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和汪萍走進大堂,大堂里閃爍著高檔大理石的光澤。于承的右肩和汪萍的左肩一高一低,相距兩只拳頭的樣子。兩人之間沒有親密舉動,判斷不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是,在大堂經(jīng)理看來,他所望到的男女,不管是啥關(guān)系,既然他們在向這里走來,走向過道的那頭,那么,都在走向關(guān)系不一般的路上——除非他們是夫妻,關(guān)系本來就不一般。
這一天,汪萍穿著寬松罩衫、純白裙裝;于承穿著望上去很柔軟的塔夫綢面料夾克衫,夾克衫的左袖上裝飾著口袋。大堂經(jīng)理覺得汪萍的著裝既養(yǎng)眼又素雅,而于承的著裝則是休閑、隨意的。
平時,面對向他走來的每一對歲數(shù)落差不大的男女,大堂經(jīng)理基本能判斷出他們是不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他們的體態(tài)和神情是很松弛的,有時,他們甚至?xí)屵@種松弛呈現(xiàn)出一份冷漠和陌生,更有甚者,會邊走來邊相互爭吵。
而于承和汪萍是不一樣的,望上去,他們的神情和體態(tài)盡管是放松的,可這松里還是有著一種“緊”,這種“緊”,有經(jīng)驗的人是望得出來的,它體現(xiàn)在兩人的只走不說里,體現(xiàn)在兩人不太舒張的表情里,當(dāng)然,也體現(xiàn)在兩人相隔兩只拳頭的距離里。
可是,這種“緊”也像是一根無形的線,牽連著兩人,使兩人在某些方面有了一致性,比如,即使中間隔著兩只拳頭的距離,可他們在走動時,都有著靠向、靠近對方的體態(tài),兩人的步伐幾乎是一致的,兩人的面孔上似乎也都有著迎合對方的微妙神態(tài)。在這種神態(tài)里,眼神特別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出他們寄予對方的幻想、期許。
現(xiàn)在,于承和汪萍之間正有著這么一種“緊”,這么一根無形的線。某種急迫隱藏在他們的體態(tài)、神態(tài)、腳步的一致性里,隱藏得深深的,所以,他們望上去卻是放松的。
基于這些,大堂經(jīng)理實際上已基本判斷出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墒?,錯了!假使汪萍的衣裳沒有換,她和于承之間的關(guān)系,在大堂經(jīng)理的眼里,肯定是另一種更直觀、更明顯的關(guān)系。今天,她換下了裸粉色系的蕾絲邊上衣、條紋褲、魚嘴鞋,洗去了頰彩和眼影,也洗凈了灰米色指甲,然后換上寬松罩衫、純白裙裝、休閑樂福鞋。
是成剛讓她換的。成剛對她說,你現(xiàn)在的身份刷新了,你現(xiàn)在是我公司的出納,還是我的表妹,所以,你穿上我給你買的衣裳和鞋子,也把面孔好好洗一洗。
汪萍的著裝和打扮就走上了成剛給她定下的淡雅大方、質(zhì)樸美麗的路線。在這身著裝和打扮中,最“硬核”的是她胸前掛的鋯石火蜥蜴吊墜和左手腕上戴的手鐲形腕表,這兩樣?xùn)|西都是成剛給的。那腕表精鋼表身,咖啡色鱷魚皮表帶。成剛還告訴汪萍,這表具有50米防水功能,今天的事辦成,這表就不要摘下來了。
汪萍成了一個時髦優(yōu)雅的城市姑娘。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成剛對汪萍裝扮上的提議,立刻讓汪萍“出圈”了,一下子離開了她的小姐妹隊伍。
于承和汪萍走過羅馬式穹頂?shù)拇筇?,拐進了一個寬寬的走廊。走廊的兩面是磚墻,上面有著精美的花卉蟲鳥圖案。接近走廊盡頭的一側(cè),有一個不大的飲品屋,門口里側(cè)有一個姑娘在向他們含笑致意,她穿著月白琵琶襟上衣,黑褲腳上鑲著黑色的絳子。
于承問汪萍,進去坐一歇?
汪萍點頭,她不可能不答應(yīng)。走出成剛公司的一瞬間,她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成剛交出去了,交給了于承。她已經(jīng)不由自主了。成剛是在自己的公司里交出汪萍的。他先讓汪萍提前好幾個鐘頭來到他公司,還用一本正經(jīng)的聲氣對汪萍說,你這是體驗生活。當(dāng)那個真出納、蘇北婦女離開座位后,汪萍坐了上去,對成剛說,像嗎像嗎?我是不是應(yīng)該在這里先做上一段時間的真出納和你的真表妹?成剛笑了,他覺得帶汪萍來公司“體驗生活”或許是多此一舉了。不過在心里,他還是為自己的舉動辯護了一下:說讓汪萍“體驗生活”可能是一句戲語,可是,在見于承前,盡量讓汪萍離開她原來的那個環(huán)境長遠一點兒,倒是真的。
兩人進了飲品屋。飲品屋北側(cè)的古銅色鐵藝護欄邊還有一處不小的院子式的空間,里頭有一架滑梯、一片林子,還有一只紅木圈臺,上面放著可樂機、榨汁機等。沒一歇,一個穿著紅色機車馬甲的男服務(wù)生在圈臺上拿起幾杯飲料,放到左手端著的托盤里,然后走到滑梯邊,把兩杯飲料放到滑梯上?;萃匣瑒悠饋?,那兩杯飲料升到了酒店二樓客房的公共平臺。男服務(wù)生又端著托盤穿過鐵藝護欄中間敞開著的過道,來到于承和汪萍坐著的卡座邊。穿琵琶襟上衣的姑娘從男服務(wù)生的托盤上拿下兩杯特調(diào)飲料,放到于承和汪萍之間的大理石茶幾上。
于承和汪萍周圍散發(fā)著各種飲料混合在一起的清香。于承低頭望茶幾上塑封的小吃單子,點了幾樣小吃。
于承對汪萍說,在成剛公司上班很忙吧?他生意還不錯的。汪萍說,不算忙。
如果在往常,講瞎話時,汪萍會笑。這次,她也想笑,可她屏牢不笑。成剛是她兩年多的??土?,小姐妹都已經(jīng)把他叫作“汪萍的老公”了。可今天,“汪萍的老公”卻讓她換了衣裳,跟于承出來了,講是代成剛?cè)ビ诔械霓k公室簽合同。成剛還拍著她的肩胛說,怎么簽得成,你動腦筋。汪萍打掉他的手,說,你哪像我的“老公”?讓我動不該動的腦筋!
講是這么講,汪萍還是跟于承出來了。
于承說,成剛做啥把你這個表妹藏得那么深……
汪萍突然想起,成剛對她還有另一個特別的交代:你必須要有矜持的樣子,同時,還要另外做出一個樣子,就是你是個很聽老板話的人。這兩個樣子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對于成剛講的這兩個樣子,汪萍覺得要完成它們是有難度的,是很難把這兩個樣子拿捏到一起的。盡管覺得很難,可她還是要朝這個方向努力。她說,坐一歇,我就回轉(zhuǎn)吧?
她講得很慢,吞吞吐吐,配合著她語速的是她的表情:她目光低垂,面孔上露出羞澀的神情。于承面孔上則露出疑惑的神情,不過這神情很快消失,他說,好。
汪萍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自己做得過頭了,矜持的度,真的不太好把握。不過,她是一個聰明、機敏的人,立刻開始了不露痕跡的補救。她說,不過,還要去你辦公室辦正事。我不能把我哥的話當(dāng)一陣風(fēng)。
確實,直到現(xiàn)在,汪萍的心里,還根本沒有要把成剛的話當(dāng)作一陣風(fēng)的想法。關(guān)于這次出行,成剛講了好多話。有些話,他講得明白透徹;有些話,他沒講透,可比講透了的話更讓她記得牢;有些話,他沒有講,可比講了還讓她覺得響亮。有些話,她已經(jīng)完成;有些話,她覺得差不多也快要完成了;也有些話,她覺得她要努力去完成。
她面孔上顯出幾分不安。于承望著她,也像在猶豫著啥。汪萍拿起手機,又放下,然后,有點兒出神地望著她面前的杯子。于承伸出手來,放在汪萍的手背上,摩挲一下,說,換個地方吧,到我的辦公室,聽你哥的……到那里后,我會在那幾張紙上簽上我的名字,讓你帶轉(zhuǎn)去,交給你哥。
汪萍曉得,成剛很想得到那幾張紙??伤f了,這幾張紙上的條款,要讓汪萍這個公司財務(wù)兼他的表妹去跟于承最后確定一下,然后,讓她代表他,在上面把字簽了。成剛這句掩耳盜鈴式的話,是在三個人跨出成剛公司的門口時說的。成剛的話音一落,于承也說了一句掩耳盜鈴式的話,他說,我們再好好斟酌斟酌。汪萍聽了后想笑,可她屏牢了,說,既然于大哥要我去你辦公室,我也只能去了。今天,于大哥真好,親自來接我。
于大哥真好——這話,汪萍幾乎說對了。因為剛才,于承說,我不會為難你,只要到那里,就算完成了你哥交辦的任務(wù)。
可到了那里,于承還是食言了,他變得不管不顧了。
于承和汪萍到的地方,講是辦公室,其實就是“居禮”酒店的一個套房,不過,望上去確實像是一個帶著休息室的辦公室。推開門,先落眼的,是一只金絲楠木的大寫字臺,上頭擺放著紅木筆筒、鎮(zhèn)紙,雞翅木龍頭筆掛。寫字臺的左邊,還有一只巖槭木臺桌,半月形。讓人彈眼的是,精雕青銅鍍金裝飾布滿了桌身,有玫瑰花枝和系著綢帶的橡木葉,臺桌腰線正中鑲嵌著一組小天使主題淺浮雕。臺桌四條桌腿呈圓柱形,鑲嵌著青銅凹槽柱飾。桌腿底部由交叉支桿相連接,支桿中間有一個青銅鍍金帶柄花瓶。臺桌上放著一只花盆,里面栽著高心卷邊的月季花,嫣紅嬌嫩。
寫字臺右面幾步遠,是一個半月形的門洞,上方垂下紅色的絳子,很稀疏,所以,門洞里頭的那張大床一覽無余。大床是歐式的,琺瑯床腳,琺瑯靠背上嵌著橙色的荷蘭絲絨。
汪萍在寫字臺對過的北美黑胡桃木長沙發(fā)上坐下。這是她進門后,唯一可以自主確定她能落座的地方。成剛的告誡還在耳邊,她不可能沒有于承的示意,一進門就自說自話地穿過半月形門洞,到里面去;她也不可能沒有于承的示意,坐到寫字臺后面的高背椅上,因為寫字臺上盡管有筆筒和筆掛,可根本不見一支筆,而且,一進門,于承就立著,根本不說要她簽字啥的。汪萍轉(zhuǎn)轉(zhuǎn)頭頸,看來是對的,除了寫字臺后面的高背椅子,就是寫字臺對過的這張長沙發(fā),是她不經(jīng)邀請唯一能坐下的地方了。
一坐下,汪萍就感到身體左前方的那幾根紅色絳子飄動了一下,像是在向她召喚的幾條纖細的手臂。汪萍讓自己鎮(zhèn)定,本來,有些情景或許就是她該期待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本就是為人之道,何況,她還不是義務(wù)的,成剛出手大方??伤荒芗?,她都認為那幾根紅色絳子是向她召喚的手臂了,這說明她已經(jīng)忘記了成剛的告誡。她抿抿嘴巴、理理頭發(fā)、并并兩腿,這三個動作,就是她對成剛嘴巴里所說的“矜持”的理解,可這個理解似乎有點兒過了,過猶不及——就是在這個時候,于承開始不管不顧的。他沒有在長沙發(fā)上坐下,沒有這個過渡動作,而是直奔成剛為兩人今天的相見預(yù)設(shè)的主題。
可很奇怪,在于承的不管不顧中,汪萍奇怪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急。她覺得這急不好,違背了成剛的告誡。不過,還是那一句話:于承的不管不顧,就是她該期待的。講到底,成剛的告誡,是在要她裝,而裝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于承“急起來”,真正“急起來”。不是說,有些事必須要“急”著做,慢悠悠也可以做,可是,“急”著做跟慢悠悠地做,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作為某一方面的“大師”,成剛懂,汪萍也懂。而“大師”成剛對汪萍的告誡,其落腳點就是于承的這種不管不顧,同時讓汪萍的工作更加出色,所以,汪萍才在剛才的飲品屋里表現(xiàn)出了謹慎、不安的情狀,這情狀的落腳點當(dāng)然也是為了于承的不管不顧。
可是,成剛沒有要她在這種不管不顧中反抗,更沒有要她以同樣的不管不顧去反抗。起先,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起先,她以為于承不管不顧的地方不對,地方不該是沙發(fā),應(yīng)該是紅色絳子的里面,所以,她不管不顧地反抗了,她還喘息著嘰咕一聲,里面。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騰出了右手,朝絳子那邊指了一下。于承突然停止了動作,汪萍也停止了動作。
汪萍注意到于承在朝絳子的那邊望。于承伸出手,這手還沒做出牽引動作,汪萍就立了起來,朝垂著絳子的半月形門洞那里走。她感到她剛才的那一聲嘰咕是一個承諾,她現(xiàn)在的行動,是在踐行這承諾。即便不是這樣,既然這個地方叫套房,那床應(yīng)該是所有房間的主角,到房間,哪有不走近這個主角的道理?走近這個主角也不等于要做啥。汪萍就朝絳子的里面走了。
一根絳子拂在了她的頭上,似乎也一下子把她大腦里的思緒拂去了。她一個激靈,明白自己是在走向哪里——她走向的,其實是成剛交給她的一個任務(wù)。她也再次想起了臨出發(fā)時,她在心里跟自己講的一句話:收人錢財,忠人之事,這只是我與成剛之間的一筆生意。
剛才坐在沙發(fā)上時,怎么忘記這句話了呢?不,也不是忘了,是于承太急,一急,就錯把沙發(fā)當(dāng)作這個地方的主角。現(xiàn)在,她正在走向真正的主角了,望上去,她是領(lǐng)著于承走向真正的主角。
汪萍終于進了半月形門洞的里頭。她立住后,又對自己說,收人錢財,忠人之事,這只是我與成剛之間的一筆生意。幾乎就在這時候,她感受到了一股外力,既輕柔,又有力。她倒下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進她的鼻孔。她不曉得是床上灑香水了,還是頭下的那個枕頭是花草芯的。
她還是感到于承太急了。后來,她終于清楚了生意人為啥總是顯得那么急,其實,那是他們對待時間的一種態(tài)度,他們都不喜歡拐彎抹角,如果曉得了一樁事情的結(jié)局,他們很想省略過程,除非這個結(jié)局和過程一樣能給他們帶來利潤。
現(xiàn)在,于承直奔結(jié)果了。嗒,汪萍身上的一個金屬扣發(fā)出了一記輕微響聲,然后,她感到原本繃緊了的身體一下子松弛了,也松軟了——于承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可接下來的一瞬間,汪萍的身體重新僵硬起來,她的身體也拱了起來。于承的手轉(zhuǎn)了個方向,可馬上被汪萍的手捏住。他不以為意,覺得這是正常的,汪萍不這樣,她就不正常了。她是正常的,所以她在他的面前重新變得緊和硬了,也抵擋了,可這只能讓于承覺得穩(wěn)操勝券,覺得熱血沸騰。他再次行動起來,嘴里喚一聲:妹。
汪萍再次捏住于承的手,力道比上次更大,身體也扭動起來。她在犟,又一次違背了她在心里對自己講過的那句話。沒辦法,很多時候,人是不能把控自己的,這一刻的自己,根本不能主宰下一刻的自己。
于承也加大了力道,可馬上,他的手背上有了一點兒疼痛,是汪萍的指甲進入了他的皮肉。他也終于真切地感覺到,汪萍是在真反抗,不是在裝樣子??蛇@感覺并沒有讓他放棄,他反而用了蠻勁,他的蠻勁換來的是他肩膀上的疼痛。這一次造成疼痛的是汪萍的牙齒。于承在疼痛的時候,沒有聽見汪萍在心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這一次,我真的真的要拒絕。
不,他聽見了。他聽見后,跳到了地上,說,我原以為成剛又去歌廳叫了個冒牌貨過來。
汪萍也跳到了地上。于承望著整理著衣服的汪萍,說,走吧,我送你回轉(zhuǎn)。
隔了一日,于承讓成剛?cè)チ怂牧硪粋€辦公室——里頭沒有垂著紅色絳子的半月形門洞。辦公室里,有兩個嵌入墻裙的書架。跟之前那個辦公室里的筆筒、鎮(zhèn)紙、筆掛一樣,這兩個書架,讓熟悉于承的人覺得他是在裝。
辦公室的四垛墻上都掛著國畫,靠北墻,有一只鍍金博古架,上頭擺滿各種小擺件。博古架的邊上,還有一只綠漆底繪彩的小柜,上頭坐著一盆碩大的靈芝。小柜的邊上有一張三人沙發(fā)。
于承坐在大班臺后,對成剛說,你成了,我們公司的項目放給你做了。
在于承的吩咐下,他的手下人跟成剛簽下了合同。然后,成剛回到于承的辦公室里。
成剛說,謝謝阿哥。于承說,那女的,你不是在歌廳叫來的?成剛面孔上的表情僵硬一下,說,是的,是歌廳叫的。
于承面孔上的表情也僵硬了一下。成剛咽了一口饞唾,咽得似乎有點兒艱難。于承說,坐過去,一道坐沙發(fā)上。
于承從皮座椅上立起來,繞過大班臺,成剛跟上。兩人在小柜邊的三人沙發(fā)上坐下后,于承伸出手來,放在成剛的膝蓋上,說,今天夜里,我們?nèi)ジ鑿d唱歌?成剛的眉頭舒展開來,說好。
成剛又咽了一口饞唾,這次,咽得似乎滑爽多了。他面孔上露出笑來,再次開口說,汪萍把我的事辦成了,我是該多去捧捧她的場。于承也笑著說,以后你去捧她的場,就帶我。成剛說,大哥講笑話,是你帶我,隨便去哪里,都是你帶我。于承說,好,那我今朝帶你唱歌去。
汪萍手拿卷發(fā)棒,把額前的劉海橫著向外卷了卷,用液體噴霧發(fā)蠟朝額前噴了噴,她額前蓬松的頭發(fā)就被固定了。接著,她用手指替代海綿刷,把面孔兩邊的脂粉抹均勻,又用棉簽頭一點點涂抹眼影膏,還用眉影粉勾勒了一下眉毛。最后,她修剪了一下自己的灰米色指甲。
侍弄自己完畢后,汪萍開始等成剛。本來成剛上晝要來汪萍這里的,可他要去于承那里簽合同。他打電話過來講這事時,汪萍吃了一驚。然后她似有所悟,答應(yīng)了成剛中午過來的要求。
一縷陽光從梳妝臺上方的窗框里照過來,照在她補過頰彩的面孔上,面孔上就發(fā)出了晶瑩的光澤。虛掩著的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她面孔上的光澤就照亮了成剛的眼睛。他幾乎要撲到汪萍身上了,可汪萍閃開了他。
一句話,差不多在汪萍的喉嚨頭滾動了一下:有意思嗎?都把我賣給了別人,還有意思嗎?
汪萍讓成剛坐,坐到她前面的一把藤椅里。她自己則坐到了藤椅邊的一把木椅子里。一坐下,汪萍就竹筒倒豆般地對成剛講起話來。她一點兒也想不到自己會這樣,第一趟在成剛面前演講一樣地講話,聲氣里還帶著點兒狠勁。
她說,本來想還你錢,可你的事情還是成了,成了的話,等于我也為你辦成了事。想讓我講真話還是假話?我還是講假話吧,因為我講真話,你也有可能把這些話看成假話,我還不如直接講假話,你倒有可能把它們看成真話。我講了:我到了那里后,想,我只要讓于承感受到你的一片真心就可以了。如果真是你的妹妹,哪會剛認識就可以讓他那樣的?可為了我哥哥,我還是跟著于承到了那里,可真的,作為成剛的妹妹,我怎么可以讓剛認識的人那樣?我終于沒有讓他那樣。我的做法不是真正應(yīng)了你的那句話嗎?既矜持又很聽哥哥的話。不,比應(yīng)了你那句話,做得更好,簡直把你的話發(fā)揮到了天花板上,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于承答應(yīng)了把項目給你做,就是最好的證明。
成剛立起來,面前的汪萍讓他覺得陌生。不過他笑了,他覺得這種陌生里還是有著一種熟悉。他想起來了,就是這種熟悉,讓他跟一位K姐保持了這么長遠的交往。他想去親近椅子里的汪萍,可汪萍提前立了起來,還靈巧地躲過了他。
第一趟躲過他的親近,成剛沒有在意;第二趟躲他的親近,成剛警覺了。他覺得他所感覺到的陌生確實是陌生了。
可講到底,這陌生還是他熟悉的。
在從停車場走向“花都”卡拉OK廳時,于承的話特別多,他對邊上的成剛說,你曉得嗎,那年我決定向銀行貸那么大的數(shù)目時,我母親“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說,你要貸的話,我一直跪下去。
他的語速很快,明顯是不需要成剛插嘴、回話。他還說,你曉得嗎,那年我打算把秀麗娶進家門時,我爸突然把一把切菜刀遞給了我,說,要么娶這個高顴骨女人,要么把我劈了。我對他說,我如果娶兩個呢?很明顯,我爸被我的這個問題問倒了,對于我提出的這個問題,他一點兒也沒有思想準(zhǔn)備。
他的語速還是很快。成剛也識相,不插嘴,只負責(zé)聽。于承說,后來,我真的把兩個女的同時接到了我在海上灣的家里,當(dāng)然秀麗也是兩個之一。我跟她們都沒有要那張紙,就住著,她們兩人處得很好,她們跟我爸也處得很好。
于承和成剛到了“花都”的門口。成剛先跨進了門,在跨進的一瞬間,成剛下了一個決心:今晚少講話,甚至不講話。
一片鶯歌燕語,一片光影迷離。于承終于閉上了嘴巴,他微微側(cè)轉(zhuǎn)著頭,似乎用耳朵在那片鶯歌燕語里捕捉著啥。成剛留意到了這一點,可他還是不開口,只是朝著一扇標(biāo)著“K16”的門,努了努嘴。成剛推開了門,走進半明半暗的包間,殘留的脂粉氣和淡淡的煙酒味馬上包圍了兩個人,這說明包間的通風(fēng)不大好,可有啥辦法,這就是歌廳的味道。對來歌廳上癮的人來講,一段時間不來,還常會懷念這種味道呢。他上癮的,與其講是唱歌,不如講是這種味道,因為,來歌廳唱歌、跳舞、“搗糨糊”等,都是在這種味道中展開的,一切的活動也都化作了這種味道,這種味道也吸納了唱歌、跳舞、“搗糨糊”等行為。所以,可以講,這種味道就是唱歌、跳舞、“搗糨糊”,以及“搗糨糊”的對象——那些前來包間作陪的姑娘。
成剛和于承開始抽煙,也開始喝酒。煙是長嘴的“金中華”,酒是小瓶裝的“五環(huán)”啤酒。領(lǐng)班帶進了一長串姑娘,于承的目光搜尋一下,然后浮起狐疑的神色,落在成剛面孔上。成剛低了低頭,然后抬起,目光迎著于承的目光,似在等著于承問話??珊芷婀?,于承轉(zhuǎn)過了頭,沒有開口,他好像被成剛的沉默感染了,也不太愿意講話了。不過,就在他轉(zhuǎn)過頭去后,成剛的嘴里吐出了三個字,是吐給領(lǐng)班的:調(diào)一批。
又一批姑娘來了,于承的目光再次搜尋一下,卻沒有轉(zhuǎn)到成剛面孔上,直接低下了頭,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灌了自己幾口。領(lǐng)班上前,想跟于承講幾句,可成剛先于她開口了,說,調(diào)一批。
一批姑娘再一次魚貫而入。于承的身體仰在沙發(fā)上,目光斜視著她們,牙骨鼓了一鼓,不過隨即,他的嘴角處露出了一縷微笑。他微笑著把面孔轉(zhuǎn)向成剛。成剛覺得他的笑里有內(nèi)容,笑里一旦有了內(nèi)容,是讓人不太敢直視的,所以,成剛轉(zhuǎn)過了頭去,卻豎起了耳朵。他想,于承大概就要說出聲音了,這聲音也是他嘴角處那縷微笑里的一個內(nèi)容,就是一個人名。目前,這個人名同樣被成剛鎖在了自己的牙關(guān)里??墒?,等了一歇,成剛沒有聽到聲音。很奇怪,似乎在過來的路上,于承的話都講光了,跨進這個包間后,他不開口了,他跟成剛一樣開始了沉默。不過,成剛還是轉(zhuǎn)著頭望一眼于承,又望一眼前頭的那排姑娘,舉起右手,指指最右邊的那個直發(fā)姑娘,說,你過來,陪我大哥。
姑娘幾乎蹦跳到于承的身邊,坐下。成剛又舉手,向最左邊那個朋克頭姑娘招招手。姑娘抻抻自己短裙的下擺,慢慢向成剛走過來。其余的姑娘也不等領(lǐng)班的指令了,立刻轉(zhuǎn)身,走出包間。
好了,點好了酒,也點好了姑娘,現(xiàn)在可以點歌了。成剛想拿起茶幾上的點歌本時,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右側(cè)有點兒燙。他朝右微微側(cè)過頭,望到于承在低頭點煙。他的手就伸向了點歌本邊上的手包,從包里拿出兩頁紙來。
朋克頭姑娘試圖把右手伸進成剛的臂彎里,成剛甩了甩手臂,擺脫了這只右手,然后把兩頁紙伸到于承面前,說,哥,我把這紙撕了。于承說,啥意思?說好給你做的。成剛說,其實,兄弟之間,開心就好,別的方面,無所謂的。于承說,可你讓我不開心了。成剛說,我本來是想讓你開心的,我曉得,你是越難的事,越會高興去做,可是,你又是一個越做越想要結(jié)果的人,不達到目的不肯罷休的人。這樣,最后往往還是不開心。于承說,我現(xiàn)在,反而不希望有這結(jié)果了,倒不是為了最后開心不開心的問題。
于承望著茶幾上的一堆碎紙,說,可我那里的兩張還在。成剛說,你也撕了吧。于承說,即便撕了,它們也在我心里了。
于承哈哈笑了起來。這時,在聰明的直發(fā)姑娘看來,一個她不很明了的芥蒂在兩人之間消失了,她就匆忙站起來,開始倒酒。還沒等她把酒杯端起來,于承又說,其實,對我來說,你導(dǎo)演不導(dǎo)演這出戲,我都是無所謂的。成剛說,我明白,所以,我改變了主意,把你領(lǐng)到了這一家歌廳。于承說,很好,我今天夜里還是會開心的。你,有水平。
終于,直發(fā)姑娘把兩杯酒分別遞給了于承和成剛,同時,她和朋克頭姑娘也雙雙舉起了酒杯,四只泛著泡沫的杯子碰在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