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跡
我一直鐘愛大自然腐朽的部分
如深愛過的靜水深流
即便已消逝
在我幽暗的體內(nèi)也種下了慈悲
一個人在河岸散步時
我總會撿些枯枝葉
經(jīng)年累月地修繕內(nèi)心的茅草屋
這是我樂此不疲一生的事業(yè)
稻桿或蘆葦粘上泥土后
變得堅實
那些凋零的草木可敬之處在于
絕不美化自己的苦難
嚴霜或者暴雨
如鷹隼始擊
人類的苦和自己身上的疼哪個更要緊?
有時懊喪到羞愧
無用的悲憫比塵土更低
泥沙俱下的日子里
詩歌在扮演著什么
偶爾夢境中被一陣噪音驚醒
靈魂被針刺
身體枯朽如按鍵失靈的遙控器
有時需要服用一些藥丸
我在理性地、按需所取地病著
坐在人群中
我經(jīng)常分神
觀摩櫥窗內(nèi)的生活
城市文明談笑風(fēng)生
咖啡的奶泡迅速消失
如隕石坑一般帶來新的塌陷
生活里的悲劇性
命運是個耐心極好的老頭
天氣好的時候就蹲在旮旯里曬太陽
直到把光陰曬成了陳皮
他記著人們走過的每一條岔路
說過的每一句話
并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
讓你重返原路
而人們是否有同樣的耐心
將曾經(jīng)犯過的錯
重新梳理一遍
有人突然死去
有人盎然活著
在蓄謀已久的集會上收集面具
諂媚者與厭世者
在升降臺的事故中一同跌落
一些偶然的陷坑
不足以令世界轟然坍塌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固有的疾病
該死的隱喻尚沒有吸干現(xiàn)實的全部血液
直白作為一種風(fēng)格
正順著傷口汩汩流出
癡嗔恨怨都已吞下
卻終究不能克服愛
因此
你不能先于自己的靈魂死去
唯有盡力保持身體的平衡感
并不斷練習(xí)泥沼中的栽培術(shù)
黑白照
祖母的遺像是我拍的
那時她還健康
端莊地坐在陽光里
朝著將來露出慈祥的微笑
祖母的生平不詳
我和她從未在一起生活過
并沒有深厚的感情
她去世后我卻經(jīng)常想起
她拍照時的神情
我希望老了也能長這樣
“你或許已經(jīng)拍下了
放在自己葬禮上的那一張照片?!?/p>
翻看相冊驚悚又欣慰
死亡和活著都需要適宜的取景框
皮影
垂暮的祖母被時光囚禁
她肥胖的身軀顫顫巍巍
漸漸只有下墜的力
如同失去控制的皮影
是地下伸出的手在用力拉拽她
死亡起初扭扭捏捏
邁著小碎步
后來則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
她總在半夜時歇斯底里
與自己未完成和解的晚年
恥感豐沛而疼痛
她悲哀地想
對天亮的恐懼與對子女的怨懟與日俱增
祝福與詛咒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姐妹
在空曠的房子里漂蕩
最溫和的是沒有同情心的白熾燈
日復(fù)一日創(chuàng)造著無垠和初始
荒誕的家族史如一幕幕戲劇
不斷沖刷著夢境
終于在某個黎明
腐爛的皮影癱倒在地上
黑夜將世界重新清空
迷魂陣
零下十度
剝奪了一些溫婉的批判風(fēng)格
諷刺家滿街滑翔
偶爾打個趔趄
每一天都有人大聲歌頌雪
也有人在角落詛咒
沒有什么大是大非的問題
人們低頭走路
潛行于流量的風(fēng)聲里
盛大且混亂不堪的情緒
在與AI的古老爭斗中
愈發(fā)高頻產(chǎn)生
依然有人孜孜不倦扮演智者
他們侃侃而談
自詡他們這樣的人多了
謊言的力量才會漸漸削弱
異見者匍匐于紛紛揚揚的顆粒
一場凍雨冒冒失失降臨于
犀利而祥和的團圓夜
大雪覆蓋人們心的裂痕
真正要說的話藏在雪的迷魂陣里
懸浮
該死的隱喻
并沒有榨干現(xiàn)實的全部血液
偶爾刷進直播間
與世界的沸點交互體驗
那個從來感受不到風(fēng)暴的空間
人們樂于失去方向感
因迷失而獲得短暫的庇護
如同一個在狹小房間
來回徘徊的詩人
堆砌了很多行
最后又全部抹掉
宇宙用流量草率地統(tǒng)治了我們
有多少人能在熨帖的話術(shù)中自由往返?
決心在黑暗中擲地有聲
又被人群吞噬
身體與靈魂
總是坦誠相待又心口不一
那些卑微的造物帶給我們的經(jīng)驗
懸浮在體內(nèi)
時不時跑出來
有時候幫我們挪開一塊絆腳石
有時候則締造新的障礙
而我們多數(shù)人面對的
依然是自己兒時的困境
印象與風(fēng)景
池塘泛起的漂浮物過于盛大
如趕路的游魂野鬼在此歇腳
早開的蓮卻有些性急
并不介意四周的雜草
一朵兩朵冒出來
能出淤泥就能包容所有污穢
身份并不要緊
知識分子或鄉(xiāng)間歌者
冒險有時才是學(xué)識
咳咳……
“我們看看誰擁有更強大的
自我凈化能力”
四月末的春意雖不清澈卻分外遼闊
敗落的紫荊消逝在月季的妖嬈里
每隔數(shù)日都有新的花朵綻放
代替那些死去的亡靈
誰愿意錯過這大好時節(jié)的走秀
卑微的造物構(gòu)成世界的倒影
冷酷與沉默收繳了古老的愛情
未來在晚霞的氤氳中沉降
春日遲遲
暗含了活著是多么奢侈的事
而你的悲哀如一行糟糕的譯詩
是的,僅僅一行就夠了
“這逝去的日子
究竟給我們帶來什么收獲?”*
當(dāng)你終于走出了鐵柵欄
索性多走幾步吧
*語出波德萊爾《子夜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