡子可以用嘴哈氣而使其昏暗不明;高亨《詩經(jīng)今注》認為是鏡子可以擦去污垢而“我”內心的憂愁卻不能消除 ⑥;而錢鐘書則依據(jù)《廣雅》中的“茹,食也”認為這句話是強調鏡子的承載之大。以朱國偉為首的學者提出不同看法,他們將“鑒”訓為“盛冰或水的容器”,認為“意即我心匪鑒,不可以容冰,同時暗喻周圍人冷酷無情” ⑦。這一看法另立新說,頗耐人尋味。按“鏡子”與“容器”兩種說法都值得參考。
第三章尤為表現(xiàn)出主人公的心理,作者反躬自省,自己并無過錯,雖然前面憂慮苦楚無以訴諸,但自己的心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各家傳、箋等都解釋為石頭與草席的并列比喻,但其實石和席這兩比喻的關系并不密切,此“石”應為“軹”的假借字?!笆蓖ā磅拧保拜T”通“只”,“跖”“只”音同,故“石”可通“軹” ⑧所謂“軹”即車輪的組成部分,有時也代指車輪。而在先秦時期,“席”“輪”并用可用來比喻男女之愛。如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傳·繆和》篇:“故其在《詩》曰:‘女弄不敝衣常,士弄不敝車輛,無千歲之國,無百歲之家,無十歲之能?!?⑨《戰(zhàn)國策》中又有江乙說安陵君為“嬖女不敝席,寵臣不避軒” ⑩,“避”當為“敝”。毫無疑問,“輪”是可以轉動的,再加上這種做法風靡一時,根據(jù)此背景可以推出“石”應為假借。若是將“石”與“席”并列,“石”字的“不可轉”之感則過于牽強?!巴x棣棣,不可選也”一說“威儀逮逮”(《禮記》),又說“不可算也”(《詩考》引《漢書·朱穆傳》注)。從這一章的排比來看,前兩句都表明了作者內心的堅毅,因而最后一句也應承接這種氣勢,說明從神態(tài)容貌上也十分堅定。對此,林義光的“選讀為巽。巽者卑伏撓屈之意” ?似乎更有參考性。但不論是何種解釋、哪個字,最終都歸結于立心不可移這一點。
(二)《鄘風·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這首詩大意就是一段表白:那垂發(fā)齊眉的少年,“我”心中的人兒,是“我”這輩子都傾慕的對象,至死不會變心!
這是一位少女要求婚姻自由,向家庭表示違抗的詩。?但毛公等人好像總喜歡把民間真摯的感情小詩牽強附會成統(tǒng)治集團的“貞節(jié)牌坊”:“柏舟,共姜自誓也?!??朱熹《詩集傳》:“舊說以為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故共姜作此以自誓。言柏舟則在彼中河,兩髦則實我之匹,雖至于死,誓無他心。母之于我,覆育之恩如天罔極,而何其不諒我之心乎?” ?于是這一說法馬上就被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駁倒,認為與《史記》有出入,“不可以事實之” ?。
從字面來看,整首詩體現(xiàn)了“我”對這個男子的專一,非他不嫁,認為母親不體諒“我”,上天也戲弄“我”,強烈追求愛情自由與婚姻自由,看起來“囂張跋扈”。發(fā)死誓,“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重復了兩次,語氣詞在整篇文章中也占有一定比重,不同于其他敘事抒情詩,充分體現(xiàn)了主人公對于事情的直接情感表達。
至于“母也天只!不諒人只”一句,按諸多解說,“只”為語氣詞。毫無疑問這兩句是全詩最出彩的句子,但也是最有爭議的句子,其爭論點就在于“天”字應如何理解。對于“天”一字的解釋,一說為父親。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因而有學者認為是以父為天,這里的“天”就是指父親,與母親剛好相連相對。其實,“不及父者,疑時獨母在,或非父意耳” ?,強行與父親扯上關系實為不明智之舉。朱熹在《詩集傳》甚至指出沒有提到父親的原因:或是父親并不阻攔這門親事,或是父親已經(jīng)不在。對于這個這一問題學術界尚沒有定論,但有無父親對于整體詩意的理解并不影響,因為只要是阻撓勢力都是要反抗的對象。
現(xiàn)代學者王志、張齊迎認為這是一名女子愛上船夫的誓詞,文中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在彼河側”就是對船夫擺渡生活的經(jīng)典描寫。并且王、張二人認為,現(xiàn)代學者對《鄘風·柏舟》的研究有所疏漏,因為他們對“髧彼兩髦”的注釋似乎都不夠準確。他們幾乎統(tǒng)一地解釋為古代未成年男子的發(fā)型:前額頭發(fā)披向兩邊,長度與眉毛相齊,額后的頭發(fā)則扎成兩塔并左右分開,稱為兩髦。這些學者關于“髧”的解釋是正確的,但于“髦”的解釋卻不一定正確。王、張認為,毛傳即指出“髦”乃是一種飾品。而且,正因為這一飾物是用來“事父母”的,所以《禮記·玉藻》說“親沒不髦”,“髦”自當理解為感恩的發(fā)飾為佳。?鄭玄也曾指出,東漢時這一飾品已經(jīng)銷聲匿跡,自己并不知其形貌。而他熱愛勞動、對父母的感恩之心,才是女子對愛人信任、讓父母放心的資本。這一說法似乎比以往的觀點更加有說服力。
《鄘風·柏舟》作為《詩經(jīng)》中最為著名的愛情詩篇之一,經(jīng)常被今人誤認為是在描寫早戀。但這種說法好像既不合乎《柏舟》的內容,也不合乎《詩經(jīng)》時代的歷史生活,是錯誤的。王、張二人因而依舊支持毛詩的觀點,并論述了共姜緣何不肯再嫁:在春秋時期,雖然出現(xiàn)了婦女應該從一而終的某些言論,但女子為一男子守貞節(jié)的意識還是十分淡薄的,婦女改嫁的限制也沒有《喪服傳》所說那樣嚴密。?他們將其不二嫁的原因歸結為對丈夫的愛,一種無法釋懷的愛。而這無法釋懷的愛,就強烈地表現(xiàn)在她對共伯那種“髧彼兩髦”的尊敬與懷念上,這才是孔子所認同的愛情觀與倫理觀——沒有露骨的纏綿悱惻,也不是后人肆意粉飾的道德形象,其教化的意義自然也不是后世那些開口閉口都是文君子健的才子佳人類文學作品所能比擬的。
顯然,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必然是在訴說作者的故事與情感,而只有將“髦”訓為感恩的發(fā)飾才有故事邏輯順暢的可能。毛公等人對詩旨的論說雖然將詩篇的主旨“升華”,卻全然不顧詩的本意而強行扭曲為自己的政治理論,除了對個別字的考據(jù),其余都不足以信。
二、兩篇《柏舟》的同與異
繼宋人李樗之后,錢鐘書等人也經(jīng)常把《邶風·柏舟》與屈原的《離騷》相比較,認為“然(《柏舟》)尚是剪而不斷之情,《離騷》亦兼理而愈斷之況” ?。但《柏舟》與《離騷》的比較實則跨度太大,兩篇《柏舟》的比較更能說明一些潛在問題。
(一)相同的自由追求
對比來看,兩篇《柏舟》均以“泛彼柏舟”起興,并分別以發(fā)死誓、比喻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堅定不移:《邶風·柏舟》雖然感嘆于自己的處境卻不給人柔弱之感,《鄘風·柏舟》更是以誓詞擲地有聲。不論所吟詠的對象是什么,作者又是誰,“柏舟”這個意象與全文內容都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同一種情緒。
另一面,兩篇《柏舟》都寫出了女子細膩的內心世界,給人翻騰濃烈之感,想要沖破環(huán)境給自己帶來的禁錮,追求自由。而不論是《邶風·柏舟》中自己對于戀愛自由的向往和禮教限制的矛盾,還是《鄘風·柏舟》中婚姻后的瑣碎與感情問題,都是當時兩地女性人生中的重大轉折點。邶、鄘兩風中,不乏主張戀愛自由的詩,如《邶風·靜女》《鄘風·桑中》等,都體現(xiàn)了開放的戀愛習俗。但是《周禮·地官·媒氏》載:“媒氏掌萬民之判。” ?此時媒人等已經(jīng)開始約束婚戀。一邊是西周剛剛建立的理性制度,一邊是本身大膽直率的自由戀愛觀念,造成了女性的矛盾心情和想要沖破牢籠的強烈反抗。
(二)不同的女性形象
1.形式上
《邶風·柏舟》篇幅較長,整篇以女子的角度描寫事情的經(jīng)過及感受,很少有語氣詞,更像是一個女子的內心獨白或日記。前三章是情感激烈,急于抒發(fā),從內心到面貌無一不是堅定的態(tài)度;直到后面才點明自己的憂愁是什么,又從何而來。且多用比喻,幾乎每一章都有表現(xiàn)自己內心的意象。而且在這篇文章中的女子,展現(xiàn)出的形象并非是傳統(tǒng)的女子,一個“酒”字表現(xiàn)了主人公并非僅僅是個弱女子,亦有豪放的一面,卻未必瀟灑,因為“我心匪鑒”,而諸多的意象也從側面反映出女子是有一定文化底蘊的。
另一面,《鄘風·柏舟》則篇幅簡短,除了后兩句幾乎是以吶喊的口吻發(fā)出的感嘆,沒有其他對于自己內心世界的更多表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心上人的輪廓和意象的開頭。不同于《邶風·柏舟》,這一篇中的女子更加豁達爽朗,直抒胸臆,沒有許多的修辭和各種意象,直接陳述,自己的感情毫無隱瞞的迸發(fā)出來?!摆刂壅Z言委婉曲折,如山間溪水;此詩語言一泄無余,如大河奔流。” ?
2.情感表達上
《邶風·柏舟》中提到“慍于群小”“受侮不少”,可見是一位被丈夫傷了心、又被群妾欺負,回到娘家也沒有人理解同情的苦命婦女。她受盡委屈,以男子為中心的婚姻觀讓她如柏舟一般孤苦無依,但也如柏舟內心堅定,決不屈從于任何人。此詩在情感表達上充滿了痛苦與壓抑,內心千瘡百孔,深沉而無法言說的苦悶與復雜堆積在心里,又如鯁在喉,讓人同情之至。
而《鄘風·柏舟》中的女子,不論心上人是不是未成年的小兒郎,幾句鏗鏘有力的愛情誓詞都表現(xiàn)出女子沒有已婚婦人的內心深沉,只是抒發(fā)內心的堅定感情,單一而真實,純粹而沒有顧慮,迸發(fā)有力。以一個心靈上年輕有活力的女主人公來迸發(fā)強烈的感情,容易引起共鳴,有力量和期待?!爸朗该宜薄爸朗该翼焙籼鞊尩氐念B強反抗體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對于愛情的熾熱與渴望,也是對于自己愛情的捍衛(wèi)。
三、殷商遺民文化心理
(一)殷商文化的繼承
武王滅商以后,因為古時滅國不滅嗣的“內定規(guī)矩”而將殷商的遺脈封在以衛(wèi)和宋為主要代表的黃河下游,并用自家宗族將其團團圍住?!稘h書·地理志》:“河內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為三國,詩風邶、庸、衛(wèi)國是也?!??后來由于對殷商故都以及武庚的三分思慮,又將衛(wèi)一分為三:鄘、邶、衛(wèi),是為三監(jiān)。《史記·周本紀第四》載:“武王為殷初未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但隨著周公旦的“平三監(jiān)”,鄘、邶隨即被衛(wèi)國吞并,獨立的時間并不長。因而自春秋時起,很多人便將這三風合為一卷,諸多學者都沿襲這一“傳統(tǒng)”。
1.對自由的向往
據(jù)殷墟墓葬考古來看,商朝男女合葬的幾率并不大,墓與墓之間有明顯的獨立性,是松散的一夫一妻制。因為比較接近原始社會,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氏族社會的女子地位,女子的獨立性十分顯著。且在殷商時期,男女戀愛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約束,“有桑間璞上之阻,男女亦巫聚會,聲色生焉” ?。邶、鄘作為殷的舊都,使《邶風·柏舟》與《鄘風·柏舟》中的女主人公都展現(xiàn)了性格率真、看起來“張揚跋扈”的性格,對自由的追求毫不掩飾,體現(xiàn)了殷商時期自由戀愛、沒有束縛的習俗遺留。
2.崇尚武力
商人在歌頌祖先時尤為注重對武功的描繪,如《詩經(jīng)》中《商頌·玄鳥》《商頌·長發(fā)》《商頌·殷武》三首在頌揚殷人先王先公事跡時,都把烈祖武力奪取并統(tǒng)治天下的豐功偉績作為重點。受此影響,兩篇《柏舟》對審美標準都定在骨骼健碩的陽剛之美上?!囤L·柏舟》中凸顯出“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鄘風·柏舟》中女子的心上人也是一個具有陽剛氣息的船夫。
由此可見,由于西周入鄉(xiāng)隨俗的政策保留了商人的民間習俗,使其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延續(xù)與繼承。而殷商時期的人性自由和陽剛的審美追求對兩篇《柏舟》都有或多或少的影響。
(二)西周文化的沖擊
現(xiàn)在的很多學者因為這一“傳統(tǒng)”也將鄘風、邶風與衛(wèi)風作為一個整體研究,實則忽視了其中的差別。鄘、邶雖然同為殷商故地,被周室監(jiān)察,但在康叔一統(tǒng)之前并非一體。一棵樹上的每一片葉子尚且不同,如果都按照一個地區(qū)、一種文化來看,則違背了萬物的特殊性。正如清朝方玉潤所說:“愚謂邶自有詩,特世無可考,故詩難證實。諸家又泥古《序》,篇篇以衛(wèi)事實之,致令邶詩無一存者,而乃謂徒存其名也,豈不過哉!” ?邶、鄘的文化雖沒有多少可以考證的材料,但就這樣抹掉兩地的獨特文化,更是另一種人為的文化消失。
由于邶、鄘、衛(wèi)都是殷商遺脈,因而許多文化繼承是相同的。漢代孔穎達也曾說“風俗雖異,美刺則同,依其作之先后,故以《邶》、《鄘》先之《衛(wèi)》也” ?。雖然文化相通,但不可否認也有風俗的異。由于周王朝的建立與興起和一分為三的管制制度等原因,邶與鄘接受著不同程度上的文化沖擊,外化于詩中成為鄘風、邶風與衛(wèi)風。對于三風分編的原因,學術界現(xiàn)有作詩者所屬之國說,邶、鄘、衛(wèi)皆自有詩說,不可知說,音樂曲調不同說等,都難以成立。“至于《鄘風》則雜商周之俗,但比較而言,《鄘風》所染之殷商習俗較《邶風》略淡,而較《衛(wèi)風》為濃?!??
1.上帝的隕落
商對于天人相通極其看重,對上帝的迷信也是極為深刻的。《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不論是軍事、祭祀、災事還是喪事等等,他們總要在獸骨龜甲上占卜吉兇,對巫也極為敬重,認為巫能通天地鬼神。從“巫”字的構造便能推測出這一職業(yè)在當時的重要性。到了西周時,由于吸取商王朝覆滅的經(jīng)驗,統(tǒng)治者開始提倡血緣的親近,因德而敬天子。人們不再“崇天尚鬼”,更多的是“敬德保民”的思想,回歸現(xiàn)實。
對于商周兩種文化的碰撞,《鄘風·柏舟》的女子敢于說出“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在注重自身感情的基礎上也表達了自己對上天有所不滿的情緒;而《邶風·柏舟》中的主人公卻并無對于上天的怨恨或是不滿,只有“日居月諸,胡迭而微”的絕望感??梢娕c邶地相比較,當時鄘地對于上天機械性地盲目崇拜已經(jīng)漸趨瓦解,更多的接受了西周蓬勃的新生文化。
2.感官體驗被禮法取代
“商人成熟的感官和對感官體驗的熱愛,使其對自身情志的合理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在構建禮儀過程中注意到了將自身的情感需要與禮儀表現(xiàn)結合起來?!??由于味覺的蘇醒和對強烈感官刺激的追求,殷商是一個恣意放縱的時代,如商禮就充分踐行了以人為中心。相對于商朝而言,西周吸取教訓更加注重禮法,形成不可撼動的“親親”宗法制。《邶風·柏舟》整篇沒有一句涉及禮法制度,更像是一個苦命婦女的情感日記,通篇都在表達自己的感傷不幸,最后是自己想要反抗卻無力改變處境的沉重;《鄘風·柏舟》則在吶喊自由的時候側面反映了父母、禮法對于自己婚戀的重要性,說明自己的婚姻必須有父母點頭。
由上可見,雖然兩地都對殷商的習俗有所繼承,但鄘風比邶風有更多揚棄的地方。以殷商習俗遺留的程度來看,《詩經(jīng)》中《邶風》《鄘風》《衛(wèi)風》為其由深到淺的排序。
四、結論
綜上所述,處于商周交替之際的邶、鄘兩地作為殷商的遺脈在一定程度上依舊保持著某種共鳴,而對于《鄘風·柏舟》和《邶風·柏舟》不同的原因,大致是鄘、邶兩個殷商舊地在面對周文化的沖擊而做出的不同程度上的妥協(xié)。一面是自身留下的殷商習俗,一面是西周剛剛建立的新興文化,二者的碰撞在鄘、邶兩地留下了不同程度的痕跡,外化于社會現(xiàn)象,成就了兩篇不同的《柏舟》。
注釋:
①劉樹勝:《〈離騷〉的前驅——〈邶風·柏舟〉臆說》,《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11年第26卷第10期,第23頁。
②⑤程俊英、蔣見光:《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68頁。
③(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1頁。
④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67頁。
⑥高亨注:《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6頁。
⑦⑧朱國偉:《〈詩經(jīng)·邶風·柏舟〉詩義新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
⑨宋立林:《讀帛書〈繆和〉札記》,《周易研究》2007年第5期,第13頁。
⑩(漢)高誘注,(清)黃丕烈札記:《戰(zhàn)國策》卷十四, 士禮居黃氏覆剡川姚氏本,第178頁。
?(清)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31頁。
??程俊英、蔣見光:《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32頁。
?(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3頁。
??轉引自程俊英、蔣見光:《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33頁。
?(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3頁。
??王志、張齊迎:《〈鄘風·柏舟〉新解》,《華夏文化論壇》2009年版。
?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84頁。
?(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579頁。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47頁。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7頁。
?(漢)班固:《漢書·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65頁。
?(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0頁。
?晁福林:《贊美憂愁:論上博簡〈詩論〉關于〈詩·柏舟〉的評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王偉:《論邶、鄘、衛(wèi)三風的稱名之異及編次意義》,《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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