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的今天是我和我的妻子愛苔絲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
我至今仍記得我和她初見的時候。
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陽光很好,她就坐在公園的太空椅上,讀一首小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這是一百年多前的一首詩,詩人的名字叫做Hasche,一個東方作家。我對這首詩的了解僅止于此,事實上我對詩歌沒有太大的興趣,而真正精于此道的人是我的祖父,他作為國際跨文化學者去過中國進行訪學。我在童年時期很害怕我的祖父,那個沉默而嚴肅的男人總是不茍言笑,他甚至很少參與我們的家庭聚會。有一次在我的生日派對上,我和朋友們正戴著VR眼鏡在客廳玩恐怖游戲時,一向喜歡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的祖父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順帶一說,他在游戲的世界里變得極為滑稽,在他的衣服和皮肉之下,是麻桿一般又瘦又高的骷髏架,再加上寬而闊的腦顱,使他看起來就像是電玩里的動態(tài)火柴人,一想到這個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當我摘下眼鏡時,才注意到祖父的臉色很難看,他的嘴唇囁嚅著似乎在努力忍耐著什么,我猜他還是沒能壓抑住他的怪脾氣,因為下一秒,我的VR眼鏡就被砸碎在地上,被迫和世界saygoodbye。
我曾經(jīng)一度無法理解我的祖父,他將自己連同那些上個世紀的古老咒語一起封印在那間擁擠的書房里,他試圖借此來隔絕一切高科技產(chǎn)品,他甚至拒絕使用智能手機。天知道他有多不可理喻,沒有哪個蠢貨會像他一樣把自己隔絕在陽光和空氣之外。直到死前祖父都在咒罵電子科技,說它是寄生在人類身上的一顆毒瘤,我們只當他是在說胡話,畢竟他總是這樣。我們圍坐在他身旁禱告,愿主能夠?qū)捤∷倪^錯。說真的當時我本想告訴祖父這件事,然而不知是出于憐憫還是什么別的心理,我最終沒有開口。所以祖父到死都不曾知曉,維持他生命進程最后七天的,是一顆跳動著的機械心臟。
說不清楚我對祖父的情感到底是怨恨更多一些,還是懷念更多一些,但那一刻我的的確確感謝他,因為我的祖父,我得以順利接下那首詩的后半篇:
從明天起,和每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下一秒,我聽見我們的聲音彼此融合,就像我們這樣做過無數(shù)次那樣,我們第一次也是第一千萬次讀起這首小詩: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就這樣我和愛苔絲相遇了,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我們在櫻桃樹下牽手,我們在熱鬧的街頭擁吻,我們在咖啡館里暢談,我們在劇院里落淚,我們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做愛,我們第一次也是第一千萬次相知,我們第一次也是第一千萬次相愛。
三個月后,我和愛苔絲結(jié)婚了。因為愛苔絲是一個孤兒,再加上早年在孤兒院里并不美好的經(jīng)歷,她甚至沒有朋友。我曾經(jīng)感到疑惑,像愛苔絲這樣溫柔美麗的人,莫說朋友,就是追求者也應當不在少數(shù)。但愛苔絲對此只是微笑,“每個人都是我的朋友”,愛苔絲這樣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選擇理解并尊重我的妻子,這是作為丈夫最起碼的禮儀。沒有朋友也沒什么,我會將我的朋友介紹給她,而妻子沒有追求者這件事,對于一個丈夫來說更是再好不過了,這樣想著,這件事也就此翻篇。真正讓我困擾的是我的父母,他們不滿意愛苔絲的孤兒身份,認為她來歷不明,盡管我多次解釋并替愛苔絲辯護,他們也始終不愿意相信她是個好女孩。我和愛苔絲的婚姻沒有得到我父母的祝福,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并且是唯一的婚禮,可他們依然拒絕出席,為此我們吵得不可開交。
不過也正是因為沒有那些老家伙的存在,我們的婚禮充滿了年輕和自由的氣息。我們租借了一個大禮堂,用全息交互技術(shù)投射出金字塔的影像。試想一下,我們當時就站在金字塔的面前,聆聽著牧師的誓詞和祝福,重金屬搖滾樂整日整夜響個沒完,香檳酒的味道充斥彌散在四周。我就看著那座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高大建筑,我想,如果埃及真的有法老,恐怕他們也會穿著木乃伊的衣服加入我們的狂歡。
婚禮的一切都非常順利,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最好的兄弟迪姆,那個本該比所有人都更加祝福我們的人,卻對我的婚姻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迪姆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婚主義者,在他看來,我的婚姻實在太過草率。我向他陳述我對愛苔絲的感情,但他覺得我只是一時興起,畢竟在這個時代,愛似乎是一件縹緲而可笑的事。迪姆不建議我用捆綁式的婚姻來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而買單。我并不贊同他的想法,我想我愛愛苔絲,我想成為她的依靠。我和迪姆最終不歡而散,我并不想這樣,要知道他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我最珍視的朋友,可他的脾氣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差。迪姆說我就像是我的怪脾氣祖父一樣固執(zhí),我同樣也這么看待他。
婚禮之后我決定和愛苔絲去另一個城市居住,希望在那里我們能夠開始新的生活,我們渴望被祝福。離開的時候,我并沒有告訴我的父母,迪姆也沒有來送別,我們就這樣分開,到今天已經(jīng)是第九年,準確來說是九年零九個月。
再過三個月就是我和愛苔絲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想我的決定是對的,我和愛苔絲很相愛,那些曾經(jīng)向我們發(fā)出質(zhì)疑聲音的人都該為他們當年的魯莽而道歉。我想過在十周年紀念日時邀請我的父母和老朋友們參加聚會,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我打消了。我們已經(jīng)太久沒有見過面了,近年來就連通信都幾乎斷絕。我開始理解迪姆那時所說的話,有時候在照鏡子時,我總能在自己的身上看到祖父的影子,母親說我的眉骨和鼻子都長得很像祖父。
其實要見面并不難,甚至可以說是再簡單不過了,尤其是在科技迅速發(fā)展,5D交互通信技術(shù)逐年迭代更新的當下。可我還是沒能邁出那一步,我們已經(jīng)太多年沒有見面了,我甚至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是如何交談的。有時候我常常幻想,也許下一秒就會有訊息傳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期待更多一些,還是害怕更多一些,但幸好什么都沒發(fā)生。
即使不邀請親朋好友來參加聚會,我也希望我和愛苔絲的十周年紀念日能有一些不一樣。在睡前我問愛苔絲想不想去中國看大海,那里是Hasche的故鄉(xiāng)——她最喜歡的詩人。但愛苔絲的反應卻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
“Hasche?你是指那個加拿大歌手嗎?我喜歡她的新歌TheWild,那聽起來就像是野熊和麋鹿在一起跳舞,再沒有比這更自由的旋律了!但去中國看海也許不是個好的選擇,我的身份在那里并不合法?;蛟S我們可以去挪威或者巴拿馬,現(xiàn)在是五月,那里的氣候很好?!?/p>
愛苔絲微笑著說。
“加拿大歌手?我還從不知道你喜歡一個加拿大的歌手。”我現(xiàn)在一點都笑不出來,“我們可以去中國,現(xiàn)在的政策很友好,戰(zhàn)爭看樣子是不會發(fā)生了。你就不想去看看Hasche筆下的大海嗎,我們還從沒去過中國?!?/p>
愛苔絲微微一怔,但很快她接著回答:“我想到了一個最佳的選擇,我們可以去9D影院,在那里你可以聞到海鹽的味道,感受海風和細沙的觸感,你還能聽到浪花和海鷗飛過的聲音……”
“可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打斷了愛苔絲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們應該去看真正的大海,而不是坐在電影院里,任由那些冷冰冰的機器構(gòu)建出虛擬的玩具模型來糊弄我們?!?/p>
“科技是人類在22世紀最偉大的成就,”愛苔絲依舊微笑著,“我們將視覺、觸覺、嗅覺、聽覺與動感完美結(jié)合,一比一還原真實場景,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親愛的,你應該知道無論從體驗感還是性價比出發(fā),這都是我們的最佳選擇?!?/p>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一些奇怪,我沒想到愛苔絲會這么抵觸。我有一些失落,愛苔絲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之間發(fā)生過的事情,盡管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依然還記得。我和愛苔絲之間的對話以我的沉默宣告終結(jié),這還是我們十年來的第一次爭執(zhí)。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開始了單方面的冷戰(zhàn)。是的,單方面,愛苔絲還是像從前那樣,她幾乎很少沖我發(fā)脾氣。我知道這樣做很過分,可我總是放不下面子去道歉。
“好吧,我承認科技是偉大的,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出去看看,比起電影院里的虛擬影像,真正的大海應該會更美一些,雖然從來沒見過大海,但我猜那里的天起碼要更藍一些,至少比電影院要強上許多。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有一次在看電影的時候,我突然想去上廁所,那是一種自然的呼喚,或許是從我們的祖先還是一條魚時就有。但電影情節(jié)正處于高潮,我們漫步在熱帶雨林里,樹葉上的露珠從高處滴落下來,就落在我的脖頸,那涼意一直從我的頭皮浸透到腳底,我感受到了越來越強烈的來自自然的召喚。然而這時我們的頭頂傳來了詭異的聲音,嘶——嘶——,我們驚恐地順著聲音抬頭望去,那是一條盤桓在樹上的巨大的綠蟒,就在下一秒!——我摘下了眼鏡,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沖著廁所方向狂奔而去。當我重新回到我的座位時,卻無論如何都難以再專注到影片中,我又一次摘下了眼鏡。就是那一刻,愛苔絲,就是那一刻,我第一次注意到影院里的其他人,他們都坐在座位上,無一例外都戴著眼鏡。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做出同樣的動作,他們同時伸手去觸摸,可他們面前什么都沒有,他們就這樣觸摸空氣,然后不約而同地微笑著。你能明白嗎愛苔絲,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感覺,我沒法向你形容,只希冀你能夠明白。愛苔絲,那是一種比悲傷更悲傷的,比凄涼更凄涼的,比恐懼更恐懼的感覺。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去電影院……”
“我的上帝啊,我到底在說些什么,”我看著眼前的大樹,大樹也同樣看著我,“道歉,我應該向愛苔絲道歉,而不是說這些毫無邏輯的話,”我看著眼前的大樹,大樹沖著我點點頭,“或許我應該說,‘對不起,愛苔絲,我想你是對的,無論是從體驗感還是性價比上來看,去電影院都是一個最佳的選擇??赡且惶焓俏覀兘Y(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只是希望做一些特別的事。如果你不想去中國看海,我們也可以去挪威或者巴拿馬,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樣說可以嗎,會不會有一些敷衍?”我看著眼前的大樹,大樹對著我搖搖頭,“不行,我想我還是應該這樣開頭,‘對不起,愛苔絲,請你原諒我,我是昏了頭才會這樣做。你是絕對正確的,我們還是去電影院更好一些?!蔽铱粗矍暗拇髽?,大樹寂靜無聲。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然后我笑出聲來,我居然在道歉,而道歉的對象還是一棵沒有任何意識機能的大樹。
因為這個略顯荒唐的小插曲,我在這些天里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郁徹底煙消云散,我更加懊悔對愛苔絲的冷漠?!拔艺媸莻€不折不扣的混蛋!愛苔絲現(xiàn)在一定很傷心,我得向她道歉來祈求她的原諒,最好再帶上一束玫瑰花!”我這樣對自己說。
我飛奔著跑向?qū)γ娴幕ǖ曩I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駕車回家。可當我到家時,房間里卻空無一人。
“汪汪——爸爸你終于回來啦!在你離開的那段時間里,Molly可是一直都很想念你呢!”Molly在地毯上伸了個懶腰,然后圍著我的褲腳打轉(zhuǎn)。
Molly是一只電子狗,七年前我們從百貨商場帶它回家。我和愛苔絲在丁克這個觀念上達成了一致,我本想養(yǎng)一只寵物狗作為陪伴,但愛苔絲很害怕。就這樣,Molly作為寵物的替代品來到了我們身邊。我還是更喜歡像金毛那樣的大型犬或者像貴賓犬一樣聰明的小型犬,盡管Molly的外表看上去和真的比熊犬沒有任何差別,甚至比任何一只寵物犬都要聰明得多,我也不認為電子狗能夠真正取代寵物在人們心中的位置。不過好在Molly有許多優(yōu)點,它從不掉毛,也不需要排泄,只要定期喂它一些能量電池,其他方面并沒有什么要費心的。除此之外,Molly還有許多輔助功能,比如互動聊天、播放音樂、天氣預報等,它的設計者顯然很了解用戶的需求,從實用性方面來看,這個電子機器幾乎無懈可擊。
“Molly,你知道媽媽去哪里了嗎?”我一邊將玫瑰花插進花瓶一邊問道。
“媽媽在15分鐘前出門,根據(jù)定位顯示她現(xiàn)在正位于德安路119號波基米勒醫(yī)院。”Molly回答道。
愛苔絲身體不舒服嗎,她怎么都沒和我講過呢,我的愧疚在此刻達到了巔峰。我重新穿戴好衣物,準備向醫(yī)院出發(fā)。
在我走出門時Molly咬住我的褲腳,“你也要出門了嗎爸爸,Molly自己在家好孤獨,爸爸要早點回來哦!”
事實上,沒有人在家的時候,電子寵物就會進入休眠模式來節(jié)省電量,這也是開發(fā)者宣傳的另一亮點,但這也恰恰是這款機器的最大敗筆。從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的那一刻起,人類就再也無法相信天圓地方的論調(diào),同樣,沒有人會愿意相信一個來自機器的謊言。
很快,我來到了醫(yī)院,但這里并沒有愛苔絲的身份信息,我確信我的檢索沒有任何錯誤。正當我疑惑的時候,我看到了在對面走廊處那個一閃而過的熟悉背影。
“愛苔絲——”我喊道。
我正要跟上去,兩名抬著擔架的機器人護士擋住了我的去路,擔架上正躺著一位綁著繃帶的男人,他的腿看起來傷得很重,血幾乎要把整條繃帶洇濕。
“我會失去我的右腿嗎?”男人問。
“別擔心,根據(jù)我的初步判斷,您的右腿治愈率超過75.69999%無限循環(huán),放輕松對于手術(shù)的成功率更有幫助哦!”其中一個機器人回答道。
“即使手術(shù)失敗,您也可以嘗試空間仿生打印技術(shù),我們將一比一還原您的右腿。值得一提的是,我們還提供個性化定制服務,也就是說您可以選擇筷子腿,型男腿或O型腿等,哈哈,我講的笑話幽默嗎?”另一個機器人說道。
我急忙給他們讓路,可是這樣一來,愛苔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只能推開一扇扇房間的門依次找去。
第一個房間里是七八個老人家,他們正坐在椅子上誦讀圣經(jīng),而他們的領讀者是一位AI教父。
“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深淵上一片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他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一日?!比藗兏S著AI教父一起誦讀著。
難以形容這個場面的怪誕,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不愿意去請一個真正的教父。我輕輕地關(guān)上門,這時我注意到門上掛著的指示牌,上面寫著“死亡關(guān)懷室”五個大字。我想,或許是因為死亡對于每個人而言都是平等的,就連上帝最忠誠的信徒也不例外,所以人們現(xiàn)在似乎更愿意相信那來自于4mm孔徑的永生。
隔著玻璃窗口可以看到第二個房間里是一排排列整齊的育嬰艙,里面的布置很溫馨,暖色調(diào)系的搭配讓它看起來很像繪本故事里小矮人的木屋,可愛的小嬰兒們正在一個個矮木樁里酣睡,他們或許正做著幸福而快樂的夢,他們尚且還不知道未來將要經(jīng)歷些什么。下一秒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門邊的指示牌上赫然寫著“基因篩選室”,我想我要為剛才的話而抱歉,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著不幸的到來。
第三個房間里只住著一個病人,我在一則瘋狂的報道上見過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叫黛安娜,也可能是黛安妮或者黛安吉,我實在有些記不清楚了,姑且就先這么稱呼她。她是基因培育最成功一代的證明,她的基因決定了她從出生起就注定是個天才,后來她也不負眾望地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最年輕的女科學家,也正是因為她的推動,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個AI空間仿生技術(shù)合法化的國家。不過真正讓人唏噓的是她的戀情,比起她的偉大成就,人們更愿意關(guān)注一個女科學家的花邊新聞。據(jù)那則報道說,她愛上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仿生實驗體,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很快引發(fā)全球轟動,AI空間仿生技術(shù)也被立即叫停,隨后關(guān)于黛安娜的消息便銷聲匿跡。我沒想到居然在今天還能見到她,但她的狀態(tài)看起來并不太好,在我進來的這幾分鐘里,她絲毫沒有任何察覺,她就像是打開了一個巨大的信息屏蔽儀,將自己隔絕在世界之外,只靜靜地對著一個角落發(fā)呆。還是別去打擾她了,這樣想著我退出了房間。
在陸續(xù)查看了幾間房間后,我終于在打開第七扇房間門時如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斯圖耳特博士,我想我應該升級一下我的智能系統(tǒng),我的理解能力開始退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加載卡頓和數(shù)據(jù)錯誤的現(xiàn)象,另外我的記憶芯片容量已經(jīng)達到了90%,為了不影響正常運載我開啟了記憶覆蓋模式,但這似乎造成了不良后果,在我開啟了記憶覆蓋模式的第三周的星期二晚7點15分23秒,實驗體第168號出現(xiàn)拒絕溝通情況,累計38小時06分07秒,以下是過程記錄:
“愛苔絲,你還記得Hasche嗎?如果你愿意的話,這個假期我們?nèi)ブ袊创蠛T趺礃樱俊?/p>
“Hasche?你是指那個加拿大歌手嗎?我喜歡她的新歌TheWild,那聽起來就像是野熊和麋鹿在一起跳舞,再沒有比這更自由的旋律了!但去中國看海也許不是個好的選擇,我的身份在那里并不合法。或許我們可以去挪威或者巴拿馬,現(xiàn)在是五月,那里的氣候很好?!?/p>
“加拿大歌手?我還從不知道你喜歡一個加拿大的歌手。我們可以去中國,現(xiàn)在的政策很友好,戰(zhàn)爭看樣子是不會發(fā)生了。你就不想去看看Hasche筆下的大海嗎,我們還從沒去過中國?!?/p>
……
我?guī)缀醪桓蚁嘈盼业亩?,我的聲音居然從那扇虛掩著的門后傳來。我的頭皮猛然發(fā)麻,千萬只螞蟻爬上我的脊背,我?guī)缀鯚o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不!別打開那扇門!離開這里,立刻離開這里!”我對自己說。
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根汗毛都止不住地戰(zhàn)栗,我?guī)缀跬浟艘绾魏粑?/p>
“停下,快停下!”千萬種聲音在我的腦中回響不停,我看見無數(shù)張開合的嘴唇,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和孩子,無一例外地,他們同時對我說出那句話:“千萬不要打開那扇門。”
這聲音幾乎要把我逼瘋,尖銳的疼痛從我的太陽穴迸發(fā),泥石流、風暴和海嘯在那一剎那開始暴發(fā)。
我就站在那里等待著,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切都回歸了平靜。我看見自己,用那只顫抖的手打開了那扇門。我看見我的妻子,我看見我的愛人,我看見愛苔絲,她正在用我的聲音說話。
我安靜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我本不想尖叫,可我依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聲。那是一種只有動物才能發(fā)出的聲音,不敢相信這居然是從我的嘴巴里發(fā)出來的。
我聽見警鈴聲大作,我聽見人群喧鬧,我聽見愛苔絲口中那個叫做斯圖耳特的博士大喊著:“第168號精神病患者出現(xiàn)攻擊性行為,快給他注射鎮(zhèn)定劑!”
我看見自己被兩個機器人護士按倒在地,我看見斯圖耳特博士拿著一支針管向我走近,我看見一片漆黑,和漆黑中的自己。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是我第一次見到愛苔絲的時候。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陽光很好,她就坐在公園的太空椅上,讀一首小詩。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一首詩,詩人的名字叫做Hasche,一個東方作家。我被這個獨特而充滿魅力的女孩所吸引,我第一次感受到蝴蝶在胃里飛、小鹿在心里亂撞的感覺。我們在櫻桃樹下牽手,我們在熱鬧的街頭擁吻,我們在咖啡館里暢談,我們在劇院里落淚,我們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做愛,我們第一次也是第一千萬次相知,我們第一次也是第一千萬次相愛。很快,我們結(jié)婚了。我們站在金字塔的面前,聆聽著牧師的誓詞和祝福,重金屬搖滾樂整日整夜響個沒完,香檳酒的味道充斥彌散在四周。我靜靜地看著那座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高大建筑,我想,如果埃及真的有法老,恐怕他們也會穿著木乃伊的衣服加入我們的狂歡。這座城市沒有人祝福我們,我就帶著愛苔絲去往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城市,我們很相愛,我們還養(yǎng)了一只叫做Molly的電子狗。再過三個月就是我們結(jié)婚的十周年,我們會去中國、挪威或者是巴拿馬看海……
這故事本該在這里結(jié)束的,我做了一個噩夢,等夢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恢復如常,我一直都在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是我醒來的第三個月,再過一周就是我和愛苔絲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以為我會忘記的,可我依然還記得。這三個月來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我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按時回家,在我打開家門的時候,電子狗Molly會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說“爸爸,我今天也很想你”,空氣中飄散著飯菜的香味,屋子里暖洋洋的,愛苔絲會在這時給我一個擁抱。我?guī)缀醵家嘈胚@是真的了,他們是真的愛我,我們是真的在相愛。
在睡前我和愛苔絲講述一天中發(fā)生的事情,有時候自己都分不清楚我講的是昨天還是明天,但幸好愛苔絲總是靜靜地聆聽著,她是一位修養(yǎng)極好的忠實聽眾。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小夜燈,光是淡淡的橘色,我們的影子映在白色的墻壁上。我牽著愛苔絲的手,她的手很小,皮膚也很光滑。我可以在光下看清她手上的每一條紋理和血管,她的手很美,像是盧浮宮博物館里的蒙娜麗莎。我將她的手包在我的手心,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從她手腕處傳來的溫熱和脈搏跳動的聲音,她在呼吸和心跳,有那么一瞬間,我居然相信她真的擁有呼吸和心跳。
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過愛苔絲,后來我去聽過那首歌,那個叫做Hasche的加拿大女歌手。那首歌是她的新歌,在前不久剛剛發(fā)行,她的歌很好聽,熱評的第一只有一句話,“那聽起來就像是野熊和麋鹿在一起跳舞,再沒有比這更自由的旋律了?!?/p>
在我和愛苔絲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的前一天,我得知了這個消息,那個叫做黛安尼奧的全世界最年輕的女科學家跳樓自殺了,從123樓的樓頂一躍而下,摔成了一攤?cè)饽唷T瓉硭唤绪彀材?,也不叫黛安妮或者是黛安吉,她叫做黛安尼奧,我想我記住了她的名字。雖然我們僅有一面之緣,或許她那時都不曾記住我這樣的一個陌生人,但我還是為她而難過,這種感覺就像我在少年時坐在祖父身旁禱告時那樣。祖父在世時并不信仰上帝,我們也同樣。但我們還是禱告著,因為除此之外我們什么都不能做。就像為祖父禱告時那樣,我也為黛安尼奧禱告著,愿她在凌空而起的那短暫的幾分鐘內(nèi),能擁抱著自由而快樂的風。
我和愛苔絲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的那一天,不在中國,也不在挪威或是巴拿馬,我們沒能去看海,我感到遺憾。我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按時回家。吃完晚餐后,我提議出門散步,和愛苔絲還有Molly一起。我和愛苔絲牽手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地面上,Molly看起來很開心,它喜歡在草叢里打滾。那一天我們走了很久,從人聲鼎沸走到人煙稀少,我們像遇到的每一位情侶一樣牽手,我們在路燈下接吻,我們在寂靜的夜里擁抱??斓搅璩康臅r候,我們停了下來,在一片巨大的露天游泳池旁邊。
“你想去看大海嗎,愛苔絲。”我問。
“這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睈厶z回答。
“現(xiàn)在我們來到了大海,就是這里。你想它是在中國、挪威、巴拿馬還是別的什么地方?”我注視著面前的游泳池,從月亮破碎的位置來看,風正從西北方向吹來。
愛苔絲看著我,我知道她正在看著我,她正試圖判斷我臉上的表情。我微微勾起嘴角,愛苔絲也微笑起來,“我想你確實很幽默,但是這一點都不好笑。時間不早了,我想我們應該回家了?!?/p>
“你還記得Hasche嗎?那個中國詩人。”我轉(zhuǎn)身面對愛苔絲,她的眼睛是深藍色,像夜晚的海渦。
于是我們第一千萬次也是第一次讀起那首小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我不記得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使得我放棄了那個念頭,我們就只是站在風里說話。我和愛苔絲講述我短暫的一生,從我的祖父講到我最好的朋友迪姆,從我吃三明治不喜歡夾芝士聊到那個令人討厭的同事,我說了很多很多沒有任何邏輯的廢話,但幸好愛苔絲是一個修養(yǎng)極好的聽眾。我本想在那一晚結(jié)束我們的生命,準確來說是我的生命。我事先準備好的槍里有三發(fā)子彈,一發(fā)會從Molly的腦袋穿過,然后嵌在堅硬的夾板上;另一發(fā)會從愛苔絲的胸腔穿過,我猜那里藏有最復雜的電路系統(tǒng);最后一發(fā)子彈留給我自己,或許是從太陽穴,不過也可能是口腔。因為慣性,我和愛苔絲會倒在游泳池里,等到第二天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全世界都會知道這一切。
“我們午后相遇,我們相知相愛,我們相約去看海,我們跳進了游泳池,我們決定為愛殉情?!蔽蚁牒昧宋覀兊慕Y(jié)局,可我沒能這樣做,我感到絕望。我曾經(jīng)在祖父書房里看到一本古老的雜志,上面記載了一個叫做哈洛的美國心理學家做過的一個殘忍的實驗,他用剝奪愛的方式證明了愛的變量:觸摸、運動和玩耍。他認為只要提供這三個變量,就可以滿足一個社會化復雜動物的全部需求。事實證明,他確實是個偉大的心理學家,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同樣如此。
在黛安尼奧去世后的第三年,政府重新宣告了AI空間仿生技術(shù)研究的合法性,這一公告很快引發(fā)了全世界的轟動,企業(yè)家紛紛將目光投射在這項技術(shù)的發(fā)展前景和市場情況,但有不少學者質(zhì)疑這些“非人非機器”的產(chǎn)物將會使人類面臨倫理和道德的困境。不久,加拿大宣告承認合法,危地馬拉、伯利茲、薩爾瓦多、巴拿馬、古巴依次宣告承認合法,巴西、哥倫比亞、智利依次宣告承認合法。一個月后,英國宣布承認合法,三個月后法國宣布承認合法,德國宣布承認合法,荷蘭、比利時、摩納哥、奧地利、挪威、芬蘭、羅馬尼亞依次宣告承認合法。次年三月,北美洲大陸宣告承認合法,南美洲大陸宣告承認合法,五月,歐洲大陸宣告承認合法,六月非洲大陸宣告承認合法,七月亞洲大陸宣告承認合法……至次年九月,世界宣告承認合法。
AI空間仿生技術(shù)很快被投入生產(chǎn)和發(fā)展,廣泛運用于農(nóng)業(yè)、醫(yī)療、科技、教育、建筑等多個領域,人類從此解放雙手、大腦和情感,徹底進入了“仿生人”時代。沒過多久,聽話、高效、訓練有素的仿生人被批量化生產(chǎn),代替軍隊建設投身軍事領域,戰(zhàn)爭開始大規(guī)模爆發(fā)。游行、沖突、暴亂、動蕩、失控、瘟疫、災難……人類正在走向自我滅亡的怪圈。
“愛苔絲,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隔著欄桿看向愛苔絲,她永遠都那么年輕而美麗。
“別擔心,一切都很好,世界會恢復它原本的樣子。”愛苔絲微笑著。
這是人類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的第三年,仿生人拯救了地球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