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沈杏培（南京師范大學(xué)）

青年作家劉臻鵬的《你姜，我姜》在詩意淡然的敘述框架里，將人性的幽暗與明亮結(jié)合，講述了“我”與阿淼從親密到疏離，再到重建親密的生命情感流變，呈現(xiàn)出或顯或隱的青春成長與心靈裂變。小說結(jié)構(gòu)上以回憶少年時光和當下現(xiàn)實的時空交替穿插為敘事支點；時間的不確定性在這對曾經(jīng)最親密的兩人間發(fā)生了奇妙的效應(yīng)：時間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強烈，關(guān)系越親密，分別也越發(fā)意義深重。感傷、痛惜在現(xiàn)實面前或許虛幻和牽強，當阿淼帶著溫柔、同情的目光端詳著“我”的時候，少年長大過程中的萬千屈辱和艱難，在這一刻“瞬間松解了，被爆破得煙消云散?！毙≌f在開篇以一個哲學(xué)“悖論”——“一個人從來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為故事的鋪展設(shè)置了一種舒緩平靜的語調(diào)，順著流水，每一個走向，每一道彎度，都自在、自然。而小說內(nèi)核，亦有關(guān)少年情誼，那是青春內(nèi)在的轉(zhuǎn)化，由無憂、疲累、棄絕，轉(zhuǎn)化為對友誼和愛的釋然與信任。是阿淼，讓“我”在少年時代遠離孤獨、獲得信任、體會依戀；同樣是他，使“我”過早領(lǐng)略了情感的復(fù)雜，窺見內(nèi)心隱秘角落的幽暗。

在加速度的心靈成長中，小說有幾個“慢鏡頭”以詩意筆觸和浪漫想象，完成對人事物變遷的描摹。小鎮(zhèn)上空飄揚的碎屑和顆粒，偶爾像閃閃發(fā)光白色紙片的白鴿群掠過；廢棄工廠荒地，后來成為鳥語花香的度假區(qū)；立在滾滾麥浪里的稻草人，在失去利用價值后被焚燒殆盡；這是隱喻即將邁入成人社會被動的“我”，仍想“藏匿”和“退場”的膽怯與渺小。生活讓“我”理解成人世界的無奈與艱辛，也理解少年時光的一去不復(fù)返，以及人性情感的復(fù)雜纏繞。正在這個意義上，“我”和阿淼，以及代表這個世界最初的、最純粹、最溫暖的“河流”，猶如亙古不變的聲音和身影，傳遞出生生不息的情誼綿綿。小說還隱含著幾組對應(yīng)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時與回憶、小鎮(zhèn)與城市、永恒與流變等的對照書寫；而相對恒定不變的是處在形而上意義的“河流”。它們時常交織在一起，使原本只屬于個體的情感變遷與時代的更迭變幻彼此呼應(yīng)，共同融入了人類集體搭建的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同時，“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描寫是觀察“我”和阿淼成長故事的窗口；當成人世界奪走了少年時光，那么相似的青春困境是否能使已然“陌生化”的人和情感以另一種方式相遇、和解？作者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能。小說最后的兩人再次如少年般玩笑，而“我”也在默念著“同一條河”的時候，已經(jīng)與自己和解并做出決定：懷揣勇氣，向前一步打破枷鎖，“近處波光漸泳漸遠，一路向著更遠的北方縱深下去。”真正不變的，唯有勇敢、成熟、柔軟的心。

《你姜，我姜》寫出了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體悟又難以言說的那份心結(jié)。小鎮(zhèn)的四柳河畔和少年時光一直潛隱在內(nèi)部，過去和現(xiàn)在的河流都是他們友誼和心心相印的見證。這條潛在的線索，不僅使小說緊扣題目，更是令故事充滿幽幽詩意。那粼粼波光的河流，疊加了人物的內(nèi)在情緒，大起大落或細微波動，慢慢浸潤至讀者的心房，于是心潮如海潮。這種種細密關(guān)聯(lián)的建立，要求作家對生活有深入的體察，在書寫時還得有足夠耐心和過人筆力。在此意義上，劉臻鵬洞悉少年時代的珍貴與深邃，深入到近乎無解的青春困境，較好地平衡了書齋與人間煙火，以敏銳的直感和還原生活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創(chuàng)造出了這個結(jié)構(gòu)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滿紙情思的盎然詩意。

一

四柳河畔，兩人。

水流并不湍急，只是陽光照耀下，粼粼波光逐次向近處推來，顯得流速較快。這是視覺錯誤。

下到岸邊的時候，我前腳掌向下彎曲，對草坪形成抓力，而這向下陡峭的坡度還是讓我由不得自己，有點兒滾石下山的意思。兄弟阿淼則大膽得多，一溜煙兒，就從平地走到了岸邊。

站在岸邊，望向河流，微風乍起，吹得柳枝形成招搖的姿態(tài)。

阿淼歪了歪頭，說：“下？”

我說：“嗯……嗯?！?/p>

阿淼問：“你怕？”

我說：“怕什么，我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游泳訓(xùn)練，只是，沒下過河。”

望著波光閃閃，我跺跺腳，前后搖擺雙臂，卻遲遲不敢跳下去。這么糾結(jié)著，阿淼走到了我身后。

我警惕地說：“你想干嗎，踹我？”

阿淼說：“我沒那么缺心眼。”

我說：“六歲那年，我在游泳池邊，第一次下水，就是被教練踹下去的，否則根本不敢嘗試?！?/p>

阿淼突然托起我的雙臂，說：“你姜，我姜。”

這是《泰坦尼克號》里的橋段，只不過我倆學(xué)了一個半吊子。當時，我和阿淼管父母要錢，要去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父母不知這是愛情題材的，只是聽名字聽出來是英文影片，覺得對提高英語成績有幫助，便批準了。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兩個學(xué)渣只學(xué)到了最后一句“you jump，i jump”，當時不知道“jump”何意，干脆就說成“你姜，我姜”。

我說：“去你的?！弊约簭街碧讼氯?。

四柳河中，水花四起，兩個少年的游泳姿態(tài)輕巧如魚。

二

小學(xué)時，我尚不知道“悖論”是何意，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當時身陷在悖論之中。悖論的設(shè)局者是我的母親，她對我在交友方面約法三章：“第一，不準交女性朋友；第二，不準交比你名次低的朋友；第三，為了提升自己的交際能力，希望你廣交朋友?！痹偌又菚r我的成績穩(wěn)居第一名的位置，無法破局的悖論就生成了。

那時，學(xué)校初二各班級流行“等一等”，即如果兩個好友不在同一個班，想要一起走回家，而其中一人的老師在放學(xué)時選擇了拖堂，那么另外一人則會來到教室后門一側(cè)，等一等，等他放學(xué)一起走。初一孩子不流行這個，他們還規(guī)矩得很，只知道各自回家，回家的路線軌跡幾乎無平行或交疊；初三的孩子，忙著中考忙著畢業(yè)，更沒時間“等一等”。那是初二特有的現(xiàn)象。

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和阿淼怎么認識的了，這段注定淪為空白。我想，影視劇里的兩個主角見面時都會重點描寫設(shè)計，或是巧合，或是充斥著一些火藥味，總之會不落俗套。而現(xiàn)實并非亭臺樓閣的虛構(gòu)，終究落地在泥土里。

那時，我在班級里沒朋友，體格瘦弱，本是鐵定會受氣的那一類人。阿淼和我互相熟識之后，在沒和我打招呼的情況下，來到了我的班級門口“等一等”。

他第一次這么做的時候，我懷疑地指了指我自己，問：“等我的？”

阿淼說：“不然呢？”

我說：“我急著趕回家寫作業(yè)。要是你們班老師拖堂，我可不能還給你這種‘等一等’的待遇?！?/p>

阿淼說：“你拿我這種行為當什么，投資？還講回報的？”

他說完之后，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我和他聊著聊著，他便快步走上了前去，不愿和我并排走。

我問：“搞什么？”

他說：“你擠我?！?/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和他聊得太投入，已不自覺把他擠到無法正常直線行走。

我道歉道：“你瞅我這壞習(xí)慣。”

他明白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便又挪步撤回來，和我并排走。

和他聊著聊著，我又不自覺地把他擠到了路的最左邊。阿淼半開玩笑地用肩膀拱我，也將我往右邊擠，作為切磋式的“回擊”。

我和他就這樣較起勁來。后來，事實證明，他的力氣更大一些。

我大喊：“投降了，投降了?！?/p>

兩個人又是哈哈大笑。

如果說本節(jié)開頭所說的交友悖論，在我眼里曾是堅硬如冰冷的囚牢，那么在阿淼面前，那只是一個能輕松打破的蛋殼。只不過，這個蛋殼，并非我從內(nèi)啄破的，而是被他從外打破的。我重見天日，獲得暫時的新鮮陽光。

三

小鎮(zhèn)的上空似乎總是飄揚著一些碎屑和顆粒，后來，雖然環(huán)境改善了一些，卻令我總感覺，還有些黑線和粒子懸浮在空氣里，閃爍不停。也許是慣性記憶，也許是長時間學(xué)習(xí)帶來的片刻幻覺。

我和阿淼的友情，之前一直停留在上放學(xué)途中共同散步，我從不敢邀請他來我家做客，怕我的父母不允許。那時候，我的成績已經(jīng)有一些滑坡，由名列前茅變成了班級中的第四五名，而阿淼的成績一直是不上不下，處于班級中游。如果我把阿淼帶回家，母親會認為是他對我的成績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進而禁止我和他繼續(xù)做朋友。

初二的下學(xué)期，班里有個大塊頭，總是搶我的帽子。我的頭發(fā)因故有一塊新鮮的傷疤，還沒痊愈，跟被香煙屁股燙了似的，很難看。那個大塊頭搶我的帽子捉弄我，顯然是要我出丑。

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父母，怕被同學(xué)嘲笑“多大人了還要哭著找媽媽”，卻因此郁結(jié)難解。某次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阿淼看出了我有心事，我便向他坦言了大塊頭的事。

他憤憤地說：“誰呀？這么手欠，讓我去教訓(xùn)他！”

我說：“別，你不是他對手，他可胖了。”

阿淼說：“你只管告訴我，那個胖子長啥樣。”

第二天，我和阿淼所在的兩個班剛好在一起上體育課，自由活動期間，阿淼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大塊頭。他示意我先回避，躲到廁所里去，以免被大塊頭發(fā)現(xiàn)了是我告發(fā)的，事后再找上我打擊報復(fù)。

我雖佯裝去了廁所，卻在墻壁邊緣悄悄探出腦袋，一來是擔心阿淼的安危，二來，我也想看看那個大塊頭遭到報應(yīng)的洋相。

只見阿淼戴上了帽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大塊頭身后，猛地發(fā)力，伸手重重給了大塊頭一拳，然后拔腿就跑。大塊頭很明顯被打蒙了，回過神來的時候，阿淼已經(jīng)跑出去十米遠了。大塊頭拔腿想要追上前去還擊，但他那種臃腫的身材，又如何能追得上健步如飛的阿淼？

我看見阿淼朝我這邊奔來了，又把頭縮了回去，去了廁所。

阿淼走了進來，開始夸耀起自己的偉大“戰(zhàn)績”，說自己使出了太極拳，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大塊頭撂倒了，大有一種凱旋的姿態(tài)。我沒有打斷他，只是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我和阿淼走得更近。

阿淼總能認識許多的人，同年級的、初一的、初三的，甚至平日里素來板著個臉的老師，都能對阿淼笑著點點頭打招呼。我也通過阿淼逐漸認識了更多的朋友。不經(jīng)意間，我走出了母親給我畫的交友怪圈，收獲了一批又一批的朋友。有的只是吃過一頓飯，我們互稱“一頓飯朋友”，有的只是打過一場球，我們互道“球友”。而每次，都有阿淼這個中間人在場。我想這個叫作“鐵哥們”。

四

小鎮(zhèn)的上空偶爾有白鴿群掠過，就像閃閃發(fā)光的白色紙片，忽而向下，忽而轉(zhuǎn)彎，直沖云霄。小鎮(zhèn)上有一片荒地，那是一片廢棄的工廠區(qū)。原本打算拆光了建些別的，后來大概工程款沒能給足，拆遷隊干脆不拆了，留了工廠群落一半的殘軀在那里。如果有好奇的小朋友去那一片工廠廢墟探險，勢必會被家長們拎回來教訓(xùn)一頓。聽說那里凍死過一個乞丐，還有人在那里中過毒。久而久之，那里便變得人跡罕至，甚至鳥也不愿在那方土地的上空多停留。樹枝上，葉子早已凋零，那里的樹是有枝無葉的。

那里，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我和阿淼騎著腳踏車，幾乎踏遍了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唯獨沒有去過工廠廢墟。強烈的好奇心令我倆萌生了去看一看的想法。在阿淼的鼓動下，我跟隨他一起徒步前往。

剛靠近工廠廢墟，就有一條臟兮兮的黑狗竄了出來，朝著我們大叫了幾聲，見我們沒有怕它的意思，它又轉(zhuǎn)身逃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和阿淼繼續(xù)小心潛行。在這邊走，可得小心，地上的碎玻璃和石子有把鞋底刺穿的風險。忽然，一陣風吹過，窗戶被風扇得晃了晃，木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我和阿淼心跳怦怦，卻腳步未停。

走了大概四五分鐘，我和阿淼膽子突然大了起來。乞丐的尸骨早已被拉走火化了，若留有毒氣，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怕是也早已散盡了。我和他在里面走著走著，看著無人打理的廢墟之上，斷裂的墻壁上留有汽油殘余物的涂鴉，蟲子和氣體使得這里令我感覺到既干旱又濕漉漉的。我們自覺惡心，便快步走過，居然不經(jīng)意間繞到了四柳河的背面。

原來，這片工廠廢墟直通四柳河的另一側(cè)。眼前，清澈的河水寬寬地向前流著，陽光照在河面上，也曬干凈了我們身上有些發(fā)霉的味道。

我和阿淼暢快地游了泳，接著爬上岸，倚靠在草坪上，仿佛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兩個人都成為了偉大的歷險家。

陽光曬干河水的味道，留下青草的甘甜。

我問：“你將來想去哪所中學(xué)？”

阿淼說：“二中。你呢，肯定是一中吧？”

我說：“嗯，差不多吧。最好是市一中，比縣一中有實力。”

阿淼沒有再說話。

回到家后，我那個有些神志不清的哥哥嘴里又胡言亂語道：“那個地方，充滿了向下的力量?！?/p>

父母眼睛則盯著我，問我是不是去了什么禁忌的地方。

我坦白說：“嗐，那工廠廢墟能有啥？啥都沒有，就是破了些。”

結(jié)果不出意外，我被父母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踏足工廠廢墟。

父母還逼問是誰慫恿我去的，我閉口不提阿淼的名字。父母打了電話給班主任，知道了我最近和阿淼交往甚密，推測出了是阿淼帶我前往工廠廢墟的。母親余怒未消，便在阿淼和我一起上學(xué)的路上，“伏擊”了我倆，大聲呵斥了阿淼。

母親說：“你這種成績的學(xué)生，應(yīng)該離我家寶朋遠一些，不能影響了別人。你野你自己的，別帶壞了別人?！?/p>

阿淼不甘示弱：“什么叫我這種成績的人？”

母親說：“還要我說得更直白一些嗎？”

阿淼急紅了臉，還想著和我母親大聲辯論。我當然知道母親這種行為不對，但卻本能地站在了母親這一邊，給阿淼使了一個威懾的眼色。

阿淼見狀，眼里由憤怒的火焰轉(zhuǎn)變?yōu)橐黄粞蟠蠛?，似乎眼淚隨時都會溢出來，但瞬間又轉(zhuǎn)化為堅冰一般凜冽冷酷。

他說：“我退出?！?/p>

五

后來，由于兩個人不在同一個班，再見到阿淼已是很偶爾的事情了。見面了也尷尬。兩個曾經(jīng)關(guān)系很鐵的人，必須做到形同陌路。

放學(xué)路上，我或是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又退步了，有時也因為與別的同學(xué)鬧了別扭、受了氣，總是情不自禁地哀嘆一聲“哎”。我抬頭，想聽見阿淼曾經(jīng)最愛說的那句“小伙子，‘哎’什么呀，要看開點兒”尋求寬慰，卻發(fā)現(xiàn)身邊人早已不在。我想過去向阿淼道歉，尋求他的原諒，但我的自尊心一直過盛，在矛盾中從不肯輕易低頭，即便明明知道錯的人是自己。另外，父母也是堅決反對我繼續(xù)和阿淼做朋友的，主要擔心他影響我的成績。和他絕交之后，我的成績并沒有變好，反而斷崖式下跌，偶爾升回來一些名次，也已經(jīng)是費了“推滾石上山”的力氣。

放學(xué)路上，正是耕種的季節(jié)。我看見小鎮(zhèn)的路邊，那些小作坊堆疊在一起的地方，有一處農(nóng)田，里面有一位農(nóng)夫正在勞作。

從前，那里立著一個巨大的稻草人。它被固定在木頭十字架上，為了防止它那模糊不清的五官嚇到別人，農(nóng)夫還貼心地給它戴上了一頂草帽。風一吹過，它的袖口便揮來揮去，也不知是在驅(qū)趕別人，還是在迎接別人。農(nóng)夫不在田里的時候，它儼然就是一個農(nóng)夫，仿佛真成了一個活物，守衛(wèi)這一小塊天地。

現(xiàn)在，農(nóng)夫入田，第一件事就是取下稻草人頭頂?shù)牟菝保髟谒约旱念^上。是的，一帽兩人，以及數(shù)不清的莊稼苗子，構(gòu)成了這一方逼仄農(nóng)田的景象。

稻草人被取下草帽之后，露出它那不完整的五官，由“好似活物”，變回了那個純粹被功能化的玩意。而農(nóng)夫這個真正的本體登場，開始俯下身子來侍弄莊稼，他的威懾性顯然比稻草人強得多，即便是彎曲的姿態(tài)，也不會有鳥類靠近農(nóng)田。

農(nóng)田里，一個假人立著，立在滾滾的麥浪里；一個真人彎著腰，與大地貼合。

阿淼離開我之后，又收獲了許多新的朋友。他話多，熱情開朗，運動好，外形剛強，自然有不少男生女生愿意接近他，和他交流。只是我，自從鐵哥們組合破裂之后，我一直形單影只，一個人在街道，在食堂，在馬路，在樹下。在初中，誰不是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我時常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但說白了，不是我和我媽把人家阿淼踹遠的嗎？怨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我唯一發(fā)泄這股不滿的渠道，就是考試分考得高一些，再高一些，以此證明自己離開了誰都能繼續(xù)發(fā)光，甚至活得更好更光彩。

臨近中考的某天，我和阿淼在學(xué)校里打了個照面，那也是我之后那幾年來見他的最后一面。他向著東走，我一路往西，兩個人沒有目光接觸，甚至余光都不忍卒讀。

一陣大風吹過，把農(nóng)夫的草帽吹了起來，在農(nóng)田里翻滾著，農(nóng)夫去追，追趕了好久。他和稻草人在這一陣風起之中，各自匆忙，各自誠惶誠恐。

六

我考上了縣一中，而阿淼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時間過去得很快。人們常說一個人變成什么樣子，是自己慢慢掌控、慢慢改變的。而我卻覺得，一個人最終變成什么樣子，都是時間來往、歲月蹉跎給出的答案。一晃七年過去了，我可以自豪地拍一拍胸脯，說“我進化了”。

我為什么自稱“我進化了”？我學(xué)會了為了堅守自己的主見和觀點，和對方一直剛下去，不會輕易妥協(xié)。我學(xué)會了放棄過度的大度善良，為了自己的利益去爭執(zhí)。甚至，我能夠在這些爭執(zhí)憤怒反過來灼傷我，令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的時候，也能自我寬慰一句：“人生就是要這么爭斗，睡不著也很正常，能贏就好?！?/p>

這其中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幾年來，周圍的人似乎一直都不太理解我，偶爾有幾個交好的朋友，都會走向分崩離析，甚至最后變得比仇家還針鋒相對。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我從小到大沒有處過幾個朋友，唯一的一個鐵哥們阿淼，和我的結(jié)局并不向好。我也自我察覺到了，我的性格變得敏感又極端，甚至一場辯論賽都能導(dǎo)致我和對方辯手結(jié)下仇怨。但，我無從糾錯——為什么不是對方認錯，為什么要我認錯？這樣的思維一直纏繞著我，枝枝蔓蔓的，令我想得太多，最后不愿細想。

說到這，我回想起一場關(guān)于“變與不變”的辯論賽。

辯論到火熱之處，我都搬出了某位知名哲學(xué)家的至理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是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說的，這總可以令對方辯手無從反駁，乖乖閉嘴了吧。誰知對方二辯竟然說這句名言只不過是赫拉克利特的詭辯論而已。至此，我反而無語，沉默在我胸腔中堆積，燃起無名火。

后來，我回到家，和那個有些神志不清的哥哥討論起這個話題。他搖了搖頭，說一些什么“那里，充滿了糾纏的結(jié)構(gòu)”之類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話，我也只能無奈笑笑，作罷。

晚上，月光皎潔，像是平鋪在黑色幕布上的光澤，卻照得我思維癢癢。我還是對對方二辯抱有很強的怨恨，是他令我在辯論臺上丟了丑。明明那就是一句名言，憑什么說那是詭辯？

想著想著，我的腦子越來越打結(jié)。近幾年來，我和別人一旦發(fā)生摩擦，都是這樣度過的。最后，突然，我仿佛聽見一聲硬幣爆破的聲音，和MECT治療一樣，腦子瞬間松弛了下來，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想了。極度的疲乏令我迅速入眠。

時間是一陣陣海浪。它從不會帶走什么，它只會把海洋垃圾反復(fù)沖刷到沙灘上，一點一點堆積，堆積成山，無處傾倒。

七

那天，我又來到了麥田旁邊。小鎮(zhèn)不比鄉(xiāng)村，麥田屬于罕見之物。我最近打算寫一篇散文，大抵寫故鄉(xiāng)之類的，會自然而然地平添一些“文藝氣息”，比寫工廠什么的要“文藝許多”，于是就近觀察。

那個農(nóng)夫正準備焚燒廢棄農(nóng)作物。他先是將麥田周圍一圈用鐮刀割下，構(gòu)成鏤空的結(jié)構(gòu)，形成了隔離帶。他手里有一個巨大的木板似的東西，他將那大木板往水渠里蘸了蘸，上面便濕漉漉的了。他用打火機點燃了廢棄的農(nóng)作物。先是一點火星子不斷涌出來，接著是一陣又一陣的火光，越來越猛，火的顏色飽和度也達到了極限值。他在這火的外圈走著，看看哪里是隔離帶止不住火的，如果火勢有向外蔓延的跡象，他便會用那個大木板拍一拍，把那邊的火拍滅。這樣一來，確實大大減少了火勢擴大的危險，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后來，火漸燃漸滅，還剩一點的時候，農(nóng)夫進了內(nèi)圈，用大木板繼續(xù)拍打。我看出來了，最后那一點殘存卻頑強燃燒的火星子，是那個稻草人。季節(jié)過了，它失去了利用價值，便被焚燒殆盡。多么像我，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過了學(xué)生時代，輝煌的一切都將暴露出廢墟的原貌。被人遺棄之后，什么都不剩，所謂的戴草帽，也與感情無關(guān)，只不過是充當工具人。

“寶朋兒?！?/p>

我回頭一看，是阿淼。

阿淼問：“這有什么好看的？”

我說：“啊，寫生?！?/p>

阿淼問：“寫生？畫畫?。俊?/p>

我說：“啊……啊，差不多?！?/p>

阿淼說：“你也大四了吧？”

我說：“嗯。你找到工作了？”

阿淼說：“這年頭，誰家好人找得到工作??？”

我和他哈哈大笑。

阿淼還在用端詳?shù)哪抗饪粗?，他看見我的左眼上有鏡片被打破之后留下的傷疤，也看見了我才二十出頭就有了很深的皺紋。他看著我的目光，逐漸變得溫柔，變得同情。

我不喜歡別人同情式地看著我，那樣搞得好像我是一個乞丐，而對方是一個高姿態(tài)的人。而這一刻，我卻腦子嗡嗡的，有些想哭的沖動。腦子里，好像有許多盤根錯節(jié)在一起的結(jié)，瞬間松解了，被爆破得煙消云散。

阿淼下了電動車，和我走在小鎮(zhèn)的路上，陪我走了很久。

他大聲笑談道：“哎，你知道嗎，我高考時人品爆發(fā)，竟然考上了211！”

我說：“厲害呢你，不愧是你?！?/p>

阿淼說：“那又怎樣，還不是和大家一樣，找不到工作?！?/p>

我說：“總會有的?！?/p>

阿淼又提到了他大學(xué)里遇到的奇葩舍友，提到的時候，恨得牙根癢癢，想必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于是在我面前吐槽。

他看了看我，又說：“但是呢，都過去了哈?！?/p>

我點了點頭：“是啊，都過去了?！?/p>

我們一路上來到了原本的工廠廢墟所在。那里經(jīng)過小鎮(zhèn)領(lǐng)導(dǎo)們的修建，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小型農(nóng)家樂度假區(qū)?？撮T的認識阿淼，給我倆免了門票費便進去了。原先的那些廢墟基本都已不在，換上了小清新風格的小型建筑物，有樹木，有紫色的白色的小花，還有藤蔓，像長發(fā)一樣披在那些墻上。唯一一個保留原來風貌的，就是那堵有汽油涂鴉的墻。它反倒人氣最旺，不少人愿意和這堵斷墻合影打卡。

我們又繞過幾條小路，來到了四柳河畔。旅游淡季，沒幾個人，我和他便脫了上衣，準備冬泳。

柳條有枝無葉，在空中留白處不斷畫出拋物線，影影綽綽地撩撥心弦。

我忽然默念了一句：“同一條河?！?/p>

阿淼問：“啊？”

我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天色將晚，垂暮的天色召喚來晚霞。天邊，火燒云燃成一片，櫻粉色一點一點，在天邊綻放。四柳河里，蕩漾著赤紅色的波浪，紋理清晰。

阿淼突然打趣地來了一句：“你姜，我姜?！?/p>

我說：“姜屁?！?/p>

兩個人一先一后，徑直躍下，兩團簇擁上來的水花，攪動波浪。

近處波光漸泳漸遠，一路向著更遠的北方縱深下去，閃光密集。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