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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因為要趕一個加急訂單,蘇曼給陸達發(fā)微信說,太晚就不回去了,在公司對付一宿。半天沒反應(yīng),蘇曼于是打電話過去。通了立刻被掛斷,緊接著陸達的電話打了過來,亂哄哄的十分嘈雜,蘇曼突然間想起陸達今晚有應(yīng)酬。
陸達“喂喂”兩聲,走到外面來接電話。他說:“還沒吃飯吧?要不我打包一份豆角燜面送過去?放涼了吃也好味?!?/p>
蘇曼說:“別麻煩了,樓下叫外賣快得很?!焙孟裼腥嗽诤八氯轮?,“天藍藍,海藍藍,一杯一杯往下傳……”信號時好時壞,沒說幾句掛了。
蘇曼埋頭開始忙。陸達后來又發(fā)來語音微信,他說:“這家店有你最愛吃的酸菜炒莜面魚魚,要不要嘗嘗?”確定她不回家住以后,又再三叮囑別太累,如果想回家了就給他打電話,無論多晚,他都會奔過來接她。
蘇曼想了一想,回復(fù)道:“你也別鬧太晚啊,別一到酒桌上就全程領(lǐng)跑,當自己是未來領(lǐng)導(dǎo)?”
干服裝這一行,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以前給別人打工尚且如此,更何況現(xiàn)在是給自己干呢。然而等忙得差不多了,蘇曼忽然想起,隔日有個重要的活動必須參加,不得不回家去換身衣服。
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鐘了。蘇曼思忖著,陸達此時睡得正酣,就不折騰他了,自己匆匆往回趕。
風清月朗,秋夜微涼。這個時間段,路上車稀人少,周遭一片寂靜??諝庵须[隱有一絲桂花的香氣,蘇曼驟然間想起,中秋節(jié)就快要到了。她的肚子咕咕叫,從下午三點開始一直忙,連晚飯都沒顧上吃。此刻蘇曼只是埋頭疾走,想趕緊到家弄點吃的。
街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燈光很灰很黃,在地上拉出一道長影,她看著地上的影子,苦笑道,錢難掙屎難吃吶。
進小區(qū)時,發(fā)現(xiàn)大門口沒有人值班站崗。保安室里黑咕隆咚,只有四臺電腦監(jiān)控器肩并肩開在那里,像演完了節(jié)目的電視忘了關(guān)機。
樓道里烏漆墨黑,蘇曼扶墻摸壁往上爬。她踮著腳走路,生怕高跟鞋發(fā)出的咯噠聲擾民。待氣喘吁吁爬上六樓,摸出鑰匙開門時屏息凝神,心里默念:千萬別把陸達吵醒呀。
門開了。
沒弄出聲響。
一股濃重的酒濁氣迎面撲來。
蘇曼沒開燈,等眼睛稍微適應(yīng),微明中看見陸達的西裝外套、襯衣、領(lǐng)帶,胡亂地扔在沙發(fā)上,她走過去拿起來,把它們掛在客廳的衣架上。
茶幾上怎么會有一只黑色亮漆皮女包?黯淡中泛出瑩瑩的白光,蘇曼只那么掃了一眼,便立刻知道,這是Prada的少女副線品牌MiuMiu。
誰的包?
蘇曼感到嗓子眼兒發(fā)干,餓了一天的胃開始微微痙攣,接著就看見一雙高幫球鞋。一只跟一只隔著近一米遠,白色的鞋幫內(nèi)側(cè)有三顆星星,月光下悠悠泛出一抹藍意,恍惚間想起,在一本什么雜志上看見過,全球限量定制款。然后又看見一件女式半裙,再ULE0Fr/GZ80/5t5uVJrkyQ==然后是黑絲長筒襪、抹胸式上衣、丁字褲,它們一路四散著,伸向臥室的方向。
蘇曼在原地怔住。她一時大腦缺氧,耳畔擂鼓篩鑼,眼前發(fā)黑,腿發(fā)軟。
蘇曼閉上眼睛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
臥室的門虛掩著。
蘇曼躡腳躡手走過去,迷離的月光下,床上的人相擁而眠,酣睡如泥……蘇曼驟然間想起幾天前發(fā)生的事,果然是無風不起浪。
那日,要好的小姐妹曾給蘇曼發(fā)微信,她跟同事去看新上映的大片《速度與激情10》,路遠,又不熟,已經(jīng)開演十幾分鐘了才趕到。進去找到座位坐下,才剛松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前排坐著的男人,怎么瞅怎么面熟。這家影院新近才剛完成激光升級改造,與傳統(tǒng)影廳相比,亮度提升,觀影從此告別黑暗時代。她于是定睛再看,看清楚那男人竟然是陸達。沒錯,就是陸達。他身旁的女子只能看到側(cè)臉,兩個人頭碰頭,嬉笑著正同吃一桶爆米花。小姐妹驚詫之余,拿起手機偷錄小視頻。當陸達伸出手臂將那女子攬入懷中的瞬間,嘴對嘴定格。
隨視頻發(fā)來一句話,“有趣的靈魂精神出軌,好看的皮囊現(xiàn)實劈腿。”后面一串驚嘆號。
蘇曼第一時間就給陸達發(fā)微信,想問他在什么地方,但字打到一半,又刪掉了。她覺得自己何必這么緊張呢,杯弓蛇影,庸人自擾,萬一弄錯了呢?
然而當現(xiàn)實擺在眼前,蘇曼只覺得人直往下墜,她的心里一空,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腳。等情緒稍稍平復(fù),蘇曼把手機視頻點開,截圖放大。
那個依偎在陸達身邊的女人,看身形跟打扮,應(yīng)該很年輕,長長的卷發(fā)挑染出一縷藍紫色,順著光潔的額角,波浪似的披垂下來。黯淡中那朦朧的側(cè)影,從頭發(fā)、前額、鼻子、嘴、下巴,以至脖子、胸脯,曲線沒有一處不恰到好處。
蘇曼深吸一口氣,默然走去陽臺,取下洗好了曬在那里的一條苧麻料玫紅色旗袍裙,把自己的高跟鞋拎在手里,略定一定神,掉轉(zhuǎn)身,開門走了出去。
一出家門,蘇曼快步下樓,走得太急,隔壁鄰居老太太的電瓶車每天晚上推進樓道里來充電,差點被電線絆倒。她一頭撞上五樓跟六樓轉(zhuǎn)彎處貼墻立著的一只老式壁櫥,蹭了一身灰。那一人多高的壁櫥掉了半扇門,里面褪色的塑料盆,豁邊的一摞碗,磕了瓷的坐式痰盂,沒了腳蹬子的玩具車,簡直七零八碎,塞得盈箱溢篋。
蘇曼把鞋穿上,不管不顧往下跑。老式水泥砂漿臺階,年代久遠,很多邊沿已殘缺破損,踩在上面,嚓嚓直響。
在四樓跟三樓過道的一塊公用區(qū)域,破紙箱、舊報紙高高摞起,直戳到天花板上。一只癟了氣的皮球從一堆破爛的夾縫里滾出來,滾到蘇曼腳下,她抬腳一踢,那皮球“嗒嗒嗒”滾下樓梯,撞上一輛生銹的自行車。那自行車沒有車座,后車輪也不知去向,用一把三條腿的高靠背椅子頂在墻角,仿佛戰(zhàn)場上瀕臨死亡的重傷逃兵。
蘇曼只顧走下去,她走得跌跌撞撞,冷不丁有只野貓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烏云蓋雪,借著月光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著尾巴仿佛一條蛇,徐徐波動著,正盯著她看。
蘇曼很喜歡貓,因為家實在太小,陸達一直不讓養(yǎng)。此刻蘇曼俯身輕喚一聲,“咪咪,咪咪。”它已經(jīng)跳上樓梯扶手,徑直踱過去,一點不怕人,然而并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一躍跳上樓道盡頭的玻璃窗,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
空氣中厚厚的塵灰氣息裹挾著濃重的潮氣和霉味,蘇曼有季節(jié)性鼻炎,引發(fā)慢性結(jié)膜炎,此刻鼻癢連帶著眼角奇癢,她禁不住連打幾個噴嚏,一時竟涕淚橫流。直至此時方才發(fā)現(xiàn),剛才走得著急,忘記戴口罩了。
管不了那么多,蘇曼徑直沖下樓跑到院子里,一刻不歇地跑上街頭,一直跑,一直跑,就那么一口氣跑到公司里。
第二天,蘇曼照例去參加不得不出席的活動,中途伺機溜出來,打輛出租車直奔家,然后果斷地跟陸達攤牌了。
起初,陸達照舊是發(fā)誓賭咒,絕無此人,純屬子虛烏有,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么回事。
蘇曼一言不發(fā),把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打開,亮給他看,于是陸達沉下臉來。
兩個人一時都沉默。
最后實在沒法自圓其說,不得不承認了。陸達說:“你……真的想好了?這種事……”
陸達說話的語氣,讓蘇曼怒火中燒,平時她并不是一個喜歡歇斯底里的人,向來不屑于跟男人吵鬧,但此刻突然變得利喙贍辭起來。她說:“結(jié)婚五年,說長不長,但確實也不短了。我當然不指望你依然跟剛認識我時那么狂熱地喜歡我愛我,畢竟我也從不曾對你癡狂著迷?!甭宰魍nD,努力保持音調(diào)平靜,“但總的說來,就婚姻本身而言,我覺得我對得起你,對得起這個家?!碧K曼把已經(jīng)起草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面前,讓陸達簽字。
“小曼……”陸達仍這么叫她,跟第一次跟她見面時一樣,“我不過是犯了一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呀,你何必那么較真……”
“我已經(jīng)三十gdZOMBykOiXh48QWTTq28XnliqUSWd8nLIm0TfJhfLQ=多了,還生過孩子,當然比不上小姑娘?!碧K曼把離婚協(xié)議書往陸達跟前推了一推,面色冷然。
“跟年輕不年輕并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她聽話嘛……”他的聲音低下來,“我讓她怎樣就怎樣,她不像你?!标戇_顯得有點難為情似的,“昨晚我喝得太多了。先是白的,白的喝完又喝紅的,好像還喝了黃的,哎呀,我喝斷片了呀。”稍一停頓,“她不放心,于是非要送我回家,其實她自己也喝了不少,本來說坐坐就走的,不知道怎么就……”
“你們有過幾次?在電影院那位是不是她?來家里就絕不是初犯?!碧K曼強忍怒火,“地球人都知道,只有我還蒙在鼓里,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笑話。”
“我外面就這一個女人。過夜絕對是第一次,真的,以前的確也有過那么幾次,但很少來咱家。即使來了她也從不過夜,都是完事立刻就走。請你相信我。她其實很懂事,絕對聽話,她知道我有家庭,所以并沒有任何其他幻想,我們在一起,無非就單純圖個開心,真的小曼,你相信我……”陸達有點底氣不足似的,聲音低下來,慢下來,“我昨晚喝得實在太多了,我其實并不確定是否真的干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嘛,男人喝醉,根本就弄不成事......”
“我應(yīng)該當時就沖進去,打開門窗叫街坊鄰居都過來看,或者干脆報警。你說這話真是好意思,還知道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
“茜茜怎么辦?我們有女兒呀,她還不滿四歲……”陸達用手使勁撓頭,連聲嘆氣,抬眼看蘇曼,眼神哀傷,“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下不為例,以后絕不再犯。說實話,我真的并沒想跟她怎么樣,真的,原諒我……”他伸出手去想要拉蘇曼的手,她攢眉往后躲開,她很想破口大罵,但覺得嗓子眼好像被一雙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喘不過氣來。
陸達的頭垂下來,不住地揪自己的頭發(fā),搖頭嘆氣。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的結(jié)合并非因為愛。要不是你爸媽逼著你結(jié)婚……”陸達的聲音沉下來,放緩,“生活忙碌又乏味,你又極少主動,每次在床上都是我死皮賴臉纏著你,而且你永遠像在受刑,像是在忍受煎熬……她則完全不同,我跟她在一起,總好像打了雞血似的?!彼U眼看她,嘆口氣又道,“可你也知道的,男人走心不走心,完全不一樣嘛,我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家,離開你,離開茜茜,這絕對是真的呀……”
“這么說來,我還得給你道歉?我真是太對不起你了,讓你受這么大的委屈?!碧K曼譏諷道,“跟我從來堅持不過十分鐘,是我的問題嘍?黃狗偷食打黑狗,是我冤枉你嘍?”嗤的一聲,“別啰嗦,趕緊簽字吧,簽了字哪怕你們焊在一起,也不關(guān)我事?!彼仟{子座,一旦作出決定,便即刻付諸行動。所以無論他再說什么,再怎么狡辯,都已無濟于事。
客廳的飯桌上,擺著一家三口的合影。蘇曼抱著剛滿周歲的茜茜,腰被陸達緊摟著,三個人笑得那么燦爛。這是多么幸福甜蜜的一家人啊。
陸達若有所思,眼神望向那張全家福,欲言又止,躊躇了幾秒鐘,簽了字。
蘇曼已經(jīng)連夜收拾好行李箱,經(jīng)過陸達身旁時他略欠一欠身讓開。她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出了房門,聽見陸達在身后說:“小曼,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女兒……”聲音低沉而憂郁,滿含悔恨,仿佛悲秋中的枯葉,紛然落下,悄無聲息。蘇曼的腳步猶豫了一下,他又道:“存款都給你。房子我會盡快出手,賣了的錢,一人一半……”聲音似乎有一點顫抖,但也可能是蘇曼自己的心在顫。想到今年圣誕節(jié),是她跟他結(jié)婚五周年紀念日,原本還打算好好地慶賀一下,然而終究沒能等到木婚那一天的太陽。
現(xiàn)如今,蘇曼終于不必再擔心回去晚了被人數(shù)落,哪怕徹夜不歸也無人問津。然而習慣了身邊有人的生活,忽然間落了單,面對獨自生活,蘇曼卻沒緩過神來。
蘇曼很害怕孤獨,所以盡量避免一個人待著。蘇曼租住的房子離她工作的地方,說遠也不是太遠,乘公交車兩站地。如果時間允許,她寧愿步行,一路走走停停,到家四十多分鐘的路程,倒也渾然不覺。
搬出來自住,眨眼已經(jīng)有一個禮拜了,蘇曼仍被離婚的陰翳籠罩著,她很少逛街。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穿給誰看呢?自打跟陸達離了婚,這十多天來,渾渾噩噩,蘇曼根本沒心思打扮自己。她已經(jīng)很久不買新衣服了,就那么一身黑白灰,偶爾穿條連衣裙,不是深褐色就是青灰色,要不就是赭石色,一如蘇曼的心境,是灰暗的霧霾天。
蘇曼把所有的熱情、精力跟想象力,徹底從自己身上剝離,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事實證明,她總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并且抓住,當季時尚最流行的熱點跟賣點,然后依樣畫葫蘆,如法炮制。成品往往很像那么回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日久天長,在服裝行業(yè)經(jīng)年累月做下來,蘇曼的模仿水平已日趨精湛。微妙在智,觸類而長,蘇曼有時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簡直就是個天才。
恢復(fù)單身轉(zhuǎn)瞬一個多月過去,如今蘇曼已經(jīng)不再記恨陸達了,相反的,倒要感謝他給了她一個女兒。女兒茜茜剛過了四周歲生日,漂亮又伶俐,去年入選市小熒星歌舞團,且擔任領(lǐng)舞,還經(jīng)常上電視。
坦白說來,公公婆婆對蘇曼一直都很好。她跟陸達離婚的第三天,陸達母親一大早跑到公司來找蘇曼。進門就搖頭嘆氣,攢眉道:“小曼啊,不是我說你,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不跟你爸爸說一聲?要不是陸達回家來拿戶口本,說是要賣房,我跟他爸至今還糊里糊涂。你們就這么悄聲離了?”蘇曼說,“陸達的性格脾氣我最了解,而他也最了解我,更何況強扭的瓜不甜。”陸達母親連聲慨嘆:“想當初,你跟陸達結(jié)婚的婚房,還是陸達父親當年單位分的勞模福利房,讓他跟那個狐貍精住已經(jīng)不錯了,豈是他想賣就賣的?”又恨聲道,“反正我跟老頭子合計好了,我們只認你這個兒媳。既然你們夫妻緣分已盡,你若不嫌棄,我們認你當閨女,親閨女。”進而又勸蘇曼,“小曼啊,跟什么過不去,千萬別跟鈔票過不去,女人若要想獨立,經(jīng)濟基礎(chǔ)是保障,錢裝進兜里才是正經(jīng)事?!?/p>
蘇曼想想覺得此言甚是,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因此繼續(xù)跟陸達保持業(yè)務(wù)往來關(guān)系。公司照常運轉(zhuǎn)。陸達主外,仍負責跑市場拓展以及跟客戶接洽聯(lián)絡(luò),蘇曼則繼續(xù)留守公司,并負責設(shè)計每一季的服裝設(shè)計樣稿。
2
蘇曼感到孤獨寂寞的時候,就埋頭讀《圣經(jīng)》。閱讀讓蘇曼深信,上帝既然關(guān)上一道門,就肯定同時開了一扇窗等在那里?;叵肫饛拿裾殖鰜?,結(jié)婚證變成離婚證的那一刻,蘇曼對自己說,好日子長著呢,沒啥大不了。
果不其然。
要說蘇曼認識章明,還真得感謝陸達。
陸達跟章明是發(fā)小,又是初中同學,如今各自有各自的生意,但每隔一陣子,會邀哥們兒喝頓大酒。
今年三四月份,章明的公司業(yè)務(wù)再拓展。他本來開著本市最大最豪華的兩家酒樓,專做極品燕翅鮑。前些年的生意一直很不錯,但近幾年來餐飲行業(yè)漸入窮途,疫情以來更是遭受重創(chuàng)。然而素來只有好逸惡勞之人,才會在新的變化與挑戰(zhàn)面前手足無措。章明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他搞蔬果批發(fā),搞酒水批發(fā),什么掙錢就干什么,去年又創(chuàng)辦了一家醫(yī)藥公司,專做藥品的代理銷售與配送,而隨著業(yè)務(wù)面不斷拓廣,人脈亦日益拓寬。
今年一開春,章明高薪聘請一位職業(yè)經(jīng)理幫忙打理公司,他則跟朋友合伙開了一家“玉石行”。
那時蘇曼剛離婚,從家里搬出來暫住在公司,正急著四處找房子。有一天,她剛從一個房產(chǎn)中介出來,站在櫥窗跟前仔細比對查看房屋租賃詳情。章明在馬路對面看見她,叫她的名字。
蘇曼佇立不動,不時低下頭來用手機里的計算器計算比價,顯然沒聽見有人叫,直到章明過來拍她一下,她方才醒過來。
“我們可有幾年沒見了,你怎么在這兒?”蘇曼說。
“我跟朋友合開的玉石行,就在馬路斜對面?!闭旅餍χf,“怎么,你要買房?”
蘇曼以為是那種玉器行,說:“我的玉鐲子裂了道縫,能補嗎?”章明方知她誤會了,他說:“去看看就明白了?!闭f走就走,領(lǐng)著她往他店里去。
蘇曼其實并不十分感興趣去參觀什么玉器行,她沒心情。礙于情面,只好跟在他身后,但走得心不在焉。
章明穿著一件舒適的黑色衛(wèi)衣,配一條修身牛仔褲,褲腳做舊,腳上一雙運動鞋,看上去隨意又年輕,粗獷中不乏一絲沉穩(wěn),運動鞋帶來更多活力感。蘇曼在心里說,跟陸達差不多的年紀,打扮倒是相當時尚呢。
章明停下來等蘇曼,過紅綠燈時左右看,叮囑她當心。
蘇曼心里不禁嘆息,萬事古難全,這男人可惜個子矮了點。她今天穿了雙中跟短靴,是為好走路,看著跟章明個頭平齊。
一腳踏入店內(nèi),面前的玻璃柜臺里面擺滿了一排排的石頭。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的,方的、圓的,黑色、深褐色、深灰色,烏沉沉一片。蘇曼皺眉小聲地說:“還真有人買?”
章明拿出一枚鑲嵌在紅色絲絨錦盒里的黑色鉆石鑰匙給蘇曼看,說是他店里的“鎮(zhèn)店之寶”。蘇曼看見標簽上標注著“48.13克拉”字樣,聽見章明說:“近年來流行復(fù)古風,漢服跟旗袍日益白熱化,以維多利亞時代的傷感珠寶風格為代表,黑鉆石更成為時尚者和上流階層的新寵兒?!碧K曼一點沒興趣,于是推脫有事,章明跟在一旁說:“英維多利亞女王喪偶后,相當長時期只配戴以黑色為主的珠寶首飾,要知道一塊上好的黑金剛石,身價絲毫不遜色于鉆石、翡翠或者美玉?!?/p>
蘇曼掉轉(zhuǎn)身來往外走,說:“我著急租房呢?!蔽醇皩Ψ介_口,蘇曼又說,“我跟陸達離婚了?!?/p>
章明面露惶惑之色,恍然道:“怪不得,這幾次約喝酒,陸達總推脫有事。”但也只是片刻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真是巧了,我有個朋友的房子原本要賣,但今年的房價一路上揚,且有繼續(xù)上漲的趨勢,所以打算再觀望觀望,要不要考慮一下?”
蘇曼說:“我原本可以搬回娘家去住,但又擔心跟陸達離婚這事,回去他們少不了嘮叨。”
章明說:“近五十個平方的一室戶,精裝修,房租五千塊,付三押一,如果一次性交齊一年的租金,可以打九八折?!?/p>
蘇曼在心里快速計算著,一時難以抉擇,躊躇間聽見章明又說:“當然了,如果是你住,房租好商量?!弊罱K以四千六百塊的價格成交。
跟房東簽合同那天,蘇曼在路上收到章明發(fā)來的微信語音,說他已經(jīng)到了。隨后蘇曼趕到。一腳邁出電梯,就看見房門上紅彤彤新貼上去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神光高照信徒宅”,下聯(lián)是“靈光常臨圣人家”。她有點詫異,心里覺得有點膈應(yīng)。躊躇間章明聽見響動,從房間里迎出來,將她讓進屋來。
客廳里所有的燈統(tǒng)統(tǒng)都開著,雪亮的燈光照得紅木沙發(fā)的扶手跟靠背仿佛涂了亮漆,金芒爍爍,大理石茶幾面上一片繁星。
蘇曼走去廚房看看,路過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鏡燈壁燈頂燈也都亮著,章明亦步亦趨,緊步跟在她后面。
“我們老家搬新家的前三天,有亮燈的習俗,三天期間一直得有亮光。當然了,為省電,大多數(shù)人家也會點蠟燭或者點煤油燈,這叫做‘火庵’……”
蘇曼說:“你還挺講究,我根本不信這些?!钡鋵嵭睦镉X得十分溫暖。
章明把一個紅色的信封塞給蘇曼,摸起來挺厚,他說:“別管多少,絕對得收下啊,圖個吉利。”又說,“暖宅酒本該多叫幾個人過來熱鬧熱鬧,但我猜想,你此刻也不一定愿意那么鬧騰。不如就我們自己來意思意思,也好嘛?!闭f罷掉轉(zhuǎn)身進廚房去忙了。
蘇曼走出來站在客廳往四下里看,溫暖寧謐的房間,飄散著隱隱的香煙味。天花板中央的枝型吊燈,照著地上的牡丹花和西番蓮圖案的化纖地毯,在她腳下滿滿騰騰盛開著,顯得異常鮮煥。壁燈跟四周的吸頂燈,也通通都大亮,這一幕,讓蘇曼不禁想起幼時每年的除夕夜,屋子里就是這么亮堂,然而此刻看著,卻莫名覺得有一絲悲涼。
蘇曼遠遠地看見玻璃推拉門把客廳跟廚房隔開,章明正輕車熟路地把煤氣灶打開,不時躬身彎腰,把鍋碗瓢盆一件一件從櫥柜跟碗柜里拿出來,忙碌中還不忘記扭過身來看一眼蘇曼。他用手指一指冰箱,努努嘴巴,沒聽清說了一句什么話。
蘇曼走過去,把一人多高的對開門冰箱打開,頓時愣住了。里頭瓜果蔬菜,各種冷凍速食品,牛奶、酸奶、果汁,分門別類,塞得滿滿當當。不用問也知道是章明買的。蘇曼聽見廚房里發(fā)出輕微的鍋碗瓢盆協(xié)奏曲,抬頭發(fā)現(xiàn)他正笑吟吟地看她,竟哽咽了似的。
章明把從他飯店里打包來的半成品加熱,逐一端出來擺在餐桌上。黃河鯉魚燉豆腐,定襄碗托,山西過油肉,鐵鍋大燴菜,現(xiàn)炸的泡泡油糕,油潑辣子里頭竟然摻了槐花,一道極品佛跳墻當作湯。
章明請?zhí)K曼入席,他剛坐下又起身,疾步過去又從冰箱的冷凍柜里拿出一袋什么。蘇曼說:“哎呀,太多了,我們只有兩個人。”章明笑道:“差點忘了,搬新家怎么能少得了老鼠窟的元宵呢!我一早特意繞道去鐘樓街買的,排隊就排了半個鐘頭呢?!?/p>
蘇曼望著滿滿一桌豐盛的美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此刻鍋里的水已經(jīng)大沸,章明凈手后把元宵從袋子里拿出來,先挨個兒輕微捏一捏。這動作蘇曼無比熟悉,想起奶奶說過,是為使其外皮上略有裂痕,這樣下鍋煮透后的元宵,里外皆熟,不露餡,也絕不會夾生。
蘇曼走過來靠著門框,看著章明把元宵溜邊下進鍋里,然后用木勺將其輕輕推開,朝同一方向緩緩攪動。她思忖著,這男人要是個子能再高個十來公分該多好,她不喜歡個子矮的男人。
此時章明說:“吃一碗老鼠窟的元宵,這才叫暖宅呢。蘇曼今后的好日子,長著呢?!闭f這話時他并沒回頭,但蘇曼聽著已經(jīng)動容。
元宵煮好,盛出兩碗,蘇曼剛要幫忙端,被章明抬手一擋,他說:“燙燙燙,小心燙啊?!?/p>
一切就緒,章明再次請?zhí)K曼入席。落座的瞬間,忽然看見氣象一新的房間里,只有窗簾灰撲撲的,他哎呀一聲,說道:“百密一疏,想來想去還是疏忽了?!?/p>
蘇曼說:“白天拉起來看不出,天黑以后誰看呢?已經(jīng)很感謝你了,考慮得已經(jīng)非常周全了……”
章明于是把已經(jīng)打開醒著的94長城干紅給蘇曼倒上半杯,給自己也倒上,舉杯道:“來蘇曼,喬遷大喜,今后的日子指定紅紅火火,吉祥如意?!?/p>
蘇曼淺淺地抿了一口,她說:“我只是租人家的房子,弄得太隆重了?!?/p>
直到此時,章明才逮著機會問蘇曼,現(xiàn)在在哪里高就。蘇曼說,自己上大學時所學專業(yè)是平面設(shè)計,如今在搞服裝設(shè)計。章明立刻說:“厲害啊,大設(shè)計師啊?!碧K曼搖搖頭道,不過是根據(jù)國內(nèi)外時尚流行雜志上的樣式,東摘西抄,改頭換面拼接而來,“我更喜歡你把我當成一個手藝人,叫匠人也行。”說著便伸出手去捏摸章明的外套衣角,翻看衣服內(nèi)襯底部的水洗標。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個歐美十分小眾的品牌,可惜給洗壞了,于是淡笑道:“麻織物的抱合力相對比較差,如果洗滌時不注意,比如使勁揉搓、攪擰,就會使面料的組織結(jié)構(gòu)發(fā)生位移。你瞧,已經(jīng)微微起毛了。”
章明抬起頭來看著蘇曼,忖度道:“你跟陸達結(jié)婚,我沒去,當時在外地出差呢……沒成想這再一見面,你們已經(jīng)分開了?!彼男θ蒿@得別有深意。
聽到章明的這一番話,蘇曼心里感到隱隱一絲刺痛??v然如陸達所說,她并沒有他愛她那么深,那么熱烈,但就事論事,離婚在她身上,此刻陡然生出一種她從未有過的失落和茫然。她并不能確定的是,這五年的共同生活,她在陸達心里,是否仍留有一席之地。而他給她留下的痕跡,是讓她引以為傲的女兒。
蘇曼夾一筷子過油肉慢慢嚼著,她說:“我那時在一家大型服裝公司里做市場運營總監(jiān),一做四年多,對于服裝行業(yè)的流程與內(nèi)幕,早已應(yīng)付裕如。收入也很可觀,但沒白沒黑的高強度工作環(huán)境里待久了,不免心生倦意?;楹笪覐膯挝晦o職,和陸達合伙開公司,這些你都是知道的?!毕袷窍肫鹗裁词聛?,“你太太在何方高就?”記憶中,蘇曼跟陸達剛好上那會兒,章明好像也談著一個對象,后來不知怎么吹了。
章明愣了幾秒鐘才說:“我眼下可還單著呢?!闭f完,訕訕笑著。
酒是很好的媒介,原本兩個并不十分熟悉的人,此時已經(jīng)熟絡(luò)起來,且話題漸漸熱烈。蘇曼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兩個人且笑且談,頻頻舉杯,氣氛甚是愉悅。
章明夾了一塊魚,把魚刺小心地剔掉,放進蘇曼碗里。他抬眼看著蘇曼,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忽然說,“反正你們也分開了,那么我也不怕被你笑話。當初我之所以不去參加你們的婚禮,其實是因為,我不愿意看見自己喜歡的女人成了別人的老婆,而那人還是自己的哥們兒……”
蘇曼當然聽得出這話里的弦外之音,但沒接茬。她說:“我那時已經(jīng)二十九周歲了,我媽說,再不嫁就沒人要了?!彼似鹁票旅髋隽艘幌拢拔覌尡莆胰ハ嘤H,不斷地拿回各具特色的異性照片?!彼龑⒈芯埔伙嫸M,“我本來是談過對象的,差一點就結(jié)婚了?!?/p>
章明此刻又想起什么事來了,他站起身走到茶幾跟前拿過手包,摸出什么東西,用黃色絲絨布包裹著,走過來遞給蘇曼。章明說:“這真是……打架忘了拳,一看見蘇曼,光顧著激動了……”照舊呵呵笑著,說起話來有點結(jié)巴。
蘇曼問是什么,就接過來。
黃色絲絨布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很嚴實。
是一個長方形的木頭盒子,十分精致,打開來里面是一塊黑色的石頭,躺在薰衣草干花叢中。蘇曼有點失落,頗有點意外,低聲咕噥一聲:“我不喜歡這玩意兒……”
章明簡短道:“可別小看哦,正經(jīng)八百的烏金墨玉?!鼻艺f且探過身來,指給蘇曼看那必須對著燈光才隱約可見石頭上的紋路,“陜西渭河流域,不久前剛橫空出世的一匹黑馬哦,學名黑金剛,行話叫做烏金石。你瞧瞧這脈絡(luò),多漂亮,絕對!”
蘇曼于是把石頭舉起來迎著光細看。濃厚的墨色中,果然有極微極細的隱隱透光,然而她根本不喜歡這一類東西,即使章明如何溢美贊嘆,仍然表示無感。蘇曼說:“不懂,沒興趣,說到底不就是一塊石頭么……”
章明聽罷絲毫不在意,他笑道:“玩石頭的人都知道,顏色呈黑色者為墨系,最難得,亦最值錢。而黑色代表安寧、沉穩(wěn),你瞧這石頭的色澤,多么厚重,多么細膩。光亮聲純,撫之溫潤。這烏金墨玉尤喜吸收陽光,可將太陽的七種顏色,留存于石頭身上,而與此同時,它自身又暗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是喬遷時用以辟邪鎮(zhèn)宅之至佳寶物吶?!?/p>
蘇曼只好說:“雖然我不喜歡,但還是要謝謝你,有心了。”
章明說:“這石頭養(yǎng)心安神,尤其蘇曼一個女孩住,還長這么漂亮,你就把它放在枕頭底下枕著,保你一覺睡到大天亮。別不信啊,今晚就試試?”說著伸過手來攔腰摟蘇曼,見她臉色一沉,那只手又縮回去了。
十一月的纖月,僅僅是那么一鉤白色的影子,像隆冬時玻璃窗上的霜花。今晚因為章明在,沒拉窗簾,所以一抹月光恰好映到窗子里來,竟有點月意。
此時那一瓶干紅已即將見底,蘇曼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章明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試探著說:“時間不早了,要不,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p>
蘇曼也沒再多說什么挽留的話,章明于是走了。
3
因為房子是章明幫忙找的,蘇曼如今重新恢復(fù)自由身,他斷不了過來看看,噓寒問暖,很是關(guān)心。蘇曼有時在公司里忙著,同樓層里其他公司相熟的同事路過她辦公室的門,探進腦袋來一句:“蘇曼的癡情漢又來嘍,在樓下站崗呢?!蔽χ哌^去。
蘇曼跟章明每次見面,通常都在公司下面的咖啡廳,要不就是在其他場合,她從沒再請他到家里來。
這一日,天將擦黑時,章明打電話來約蘇曼吃飯。蘇曼說她已經(jīng)吃過飯了。其實并沒吃,只是不太想跟他出去。
章明人長得毫不起眼,男人里算瘦小的,蘇曼一米六八的身高,穿了高跟鞋跟他并肩站一起,要高出他半頭。
章明說,那就宵夜?
蘇曼說她已經(jīng)卸了妝,準備上床休息了。章明立刻說,那就再打扮起來嘛,人生不就是一出好戲接一出好戲演下去嘛。蘇曼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只好答應(yīng)。
章明來時,特意帶了紅玫瑰,很大的一捧。蘇曼沒數(shù)是多少朵,因為她并不喜歡玫瑰花,尤其不喜歡紅色的玫瑰。然而那么多女人喜歡紅玫瑰,這便愈加顯露出蘇曼的不合時宜。陸達就曾多次評價蘇曼,說她“清高得莫名其妙,眼睛生在頭頂。”
但章明送的紅玫瑰,蘇曼收下了。她在想,既然他喜歡她,想追她,那么她也樂得有個人陪著度過這段空窗期難捱的日子。
吃完飯,九點多鐘,章明提議找個地方再坐會兒。于是他們?nèi)チ司瓢伞?/p>
蘇曼挺喜歡那種氣氛,平時得空也偶爾會跟朋友來酒吧喝上一杯,哪怕就只是坐著聽聽歌,也很輕松很愜意。
這家酒吧應(yīng)該新開不久,蘇曼沒來過,門窗玻璃上貼有駐唱歌手的大幅宣傳海報,是一對來自馬來西亞的男女。從外頭看去,店面并不起眼,進來方知別有洞天。目力可及的空間,少說也有二十幾個平米。待眼睛慢慢適應(yīng),發(fā)現(xiàn)這家店的格局比較獨特,一腳踏入,仿佛走進一個深且暗的巨型洞穴。門口沒人引領(lǐng),腳下一個用LED串燈圍制而成的火紅的箭頭,直指前方,他們于是往里去。
燈光昏暗,蘇曼跟在章明身后,一腳高一腳低,經(jīng)過兩旁約摸十幾張小方桌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落了座,這才看見吧臺設(shè)在演歌臺的背后。
靠近吧臺的桌邊,坐了兩女一男,看不出多大年紀。那男的戴了一副沒裝鏡片的眼鏡框,仰起頭來正往眼睛里滴什么東西。正方形舞池里,三三兩兩的男女緊貼在一起,一股股白煙不斷從地面噴涌而出,猶如太虛幻境。煙霧升騰中,坐在蘇曼跟章明隔壁的兩個女孩,看上去仿若兩幢皮影。
章明附耳問:“喝什么?”未及蘇曼開口,他又道,“洋酒、干紅還是香檳?這里的紐結(jié)餅相當不錯,堿性面包,不必擔心吃了發(fā)胖?!笔求w貼入微的語氣。
有什么東西慢慢地移動過來,黑暗中瑩瑩兩束綠光,蘇曼的腳踝被一團毛茸茸的活物蹭了蹭,嚇她一跳。原來是一只肥貓,渾身赤黑,正沿著地板上的一道微光慢慢踱過來,與蘇曼面對面一屁股坐定。
蘇曼低頭叫:“咪咪,咪咪……”它躬起身來伸個懶腰,尾巴高高直豎,慢悠悠踱到隔壁那桌去了。
而直到此時蘇曼才發(fā)現(xiàn),隔壁那桌其實是四個人。戴鏡框的男人邊上還趴坐了一個,一頭長發(fā)染成銀色,水銀一般直瀉下去,披散著,遮住大半個臉。
章明要了一瓶香檳,蘇曼嫌不夠勁兒,于是又要了一瓶木桐。須臾,紐結(jié)餅用專用展示架呈上來,很好看的兩個蝴蝶結(jié)造型。因為是周末,每桌另外加贈一小碟花生米。蘇曼飛快地數(shù)了一下,二十三粒。章明側(cè)過身來附耳問蘇曼還想吃點什么,她說隨便,他立刻笑了。蘇曼過了幾秒鐘方才明白過來,女人不能說“隨便”,男人不能說“不行”,不禁也跟著笑起來。
驟然間,流動的迷離燈光從四面八方灑落在玻璃地板上,折射出旖旎耀目的五彩的光的海洋。那只黑貓縱身一躍,跳上舞臺,貼墻角立定,一心一意開始舔毛。
章明端起酒杯示意,蘇曼于是舉杯跟他碰一下,說:“喜歡貓嗎?”章明說,養(yǎng)貓亂性,養(yǎng)狗變性,嗤嗤笑著。而蘇曼本來想說自己很想養(yǎng)一只貓,但她什么也沒說。
隔壁披散著銀發(fā)那人一直趴桌上沒起來,但蘇曼知道他應(yīng)該醒著的,因為那只擱在桌上的手,一直在跟隨音樂輕輕叩擊??吹贸瞿侵皇值氖种甘中揲L,小拇指跟拇指上都戴著戒指,大得有點夸張。
蘇曼探過身去想看清楚那戒指的造型,那人忽然咳起來,蘇曼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個男的。他邊上的女孩俯下身去說了句什么話,笑吟吟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吸一口遞給他。他接過去卻并不吸,就那么任由那根煙自顧自燃下去,煙灰撲簌簌落在地上。
此時蘇曼的眼睛已經(jīng)徹底適應(yīng),看清楚這間酒吧里統(tǒng)共那么十幾張桌子,上座率尚不足一半。那一男一女兩歌手在臺上唱得忘我而投入,是西城男孩的經(jīng)典歌曲《home》。蘇曼莫名地想起她的初戀,她差一點就成了他的新娘,而這首歌正是那男孩的拿手曲目。蘇曼的眼睛里漸漸起了霧,喃喃念著:“如今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啊……”
蘇曼扭轉(zhuǎn)身來給章明把酒滿上,她說,“來,走一個?!毖霾弊訌阶愿闪?。
章明說,慢點喝,慢點,這酒有后勁。
酒落肚,神經(jīng)立刻松弛,蘇曼的心情也慢慢好起來。
蘇曼其實并沒什么酒量,但今天連干三杯,竟然既不頭暈,也不犯迷糊,她很開心,身體不由自主跟著音樂輕輕搖擺。蘇曼知道此刻章明正在看她,他總是喜歡盯著她看。蘇曼心說,看吧看吧,就讓他看去。
酒酣耳熱之際,蘇曼突然特別想下到舞池里去跳上一曲。她于是把外套脫掉,露出里面的緊身高領(lǐng)無袖背心。
章明的眼睛里有星星,他笑瞇瞇不發(fā)一語,伸出一只手來把蘇曼攔腰摟住,人往上貼。蘇曼往邊上一閃,躲開了。章明平時跟別人交談毫無障礙,但只要跟蘇曼在一起,說話總有點結(jié)巴。
蘇曼說,走,陪我去跳一曲。
蘇m0rOZMrNS4lVrOxiD03OqZLuxg1NGMRdPv+vADskzCc=曼今天穿了一條低腰喇叭牛仔褲,這種褲型,一定要比正常褲子長個三四公分才好看,所以特意穿了一雙厚底坡跟鞋,剛好不至于使褲腳拖地,卻又能很好地襯托出凹凸有致的身形。她其實是有意而為之。
說話間,蘇曼已經(jīng)站起身來。章明坐著沒動,他面露難色,微窘道:“哎呀……我,我不會跳舞啊……從來沒跳過?!碧K曼愣了幾秒鐘,重新坐下,她忽然意識到他為什么這么說了。你想啊,一對舞搭子,男的比女的矮一大截,到底是他帶她跳,還是她帶他跳呢?這么一想,頓時沒了興致。
這時,那一瓶黑方基本已經(jīng)見了底。章明把最后一點酒給蘇曼倒上,他說:“福根兒留給你?!碧K曼說她累了,要回去了,說罷起身便走。章明一溜小跑著繞過舞池去收銀臺把賬結(jié)了,又一溜小跑著出門來跟在蘇曼身后。
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蘇曼直接坐進副駕駛位,把眼睛閉上裝睡。章明貓腰坐進車后座,嘿嘿笑著說:“下次啊,下次一定陪你跳,明兒我就去報個國標舞速成班……”
蘇曼忽然覺得莫名有一點心煩。雖說身邊這個男人很喜歡她,處處遷就她,寵著她,但她跟他約會,約來約去,除了吃飯就是吃飯,今兒頭一次來酒吧,臨了還鬧得不歡而散。
之前,章明提議過幾次去街上逛逛,但蘇曼總有借口拒絕,其實是她覺得,這男人不值得她跟在他身邊,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臉上貼金。
蘇曼打小就喜歡高個子男人,想當初,陸達要不是因為一米八五的身高,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跟了他。當然了,章明每次請她吃飯的地方,都無可挑剔。蘇曼這人有點小資,又有一點文藝青年的虛榮心,總喜歡去那種有點小情小調(diào)的地方。而他們這幾次吃飯,日式、法式,意大利、西班牙,新建路上那家德國餐廳,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說到底,章明并不是一個摳門的人。這樣想來,蘇曼覺得心情又好了很多。
章明見蘇曼默不作聲,訕訕地閉了嘴,但蘇曼知道,他現(xiàn)在正盯著她看呢。章明人雖不起眼,卻長著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很深的歐式雙眼皮,眼珠烏黑,幾乎不露眼白。而陸達的眼睛,眼白很多,以至于黑眼珠上下左右都夠不到邊沿,這在病理學上被稱作“柏翳”,俗稱“四眼白”。聽人說,長這種眼睛的人,克相,為人薄情寡義?,F(xiàn)在看來,此言絕非虛妄。蘇曼對自己說,亡羊補牢,還好自己及時止損。這樣想來,蘇曼的心情就又好了一點,不禁從倒車鏡里往后偷瞄一眼。
章明此刻正望向車窗外,雙眉微蹙,眼眸亮晶晶的。蘇曼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過刻薄,太過矯情。她想到章明得知她喜歡看小說,就經(jīng)常大包小包買好了寄到家里,路過書店時,也總不忘進去買幾本。愛屋及烏,章明現(xiàn)在也開始喜歡看小說了。但蘇曼并不清楚,他買了小說是真看呢,還是裝裝樣子。而就在這時,蘇曼聽見章明說:“長不過執(zhí)念,短不過善變。困了就睡,睡醒就笑,生活要怎樣,自制調(diào)味料……”把司機都逗樂了,司機說:“嘴皮挺溜啊,朋友?!?/p>
車子開到下一個路口時,蘇曼讓司機停下。小區(qū)的后門就在斜對過。蘇曼說,我走幾步就到了。章明也就不再堅持,只是探出頭來問蘇曼,下次什么時候再見面?蘇曼漫應(yīng)著敷衍一聲。
到家后,蘇曼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此刻酒勁兒已基本過去,睡意全無,扭頭看見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最新版的歐美時裝雜志。這是幾天前章明特意托人從國外人肉背回來的,一直沒心思看。百無聊賴中,蘇曼隨手翻開,就看見書的扉頁空白處,用鉛筆工工整整寫了一段話,分明是章明的筆跡——“你是空中鳥,我是林中豹,原以為愛情已擦肩而過,卻不料緣分如此奇妙……”
認識章明這么長時間,蘇曼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怎么說呢,仿佛潮水沖上松軟的沙灘,人踩上去,總覺得落不了地,身體漂浮不定,平衡難以掌控。此刻,蘇曼的大腦急速運轉(zhuǎn)著,耳畔那面鼓又敲起來了。
這種爛大街的網(wǎng)絡(luò)心靈雞湯語錄,盡管十分淺俗,但此刻蘇曼讀了又讀,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久違的親切中夾雜著一絲甜蜜,這正是她想象中家的感覺。
蘇曼喃喃自語:“我何嘗不想有一棵大樹可以靠靠呢?整日里在公司還得強顏歡笑,不管多累都得忍著,因為我不能讓茜茜覺得媽媽無能啊……”眼淚潑潑灑灑,怎么也忍不住,忍不住。
隔著窗玻璃望出去,遙遠的天邊,影影綽綽的灰云里有個月亮,一陣黑,一陣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地從云里跳出來了,墨云底下透出一線熠熠的光。蘇曼突然間覺得,那分明是章明面具底下的眼睛,時時刻刻緊盯著她。
窗外的天,此刻看來像是無底深淵的灰青色。
仔細回想,蘇曼之所以會跟其貌不揚的章明一而再再而三地約會,害怕一個人獨處是一方面,而更主要的,是章明的脾性萬里挑一,實屬可遇不可求。
蘇曼想起晉北老家有句俗語,“藝好不如性好?!币馑际钦f,一個人本事再大,不如性格好的人混得開,玩得轉(zhuǎn)。而這也正是為什么陸達跟章明這么多年哥們兒,陸達做生意永遠做不過章明的關(guān)鍵所在。而且章明總是十分知趣,也很識趣,人非常安靜,跟他在一起,讓蘇曼覺得踏實、安全,心無旁騖。但同時蘇曼對他又老有一點吃不透摸不準的感受,跟霧里看花似的。章明從來不說“愛”,而只說“喜歡”,他似乎從沒說過想要跟她結(jié)婚,或者諸如此類關(guān)鍵性實質(zhì)性的話題。然而現(xiàn)在看到這樣的一段話,蘇曼對自己說,陸達跟章明,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彼此如此不同,那么對于章明這種人而言,這算不算是求愛信號?更多的時候,跟她在一起,并不侃侃而談,蘇曼說的話,永遠多過章明。他坐在她身邊,大多時都是安靜地傾聽。只在必要之時,才開口說上那么幾句,且字字珠璣。此時此刻,當蘇曼把這段話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反復(fù)咀嚼回味,忽然覺得明白章明什么意思了……
4
蘇曼跟章明聯(lián)系緊密,一晃又大半個月過去,雖說誰都沒挑明那層關(guān)系,但事實不言而喻。
這一天,章明不請自來,還帶了一套天鵝絨窗簾。十分好看的湛藍色,定制的加厚落地款。
這房子原有的家具跟電器還算齊全,直接拎包入住,但窗簾實在有礙觀瞻。白色的粗麻布因為年深日久,已經(jīng)給太陽曬至氧化褪色,加之長時間未清洗,烏糟糟仿佛重工業(yè)城市霧霾深重的天氣,嚴重影響心情。
那天,章明進門二話不多說,把舊窗簾三下五除二取下。新窗簾的絨感十分細膩,極具質(zhì)感,厚重的布料拉起來,刺目的陽光跟外界噪聲,瞬間被阻隔。
蘇曼站在陰暗中一動不動,聽見章明說,由于表面的厚實絨毛,吸音效果堪比雙層玻璃,連影劇院都用這種布料作帷幕呢。
蘇曼默然無語,但心里有點感動。
那窗簾給風一吹,緊貼在鐵欄桿上,像一艘即將揚帆起航的湛藍色的船。蘇曼退到床沿坐下,欣賞這么好看的窗簾。那一瞬間她意識到,一個男人,原來可以如此心思細膩,而這正是她所喜歡也需要的感覺。
忖度的瞬間,章明忽然快步走過去,把窗戶推開,又關(guān)上,留一道縫透氣,然后將窗簾嘩啦整個拉起。屋子陷入黑暗。接著他走過來站在她面前。
兩個人一時都寂然。
蘇曼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但蘇曼坐著沒動。
章明咕噥一聲:“立秋了,還這么熱,老下雨,跟南方的黃梅天似的?!比缓缶驮谔K曼身邊仰面朝天躺倒。躺了一會兒,沒話找話,章明說:“陸達那小子,聽說又結(jié)婚了……”
蘇曼顯然對這消息一點不感到意外。
離婚沒多久,陸達便再婚了。新娶的老婆沒工作,他們管她叫琳黛。蘇曼沒問過她真名叫什么,也沒興趣打聽。她并不確定那個照片中給陸達攬入懷中甜蜜觀影的年輕女子,跟那天夜里睡在自己床上的人,是不是同一個,是不是就是琳黛,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如今蘇曼忽然明白,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其實很簡單,就好像人造寶石一樣普通,然而他愛你你也愛他,還能夠天長地久,則如同天然鉆石一樣難覓。
接著聽見章明又說:“陸達請哥兒幾個去喝喜酒,我才不去呢。我現(xiàn)在是蘇曼的好朋友。我只聽曼曼的。”
蘇曼納下頭獨自思索著。
琳黛比蘇曼年輕,盤靚條順,又很會化妝,濃妝淡抹總相宜,她隨便往哪兒一站,追隨的目光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蘇曼于是想起那句,“在黑白里溫柔地愛彩色,又在彩色世界中朝圣黑白……”不禁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可笑。既然已經(jīng)毫無瓜葛,干嗎還要咸吃蘿卜淡操心呢?
章明今天來時,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麻料休閑西裝外套,脫下來隨手搭在床頭。蘇曼眼睛只那么一瞟,說:“嘜標上面的衣服的中文名,用字母或LOGO,是工廠直接貼上去的。而同等式樣的大牌衣服的主嘜,通常都會縫在衣服的后領(lǐng)中間?!闭旅鬟€在發(fā)夢,隔了幾秒鐘方才明白是在說他,于是側(cè)轉(zhuǎn)身拿過西裝外套,翻開來指著腰部的水洗嘜,說:“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他像是在等蘇曼做出什么進一步反應(yīng),但她再不發(fā)一語,他于是把鞋脫掉,頭腳掉轉(zhuǎn)過來趴著,仰起臉看向蘇曼,拉過她的一只手放嘴邊飛快地親了一下,他說:“曼曼是什么星座呀?我來幫你看看。”
蘇曼把手掌攤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
章明煞有介事地審視捏摸一番,點頭道:“軟乎,有肉,這種手相的女人,福氣哦!”煞有介事地說下去。蘇曼說她離婚了,獅子座的女人肚軟嘴硬,還帶個拖油瓶。他搖搖頭表示不認可:“男人找女人,得配,配對了,你攆他走他也不走呢?!毕袷堑戎髑笏囊庖?,蘇曼答非所問來一句:“誰離開誰不能活呢,沒什么大不了的?!?/p>
而就在這時,蘇曼發(fā)現(xiàn)章明的眼睛里爍爍放光,仿佛暗夜里荒原上的狼。蘇曼其實很喜歡男人這樣開啟序曲。想想跟陸達從結(jié)婚到離婚,床上之事,從來都是他直奔主題,根本不考慮對方的感受,往往是她還未及揚帆起航,他那頭已經(jīng)回頭轉(zhuǎn)舵了。
此刻,章明把整個臉埋入蘇曼的手掌心,不停地深呼吸,吐氣吸氣,吸氣吐氣,好像在進行某種吸陰補陽術(shù)。
蘇曼給他弄得癢兮兮的,覺得有股電流從手掌心一路癢至腳心,又直躥上天靈蓋,暈眩的剎那,感覺小腹里像是著了火,火焰冉冉,耳畔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
恍惚的瞬間,聽見章明在耳邊呼哧呼哧,他說:“多好的女人啊。我喜歡,可太喜歡了?!彼_始親她的脖子,像飲酒之人發(fā)出吮吸之聲,喃喃說著:“別緊張啊,曼曼,別怕,放輕松?!碧K曼其實并沒多緊張,更多的是興奮,或者說是期待,一種從未有過的說不上來的感受。天旋地轉(zhuǎn)間,人仿佛飄飄然飛起來。蘇曼感覺自己本就是一匹好馬,千里良駒遇伯樂,她可以跑得飛快。
章明的手指仿佛會什么巫術(shù),跟舌頭配合起來天衣無縫,很快蘇曼感覺小腹下面一股熱流,眼前金星亂閃,身體難以自抑地打顫。蘇曼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低吟。他低聲說:“來吧來吧來吧?!碧K曼于是變成提線木偶。她不知道他的衣服是什么時候脫掉的,褪去了襯衣,褲子,只剩一條底褲,正雙目下沉盯著自己,面帶笑意道:“陸達說,曼曼當初看上他,就是因為他個子高?可惜苗而不秀,一個銀樣镴槍頭。”他的嘴朝她直壓下來,她覺得天黑了,“我知道我個兒矮,可架不住我鼻子大呀……”
窗外蟬聲盈耳,今年的蟬鳴似乎尤為聲勢浩大。誰家的窗子開著,一曲嗩吶高昂激烈,那么倉皇,又那么從容,忒愣愣疾風驟雨似的,重復(fù)再重復(fù)。
屋子里愈發(fā)燥熱起來……
待一切歸于平靜,章明不免精疲力竭,他把頭一歪,栽倒在蘇曼身上。呼哧呼哧喘著,卻仍沒忘記在她耳邊問一句:“還好吧?開心不開心?”說罷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注視著蘇曼,黑眼珠里映照出兩個她。他在等答案。
而這一次,蘇曼不得不說,她很開心,完全出人意料。有生以來蘇曼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壓根兒沒料到,床上的他們,竟會如此完美,和諧得簡直堪稱天生一對。而跟章明比起來,陸達那點三腳貓功夫,簡直不值一提。蘇曼不禁啞然失笑,隨即暗自竊喜,瞬間想到離家那天陸達所說的話,看來不光男人是下半身動物,女人又何嘗不是呢?
床頭柜上有一把小扇子,簡易的那種圓形塑料柄扇子,是蘇曼有次去書店時,路邊賣空調(diào)的推銷員硬塞給她的。
章明拿過小扇子慢慢揮動,好讓室內(nèi)悶熱的空氣流動起來。
蘇曼躺著沒動,聽見他喃喃道:“人永遠不可能理解他人。孤獨之人,自有他們難以逾越的泥沼跟鴻溝,跟結(jié)婚不結(jié)婚,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蘇曼沒吱聲。她在想,回憶這東西,倘若是有氣味的話,那應(yīng)該就是汾河岸邊的“仁用杏”——一種專供食用杏核的杏樹——這種杏子只吃果仁,而果肉基本沒有,等于皮包核。卻恰恰是那種甜而苦澀的香味,反倒讓人銘肌鏤骨,正如此時此刻。她聽見章明又說:“人活著,怎么過不都是一天?你瞧瞧我。”嘆了口氣把眼睛閉上,“外人眼中的我,看著耍得挺大,干餐飲、開公司、開工作室、開玉石行,可我眼下,正在為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發(fā)愁呢,愁死人嘍……”
蘇曼說:“你的公司不都一直經(jīng)營得很好嗎,這怎么可能呢?”她對他的感慨,將信將疑,扭過身去看那新裝的窗簾。
昏暗中,仿佛做舊的赭石色的畫框,鑲著窗子的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波浪紋復(fù)而又復(fù),在被風吹得輕輕拂動的絲絨布上,緩緩起伏,偶爾滲進一線柔和的微光。
沒留意章明咕噥了一句什么話,渾然不覺已經(jīng)幾個鐘頭過去,天快要黑了,暮色將固定簾子的邊緣都給染成了藍紫色。
蘇曼隱隱聽見隔壁鄰居在吵架,那女人她碰到過,長得五大三粗,一副公鴨嗓音,此刻咒罵聲越窗而來。有什么東西掉地上摔碎了,小孩大聲地哭嚎……接著再次回想剛才身體失重飄起來了的感覺,大睜著眼,卻看不見任何東西,涌潮不斷來襲,奔騰的浪花在體內(nèi)興風作浪,人在浪尖上縱情歡唱。啊,那感覺真是美妙!她扭過頭來看一眼身邊躺著的人,忽然覺得,章明其實也挺帥的。
蘇曼說:“要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你說啊?!?/p>
章明立刻笑起來,道:“攤子越大越負重。別人欠我錢,我也欠人家錢,這年頭的三角債,不稀奇,做老板的一到年底就頭大……不過別擔心,沒什么大不了的。”是志在必得的口吻。
5
自這天以后,當章明再來約蘇曼,蘇曼答應(yīng)得特別痛快,簡直有點迫不及待。即使現(xiàn)在每次約會,他仍然除了請吃飯便再無其他項目,她仍十分開心。民以食為天嘛。然后蘇曼發(fā)現(xiàn),章明的話比之前明顯多了不少,看著她說話,也不那么結(jié)巴了。繼而蘇曼又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章明的嗓音很好聽,是低沉的男中音,略帶一點沙啞,酒吧里流行爵士樂的感覺。以前怎么沒聽出來呢?
這一天,章明帶蘇曼來到一家名字叫做“沈水堂”的日料店。這是一處近郊的四合小院。一進院門,高高的白墻下種著幾株芭蕉,芭蕉下是盤盤的疊石,疊石之上,是茸茸然的花花草草,高高的墻上竟然有徐渭手書,“自在巖”三個字鐫刻在那里。
在這種地方吃飯,還真是頭一回。蘇曼說:“老板是個文化人?”章明不知道在給什么人打電話,招招手示意她過去坐。
蘇曼走過來才看見這位子臨窗,窗外是一個小小的方池,石欄桿一折再折,圍定了那一池水。然而那小小的方池,卻是一半在室外,一半在室內(nèi)。伸出屋后的小池朝北去,是一墻老藤,遠遠看去仿佛一幅水粉畫。此刻蘇曼坐在這里,分明覺得那池中之水的涼氣,絲絲裊裊,飄散開來。
蘇曼說:“真是個好地方?!庇止緡佉宦暎安贿^要是夏天來,這里的蚊子估計不會少?!币徽Z未畢,章明附耳在她背后說:“在這里做愛,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想想都來勁兒……”蘇曼奇怪這次聽他說這么露骨的話,竟然一點不覺得下流,甚至倒生出一絲向往來了。
章明特意點了這家店的招牌菜“虹鱒魚刺身”。蘇曼擔心不新鮮,服務(wù)員說,我們燒菜所用的水,是從遙遠的太行山深處長途跋涉而來的老泉水,絕對對得起這道菜的價錢。
刺身很快端上桌來。蘇曼夾了一片嘗嘗,紅鱒魚魚肉極富彈性,入口即化,果然不同凡響。聽見章明說,只可惜廚師的刀工粗了一點,如果刀工好,那這道紅鱒魚刺身,可算一流。蘇曼笑起來,說他真不愧是干餐飲出身。
吃吃聊聊,這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心猿意馬,也顧不上開懷暢飲,吃完飯立刻開車直奔章明家。不久前,章明剛在開發(fā)新區(qū)買了一棟別墅。
在路上,蘇曼想起一些十分遙遠的細節(jié)。那會兒陸達總是十分羨慕那些住別墅的有錢人,但蘇曼卻覺得,城市的別墅區(qū)大多位于郊區(qū),進趟城要花很長時間。此刻蘇曼自言自語:“大平層多位于市區(qū)繁華地段,周邊交通便捷,商業(yè)發(fā)達,生活居住相對更加適宜。不比別墅差……”章明在一旁立刻接過話茬:“換,立刻換?!睕]成想他并非說笑,隔日便委托相熟的房屋中介掛牌,賣了別墅,換成大平層。當時章明在電話里跟蘇曼說:“只要曼曼高興,我住哪都一樣。只要能跟曼曼在一起,處處入眼即繁華?!?/p>
那以后,他們有時也會回蘇曼的出租屋。偶爾去酒店。但無論去到哪里,主題都一樣。每次見面,兩個人都仿佛是初次邂逅,內(nèi)心的焦灼瞬間被身體的欲望所取代、吞沒、化解,彼此很快都大汗淋漓,身體泛著盈盈的光,是蛇與蟒的熱烈糾纏。而章明每次完事后,都要習慣性地問蘇曼開不開心,一如第一次親密接觸。他一定要確定她同他一樣心滿意足,方才可以安心。
很快一個月過去,蘇曼覺得章明對她的喜歡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愛的堆積。他愿意理解并包容她的感受,關(guān)懷備至,體貼入微。這讓蘇曼深感欣慰,再看章明時,就更加覺得他其實屬于耐看型,不禁心生感慨,要是能跟他執(zhí)手天涯,百年偕老,倒也不失為一件幸福之事呢。蘇曼自問,女人找男人圖什么呢,不就圖心有所依,人有所靠?這想法在蘇曼的心底里歡喜地小聲歌唱,但她立刻又躊躇起來。蘇曼想,自己畢竟是女人,這種事還是別太主動。她可是吃過主動的虧呀。有句名言道,“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蘇曼于是告誡自己,心急喝不到熱糊糊,于是平心靜氣地等待。
6
蘇曼的睡眠向來不好。上大學時落下的神經(jīng)衰弱,一直不見好轉(zhuǎn),后來也就慢慢適應(yīng)并習以為常。蘇曼幾乎每天都要做夢,自打跟章明好上以后,蘇曼做夢總跟情愛有關(guān)。
夢里的感覺,跟真的一樣。人物、時間、地點、事件,條理清晰,發(fā)展有條不紊,以至于蘇曼每次醒來時仍思維活躍,于是經(jīng)常分不清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而每到此時,蘇曼就用章明教她的辦法,馬上跑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如果能看見鏡子里的人是自己,那就是夢無疑。但也有那么幾次,蘇曼忘了去照鏡子,結(jié)果人已經(jīng)醒了,卻尚不自知。
昨晚蘇曼又做夢了,做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夢。
章明去外地出差,尚未歸來,昨晚蘇曼獨自在家,無所事事,躺床上刷手機,手機鈴聲大響。章明發(fā)來微信,“給我一滴眼淚,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碧K曼還未來得及回復(fù),他又發(fā)來一條,“我之所以一直單著,并非覺得婚姻不重要,而恰恰是覺得婚姻太重要……”
蘇曼想了一想,回復(fù)道:“男人總是為愛拼命,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是婚姻要了他的命……”幾分鐘都沒反應(yīng),她以為他被嚇到JeP2OachqednFIjNvXq25g==了。忖度間收到章明回復(fù):“這邊的事情有點麻煩。時間不早了,回去聊,愛你。”
蘇曼本來想說一句,“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卻使人忘記愛情?!钡龥]說。
蘇曼把手機調(diào)至震動狀態(tài),拿過一本小說。這作者不認識,據(jù)說是一位很出名的流量作家。大概看了沒幾頁,便覺索然無味。有些小說即使看一個開頭,已然對故事的結(jié)尾了然于心。這本書的腰封,是十分醒目的中國紅,寫著這么一句話——“渣男激遇綠茶婊,孰執(zhí)牛耳,且看男權(quán)世界中的男人,如何上女人的當……”蘇曼不禁啞然失笑,心想,章明怎么會買這種書呢?然后就關(guān)了燈,躺下睡覺。
臥室的床頭柜上,有一束馬蹄蓮,隱隱散發(fā)出一絲香氣。因為已經(jīng)買來幾天了,香味若有似無。黑暗中看不出那花其實是粉色的——章明后來知道蘇曼不喜歡跟玫瑰有關(guān)的一切,便再不送她玫瑰花了。
馬蹄蓮的花語,代表著愛你一生一世。此刻看著那束花,仿佛一簇已經(jīng)成熟的谷穗,躬身彎腰,把身段盡量放低。花的影子映照在對面的墻上,看起來仿佛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嫗。蘇曼忽然很想給章明打電話,但其實她跟他約好的“每晚悄悄話”早已經(jīng)打過了,于是忍住了沒打。
蘇曼躺在床上烙煎餅,翻來覆去難成眠。認識章明說來有好幾年了,但真正開始了解他,其實是最近這一個多月的事。是章明讓蘇曼覺得,跟陸達離婚帶來的傷痛,一直想忘卻怎么也忘不掉,而其實真正的忘記,根本就不需要努力。
關(guān)燈前,蘇曼把絲絨窗簾拉起,關(guān)燈后,又特意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這樣可以讓路燈的微光漫進屋子里,借此給她壯膽。
昏暗中,窗外馬路兩旁行道樹的葉子,幽幽泛出藍光,月影下的城市,好似寂然匍匐的巨型蜥蜴。
遠遠的天邊出現(xiàn)一抹淡青色的云朵,蘇曼的耳畔齒輪轉(zhuǎn)動,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她當然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卻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后來蘇曼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凌晨近三點鐘了。想著章明應(yīng)該是今天下午回來,約好了一起吃飯,到時候一對烏青的黑眼圈怎么行,于是趕緊躺床上數(shù)羊。數(shù)著數(shù)著,于是那個夢就來了……
章明來時,身后跟著一個人,說是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他們隔日要去河北出差,需要趕凌晨的頭班地鐵去機場。章明說,如果從他家往回趕,擔心會誤點,于是就過來蘇曼家借住一宿。他如今已經(jīng)成了最親近的人,蘇曼雖說心里有點不情愿,但想想還是同意了。章明顯然已經(jīng)看出蘇曼不太高興,讓一個陌生人住家里,還是個大老爺們。再說這間出租屋,只臥室里有電視——當初蘇曼特意把客廳里的電視移到了臥室,沒有動靜她不習慣,睡覺不敢閉眼睛。
蘇曼面露難色,她說,總不能讓兩個大老爺們在客廳里大眼瞪小眼干坐一宿吧?胸中亂紛紛一時有些猶豫。躊躇間,章明已經(jīng)走進臥室,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衣服也不脫。而那個財務(wù)總監(jiān)則亦步亦趨,跟在陸達后面走進來。他看見蘇曼也不說話,頭點一點,徑自在床頭前面的地毯上躺下來,胳膊支起,用手托著腮,背朝著他們,就那么自顧自看起電視來。
晚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隔壁人家的窗子開著,能聽見洗碗聲。一個女人數(shù)落自家小孩考試又沒考好,不住地責備著。聽不清在說什么,是聽不懂的方言。一陣風把窗玻璃吹得陣陣作響,遠遠的胡同口傳來一聲吆喝,“燒土,燒土——”慢悠悠地走遠了。街頭喧鬧了一陣,安靜下來。
蘇曼忍不住偷眼去看這位財務(wù)總監(jiān)。他來時戴了一頂棒球帽,此刻嫌帽檐礙事,把它轉(zhuǎn)到腦后去。她這才看清楚他的臉,看上去比章明的年紀要稍大,但也可能只是長得老相。他始終沉著一張臉,眉頭緊鎖,藝術(shù)家似的留一頭長發(fā),在腦后梳成個馬尾辮,左手腕上戴了一串木頭佛珠。這人是個大塊頭,即使躺地上也看得出那身形,肩膀?qū)掗?,體格健壯,兩條長腿伸展了直伸出臥室的門去。他的頭也比常人要大,相比之下,顯得脖子很細,仿佛一根超大號的黃豆芽。
蘇曼尋思著,能在公司里做財務(wù)總監(jiān),指定腦子不差。不知為何,有那么一剎那,她忽然覺得心里有一陣微微的悸動,她很想讓大塊頭躺到床上來,跟章明一邊一個,把她緊緊擠在當中。
財務(wù)總監(jiān)就那么一直斜靠床頭,躺在地毯上看電視,右手拿著遙控器不停在換臺,看一會兒就換,看一會兒就換。他抽煙抽得很兇,一根接一根,卻自始至終并不曾說一句話,也不回頭看。
蘇曼給煙嗆住,咳起來,咳得有些夸張。章明走過去把窗子推開,一股冷風撲進來,立刻又關(guān)上窗子,留道縫,然后回轉(zhuǎn)身來拉蘇曼坐回床上。章明說,真他媽冷,白天還穿短袖呢。
蘇曼呆坐不動,看著章明熟練地把被褥拉開,鋪好,然后攬住她的腰,兩個人半坐半躺。把被子蓋上時,章明還不忘給蘇曼掖一掖被角,然后像往常那樣親她,吮吸她的耳垂,往她耳朵眼里吹氣,接著在被子里捉住蘇曼的一只手,放在他大腿間。
蘇曼一開始有點害羞,往回縮手,縮回去又給章明拉過去,更加用力地按在他的命根子上。
蘇曼覺得身體正在慢慢變熱,她的額頭滾燙,胸口怦怦直跳,生怕一張嘴就要蹦出一顆心來了。
天黑了。
周遭萬物隱匿,山一樣的陰影壓下來,重重疊疊。鯉魚能屈能伸,在里面不知疲倦地翻跟頭。蘇曼努力憋住了不發(fā)出聲,卻又忍不住要探出頭去看那個地上的人。
光線黯淡,空氣里彌散著令人愉悅的顫動與抖音。
蘇曼覺得熱,真熱啊,很快便汗出如漿。世界如此寂靜,在高峰登頂之時她把被子一把扯開?;秀倍逦某毕嗖ú粩啵K曼忽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喜歡這種刺激,更詫異的是,自己竟然可以跟章明當著陌生人的面,做這么親密的事,還恍入無人之境。
“你們隨意啊,就當我是空氣?!碧傻厣系哪侨撕鋈婚_口道,“多大點事,誰沒見過似的。你們權(quán)當我是瞎子聾子。”說這話時,仍然沒回頭。
“想看就看唄,比過干癮帶勁。”章明嘻嘻笑著。但蘇曼不知為什么,她其實特別希望財務(wù)總監(jiān)能回過頭來看看她,最好是共同參與其中。
窗外的月亮像個魔術(shù)師,在這曖昧的感召之下,一絲皎潔從黑暗深處漸漸浮現(xiàn)出來,鑲了一個粉紅色的邊。
“時間可不早了,抓緊點?!蹦秦攧?wù)總監(jiān)說罷徹底平躺下來,頭就枕在蘇曼的棉拖鞋上,手里仍拿著遙控器,不停在換臺。
而就在換臺時,電視屏幕出現(xiàn)極其短暫的黑屏時刻,蘇曼清晰地看見自己,她的一條腿正被章明高高舉起……
“行了,別弄了……”蘇曼的身體佯裝抗拒,扭動幅度更大,捏著嗓子發(fā)出喘息的夾子音,“給人家看著……多不好……”
“抓緊時間,我這次出差可要好些天才能回來呢?!?/p>
窗戶被一陣大風轟然刮開,咣當咣當。就在這時,蘇曼突然就看見了陸達的臉。陸達就站在窗子外面注視著她,眼神略帶哀傷。陸達說:“我其實并沒你想的那么壞,我一直很愛你,現(xiàn)在仍然愛你,我只是管不住自己……”話音未落,人不見了。
躺地上看電視的人忽然說了一句什么話,嗤嗤笑著,但并沒起身,也沒動。
煙灰缸里的煙頭已經(jīng)滿了。蘇曼的眼前青霧繚繞,一列快車加速駛來,風馳電掣,呼嘯聲中章明的身體猛地癱在一旁,他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說:“走了走了,到點了?!闭f罷跳下床拉起地上的人,大踏步往外去,未及蘇曼回過神來,二人早已經(jīng)沒了蹤影。蘇曼大喊,“章明,章明……”急得哭起來。
醒來時三星在天。蘇曼渾身是汗,手腳卻冰涼。在這一刻,蘇曼猛然感到特別孤獨,精疲力竭,宛如身處世界的中心。
夜里不知什么時候落過一場大雨,此刻窗外的天空熠熠發(fā)光,月明如鏡,空洞而冷漠,就像蘇曼剛剛離婚后不得不獨自面對的生活。在別人的幸福里,并沒有她的立錐之地。
竟然從睡夢中哭醒,居然是為了章明,蘇曼感到惶恐與不解,但肉體本能的歡愉,令她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時隔多日,當蘇曼再次想到陸達跟琳黛抱在一起,睡在她床上的那一幕,她的意志立刻被擊垮了。原來悲傷一直都在,來無影去無蹤,她毫無招架之力。
被子潮乎乎的,蘇曼把被里翻過來蓋上。
這個夢究竟是什么意思,意味著什么,蘇曼百思不得其解,茫茫然不禁感到有些失落。蘇曼覺得口渴,想去客廳倒杯水喝,然后就發(fā)現(xiàn)手機信號燈一閃一閃。
打開來看,是章明的微信。時間顯示為昨天夜里十二點十五分。
微信里,章明問蘇曼睡了沒,有沒有想他,他說他想她了。見蘇曼沒回復(fù),最后一條微信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辦完事就往回返,到太原后先去公司處理點麻煩事,然后來接她。還說趕得上吃晚飯就吃晚飯,實在來不及就吃宵夜,他知道一家剛開的馬來西亞餐廳,環(huán)境跟味道,都相當不錯……
看看時間尚早,蘇曼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就起來了,腦子里還在琢磨昨晚做的那個夢。當然還是一無所獲,干脆不去想了。
蘇曼對自己說,等見到章明跟他講一講,他聽了會怎么說呢?
通常蘇曼基本是九點鐘前后出門,到公司不到十點,今天八點鐘就出門了。鎖門時接到女兒的舞蹈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即將要進行年度優(yōu)秀學員表彰大會,要求所有家長務(wù)必準時出席,而作為前不久剛剛榮獲全國少兒組民族舞蹈大賽冠軍的茜茜的媽媽,蘇曼還將作為家長代表上臺發(fā)言。
秋高氣爽,碧空萬里,蘇曼覺得今天的天氣真是好得出奇。久違的晴空湛藍,把昨晚做夢卻無法排解的煩惱,一掃而空。她不禁腳步輕快,心里美滋滋的。
蘇曼五官長得一般,但身材相當不錯,兩條長腿筆直,喜歡穿七厘米的高跟鞋,最能穿出“腿精”的效果。在這方面,搞服裝設(shè)計的蘇曼,深諳其道。章明就很喜歡看蘇曼穿高跟鞋,盡管這樣會更顯得他個子矮。
這么胡亂想著,就又想到了那個夢。蘇曼對自己說:“別瞎琢磨了,不都說夢是反的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對章明還是很上心的。不過是女人的虛榮心在作怪罷了?!霸谧约合矚g的人面前,裝什么白蓮花呢?幸福來了就要抓住,過了這村沒這店,機會轉(zhuǎn)瞬即逝。”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決定,章明來接她時,直接把話挑明。蘇曼要告訴章明,她想嫁給他。
主意已定,蘇曼的心情大好,小聲地哼唱,發(fā)現(xiàn)有路人看她,越發(fā)款步姍姍,步態(tài)輕盈。
平時要用四五十分鐘的路程,蘇曼今天半個鐘頭就走到了。進大樓時遇見保潔阿姨,說陸達剛才來過,匆匆忙忙又走了。阿姨說:“陸總看著挺著急的,但并沒說有什么事……”
蘇曼乘直達電梯上樓。
公司在三十六層。辦公室的門正對著落地窗,窗前養(yǎng)著一盆滴水觀音。此刻已是旭日高升,陽光直灑進屋里,斑駁的光影鋪滿一地,搖曳的金芒仿佛帶了金屬聲。
蘇曼接了一盆水開始搞衛(wèi)生,口里哼唱著艾薇兒的《IDon'tGive》。桌椅板凳擦抹干凈,拿過拖把拖地,拖至墻角時看見打版用的服裝人臺,還沒來得及給她換上剛設(shè)計好的樣衣。
人臺的身體在陽光下越發(fā)顯得凹凸有致,盯看久了仿佛要動起來。蘇曼尋思著是不是找套不穿了的蕾絲內(nèi)衣先給她穿上,半遮半掩,效果更佳。
忙活一通,明窗凈幾,蘇曼的額頭已經(jīng)微微冒汗,頭發(fā)也有點散了,于是走到門口。門背后是一個穿衣鏡,蘇曼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散開,重新整理好盤成一個發(fā)髻,這才坐到桌前,開始一天的工作。
蘇曼剛把一套改良旗袍拿出來,而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嗨!”琳黛站在一片金光下,仿若《黑客帝國》里的崔妮蒂由天而降。
琳黛現(xiàn)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打輛出租到陸達的服裝店里去,泡壺玫瑰養(yǎng)生茶,然后就倚著門框嗑瓜子,看街景。須臾,客人接踵而至,絡(luò)繹不絕,她從不主動招呼,生意反倒較以前還要好。
蘇曼不得不承認,琳黛長得的確要比她好看,關(guān)鍵是人也比她聰明——琳黛在蘇曼當年結(jié)婚的年齡結(jié)了婚,卻更懂得規(guī)避前車之鑒——女人應(yīng)該找一個有經(jīng)濟實力的,比自己年紀大點沒關(guān)系。
女人比男人老得快,等有那么一天,他的軀體老了,不再有多大用處,但他身體內(nèi)有某種東西,仍欣欣然十分年輕,并將永遠年輕下去。而這是蘇曼離婚以后過了很久,方才慢慢悟出的道理。原來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愁苦更為難過的冷幽默感。
蘇曼過了幾秒鐘終于回過神來。她說,你來干什么?
琳黛分花拂柳走進屋來,她的嘴唇涂得紅艷艷的,撲過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眉毛剃過又畫上,細細彎彎的兩條。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四下看,說:“陸達忙,讓我過來拿下一期新衣服的效果圖?!?/p>
“他以前可都是親自來拿呀?!闭f這話時,蘇曼并不看她,但明顯不太情愿,“有時候,大樣圖有些細節(jié),我需要跟他定奪商量。”
“他最近事情多呀,忙得很,再說身體也不太好?!绷征灬斞劭粗K曼,眉毛一挑,“陸達如今什么都得聽我的,不瞞你說,我們的新店馬上要開了。”
“新店?你們什么時候開了新店?我怎么不知道?”
“我現(xiàn)在是陸達老婆,有義務(wù)跟你請示匯報?”琳黛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嗤笑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打電話自己問他呀。我就是來取樣稿的,還得趕回店里去呢,我忙著呢,麻煩快點。”
“身體不好?陸達怎么了,病了?”蘇曼追問新店地址開在什么地方,打算什么時間開張,但琳黛掉轉(zhuǎn)身去再不言語,此刻她走到服裝人臺跟前比劃著,好像在跟什么人發(fā)微信。
蘇曼本想給陸達打電話確認,想想終作罷。于是她打開電腦,最后再核對一下畫稿,然后打印出來掃描。蘇曼說:“這可是我好幾個月的心血,別不當回事。”一語未畢,琳黛已經(jīng)把畫稿拿過去,找張報紙卷起來,她說:“放一萬個心吧,這也是我的身家性命呀。再說單是衣服設(shè)計的好看有啥用?得有我來撐門面才能賣得好呀,賣得好才能掙得多不是么?”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口吻。
蘇曼讓琳黛打張收條,琳黛說:“陸達可沒這么跟我交代,要打收條你找他去打?!闭f罷掉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出去又退回來,手指頭戳著服裝人臺的胸部,說:“這人哪,尤其女人,千萬別跟自己置氣,人比人得氣死,比得了么?”
仿佛晴天砸落一聲響雷,蘇曼愣了幾秒鐘方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然而想反擊已經(jīng)來不及了,琳黛早沒影了。
蘇曼拿起座機給陸達打電話,占線,又掏出手機繼續(xù)打,通了卻沒人接。蘇曼坐下又站起,在地上來回踱步,琳黛那些話把她噎得夠嗆。
“賤貨,跟你比?”蘇曼狠聲道,“我堂堂一個本科生,跟你初中沒畢業(yè)的玩意兒有可比性嗎?”門背后的穿衣鏡里的女人,柳眉倒豎,面色通紅,五官在生氣時會呈現(xiàn)出一種自己毫無意識的丑態(tài),簡直有點可怖。
蘇曼立刻想起章明的話,于是對著鏡子說:“沒什么大不了,就讓她嘚瑟?!?/p>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蘇曼正在念叨章明,章明的電話就打來了。
信號好像不太好,都是雜音。章明說他現(xiàn)在還在陽泉,事情還沒辦妥當,立刻又說估計快了,希望一切順利。然后叮囑蘇曼,那家馬來西亞餐館一座難求,讓她先去訂位子。
蘇曼想起夜里做的那個夢,想聽聽章明有什么解釋,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忙不迭地說好。
放下電話,蘇曼立刻上網(wǎng)搜索這家馬來西亞餐廳的信息,很快就訂好二樓靠窗臨街的位子。
接下來,還有一段時間,蘇曼想看一會兒剛收到的時裝雜志。這些雜志都是蘇曼在網(wǎng)上通過各種渠道購買而來,有海淘,有請人代購,蜘蛛網(wǎng)論壇互動社區(qū)里有人專門售賣這種境外圖書,而她每天都要翻看形形色色的時裝雜志報刊,從中獲取信息和靈感。
才剛翻開一本雜志看了沒幾頁,章明的電話又打來了。
這一次,信號沒問題,但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有點奇怪,而且又變得有點結(jié)巴。
“到哪里了?”蘇曼站到窗邊接電話,生怕因為她這邊的信號不佳而造成通話不暢。
“哦……我還在陽泉呢……遇到點麻煩。”章明半吞半吐,欲言又止。蘇曼問聽得清楚嗎,他說聽得清楚。蘇曼說已經(jīng)訂好位子了,那馬來西亞餐館留座最晚留到晚上七點半鐘,然后問他大概什么時候能到。
電話那頭好像有很多人,鬧哄哄的,蘇曼連著叫兩聲“章明”,他說:“我能麻煩你點事嗎?一點小事。你支付寶、微信,或者銀行卡里有錢沒有?”蘇曼一時沒明白什么意思,他又說:“公司規(guī)模擴展太快,因為拖欠甲方的尾款問題,我的賬號被銀行凍結(jié)了。陽泉這邊的公司,非要求預(yù)付三分之一的款項才能發(fā)貨,不然我等于白跑一趟,關(guān)鍵是,公司急等著這批材料……”
章明極少跟蘇曼說生意場上的話,也極少談及他的公司,此刻在電話里這么一說,蘇曼有點懵。她說:“你不是老客戶嗎?連這點信譽都沒有?”
“是啊是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到誰的船頭唱誰的曲嘛,沒辦法……”章明呵呵笑著,顯得有點難為情,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本打算回去才說的,想給曼曼一個驚喜,忍不住現(xiàn)在就告訴你得了。”
那頭好像有人吵起來還是打起來了,叫嚷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蘇曼聽見章明說:“今年圣誕節(jié),要不我們把證領(lǐng)了?然后去澳法德意瑞深度游?我?guī)煤猛嬉惶?,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法國巴黎最新時裝發(fā)布秀呢。你不是老早就想去瑞士看雪山?”
蘇曼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想跟我借錢?”
章明回答得異常痛快,他說,“是?!?/p>
“借多少?”
“三十萬……二十萬也行?!?/p>
章明呵呵笑著,緩聲道:“我其實早就想跟曼曼求婚,我寫在雜志封面那些話,看到了嗎?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勁才琢磨出來的……”他讓她想好以后給他答復(fù)。
掛了電話,蘇曼一時陷入惶惑、迷茫,興奮又忐忑中。
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夜色沉穆,雖然沒有一絲云跡,卻也看不見一顆星辰。充滿激情的天空下,馬路兩旁的行道樹,正在融化、消亡。充滿渴念的玫瑰花,在暗夜中微微顫抖。蒼穹在蘇曼的腦海中,開始燃燒、炸裂,一道金色的閃電過后,她被一股清流一路承載著,沉浮于半空中,卻怎么也著不了地似的。
有那么一瞬間,蘇曼覺得是自己太過敏感了。昨天晚上還在逼著自己下定決心,跟章明主動攤牌,讓他娶她。男女彼此相愛,誰主動并不重要。這么看來,人家其實早就已經(jīng)有了更加長遠的打算。
但與此同時,蘇曼又隱隱感到從未有過的焦灼與不安。自打離婚后,蘇曼終于恍悟,靠人永遠不如靠己,尤其女人,經(jīng)濟上首先要獨立。女人獨立,內(nèi)心才能得到一絲保障跟慰藉。就算是父母的財產(chǎn),丈夫的錢,將來的子女孝敬,總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更理直氣壯,也更踏實自由。那是女人的權(quán)利。尤其對于一個離婚女人,人生的底氣說白了就是真金白銀?,F(xiàn)如今的蘇曼,把錢看得比較重,尤其覺得感情跟金錢,最好是一碼歸一碼,不可混為一談。她從不跟別人借錢,同時也不喜歡別人跟自己借錢。
蘇曼在激動與糾結(jié)的復(fù)雜心緒中掙扎彷徨,終于有了答案。她于是掏出手機給章明打電話,號碼撥一半又停下,擔心電話里說重大的事情,畢竟欠妥,不如發(fā)微信,你一言我一語,聊天記錄也是個憑證不是?
蘇曼預(yù)先想好了要說的話,語氣盡可能委婉而周到。她說,結(jié)婚證先不急著領(lǐng),倒是可以先出去旅游,國內(nèi)國外都可以,不都說通過旅行更能很好地了解一個人嗎?然后蘇曼說,自己的公司,剛剛采買了一批布料原材料,眾所周知,每年的最后一季度,對于服裝行業(yè)而言,無疑是最佳鋪貨期。補貨、補單、清庫存,還得考慮跨季換貨等諸多復(fù)雜因素,雖不可能面面俱到,但盡量不掛一漏萬,顧此失彼。而這些,都直接關(guān)系到來年的公司生意,因此,自己的手頭也比較緊……
章明很快便打電話過來,他先是迭聲抱歉,接著說:“跟曼曼開口借錢,本就不該,原本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yī),我也就那么隨口一說,千萬別多心啊?!闭张f呵呵笑著。蘇曼說,“沒能幫上你的忙,實在是有心無力?!彼终f:“沒有的事,我自己可以解決的。”然后跟蘇曼說定,在馬來西亞餐廳見面聊,不見不散。
接下來的時間,蘇曼什么也做不成,心里惴惴難安,如芒在背,她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兜了幾圈,決定早點出門去飯店。
暮色漸沉,落霞的寧靜使得熱鬧的城市暫別喧囂。遠遠的灰青色的天邊,一輪月影爬上來。
蘇曼到達馬來西亞餐館的時候,是傍晚整六點鐘。她在預(yù)定的座位上坐到七點整,挨到七點三刻時,有服務(wù)員過來提醒蘇曼,如果不準備用餐,這個位子得騰出來給其他食客用了。蘇曼想了一想,點了一份本店的招牌椰漿飯,本想喝點烈性酒,最終要了一杯氣泡香檳。
隔著窗戶,蘇曼望見不遠處的那片人工草地,暮色下好似一條條波紋綢緞。她坐的位置的正前方,是餐館的樓梯,拐角處有位琴師正在彈琴。
涼風中的琴聲,有一下沒一下,傳至蘇曼的耳際,時而呆滯,時而急促。其聲舉步維艱,余音似在互訴衷腸,拖得很久很久。
蘇曼一直坐到晚上十點鐘,其間她起來好幾趟,去到餐館專門為等餐的客人提供的“休憩小天地”,把報架上成沓的中英文報紙,書架上一排一排能看的書,甚至兒童的繪圖本,通通翻了一遍。
當然是欲蓋而彰,自欺欺人。
蘇曼翻閱時純粹機械性動作,那些字符不斷在紙上跳動。她的眼前總是看見一雙手。她總感覺到章明的手落在她身上,上下游走。蘇曼站著不動,卻難掩喜色,內(nèi)心溢滿甜蜜,臉上粉白脂紅。
蘇曼身后的桌子,今晚共翻臺兩次。一開始是兩個年輕男子就餐,他們很快吃好走了,又來了一對情侶,不知怎么的,吃著吃著吵了起來,那女孩穿一條白色連衣裙,只是小聲地啜泣,一句話不說,男孩則坐在她對面不停地唉聲嘆氣。隔壁桌坐著幾個看不出做什么職業(yè)的中年男人,蘇曼來時他們就在,一直在大談特談世界各國人民的消費模式跟人均GDP。
整個晚上,蘇曼給章明發(fā)微信共發(fā)了十幾條,問他事情是否辦妥?是否已經(jīng)在返回的路上?何時能到?始終都如泥牛入海。章明一直沒回復(fù)。之后蘇曼打章明電話,系統(tǒng)提示音傳來,“對方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就在章明消失一禮拜以后的一個傍晚時分,蘇曼正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發(fā)呆,陸達的母親來看她。進門就搖頭就嘆氣,數(shù)落兒子不成器,唉聲道:“人領(lǐng)不走啊,鬼攆直奔。這能怪誰呢?”
原來,琳黛將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那本來是陸達拿來準備投入新店的進貨款,近二十萬塊,以及一張內(nèi)有三十萬塊錢的無密碼銀行卡,席卷一空后不知所蹤。
“這是哪一天發(fā)生的事?”
“已經(jīng)有十多天了,把小曼你的新設(shè)計圖也一并偷了,這女人是早有預(yù)謀啊,已經(jīng)報案......”
竟然琳黛當初跟陸達結(jié)婚時用的身份證也是假的,這讓蘇曼頗覺詫異。
陸達母親離開后,蘇曼獨自呆坐了很久。腦袋里仿佛裝著一個漩渦,思緒紛紛涌來,令她無法安寧。
蘇曼忽然由琳黛想到章明。章明跟琳黛的消失有無關(guān)系?但立刻提醒是自己過于敏感了。或許他真的就是資金周轉(zhuǎn)不靈呢?自己也開公司,這種事情并不鮮見,隨即緊張的心情松弛下來,起碼自己的錢毫發(fā)無損。不幸中的萬幸?
蘇曼的眼前浮現(xiàn)出章明的臉,永遠笑瞇瞇的。而就在此時,蘇曼的耳畔傳來一個聲音,“曼曼,我喜歡你,帶你去旅行……”
一股微甜的哈氣,夾雜著熟悉的煙草香,直吹進心底。蘇曼重重地嘆了口氣,她忽然有點懊惱,小聲咕噥著,“年關(guān)下,進貨補貨,我的貨款緊是緊了點,但想想辦法,也不是擠不出二十萬……”
月光下,通往遠處的路,仿佛一條乳白色的小溪在流淌,閃著瑩瑩的光。蘇曼獨自步行回家。
腳下一片朦朧。蘇曼說:“無家可歸的月亮啊,我與你一樣?!庇谑翘K曼陪著月亮,月亮陪伴著蘇曼,一路朝前,朝前,朝前。月光落下來,浸染行路之人,蘇曼突然很想放聲歌唱,于是她就大聲地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