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沒辦法忽略天上的那個月亮，若月亮沒出現(xiàn)，我們就到處尋找。當我們找到月亮的時候，月亮正在被換掉，那我們就看看月亮是怎樣被換的吧。

——陳小米

1

人們早已察覺月亮不對勁，本是月亮最大最圓最亮的時候，它卻像枚縮水的龍眼干，皺皺小小，暗淡無光。

月亮老舊破損，人們打算重新加工一遍月亮。建筑隊伍聚集在月亮旁邊，他們在月亮上鏟掉一大片厚厚的已凋謝的太陽花，清理藏污納垢的月亮河床，捕捉干涸月海里大量來自地球的寄居蟹，對月亮的幾大火山口進行疏通。

裝修工人又像剝洋蔥皮一樣剝月亮，嘗試把月亮外表氧化的部分去除，以為可以剝出一個新月亮，但每次剝出來的月亮都只顯露短暫的光明，很快又暗淡了。月亮被剝掉幾層皮后，瘦小了。

接著給月亮刷新的油漆，又使用大量的熒光粉填涂在凹凸不平的月表。裝扮一新的月亮重新展示在人們眼前，乍一看物美價廉，再看，效果很一般。仰望月亮的人們緊鎖眉頭，不滿意，給差評，什么意見都有。不用半天時間，關于月亮的投訴便已多達30萬條。

就在人們對著月亮指指點點時，他們一起看見月亮掉下去了。所有人都是當事人，都可以作證，大家有目共睹。

從此，沒有月亮的人間，萬物皆受牽連。地表的海洋是死的，海水一天比一天臭。風不吹了，大雨只在局部地區(qū)下到一直漲洪水，兩極的冰山塌得沒有了山的形狀。魚浮在水面唉聲嘆氣，鳥落在地面焦慮不安，花朵剛開就凋謝，水果一個都結不出來。風箏不飛了，游泳池干涸了，演唱會延期了，再也不見人山人海。那些倒霉的人，更把金融危機、疫情、戰(zhàn)亂、污染等都歸結于是月亮惹的禍，雖然證據不足。

月亮丟失后，人們第一時間便急急忙忙去尋月了。他們拿著月亮的舊照，帶著幾條嗅覺靈敏的大狗，劃著船，朝著監(jiān)控拍到的月亮掉落的方向找尋。他們打著探照燈，用好幾張結實的漁網，從銀河的上游到下游一路捕撈。就在月亮沉沒的一帶，不斷撈上來一些鮮活的彗星和小行星，都不是人類想要的，就放生了。

其實月亮并未遠去，就在原來的軌道上，只是它卡住不動，像故意把自己藏起來一樣。月亮明明就在他們旁邊，卻一次次擦身而過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大船觸礁月亮，他們都不確定那是月亮，拿著月亮的照片比對了很久。

月亮就這樣融在宇宙里，很黑，很暗，任憑太陽怎么照，它就是不亮。

2

從此，沒人記得月亮被翻新過多少回。月亮修好了，掛在天空，沒多久又黑得找不到了——于是，地里的甘蔗又不甜了，泥里芋頭又不沙了，樹上的柚子皮又長厚了，人們又不快樂了。

人們很早就已經著手制作一個備用的月亮，現(xiàn)在，換月亮已迫在眉睫。

最初用來制作月亮的材料是海水和沙礫，又添加了石油、玻璃、鐵、木料、石灰、海藻泥、火山灰、氧氣、面粉、純牛奶、蜂蜜等輔料。當天上的月亮勉強還可以用的時候，地上造月這件事就不怎么被重視，工人工作的時候磨磨蹭蹭，一邊干活一邊聊天，中途開小差，常常去干其他事情。因為原材料不夠用而停工的次數(shù)也不少，新月亮在建造的過程中多次面臨爛尾的風險。

一個未完成的月亮在擁擠的城市里是被居民嫌棄的，它太圓了，又太巨大，到處滾動，礙事，占地方。人們將它挪來挪去，它占領過公路，堵塞過河流，從購物廣場滾到游樂場，從游樂場滾到飛機場，無論到哪兒，都沒人愿意收留它。

直到前不久，人類親眼見到天上的月亮徹底壞掉，才急急忙忙到處尋找已遺失多年的人造月亮。那個半成品在無人區(qū)的垃圾堆里被扒出來，它太臟了，表面覆蓋著濕滑的苔蘚，長滿雜草，薔薇花的藤蔓像毛線般纏繞著它，真令人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新月亮還是舊月亮。

人們用大火烤人造月亮，把它烤燙，烤熟，人造月亮表面的附屬物——億萬只斷翅的飛蛾、早已枯萎的薔薇、龍卷風卷來的垃圾之類的都消失殆盡，等到人造月亮變得透亮，再將它放進海水冷卻，最后用砂紙多次打磨，整個新月亮的制作就完成了一大半。

要替代天上的月亮，就要求人造月亮表面的紋路都要吻合，如同復制那樣，這種困難的事情也就只有人類愿意干了。地球上有一半的工廠都在趕工月亮的零配件，一塊塊組裝月亮的零配件像零碎的積木，用來拼湊月表的紋路。

3

地上的人在趕制新月亮，而另一邊，天上的人在拆老月亮。

拆月亮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沒有之一。人們普遍認為月亮是宇宙里長出來的一只土豆，那就當挖一個土豆那樣挖掘月亮。每當夜幕降臨，大約晚上7點鐘開始，往月亮的方向，肉眼可見幾百輛挖掘機，那些都是嶄新的名牌挖掘機，它們有秩序地排成一條線，從天邊的黑幕蜿蜒而上，在月亮附近轟隆隆地工作。

越來越多的挖掘機同時在夜空工作，這對環(huán)境的影響非常大。人類眼睜睜看著宇宙幕布被扯出褶皺，銀河旋渦被迫逆流，行星改變了運行軌跡，星座結構散架坍塌。

挖著挖著，人們發(fā)現(xiàn)月亮像一枚堅果，有著椰子一樣堅硬的外殼，外殼硬而不太厚，里面包裹的是像熟透的牛油果肉般的月泥。用鉆機打開月殼以后，挖掘機一勺一勺地挖月泥，一切就變得很容易，一天能挖掉一大塊月亮，過程像在挖冰激凌球。月泥營養(yǎng)豐富，但味道很苦，無法食用。它們被暫存在地球，既可以成為制作新月亮的材料，也可以用來堵洪水，填埋廢棄的魚池，修路和建造房子。

還總有人連夜去搬運一大堆月泥回家種菜。雖然大家都遵守法律規(guī)定，在月下佩戴安全帽并且不穿拖鞋，城管依然會不斷地出來遣散聚集的人群，請求大家不要在施工的月亮下方逗留，因為即使戴了厚厚的安全帽，也已經有人被月亮碎片砸暈。

天上的月亮很快就被挖空了。那些日子，防空警報開到最響亮，提醒大家預防月亮從天上墜落——沒人能計算出月亮墜落的路徑，那或許會是一場超級災難。

人們囤積足夠的食物，待在家里不出門。飛機、火車停運，只有地鐵還在繁忙運輸。一夜之間，人類像是從這顆星球上消失了一樣，地面空空蕩蕩，路上一個人、一輛車都沒有，公路兩邊的垃圾桶也是空的。

大家都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臺風登陸之前，全世界同時停電。人們在家里隔離了有一段時間，冰箱里的食物基本吃空。就在那一天，月亮從天上墜落了。它像個蘑菇干在風中翻滾，沒多久就掉到了地上，位置是在某座城市的中央。整座城市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星塵，所幸沒人受傷，沒人失蹤，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氣。

掉下來的是已被挖空的月亮的殼，馬蜂窩似的一個洞連著一個洞。人們看著被挖得面目全非的月亮，真不敢相信它曾高高在上。與此同時，飛機起飛，公路開始堵車，菜市場開張，超市的貨架又擺得滿滿的，人們恢復了自由。

4

舊月亮可算是拆下來了，新月亮被連夜運往宇宙深處的空缺位置。那是一只印滿人類痕跡的新月亮，是宇宙中最新鮮的產物，生產日期是前幾天才燙上去的。它裹滿錫箔紙，等安全運至太空才能拆封。

那畢竟是人造月亮，如果是真月亮，只要輕輕一推，它便會自動滑進軌道，假月亮就不行。

地上的人一直瞅著天上的人在掛月亮，見一直掛不上去，便想好差評該怎么寫了。月亮像顆湯圓，不斷滑溜溜地從它的軌道上脫離?，F(xiàn)在，掛月亮才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沒有之一。工人罵罵咧咧——在月亮掛好之前，他們既拿不到工資也沒有休假，后悔當初哪來的自信硬是加速把舊月亮拆掉。

人類嘗試了多種多樣的方法：把放置月亮的地基挖深，在掛好月亮之后用水泥或螺絲來固定，用特大號的掛鉤懸掛月亮，用電焊機把月亮焊進宇宙，用針線把月亮縫在夜幕上……

每次新月亮勉強安裝好了，很快又不行了。月亮歪了，月亮掉下來了，已經不是什么新聞。保安輪流在月亮下面守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觀察月亮會不會又要出什么事，一不對勁立馬報警。

最后月亮是怎么掛好的？用膠水粘的。膠水必須是環(huán)保的，用煮熟的糯米混著土豆泥制作而成。把倉庫里的陳糯米和發(fā)芽的土豆煮爛，放進干枯的海里攪拌，整個月亮泡在膠水的海洋來回滾動，泡三個夏天，直到整個月亮充分吸收了膠水。

天上掛月亮的位置也涂上厚實的膠水。濕黏黏的新月亮重新被運到天上，不用一秒的時間，月亮就粘在人們畫圈的地方，一動不動了。人們紛紛打賭月亮很快又要掉下來，但是月亮始終一動不動。

5

人類前前后后花了一個半世紀那么長的時間換月成功。如今是收尾階段，天空逐漸恢復寧靜，挖掘機全部撤回，最后是所剩無幾的幾個工人用泡沫修補宇宙裂縫，讓星座恢復原貌，最后用軋路機把滿是褶皺的天幕軋平整。

新?lián)Q的大月亮每當夜晚便占據夜空。它看上去馬馬虎虎，像人類隨便畫的一幅畫。不過它依然是夜空的焦點，很圓，制作的時候是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而月亮下的人間，萬物與新月適應，人口穩(wěn)定，海洋生物數(shù)據正常，麥田產量恢復，成熟的瓜果直徑和以前相差無幾，向日葵開的花朵是金黃色，番茄熟透的時候是大紅色，一切都令人滿意。

新月亮依然有點黏糊糊的，它表面的膠水一直未干透，容易粘住各種東西，每隔一些日子就需要人類上去清理。再后來，膠水又干了一些，人類便在月表涂上一層薄薄的橄欖油。

慢慢地，月亮不再那么粘了，人類就不怎么需要到月亮上面去打掃了。

再后來，人類逐漸忘記頭頂上那個月亮壞掉過，更換過。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