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11號病房(中篇小說)

2024-07-25 00:00:00蔣在
文學港 2024年7期

1

心內(nèi)科護士站在樓道中央,何瑾秋拿著住院單立在環(huán)形臺的外面,對著在電腦上記錄著什么的護士輕輕說了一聲你好,向護士遞去單子。那個護士看了她一眼,從胸前的口袋里取下一支筆,打了一個勾。

護士用手示意何瑾秋,把她領到環(huán)形臺的另一邊,那兒有張椅子。何瑾秋走到椅子跟前,護士抬起她的手準備做血糖檢測。

“我才吃過飯,測什么血糖?”何瑾秋對醫(yī)生說的住院進一步檢查非常抵觸。

何瑾秋她媽媽的“疑病癥”“恐病癥”以及“被害妄想癥”在日復一日的時間里,給她來了個潛移默化。她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的狀況嚴重到需要住院檢查,另一方面又對疾病懼如驚鳥。萬一有病呢?豈不是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何況心腦血管類疾病就像無法定時的炸彈,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爆炸,到時候連活的機會都沒有了。

“9.8?!弊o士果斷地扎了何瑾秋的無名指,看著血糖檢測儀面無表情地說。

何瑾秋問護士:“高不?”

護士說:“你不是才吃過飯嗎?”

隨即護士又轉(zhuǎn)過身,從桌上拿來血壓計往何瑾秋手臂上套。何瑾秋抬了抬手,朝后退了一下,讓護士看到自己是站著的,從沒看見過站著量血壓的。

何瑾秋給她媽量血壓時,她媽總是提醒她血壓計要跟心臟平行。護士示意何瑾秋坐在凳子上。何瑾秋說:“不用量,我這個年齡血壓就不可能高?!?/p>

何瑾秋將對門診醫(yī)生說的話又重新說了一次,說完她的臉就發(fā)燙。護士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套上電子血壓計,她朝血壓顯示屏上看了一眼。按理說,護士還會量第二遍,何瑾秋在家都要給她媽量兩遍,何況現(xiàn)在是在醫(yī)院,但護士只量了一遍,就知道何瑾秋的血壓如她說的那樣并不算高。

不過,那天在門診時,何瑾秋的血壓的確很高,盡管她極力告訴醫(yī)生自己沒有高血壓,只是早上來醫(yī)院一路奔跑,可能心跳加速,造成了這種誤差。

醫(yī)生還是冷冷地對坐在他邊上的實習醫(yī)生說:“開住院單,落實完病房,通知她?!?/p>

醫(yī)生讓何瑾秋重新報了一次電話后,把剛寫過的第一頁診斷單撕下來遞給她,用筆尖指了一下,叫助手按電子傳號器,門外響起了讓下一個號就診的聲音。

何瑾秋想,也許是門診血壓計的問題,每天無以計數(shù)的人用它量血壓,所以她對它的準確性是相當懷疑的。

何瑾秋在離開前又一次說:“醫(yī)生,我不可能有高血壓,今天……”何瑾秋還沒說完,另外一個看病的人就進來了,他往何瑾秋剛才量血壓的凳子上一坐,咳了兩聲,用一半的身子擋在何瑾秋面前。醫(yī)生用叫何瑾秋時一樣的聲音高聲喊著:“自己先量血壓?!?/p>

何瑾秋站在那里抱著自己的診斷單和包,里面塞的東西都從包的邊沿冒了出來,她又叫了一聲:“醫(yī)生?!?/p>

醫(yī)生在新的診斷單上寫上新進來患者的名字、年齡,他頭也沒抬地對何瑾秋說:“現(xiàn)在二三十歲患高血壓的人多了去了,年齡已經(jīng)不能說明什么了?!?/p>

2

護士收起血壓計,何瑾秋朝她走過來,護士還沒有何瑾秋高,作為南方人,這在北方并不多見,何瑾秋略微蹲了一下:“請問一下,11號病房在哪里?”

護士把胸前的聽診器擺正,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繞過環(huán)形臺用手指了指,表示從這邊拐過去就是。何瑾秋朝她指著的拐彎處看了一眼,提著帆布包從護士站繞了個彎,仔細數(shù)對墻上的紅色編碼。

11號病房的門半開著,何瑾秋站在門口看見13號病床上的老婦人,她看上去七十多歲了,面色烏黑,眼神散淡,兩個鼻孔上還插著氧氣管,穿著一身像洗碗布一樣已被洗衣機攪得混色的睡衣。她的家人正在給老婦人翻身,將她的一條腿搭在床的欄桿上。

恐懼和對生命垂危時樣子的厭倦,以及疾病讓人失去尊嚴的一幕幕向何瑾秋襲來,她想象著自己也會在將來某一天這樣躺著,渾身插滿了管子,瞬間感覺到從胃部反流出一股酸水在嗓子里攪動,讓她遲疑不決地站在那兒,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站在老婦人床前的男人看了看何瑾秋,很快他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手里拿的那個紅色塑料盆上,從里面的塑料袋里窸窸窣窣地撥出兩個蘋果。也許是被太陽過度暴曬的原因,他看上去一片漆黑,看不出究竟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但從他站著的身形挺拔程度上來看,他大概不到六十歲。

床旁邊過道上放了兩張簡易折疊床,上面坐著一男一女,正在吃東西,男的背對著何瑾秋,女的二十歲模樣,小眼睛幾乎看不到黑眼珠子,全是眼白,給人的感覺很胖,并且胖得有些蒼白乏味。何瑾秋心里有些不悅,這祖孫三代把病房當成家一樣安然自在,目中無人。

何瑾秋朝后退了兩步,重新確認沒有走錯病房,她希望這不是自己住的病房。11—14,沒有錯。她又強迫自己走進去。11床就在門邊,病房里有股難聞的酸臭味,一開始何瑾秋以為是哪一床的食物或者水果壞了。直到看見那個黑黝黝的男人,隔著綠襪子給老婦人揉腳,老婦人的襪子底端的前腳掌和腳后跟有明顯被汗?jié)n浸深的顏色。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何瑾秋屏住呼吸,掏出消毒紙巾反復擦床頭的柜子,拉開抽屜,扔掉里面的東西,又走到門口去擠壓掛在墻臺上的免洗酒精。何瑾秋因為實在沒辦法呼吸,嗆得咳嗽了幾聲。

那個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何瑾秋,他摸不清何瑾秋是病人還是家屬,除了一個包什么也沒帶就進來住院。何瑾秋掀開被子,仔細察看床罩是否換過,上面是否還留有頭發(fā)和皮屑。 他把老婦人的腿搭回欄桿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被子前面的人出院時,就來換過了?!?/p>

何瑾秋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搭話,還是不太信任地翻看枕頭,看看上面有沒有頭發(fā)。

他又問何瑾秋:“你是病人還是家屬?”

何瑾秋直起身朝他那邊看過去,老婦人也斜著眼透過床沿的護欄看著她。老婦人的眼睛渾濁地凹陷下去,像是體內(nèi)有一個火球灼燒著她,把她軀體燒干了。何瑾秋趕緊避開老婦人的眼神,免得自己也被吸進去。

3

何瑾秋沒有回他的話。她知道自己沒病,只是體檢時心電圖結(jié)果顯示:T波改變,倒置。醫(yī)生說是心肌缺血,叫她住院進一步檢查。

她不以為然,過了幾天,負責聯(lián)系住院的醫(yī)生就打電話說,床位空出來了,趕緊來住院。何瑾秋問能不能推遲幾天。

何瑾秋手里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公司正在裁員,她不想成為洪流中被沖走的一員。她還記得同事小苒,和她一同進的公司,上個月小苒在公司才過完三十歲生日。那天上班,小苒扎了一個紅色的蝴蝶結(jié)在頭發(fā)上,她把自己綁得像個包裝精致的禮物。生日第二天,HR通知約談,接著小苒就被裁了。補償方式是N+1,拿到了八萬塊補償?shù)男≤郾е缫褯]有紅絲帶綁著的紙箱,把自己桌上的書、擺件,還有她自購的一副茶軸機械鍵盤通通塞了進去。

小苒家是北京的,她不用怕,可以橫豎躺在父母家,但何瑾秋不同,她比誰都需要這份工作,她家里還有個偏癱的媽媽,如果來住院,她還得趕緊找人來照料,現(xiàn)在尋找人手幫忙也得至少騰出一個星期,不能說你今天找,明天就讓人到崗。

“你不要命了,你的情況出現(xiàn)猝死的可能性相當大?!闭f這話時,她聽到醫(yī)生用筆尖敲了敲桌子。

猝死?這些年,三十多歲的人因勞累而猝死的視頻經(jīng)常出現(xiàn),無論真假還是給人有點警醒的作用,死亡無處不在。前不久何瑾秋中學的一個男同學,因為長年熬夜打游戲就猝死了。法醫(yī)到的時候,他全身都出現(xiàn)尸斑了。諷刺的是,據(jù)說他桌上長年放著速效救心丸,但因為從沒檢查,瓶里早就沒藥了。

何瑾秋上網(wǎng)查了一下心電圖的結(jié)果,視頻號里五花八門的醫(yī)生都說了差不多的話——猝死。只有一個武漢的心內(nèi)科醫(yī)生在視頻里提到,太勞累也會出現(xiàn)T波改變,倒置。何瑾秋不敢信其無,只能信其有。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的家庭狀況還不允許她死,甚至連病的資格都沒有。

一年前何瑾秋的媽媽摔了一跤,都說老人最怕摔跤,之后便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看,偶爾可以扶她起來,坐在輪椅上推她出去散步。家里請不起保姆,每當何瑾秋不能照顧她時,只能請小時工阿姨上門服務。

母親每天要吃很多藥,她怕藥吃混了,相互抵消,嚴格按照時間服過其一之后,隔半小時才服其二,然后其三、其四,以此類推。結(jié)果就是她醒著的時候,一整天都在吃藥,就跟吃飯似的。

小時工阿姨為了省事,總是一次性讓她服下全部的藥,母親就把藥藏起來,每次在杯子里留點水握在手上。之后,阿姨又嫌棄她尿多,難伺候,就給母親控制水量。

小時候何瑾秋的心臟就不太好,經(jīng)常發(fā)慌發(fā)痛bBtlFhVvdydLavsUSGpjeahZwjNZ7Ru7Hu5IlkuYdgE=,所以小學本來有機會進省體操隊進行培養(yǎng)的,就因為這毛病,希望也早早地破滅了,不然說不定2008年奧運會還可能有她的身影。她的基因天生決定了她吃不了運動員這碗飯。后來教練也沒堅持,最后體操練不成了,但還是心臟疼,需要媽媽抱一下才能好,母親以為是她嬌氣,后來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心肌缺血。

對何瑾秋來說心肌缺血根本就不是病,她甚至一直拒絕心電圖這個走馬觀花似的檢查儀器。何瑾秋的母親每次住院都要做心電圖,任何人的任何一次體檢或者住院,心電圖都是必須的。何瑾秋對這個醫(yī)學儀器的功能表示懷疑,感覺它只是個某種醫(yī)學行為的擺設而已。她早就聽說過這些儀器根本查不出個一二三來,好多檢驗單上寫著無異樣,最后發(fā)現(xiàn)都癌癥晚期了,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4

病房的門只要關(guān)著,空氣就流通不暢,再加上老婦人的床邊正好還有一個暖氣片,她把她的洗臉巾、擦腳巾、襪子通通搭在上面烘烤,屋內(nèi)的這股氣味讓何瑾秋感覺難以呼吸,她走過去拉開門,剛回到床邊,門又合攏成之前的樣子。

她又屏住呼吸走過去,這一次她發(fā)現(xiàn)門后面的儲存柜上有一根布條,上面的結(jié)正好可以拴在把手上,把門固定住。把門敞開一點后,氣味漸漸散去一些,何瑾秋回到床上把被子蓋到腿的位置,準備看會兒手機。

她想到前段時間在微信上看到人類的孤獨分十個層級,自己住院手術(shù)就是最后一個層級,但是她暫時還沒有做手術(shù),所以現(xiàn)在她最多只算9.5級??墒沁@又算什么呢?孤獨或者不孤獨,都改變不了她家現(xiàn)在的境況。

手機在包里震動個不停,她急忙掏出手機,才發(fā)現(xiàn)不是電話,而是日歷里的消息推送,還有幾天公司結(jié)項的時間就快到了。那一點點倒數(shù)的時間,她才完成了項目報告的百分之三十。記得小時候媽媽為了教育她上學不要遲到,用西點軍校的一句名言告訴她:沒有理由!沒有理由,這也太夸張了,上完大學后她漸漸明白,這句名言是給那種非比尋常的人物制定的,但工作后她又發(fā)現(xiàn),這句話適用于所有人和事。

何瑾秋鋪好枕巾正準備躺下時,聽到小伙子低聲細語地說著什么,然后坐他旁邊的女孩笑著回應了他兩句,接著小伙子出去了,她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臉,他也一直背對著她坐在那兒。小伙子穿了件咖啡色的棉外套,身材勻稱個子不高,說話時聲音沙啞,也像個女的,他跟那個女孩說話時,讓何瑾秋感覺到是兩個女人在說話。

13號床的男人站在床邊,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老婦人按摩,何瑾秋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睛里。這個奇特的一家子,他們大聲地說話,大聲地吃東西,當著何瑾秋的面毫無顧忌地掀開老婦人的被子檢查,灰塵和毛絮在光影中飛舞,還夾雜著一股尿臭味,是那種吃了很多的藥和輸了很多的液,才排出的那種帶著病的尿味。

實際上老婦人并沒有撒尿,她的身體側(cè)面插著引尿管。他將老婦人翻過身,側(cè)著身對著何瑾秋,老婦人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床頭的鐵欄桿“哎喲哎喲”地哼,男人拿著紅色的盆在給老婦人擦背,又轉(zhuǎn)過頭告訴女孩:“沒有排尿?!?/p>

女孩停下吃烤串,將竹簽子放回袋里,嘴角還沾著辣椒面,她走到床邊彎下身歪著頭,看床邊掛著的那個引流的尿袋。

何瑾秋實在忍受不了了,想下床去一下洗手間換換空氣,洗手間的門總是關(guān)著,她以為里面有人,就在過道上溜達等著里面的人出來。何瑾秋出去又進來,來來回回好幾次,洗手間的門還關(guān)著,她問一個自己拿著輸液瓶出來走動的病人,過道上的洗手間壞了嗎?他騰出一只手指指門邊說,洗手間都在病房里。

何瑾秋又回到他們的病房里,推開洗手間的門,一股剛剛洗過熱水澡還夾著香皂的熱氣撲面而來,混雜著那股充滿著疾病的尿味,她朝后退了幾步,真是受不了那種味道。他們一家人在這兒住久了,在洗手間洗澡也是正常的。她這樣想著,回到床上,何瑾秋閉上眼睛,想著怎樣度過這難熬的兩天,一個護士提著白色的醫(yī)用木提籃走進來,她將幾樣東西放在床頭柜上,二話沒說就走了。

何瑾秋沒住過院,媽媽住院也是一年前的事情,并且基本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何瑾秋將媽媽在病房里的事全忘了,她有一個特異功能,可以很快清空沒有用的記憶。生活艱難工作忙碌,要記住的事太多,公司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天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讓她精疲力盡,能在醫(yī)院待上兩天對她來說已是奢侈,手里的工作是一分鐘也不能落下,不然經(jīng)理就能立刻找到人替換她。

還記得剛?cè)肼毜臅r候,面試官問她有沒有成家,有沒有生育的打算。后來她才明白公司要的不過是一個不會被家庭責任轉(zhuǎn)移注意力,不休產(chǎn)假、育兒假、探親假,為公司二十四小時盡職盡責的機器人。在這個渦輪似的社會里,她幾乎做到了。

何瑾秋側(cè)身拿起護士放在桌上的東西,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那個男人似乎看出何瑾秋不懂護士的意思,說:“護士讓你明天一早,用它們查大小便?!?/p>

何瑾秋“嗯”了一聲,又舉起那個小塑料勺子:“這個呢?”

“這個勺可以控制大便的量,那個小吸管是用來吸小便的,然后將它們放到過道那個洗手間門口的桌子上,注意看分類箱,不要放錯了。”

何瑾秋點了點頭,又拿起這些東西認真看了看上面的刻度,她對他們的排斥大大減小了。

“你得了什么病?”他從暖氣片上拿起毛巾,把它們一條條地對折,放好。

何瑾秋說:“我沒病,只是來這兒住院檢查?!?/p>

“14床也跟你一樣是來檢查的,14床明天做那個心臟造影手術(shù),今天回家去了。”他又繼續(xù)把紅色盆里的幾條濕毛巾拿出來,扭干,搭在暖氣片上。

何瑾秋看了一眼12床。

他說:“12床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況?!?/p>

何瑾秋完全放松下來,看他在那收拾,她也從包里拿出一雙她剛在樓下買的拖鞋擺在床邊。何瑾秋問:“你貴姓?”

他直起身笑著說:“我姓楊,床上的是我愛人。”話說完,老婦人也有氣無力地歪了歪頭,朝她看了過來。

何瑾秋懵了,怎么可能?但何瑾秋沒敢表露出她的驚訝,故作鎮(zhèn)定地問道:“她得了什么病啊?”

“糖尿病,又得了尿毒癥?!?/p>

“糖尿病怎么會住在這里?”何瑾秋意識到他也許早給她解釋過了,但是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沒聽清楚。

“她在這兒每天都要去做腎臟透析,腎透析在另外一個病區(qū)?!彼钔昝恚鸭t盆推進床底,重新站回床邊,又拿起了老婦人的腳準備揉。

何瑾秋想問他們怎么不住在那邊,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

他一邊脫下老婦人的襪子,一邊回答道:“是呀,在這兒住了段時間了,她是因為急救才住進來的,不過,過幾天就要出院了?!?/p>

“做透析要花多少錢?”

他看了看何瑾秋,但眼神里沒有惡意,他似乎很樂意回答她的所有問題。

“透析不要錢,都是國家補貼,現(xiàn)在縣里面也可以做了。透析就是延長她的生命,她糖尿病已經(jīng)并發(fā)癥了,非常嚴重?!?/p>

“阿姨多大年紀了?”老婦人看了男人一眼,也等待著男人回答眼前這個女人的問題。

“四十七歲,二十多歲就患上糖尿病了,現(xiàn)在她也知道是在拖天數(shù),造孽啊?!闭f完他沒有看老婦人,依然一刻不停地給她揉著,一會又換了一只腳揉,她依然平靜地“哼哼”兩聲,緩緩閉上眼睛,在下一次發(fā)出聲音時,她的眼睛就睜開來,散淡地落在某個地方,像是那個地方才是她要搜尋的節(jié)點,然后又再次深深地閉上眼睛。她的等待跟時間像是并行一般,不聲不響地朝著某個既定的方向滑行,波瀾不驚,像是赴約一般不疾不速,而她的家人也正在用相反的方式,等著她滑向那個既定的終點。

5

窗外開始下雨了。她很少從雨聲中醒來。在北京,幾乎很少落雨。最初,雨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是裝在玻璃容器里,聲音嗡嗡地悶在某個地方。她坐了起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起來了,屋里沒有開燈,自然光線變得越來越亮,病房里一反往日,大家都像被雨澆透了,默不作聲,做著自己手里的事。

隔壁床的老楊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窗戶邊上看雨,見大家都醒了,他把窗戶打開透氣,雨聲開始變得更近了,更敞亮了。

看見何瑾秋洗漱后也向開著的窗看去,老楊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自己很喜歡雨,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喜歡雨。

他告訴何瑾秋,他們是果農(nóng),住在河北淶水縣,女兒女婿在北京打工,他們就來北京治病了。女兒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女婿當完兵轉(zhuǎn)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快遞公司送快遞。何瑾秋驚訝地問:“他們那么小就結(jié)婚了?”

“農(nóng)村人出來早沒上多少學,現(xiàn)在兩個人還沒辦婚事呢?!彼α似饋?,快速地搓了搓手,把手捂到老婦人的腳上,不好意思地說:“他們上中學就好上了,我們也把他當女婿。不過他們很快要辦婚事了,雖說今年是寡年不宜辦婚事,但她媽媽說不準哪天就沒了,這種事不好講的。”

“你們家一直都種蘋果嗎?河北不種水稻?”

“之前耕地種田賺不到錢,一年苦到頭只夠吃飯。這十多年來種蘋果,一年有十多萬的收入,比種水稻強多了?!彼麑⒗蠇D人的襪子穿上,從床底下摸出一個蘋果和一把水果刀,低頭開始削起來。

何瑾秋脫掉拖鞋,回到床上,將身體靠在枕頭上,心里想著這會兒媽媽是不是分時間吃藥的,她有沒有把中午那口飯吃完?小時工阿姨這會兒走了沒有?她總是裝作聽不見電話,或者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

何瑾秋沒有告訴阿姨自己要住院檢查,不能讓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絲毫的懷疑,從而在家里制造出不必要的緊張氣氛,給媽媽增加壓力。媽媽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她聽得見,問她話她能點頭表示明白,她還有一只手可以動,現(xiàn)在她可以滑動輪椅去飲水機那兒接水。

自從何瑾秋的父親離開她之后,媽媽對何瑾秋的依賴就像個小孩子那樣,常常用驚恐試探的眼神看她,明知道她要去上班,卻還要用眼神追問她去哪里。媽媽擔心何瑾秋將她一個人丟下不管,就像小時候,她將何瑾秋放在姥姥家一連幾天不見,給何瑾秋帶來的不安和焦慮一樣。

長大后,何瑾秋曾為她在自己心里留下的恐懼而怨恨過她,而她給何瑾秋說小孩子都要這樣長大的,大人要忙工作掙錢。如果何瑾秋表達出對她的關(guān)心,或者控制不住地兇上幾句,媽媽就會哭喪著臉說:“我也是媽媽的女兒啊,我過世的媽媽知道你這樣對待我,會很傷心的。”

她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這樣說,為什么要說這些扎進心里,可能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她媽媽有沒有想過她將來會在無數(shù)個夜晚,因為這幾句話而愧疚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細細想來,何瑾秋也沒做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她不過是頂了幾句嘴而已,至于媽媽如此責備嗎?

小時候,何瑾秋可以去幼兒園,但遇上學校放假了,媽媽不可能帶著何瑾秋去鄉(xiāng)鎮(zhèn)上班。上班的地方很遠,是她們城市的邊界,她坐公交車要從北面坐到南面,每天來回就得兩個多小時。

那時何瑾秋還小,當然不會懂得媽媽的辛苦,不知道媽媽經(jīng)常還得下到村子里去工作。媽媽經(jīng)常把何瑾秋放在姥姥家。姥姥家有一部黑色的電話機,它的正上方墻上掛著一個貓頭鷹的時鐘,何瑾秋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鐘擺搖來晃去,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但也因姥姥說不要打擾媽媽的工作而打消了念頭。有時候,媽媽會在午飯前打來,有時候媽媽可能忘了。她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像自己這樣時時刻刻想著她,有可能是不是也把她忘了?

何瑾秋站在姥姥家陽臺的凳子上,她每天都那樣站著等,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會從那個斜坡上走下來,風吹亂她的長發(fā),媽媽面色愁苦地朝著她走來,那是何瑾秋最高興的時刻。

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共生”這個詞來到了她們中間。正是因為母親的缺席,讓她有了嚴重的分離焦慮癥,后來她上了幾節(jié)心理課,才知道面對的這些都是童年的課題。以前,她知道每天要和母親通十幾個電話不正常,但是她擺脫不了和母親這種共生的羈絆,她們只有彼此。

有時候她也會故意切斷和母親的聯(lián)系,告訴她,她們這樣的關(guān)系在心理學上叫做“共生關(guān)系”,是極其不健康的。每次聊到這兒,她們總會不歡而散,媽媽問誰家關(guān)系不是這樣的?不然怎么稱為母女呢?

是啊,媽媽老了,何瑾秋也告訴自己,你不能要求她改變,再說,她的出發(fā)點從來不是為了傷害你,或是讓你刻意長成一個不健全的人,她的出發(fā)點是出于愛你。

何瑾秋還是忍不住撥打了小時工阿姨的電話。如她想的那樣,阿姨不接電話,打媽媽的電話也沒人接。也許扶媽媽坐輪椅時,阿姨沒有將手機放在輪椅上,不然媽媽是可以聽電話的,她聽得見何瑾秋說話,雖然她不能說話,只要電話接通了一切就是正常的。

6

何瑾秋手握電話,心里還在忐忑,這時候,老楊削完蘋果又開始說話,他說他們家每年蘋果收成比別人家的都好,而他摸索出來的秘訣,也只會告訴自家親戚。

“滿山的果樹在春天開粉白色的花,山坡上像雪花飛揚一樣喜人。”老楊的話讓何瑾秋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那樣的景象,她想起了一個她從來沒有辦法理解的“春天的熊”的比喻。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有多喜歡我?他回答,春天的原野里,有一只小熊迎面走來,問女孩是否愿意和他打滾一起玩耍。就這樣他們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滾了下去。他問她,這聽起來棒不棒?女孩說太棒了。他說,我就是這么喜歡你。這句話她聽不同的人說過,但到現(xiàn)在她都實在無法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喜歡和春天的熊、山坡、三葉草有什么關(guān)系?

老楊把蘋果放在掌心,切下一小塊放進自己的嘴里,“這個時候就該打第二遍藥了,第一遍藥在四月初就打過了,是為殺死越冬的害蟲。有些人不懂,打藥只打樹干,而不知道樹根周圍的雜草都要打,病枝枯葉都要清理掉,不然病毒會卷土重來,害蟲在地底下過冬,它們翻身很快,所以不是所有的果農(nóng)都有好的收成。果樹長蟲,果子就長不好,產(chǎn)量小,賣相不好看?!?/p>

說著他放下刀和蘋果,轉(zhuǎn)過來背對著何瑾秋,給婦人翻了個身,讓她面朝窗外,女孩也起身過去幫著抱腳,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給她翻了個個兒。她又輕輕地哼了哼,她總是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那樣的聲音,像是她已經(jīng)習慣,或者那個聲音是她的身體發(fā)出來的,每隔幾分鐘就會自然發(fā)出那個聲音,他們早已充耳不聞。那個細弱的呻吟就跟她的呼吸一樣,他們已經(jīng)感受不到聲音里隱含的痛苦和絕望,對他們來說倒像是她正常的出氣聲。

“種果樹得有竅門,很多人不懂得這些,以為隨便一噴,蟲就死了?;稌r是最該打藥的,不會打就傷著花,花都傷了果子就不會好。這些都是賣果樹苗的人告訴我的,村里人不愛學習不愛動腦筋,他們閉著眼睛種果樹,農(nóng)藥的濃度高了,花燒傷了,不結(jié)果不說,即使結(jié)出來的品相也難看。”老楊為什么要給何瑾秋說得如此詳細?或許老楊每見著一個人就會把上面的話重復一遍,只是為了自我表達,他從不在意聽的對象是誰。

他用礦泉水瓶子給婦人喂水,何瑾秋問:“她能喝涼水嗎?”

“透析的那天不可以喝,幾十年喝慣了涼水,不喝還不習慣?!彼攘撕芫?,側(cè)著身體用吸管,即便喝水她也會發(fā)出那個聲音。

老楊說:“多喝點,你看水一點沒下去?!彼皇呛芏鴽]有用力吸水,那個女孩走過來捏了捏吸管,讓水暢通一些被她吸進嘴里。

“打那么多次農(nóng)藥,對人身體怕是傷害很大吧?!焙舞镎f。

“所以每次打藥都要戴密封口罩呀?!彼麑⒌V泉水瓶放在一邊,用毛巾擦了擦老婦人的嘴角,吸管上的褶皺處開始出現(xiàn)破損了,水從那里滴下來滴到床上。

何瑾秋說,“我的意思是,那樣打藥,蘋果的毒性不就增加了嗎?”

他明白過來笑笑說:“不會的,打藥前就給它們套袋了。套袋就是給每一個果子套上袋子,防止蟲害長驅(qū)直入,也防農(nóng)藥附在果子外層?!?/p>

何瑾秋問:“你這樣在行,是不是比村里人掙得都多?”

他不置可否地笑著說:“當然我比他們先種了好幾年,后來我也賣果樹,也賣肥料和農(nóng)藥?!?/p>

何瑾秋看著他,想象著二十年前他在山坡上種果樹的情景,當村民們還在懵懂之時,老楊家的山坡上開滿了蘋果花。他說他是從一個姓趙的人在盆里面種蘋果樹得到了啟發(fā),那個人將果樹種成盆景,開花時他將它當盆景賣掉,到了秋天果子掛得滿枝都是,那個人的盆景賣得非常好。他動了心,從賣果樹苗的人手里買回樹苗,開始種果樹。種果樹的頭一年,果子賣了幾百塊錢。

“村里人后來都種果樹了,我們家的果子依然每年都比別人家收成好?!焙舞锟纯此膊]有顯出比別人聰明的樣子,相反顯得憨頭愣腦。他是個踏實的農(nóng)民倒是真的,站在他老婆的床前手就沒有停下來過,不是幫她按背就是按腿。她一句話沒有說過,除了哼哼幾聲,兩只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聽他說話。

買肥料跟買藥的渠道非常重要,他們村大多數(shù)人都是從他那兒拿藥,也有人想撇開他去拿藥,結(jié)果拿到的都是假藥,滿樹的蟲災。他說他進藥渠道是賣果樹苗的人給他的,賣果樹的人沒有想到他會撇開自己去買藥。那個整天到處跑的人沒想到,看上去傻傻的老楊,也會來這一手。村民買老楊的農(nóng)藥,也可以按照說明書或商標找到批發(fā)藥的地址。這個他早就想到了,當初他就是用這種方法,從賣果樹苗的人那兒找到了賣藥的批發(fā)商。所以他將拿回來的農(nóng)藥,都換成自家做好的包裝,這樣來他們家買藥的人就無法撇開他找到農(nóng)藥或者肥料批發(fā)商了,他也可以小賺一筆。他說這是智商費。

何瑾秋問他那么甜的蘋果,是不是跟傳說的一樣,打了什么增甜劑。他笑起來,露出一口憨厚的牙齒說,現(xiàn)在是科學種植,增甜劑里的赤霉素對人畜都無害。婦人又哼了一聲,他將礦泉水瓶里的吸管抽出來,蓋好瓶蓋將瓶子放在床頭柜上,接著他們將她抱起來搖高床頭,女孩開始用梳子給她梳頭。她的頭發(fā)稀稀拉拉如同幾根稻草,女孩從水瓶里蘸了點水,用水輕輕地梳婦人的頭發(fā),邊梳邊給她小聲地說著什么,然后慢慢將她的頭發(fā)編起來,編成兩根細長的辮子,再用皮筋扎起來。這樣她的臉和眼睛就完全顯露出來,散淡如不相干的兩個物體,無法將它們連成一體。何瑾秋想起小時候爸爸媽媽也經(jīng)常給她編辮子,媽媽編的辮子總是松散,怕頭發(fā)綁得太緊傷頭皮,不過到下午就顯得亂蓬蓬的了;爸爸編的辮子持久度要高一些,但總是扯得頭皮生疼,去掉皮筋后,頭發(fā)還會高高揚起。

“有些蘋果長那么大,是不是打過膨脹劑?”

“你說的那叫‘膨大劑’,不叫‘膨脹劑’哦?!焙舞锟粗蠗顚崴惯M盆里,擰干毛巾給婦人洗臉,他輕輕扶住她的頭,仔細地在她臉上擦了一遍又去搓洗,又給她擦了一遍,然后將臉盆里的水倒進廁所。他松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開始有些果農(nóng)為了果子個大,就打膨大劑,一個個鮮亮透明的大果子看上去喜人,這種蘋果存放的時間很短。再說打膨大劑破壞了果樹的養(yǎng)分,下一年枝丫長得多,開花的少,掛果自然就少?!?/p>

跟殺雞取卵是一個道理,何瑾秋想。

也許是在醫(yī)院待的時間久了,老楊很樂意向一個陌生人說起他們家的果樹,說那些何瑾秋根本聽不懂也不會感興趣的果樹。他的老婆年輕時身體就不好,每次出門干活,她坐在旁邊看他。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個女兒。

坐在床邊過道上不是吃東西,就是拿著手機玩游戲的女兒,如果被何瑾秋媽媽看見,她會認為這個姑娘絕對無可救藥。在何瑾秋她們家,面對一個將死的病人,是一件多么沉重、多么不堪重負、多么無法承受的事,怎么可能還拿著手機打游戲,甚至打得有說有笑,還和人聯(lián)機開麥呢?何瑾秋也覺得不可思議,人與人的關(guān)系要淡到什么程度,才能這樣坦然面對疾病和死亡呢?

何瑾秋不知道老楊為什么每天都在回憶他的果樹,還是他只有想起果樹才讓他在面對死亡,或者漸漸遠去的時間里有稍許的溫暖?回憶土地,回憶果樹和曾經(jīng)的種種,是不是在回憶自己的生命歷程?當然老楊不會這么說更不會這么想,他沒有這般矯情,無論生或者死對他來說也許都是自然平淡的事,就如同他種果樹一樣春耕秋收一年又一年。老婆的生命在一點點喪失,跟時間相比,密集的記憶都會消散,四十七歲這個年齡還不算太老。她想起初中課文上學到托馬斯的詩歌,大概的意思是讓植物的根莖生長的力與讓我變老的力是同一個,何瑾秋想,所以讓老婦人迅速衰敗的力和她血液里流淌著,那個在衰退干涸的力也應該是同一個。

人在脆弱和生病的時候,心理上總要有一個情感的依托。小時候,何瑾秋心理上的依托是她想象出來的一個男性朋友,她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張遼。這個張遼在她的日記里消失之前,她為他寫了九年的日記,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以信件的方式寫了下來。后來,她戀愛了,不久又分手了。這個人既不叫張遼,也不叫她希望的與眾不同的什么名字。也許她對他的厭倦就是從名字開始的。她跟男朋友分手四年了,她也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說再多嬌氣、自我憐憫的話都不合適了。

7

何瑾秋第一次感到死亡是觸手可及的。就算她的媽媽摔倒住院,死亡這個詞也從來沒有離她這么近過。死亡不僅僅是個詞語,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形狀,在老楊的回憶里打上一個結(jié)。何瑾秋隨著他們看向窗外,窗外是初冬的陽光照在樹葉上,金光閃射回到窗玻璃上。婦人咿咿呀呀地說了什么,老楊立馬伸手去摸她的背,他說,發(fā)紅了拿藥膏來。女孩從柜子抽屜里取出一管藥膏給她抹上,兩個人一個扶著她,一個輕輕給她搓揉。

何瑾秋想起這么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媽媽病痛的影子里。她的媽媽跟爸爸離婚前,用病痛控制她的爸爸,讓他每天從焦頭爛額的各種藥物里,清理出另外一個自己,他總是走神,總是晚回家,最后他出軌,何瑾秋想有一半原因應該是不堪重負。媽媽喜歡在冬天來臨的時候,用兩個中藥罐子交換著在火上熬藥。她用藥味、用無盡的大大小小需要治療的疾病逼走了她的父親。

自從他們離婚后,何瑾秋的媽媽就將情感跟生活的寄托全部壓在了她的身上。何瑾秋不得不跟她住在一起。何瑾秋租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之前一直是跟別人合租。媽媽住過來的時候正好是冬天,她從她的城市帶來了一包又一包捆扎好的中藥和兩個藥罐。何瑾秋以為她將中藥熬完之后,這個屋子就消停了。誰知道,放在陽臺過道堆積如山的藥包還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她每天站在那兒扳著手指數(shù)來算去,何瑾秋心中竊喜總算要結(jié)束了,可是過不了幾天,大包的快遞很快就將空缺補上了。室友本來要忍受她們到春天的,可是她突然就搬走了,這就意味著那一半房租得何瑾秋獨自承擔了。好在媽媽愿意拿出她的退休金承擔大半房租,她也是因為要來跟何瑾秋一起生活,提前退休了。

那天,何瑾秋拿著剛送來的一包中藥快遞,一邊拆一邊對媽媽說:“是藥三分毒,一個人長期泡在藥罐里是會將肝臟毀掉的。”

媽媽完全不理會她的話,戴上眼鏡,是一副看不出是老花鏡的粉框眼鏡,打開藥包一一指認那些藥材的名字,她的手指在陽光下反反復復撥弄著藥材,嘴里一邊念念有詞:“當歸、枸杞、茯苓,還有板藍根?!彼闹讣咨嫌幸坏酪坏赖呢Q紋,草藥的碎屑沾在她滿是皺褶的手上。媽媽告訴何瑾秋它們的功能,并且建議何瑾秋也試著喝點中藥調(diào)理身體,不要總是壓力那么大。她取下眼鏡,何瑾秋看著她皮膚上生出來的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問:“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歡吃藥?”

她神情黯淡下來,郁郁地將眼鏡收回盒子里說:“我不是擔心生病嗎?人生了病,除了給子女添麻煩,自己活得也沒有滋味。”

何瑾秋記得媽媽跟爸爸離婚后,不久就找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的朋友在跟她一起吃飯時,無意間說自己的老婆得了子宮肌瘤,一直沒有引起家里人重視,想著是婦科常見病,醫(yī)生也說絕經(jīng)了,自然就好了。后來的一天,他的老婆突然在上班時昏倒了,住院查出子宮癌晚期,并且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上,連治療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個朋友只是在閑聊時說自己的痛苦,何瑾秋的媽媽卻聽進了心里,像一枚釘子那樣楔進去,讓她整天坐立不安。據(jù)說何瑾秋的家族患有子宮肌瘤病史,何瑾秋的姥姥在很年輕時就切除了子宮,而何瑾秋的媽媽在生何瑾秋之前做過一次人流,醫(yī)生說她的宮內(nèi)有黃豆顆粒大小的瘤,醫(yī)生是憑手感清宮時說的。

二三十年過去了,那個黃豆大小的顆粒在漫長的時間里,分別長出了葡萄大小的一串瘤子,醫(yī)學上就叫葡萄瘤。醫(yī)生說要做手術(shù)切掉,也有醫(yī)生說不用切,絕經(jīng)了就好了。何瑾秋媽媽莫衷一是,拖了很多年都沒去做手術(shù)。

媽媽不聽醫(yī)生的,卻在聽了那個朋友的話后,毅然決然地去醫(yī)院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住院手術(shù)時,她沒有告訴何瑾秋,醫(yī)院要求家屬簽字,她就打電話給何瑾秋爸爸去給她簽字。何瑾秋也佩服爸爸居然去給她簽了字,還在醫(yī)院陪護了她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好幾次何瑾秋的爸爸都睡著了,他忘了吊瓶里的鹽水輸完一瓶要叫來護士換另一瓶,護士也想當然以為鹽水吊完了家屬會按鈴。何瑾秋的媽媽雙手綁著各種檢測儀器無法動彈。她說其中一次她自己感覺鹽水掛完了,就叫何瑾秋爸爸,卻發(fā)不出聲音。后來護士進來,念念叨叨說鹽水干了幾次,怎么這樣守護病人。

媽媽還說何瑾秋她爸爸,在她手術(shù)前看都沒有看一眼,就簽字了,心簡直太狠了。何瑾秋說他為什么要看呢?你都決心做手術(shù)了,那些條條款款是固定格式,又不是針對你的病例設定的。媽媽說他就不怕我死嗎?何瑾秋說你都不怕死,他怎么會怕?她說我就是因為怕死才去做手術(shù),我死了你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怎么辦?你以為一個女人愿意去切掉自己的子宮?

媽媽沒有告訴新找的男朋友,她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甚至沒有讓單位的人和朋友知道。她是過于追求完整的人,她的生殖器官要被摘除,那時她也才四十多歲,對她的打擊很大,盡管是她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而不是出于無奈。她懼怕疾病轉(zhuǎn)換成不治之癥的程度超出想象。何瑾秋記得媽媽有鼻炎,媽媽的二舅母就因為鼻炎最終患上了鼻癌,痛得不能忍受而跳了樓。何瑾秋的媽媽懼怕那樣的事發(fā)生,四處求醫(yī)問藥,有一次她正好去醫(yī)院看鼻炎,結(jié)果拍出來有嚴重的鼻竇炎,鼻中隔還偏曲。

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什么是微創(chuàng),她說那天下午她還要去開會,以為做完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可以離開,醫(yī)生就是這么給她說的。鼻炎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是對鼻甲進行相應治療,有的還對下鼻甲進行等離子消融。手術(shù)后并不如她想的那樣立馬可以去開會,而是要進行消炎處理,給她打上吊針,因為護士沒有經(jīng)驗,點滴的速度過快還差點造成她昏厥。事后她以為她的鼻炎從此就控制住了,無不得意地告訴何瑾秋有病就處理掉,以防后患。殊不知兩個月后,她的鼻炎又嚴重起來,她又四處求醫(yī),后來就是吃中藥控制住的。

8

做子宮切除手術(shù)之前,何瑾秋的媽媽將所有的存折放進一個大信封里,寫好了遺囑,然后告訴那個男朋友,她出差去了。她發(fā)短信給何瑾秋爸爸說,如果從手術(shù)室沒出來,我女兒的東西全寫在信里了,東西在保險柜里,密碼用了我們?nèi)齻€人生日的后兩位數(shù),一定要將東西交給女兒。也就是說手術(shù)前她給何瑾秋寫了信,講明了錢的去處以防萬一,因為她活著出來了,所以何瑾秋跟爸爸都沒有看到那封信,留給何瑾秋的存款自然就沒看見。因為這件事,何瑾秋沒多久也寫了類似的東西,如果出了任何意外,這封信可以證明所有東西歸她,她爸什么也別想拿到。是啊,這個世界上她只有母親一人可以互相依偎相互取暖。在時間的蛻變下,她從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禿了毛,而且還不會下蛋的母雞的模樣,真是莫大的悲哀。

切除子宮后的媽媽性格怪異,很快就跟男朋友分開了,她進門出門必換衣服,哪怕是去拿一個快遞,不停地洗手消毒。跟何瑾秋視頻時,何瑾秋看見她往手上噴酒精,用消毒濕紙巾擦手機。告訴她酒精傷皮膚,她卻認為跟細菌相比,她寧可選擇小小的傷害。

她外出買食物時不讓賣東西的人說話,別人一說話她就說不要了,說是唾沫星子噴到食物上了,為此她常常跟人吵起來。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何瑾秋打電話,問何瑾秋起床沒,吃早點沒?她說北京太大,女兒一個人她不放心,她想提前退休來北京照顧她。何瑾秋告訴她北京是最安全的,她還是不放心,何瑾秋說她患了被害妄想癥。媽媽甚至給她設置了聊天暗號,每次在講話前,她會問她,暗號,她就會通過回答媽媽身上長的,某顆隱秘部位的痣,來證明自己是她的女兒。

中午一過十一點半準能接到她的電話,有時候她還在會場參加會議,媽媽通過電話聽到那邊領導在講話,麥因為領導的手觸碰的原因發(fā)出吱吱的電流聲。她只要聽到何瑾秋的聲音,就會掛掉電話,可是何瑾秋沒有發(fā)出聲音,她就在電話里“喂喂”一陣,直到何瑾秋不耐煩地說一句,沒死,還活著呢。

媽媽并不生氣,掛電話時還不忘說句,沒有家教的玩意兒!

晚上回家一個電話,睡覺前一個電話,感覺整個人都在她羅織的網(wǎng)眼上吊著。忍無可忍時,何瑾秋故意在晚上她打電話前關(guān)掉手機。這樣做非常殘酷,媽媽整夜難安,不停地打電話,也許是她累了睡,睡醒了又打。第二天的開機信息,跳出來的紅色號碼同樣令人崩潰,那是一種既罪惡又無法喘息的感覺。

媽媽大概就在那個時候患上了抑郁癥。漸漸的,電話少了,有時候電話通了,何瑾秋還沒有說話,她就說,好吧,就這樣。何瑾秋會傻愣愣地半天反應不過來,撥過去她又不接了,以為她是在欲擒故縱。也是那個時候,在日常生活中,她開始戴上老花眼鏡,她們微信視頻時,她戴著老花鏡,表情木訥,不看鏡頭總看向窗外。她們家住的樓房對面樓頂上種滿了花草,那兒有兩棵盆栽的橘子樹,冬天雪落在黃澄澄的橘子上,冰涼剔透增加了冬天的寒冷。

何瑾秋不得不將媽媽接來一起生活。媽媽來了以后,又有了新的生活熱情,就是每天開始熬中藥,她依賴那個氣味的程度超過了喝下它。直到有一天何瑾秋不小心打破了她的藥罐,何瑾秋以為沒有藥罐她就消停了,但她又從櫥柜里拿出來一個備用的,舉在何瑾秋眼前晃晃說,不要再打碎了,這回沒有了。

不久何瑾秋又將藥罐摔碎了,這一次真不是故意的。正想著怎么給她一個交待,站在窗前的何瑾秋,就看見朝樓道走過來的她在看見女兒時加快了速度,她手里抱著東西,結(jié)果摔倒了。何瑾秋看著她,以為她會自己爬起來,但她沒有爬起來。何瑾秋感覺到事情不妙,拿著手機從樓上沖下去,邊跑邊打急救電話。

9

她夢見媽媽縮成了一個只有《指環(huán)王》里怪物那么大的小人,就像一只快不行的倉鼠躺在紙巾上,身體軟塌,慢慢失去水分,紙巾下方吸收著不知從哪流出的膿液。接著她推了一下媽媽,但她怎么也推不醒。

就在這時,何瑾秋被突然的一聲巨響驚醒了。這樣的聲音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們在打開折疊床時一失手,床砰的一聲掉到地上,嚇得何瑾秋的心狂跳了好一陣;喝水的杯子也會哐當一聲掉到地上,在地板上滾動,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這會兒,那個女孩手里的盆掉到地上了,他們正在給婦人搓洗身體,水流了一地,小伙子跑到廁所拿拖把,他們?nèi)魺o其事地處理著一切。

他們不停地說話,旁若無人地爭論著什么,但并不是說盆掉下來了,而是說一些讓人一時半會兒聽不明白的事。他們仿佛早已經(jīng)不分白天或夜晚,家里或醫(yī)院,兩個人會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笑起來。微信視頻電話響了,那個女孩將手機舉到婦人面前,手機里發(fā)出另一個婦女的聲音,她們在視頻里說話大笑,讓那邊的小孩喊姨婆。

婦人對著視頻,何瑾秋看到她一直在笑,她說話口齒不清,卻絲毫不影響對方說話的興致,房間里全是她們的聲音,像一塊塊的碎瓦片飛來撞去。這時,14床的那個女人進來了,她的丈夫老劉跟在她后面,走過何瑾秋的床位時她微微側(cè)目,老劉邊走邊用溫和的聲音問老楊,來會診的醫(yī)生是不是走了?

十分鐘前是來了一個醫(yī)生,站在門口問了一聲14床去哪里了,隨后他就走了。老楊給14床打電話,他們就回來了。

老楊跟他們說著話,婦人依然沒有停止視頻。何瑾秋偷偷朝14床那個燙著極短的卷發(fā)的女人看,她即便快六十歲了,但皮膚白凈得如同凝脂一般,即使有醫(yī)美留下的痕跡,一看就知道她沒有受過什么罪,讓人不得不承認命運不可能是公平的。

14床他們家在北京,她之前在部隊文工團工作,轉(zhuǎn)業(yè)地方后在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她的丈夫老劉是山東人,轉(zhuǎn)業(yè)后在北京什么部門做領導。老劉溫和而冷靜地坐在凳子上,看著那個姑娘將手機舉起來又放下,手機視頻里的人像是不知道病房里坐滿了人,一陣陣笑聲傳過來,老劉夫婦像是什么也沒聽見,各自看著手機。

又進來了兩對夫妻,他們是老劉曾經(jīng)的部下,轉(zhuǎn)業(yè)后老劉給他們安排了工作。他們熱熱鬧鬧地來探望14床,病房里一下子塞進來六個人,加上老楊家四個人,整個屋子感覺有點水泄不通。女孩見人多,關(guān)掉手機跟著小伙子出去了,老劉的戰(zhàn)友坐在那張折疊床上,男人們說的是山東話,語速很快,女人們圍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病房里跟開了鍋似的。何瑾秋認真聽著他們的對話,知道了14床的她在家突然倒地,然后被送進醫(yī)院搶救,已經(jīng)來了很多天,除了要進行造影檢查外,她的血管上還出現(xiàn)了一個不明腫瘤,這是醫(yī)生來會診的原因。

老鄉(xiāng)、戰(zhàn)友、上下級、恩人,錯綜復雜的鏈條要多鐵有多鐵。何瑾秋羨慕人多勢眾是多么幸福的一種生活。14床的女兒女婿也在部隊,她的女兒三十多歲,生了三個孩子了,聽到這里,何瑾秋竟然有點黯然神傷。14床的女人跟何瑾秋的媽媽一般年紀,她的女兒跟何瑾秋一般年紀,人家卻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而何瑾秋連婚都沒有結(jié),更別說孩子了。而且她這個年齡,再怎樣也不可能生出三個孩子,年齡不允許,條件更不允許。女人和女人之間真的是有區(qū)別的,命真的也有貴賤之分。何瑾秋也差點結(jié)了婚,不是嗎?她和他談了四年,然后他離開北京,然后分開。留她單槍匹馬,繼續(xù)在北京打拼。為什么要留下來?因為海闊天空。其實真正的海闊天空,大概只是激勵跟想象?,F(xiàn)實比想象的更逼仄更狹小的人生,也是值得過的。

14床眾星捧月般坐在那兒,細皮嫩肉,柔聲細語。何瑾秋向她問起她的女兒時,她遮遮掩掩,大概是覺得一個外地人問這么詳細就是對她家有企圖。他們早就習慣了所有的關(guān)系都是有所企圖的??吹贸鰜?,他們跟老楊關(guān)系很自然隨和,老劉也用老楊的溫水瓶倒水喝。

他們熱鬧地說著話,婦人像是安靜地睡了。老楊坐在床邊的矮凳子上彎腰低頭玩手機,他的女兒跟女婿進來轉(zhuǎn)了一圈,見沒有地方可以坐,兩個人就又出去了。初冬天氣還不算太冷,他們穿上羽絨服為的是晚上好坐著或躺著過夜。

老劉出去了,他的戰(zhàn)友也跟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們又回來了,他們出門找醫(yī)生,沒找到站在門口說回家吧,明天的手術(shù)也不知道是什么時間,早點來就行了,他們又鬧哄哄地走了。

終于安靜了,何瑾秋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夜里何瑾秋聽到一聲驚叫,然后是快速跑過來的腳步聲。燈開了,老楊從躺椅上跳起來。是那個女孩的聲音,媽呀!媽呀!你怎么掉下床來了?他們一個抱頭一個抱腳,驚天動地地將婦人抬到床上。

女兒責備老楊,你怎么就睡著了?老楊說,我看到她睡著了,我才睡著的,誰知道她會裝睡。女孩跑去叫來值班醫(yī)生,醫(yī)生邊做檢查邊說,她怎么有那么大本事,管子都拔了,如果出血,我們就沒有辦法處理了,你們怎么看護病人的?她把氧氣也拔了,太危險了,要出人命的。

何瑾秋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他們消停。醫(yī)生走了,護士來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給婦人上氧打針掛鹽水插尿管。小伙子從外面走進來,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護士們忙完了,小伙子才走到床邊站著,他們?nèi)齻€人都站在床邊。婦人很安靜,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像是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何瑾秋問女孩,你媽媽跳下床了?女孩說,她跳下床跑進了廁所。何瑾秋說:“她想自己小便?”女孩說:“她根本不可能小便,導尿管插在身體上都沒有導出尿來,不知道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居然跑到廁所里面去了?!?/p>

女孩睡前怕吵到老婦人,將一張?zhí)梢翁У介T口,深更半夜她睡在門邊,竟然聽到她媽媽進了廁所?,F(xiàn)在他們一家人都站在那兒看著老婦人,午夜驚醒后是不好再入睡了。何瑾秋的腦子也亂糟糟的,何瑾秋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卻有了個新發(fā)現(xiàn),這個婦人也許腦子有問題,從來沒聽見她說過一句清楚的話,眼睛也是散漫的,也許她不知道自己會死,也許她想死呢?

想到這兒,何瑾秋迷迷糊糊睡去了。

10

天還沒有亮,護士就來抽血,扎指頭查血糖,走廊里也開始有人走動。起來后何瑾秋就開始按照要求,將大小便樣品放到指定的銀色托盤上,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12床的病人坐在床上。

她跟14床一樣,兩個人都是要做造影,并且她們的主治醫(yī)生是同一個人。一個男的坐在過道的椅子上,他們看上去不像夫妻,近四十歲的樣子,兩個人各看各的手機。14床的那位金貴的女人也來了,紅光滿面地走進來。跟她相比,12床的女人雖然年輕,卻顯得有些人老珠黃。

男護工將一輛手術(shù)椅推到門口,叫12床。何瑾秋問男護工,她為什么要坐這個?她不是好腳好手能走嗎?穿深藍色衣服的男護工滿臉銅黃,一張口露出一嘴銹水牙說:“不坐這個車,萬一病人的血液往外沖就麻煩了。”何瑾秋不愛聽他說病人,不過是做個檢查,什么病人不病人的。

12床問,做完檢查是不是還要坐這個輪椅?護工笑起來說:“你去的時候都坐,出來怎么可能不坐?前幾天一個女的做完造影手術(shù)出來,她感覺自己一點問題都沒有,非要自己下地走路,結(jié)果她走進廁所,血管上的傷口就崩了,醫(yī)生過去都沒來得及搶救,人就沒了,就為了節(jié)省六十元的手術(shù)車費用?!?/p>

12床不再說話,她坐在手術(shù)輪椅車上,她的丈夫起身跟在后面。二十分鐘后那個男護工又站到了門口,不過這一次他推的是手術(shù)床,他喊14床。14床走到門口說:“怎么不是輪椅車?”他說:“這個是隨機的,遇上什么就推什么?!彼f:“我好端端的,讓我躺上去,也太難看了。”他說:“你坐在上面吧?!彼恼煞蚍鲋?,她爬到床上,穿著粉色的睡衣坐在上面。

13床做透析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何瑾秋。她的管床醫(yī)生是個精瘦的小伙子,看上去不知是實習的還是才從學校畢業(yè)工作的,他的年齡小得讓人無法對他產(chǎn)生信任,往小了說,簡直就是個剛參加工作的零零后。他一會兒進來為填一張單子讓她簽字,一會兒又送來一張讓她補充。上面的內(nèi)容都沒有看,大概都是明天手術(shù)時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簽了字一概與醫(yī)院就無關(guān)了。那些字密密麻麻,不是專業(yè)學法律的根本看不懂自己的權(quán)益在哪里,只能閉著眼睛簽,何況他也沒想要她看清楚,指著這兒,翻頁又指著那兒,簽吧,該死不得活。

簽完字,何瑾秋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盡,剛想睡,男護工推著12床回來了,她坐的還是輪椅,一只手扎著繃帶。她一個人回來,躺到床上。何瑾秋問她老公呢?她痛苦地側(cè)轉(zhuǎn)頭咬著牙說:“他啊,我一進手術(shù)室就跑了?!焙舞锊缓迷賳?,她閉眼睛躺平了說:“我們早該離婚了。”何瑾秋說:“你們沒有小孩?”她說:“結(jié)婚很多年,一直沒有,不知道我們誰沒有生育能力?!焙舞镆詾樗谟哪槐阍倮^續(xù)說話。

12床半睜著眼睛看何瑾秋說:“你結(jié)婚沒有?”何瑾秋也笑笑說沒有。她說:“不結(jié)也好,像我們這樣結(jié)了相互禍害?!彼鹉侵焕υ煤芫o的手說:“既脹又痛,醫(yī)生說要喝光六瓶水,不然做造影時血管的藥會傷腎,出現(xiàn)腎衰竭,醫(yī)院可不負責任?!焙舞锩靼琢怂囊馑迹闊退盟?。她說她可以直接喝礦泉水。何瑾秋從床頭柜拿出礦泉水說:“不行的,要喝熱水?!彼龘u頭。何瑾秋看到老楊的床頭柜上的大溫水壺,就用它來倒熱水。

何瑾秋問她老公一會兒會來嗎?她說:“不會了,他在等著我死。”她說她掙的錢比他多,兩個人早年都喜歡炒股,他總是虧。兩個人關(guān)系不和,各種吵架打架,人都整瘋了,日子沒法過了。她提出來離婚,男的說把房子賣了兩個人平分。他想得美,房子的錢都是她掙的,他想來分房子錢。他說不分房子就不離婚。兩個人就不離了,住在一個屋子里形同陌路。何瑾秋說:“怎么辦呢?”她又笑了一下:“怎么辦?現(xiàn)在我們都在等著對方先死,看誰先死,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币簿褪钦f,她才三十八歲,男的四十二歲,他們都在等著對方先死。

何瑾秋又去給她倒水,她喝得很快,一會兒就將溫水瓶里的半瓶水喝完了。何瑾秋不想去打水,就告訴她沒水了,一會兒想喝時再去打。她半閉著眼睛說,不是想喝,而是必須喝,不喝就會死。她其實是在自言自語,何瑾秋心里涌起一股不悅,憑什么你喝水,我就得理所當然地去給你打水?原本溫水瓶里有水,我不過是順手幫一下你。

何瑾秋躺到床上繼續(xù)用手機工作,假裝沒聽見她的話。

14床也做完檢查回來了,他們的戰(zhàn)友跟在后面,在過道上停下來站在那兒。她面如雪梨的臉色有些發(fā)黃,躺到床上時嘴里發(fā)出哼哼聲。老劉提著老楊家的溫水瓶搖晃兩下說沒水,然后他去打熱水,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說,沒有開水怎么辦?老楊之前就說過了,這層樓經(jīng)常沒有開水,得順著樓梯爬到樓上去,那兒每時都有開水。他的戰(zhàn)友接過溫水瓶出去了,回來時果然提著滿當當?shù)拈_水。

他們圍著14床倒水,說話嘰嘰喳喳。何瑾秋又去給12床倒了杯熱水,她一口喝盡后,何瑾秋又倒了一杯,她又喝了??磥硭强柿耍蠹叶疾幌胨?。他們終于安靜下來,12床跟14床終于隔著一張床交流起來。14床先喊痛,12床側(cè)著身體說,是痛死了,給我手術(shù)的醫(yī)生在我手上切口時說,呃,沒有切對。天啦,我都快痛碎了,全身發(fā)抖。14床說,我的也一樣,切開了,說不對位,又重新去調(diào)整什么儀器,人都快被嚇死了。

何瑾秋在一邊聽著,心臟突突地亂跳,早知道這么麻煩就不該來。人越怕死就越受罪。醫(yī)生又送來單子給12床,讓她去做別的心臟檢查。這一回她拿著單子看一眼就扔到床上說,我才不去做什么檢查,我不過有一次心臟絞痛,有點擔心才來檢查的。她看何瑾秋一眼,何瑾秋想起了她怕死的原因,那就是她的丈夫還在等著她死去,將財產(chǎn)照單全收。而在她心里,也在等著那個該死的男人快快死去。至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除了三觀不合的通俗說法,還因為男的不能再創(chuàng)造財富,坐吃山空躺平擺爛,而她還在不斷地拼命。幸好兩個人沒有生孩子,不然事情會比現(xiàn)在復雜多了。現(xiàn)在只要他們之中的一個先死去,不管多漫長的折磨和等待,都會結(jié)束。

11

14床和12床休息了六個小時,醫(yī)生來給她們的手松綁,她們就回家了。醫(yī)生說手術(shù)過的這只手不能提重物,但14床走的時候,她自然地提起一袋水果,而老劉走在她前面。何瑾秋說你的手怎么可以提東西?她反應過來,趕緊將水果遞給老劉。她說她不在這里住了,明天就去聯(lián)系安貞醫(yī)院,那兒更權(quán)威。

13床還沒透析回來,病房安靜了,何瑾秋本想睡上一覺,護士進來說種留置針。一個零零后小護士站在床前,俯身拉過何瑾秋的左手,她胸前的掛牌正好杵在何瑾秋眼前。她還是個實習生,在何瑾秋手上拍打找血管,另一個護士站在邊上一語不發(fā)。血管細,血液黏稠,從何瑾秋姥爺?shù)剿龐寢尪既绱?,是家族性特征,還可上溯到她媽媽的奶奶那輩。護士拍打來拍打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下針的地方,就將留置針打在手腕血管最粗的地方,這樣何瑾秋整個左手就只能伸直不能彎曲。何瑾秋記得她姥爺病的時候,在手的各個部位種留置針,過一陣就會發(fā)炎,所以留置針最后才種在血管最粗的地方。這個小護士一上來就這么做,如果是一個長期需要治療的病人,下一針該往什么地方打呢?何瑾秋有些生氣,問她為什么種在這個部位,看到她小聲細氣的樣子,何瑾秋又想到她的不容易,就沒有再繼續(xù)理論。

何瑾秋又想起該給媽媽打電話了。媽媽應該是起床了,如果小時工阿姨準點到家里,她就已經(jīng)坐在輪椅上了。何瑾秋拿起手機給她打電話,打了很久都沒有人接。以往只要手機在她跟前,她會接通電話,能感覺到她的回應。也許阿姨過來給她吃了飯,走的時候沒有把手機放在輪椅上,何瑾秋沒有這樣要求過阿姨。她想著住兩天就回去了,媽媽一個人坐在輪椅上也能看電視,就沒有特別交待阿姨。不過手機響她應該能聽見,也可以單手慢慢滑著輪椅拿手機。何瑾秋又打了一次,響了很久還是沒有人接,可能對方一直是靜音狀態(tài)。

何瑾秋正打算回家一趟,明天一早趕過來,兩個護士走進來給她打上吊瓶。何瑾秋問護士12床她們怎么不打吊針?護士說各人的情況不一樣,主治醫(yī)生也不一樣。何瑾秋問,是不是我的情況比她們都嚴重?護士說具體情況她們不清楚,只是按醫(yī)囑行事。何瑾秋重新躺到床上,心里還想著回家一趟,便問她們吊針打到什么時候?她們說一直打到進手術(shù)室和出來。何瑾秋又問有多少瓶?她們說就這一瓶。護士離開時對著手表調(diào)慢了點滴的速度,速度慢到幾乎看不見。

何瑾秋兩只眼睛盯著吊瓶,有時候根本看不到它在滴。這樣一點一點滴到第二天早上,滴到去做手術(shù)!呵,醫(yī)生用的是水滴石穿的原理,藥水滲入肌體意味著何瑾秋不能離開醫(yī)院、不能隨便動,上廁所得提著吊瓶。何瑾秋閉上眼睛等待時間快快流走,因為心里惦記著一直沒接電話的媽媽,整個人變得焦慮起來。

護工進來換13床的被單,很快何瑾秋就聽到老楊一家人進來了。護工側(cè)著身體從他們身邊擠過去,然后老楊跟著推手術(shù)車的男護工將車引到靠近床的過道上,幾個人一起將婦人抬到床上。她鼻子上著氧,護士進來又給她打了吊針。何瑾秋睜開眼睛看著護士嫻熟地操作完,抬著小托盤離開,側(cè)頭看看自己的手,所有人的留置針都是打在手腕那兒,只有自己的打在大血管下去一點,那個小護士真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老楊的女婿從樓下買來晚餐,他們坐下來熱火朝天地吃東西。老楊的女兒用舌頭舔著烤肉串上的孜然,咧開嘴哧哧地呲牙,臉漲得通紅,還將剩下的半截肉串往小伙子嘴里送。老楊走過來關(guān)掉屋頂中央的燈,為的是不讓燈光刺到何瑾秋的眼睛。

何瑾秋看一眼緩慢得讓她焦慮的點滴,將頭扭向墻那一面,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著如果她的爸爸沒有離開媽媽,他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他們一家人是不是也會這樣,依偎在病房里?在一個很遠的城市里,在那個她生長的城市里,他們倆一起度過冬天特別陰冷的日子。兩個人一起去買菜,一個走前一個走后,出門或者進門都不用說話,整天沒有一句話能說到一起的日子,也是無法想象的。

離婚后的爸爸找了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女人,女人像是多了份工作,她的任務就每天陪著何瑾秋的爸爸開車、說話,爸爸帶著她們鄉(xiāng)下的一家人到處玩。爸爸的退休工資沒有過萬,對于她們一家人來說已經(jīng)是富翁了。爸爸說他們每個人都很不容易,沒有經(jīng)濟來源。何瑾秋挺心酸的,他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女兒也不容易。他沒有給自己留一點經(jīng)濟上的后路,也許他還沒有想到生老病死這件事,這也是他跟何瑾秋媽媽三觀不合之一。

有一年何瑾秋回家,坐上她爸爸的車,他的車像是一輛公務車,后排座安裝了看平板視頻的架子,灰色的裝瓜子糖果一類的干垃圾掛桶,礦泉水濕紙巾隨手可拿。車子的后備箱里還有一張綠色的收縮躺椅,一張簡易小木桌,以至于她的行李箱都放不進去。很顯然他開著車隨走隨停,服務于那個女人的家人,讓他們吃好喝好享用好。當時何瑾秋的心里就涌出一股酸酸的感覺,他與媽媽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媽媽的家人從來沒有享用過這樣的待遇不說,他也總是橫鼻子豎眼睛地對待她的家人。而這個游手好閑的女人,每月除了從爸爸手里拿走三千元錢,生活中所有的費用他都得出,還得負責她們一家人的吃喝玩樂。

何瑾秋的爸爸樂此不疲地服務于她們,去她們家時還到地里面挖土撒種子,那個女的拍了照片發(fā)給何瑾秋。何瑾秋不知道她發(fā)這樣的照片是想說明什么,總之當何瑾秋點開照片看到自己的爸爸在地里挖土,他滿面笑容地沖著手機鏡頭,他的身后是幾棵樹葉落盡的雜樹時,何瑾秋的眼淚就流了出來。盡管何瑾秋知道爸爸成了名副其實的扶貧隊員,她們一家人像一堆寄生物那樣吸附在他的身體上,讓何瑾秋無比心痛,那又能怎樣呢?他似乎也樂在其中。

之前何瑾秋從來沒有想過,他難道真的很愿意過那樣一種除了付出,還是付出的生活?可是此時在老楊一家人隨遇而安的熱鬧里,何瑾秋第一次想到了爸爸往后余生的處境。也許他這么做,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有個人會照顧他。他們離婚后不久,他就患上了糖尿病,160斤的人陡然間縮成一個只有120斤的瘦小老頭。

12

老楊他們吃完了東西,女婿收拾完垃圾,他們坐下來玩手機。老楊站在床頭邊,他們?nèi)褙炞⒌赝嬷?。昨天來?4床的那個女的,跟他們討論著拿手機打麻將的事,那個女孩更是來了興趣,一張臉笑得通紅,說老楊每次都輸錢。她們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陣。

何瑾秋只知道游戲,從來不知道打麻將這個軟件,大概從何瑾秋記事起,她們家人在那個打麻將盛行的年代就不打麻將。她的姥姥非常反感打麻將的人,按姥姥的話就是,人一坐上桌子,就六親不認。所以何瑾秋娘家這支隊伍都不會打麻將,也就成了“絕緣體”。在一個麻將無處不在的城市,不打麻將就等于與社會脫離了關(guān)系。何瑾秋小的時候跟著她媽下鄉(xiāng),沿途會看見坐田地里打麻將的人群,他們在田邊地角擺張桌子,隨時可以打麻將,甚至在天氣熱的時候,他們還在河邊放張桌子打麻將,留給外地開車路過的人一道不解的風景,紅白喜事凡是熱鬧的事聚在一起,除了打麻將,人就無趣無聊得很。

他們認真地玩著手機麻將,女孩有時候?qū)⑸眢w歪過來,往小伙子手機上看,小伙子不讓她看,將手機舉起來或者藏在身后。病房里安靜得如同無人,何瑾秋偶爾看一下吊瓶,時間在點滴上一滴一滴毫無覺察。老楊也會偶爾回頭看一眼婦人,她顯得很安靜。何瑾秋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所有的聲音跟想法漸次退去。

外面下雨了,滴滴噠噠的雨聲涌進何瑾秋的耳朵,風帶著雨水吹進窗來,病房里的空氣一點點被濾得清透,她動動身體讓自己躺得舒適一些。女孩的笑聲像是一些碎石子那樣,拋到何瑾秋的耳朵里,伴她漸漸入睡。短短的時間里何瑾秋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自己騎在爸爸的肩膀上,他飛快地跑著,她的笑聲也變成碎石子,沙沙地打落下來,她的媽媽長發(fā)過膝,從開滿小花的草地上朝他們走來……

門被撞出了聲音,砰!護工推過來的手術(shù)車又“砰”的一聲,屋子里進來很多人,七手八腳忙著的聲音。何瑾秋被吵醒,聽到護士問:“氧氣管什么時候掉的?”老楊一邊幫著將婦人往手術(shù)車上抬,一邊說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掉的。護士說:“是病人自己拔的吧?”老楊說:“我們一直坐著,倒是聽到她哼了一聲,我轉(zhuǎn)面去看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所以就沒有管她?!?/p>

何瑾秋一動不動,認真地聽著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確認不是做夢時,腦子里想著昨天,婦人也是自己拔了氧氣管。她為什么總是拔氧氣管?這一次也許她不是故意的,也許是她睡著了不小心抓下來的,老楊他們玩得太投入了。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沒有人知道她身體經(jīng)歷的痛苦,她到底是希望死去,還是繼續(xù)這樣活著?醫(yī)生說:“瞳孔放大了,脈搏很弱?!崩蠗钫f:“醫(yī)生你救救她。”醫(yī)生說:“趕緊送ICU?!?/p>

一團亂麻似的聲音退去后,何瑾秋又重新聽到雨打在窗玻璃上滴滴噠噠的聲音,還有樹葉投下的影子在燈光里搖曳。

13

天剛亮,護士就到床邊拿起何瑾秋的手扎針查血糖。何瑾秋說:“你們一天扎我三針,給你們說過很多次了,我血糖從來都很正常。”護士不說話只管扎,然后轉(zhuǎn)身而去。不一會兒量血壓的進來了。何瑾秋又說:“我的血壓真的不用反復量?!币粋€護士進來將吊瓶上的點滴調(diào)快了一點點,何瑾秋朝還剩下半瓶的液體看了一眼,昨天來讓她簽了幾次字的醫(yī)生過來說:“準備一下,你八點半的手術(shù)?!?/p>

這個瘦小說話帶點地方音的男醫(yī)生,個子并不高背卻有點駝,昨天他問何瑾秋抽煙喝酒不?她說偶爾抽煙。他回辦公室后不久返回來,拿了另外的單子讓她簽字,他也不主動讓她看簽字內(nèi)容,直接翻到簽字頁讓簽字。簽完字,何瑾秋就后悔了,干嗎要那么老實說抽煙,讓醫(yī)生做文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都會成為醫(yī)院脫掉干系的證據(jù)。

穿著藍色工裝的男護工站在門口敲了兩下門,他讓何瑾秋坐到手術(shù)車上。何瑾秋說:“幸好是輪椅車。”他笑起來說:“是的,幸好?!焙舞镎f:“我能不能自己走著去?”他說:“不能,你掛著吊瓶怎么走?”他將輪椅朝前翹了一下,放平然后站在那兒又說:“幾天前有個女的手術(shù)出來覺得沒事,她堅持要自己走,結(jié)果她走進洗手間就發(fā)生血崩,大出血沒來得及搶救人就沒了?!焙舞餂]有說話,坐到手術(shù)輪椅上,他從她手里接過吊瓶掛到吊桿上,問她家里陪護的人呢?

何瑾秋趕緊給昨天聯(lián)系好的陪護打電話,陪護說已經(jīng)到樓下了,何瑾秋叫她不要上來,這邊立馬下去。女護工在電梯口迎著他們,她眼力真好,何瑾秋都沒認出她來,她們只是在昨天見過一面,她站在病房門口,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她還有別的病人要見,就匆匆走了。

手術(shù)室在影像樓,影像樓在另外一個區(qū)域,陽光直射過來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梧桐樹葉飄下來,擋住日光的樹蔭下來來往往的人,坐在輪椅上掛著吊瓶面色發(fā)青,手腳抖擻蜷縮的人,一個個被人推著從眼前滑過。護工推著何瑾秋走過長長的人行道,又乘手術(shù)專用電梯來到六樓。護工嫻熟地推開造影手術(shù)室的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干凈整潔的通道,略微帶一些藍色,讓人一下子感覺到沉靜安寧。穿綠色手術(shù)服的男醫(yī)生,穿梭在通道里做術(shù)前準備。何瑾秋腦子里突然冒出“屠宰場”這三個字,她趕緊轉(zhuǎn)換視線,看到與手術(shù)室對著的房間,是主治醫(yī)生的控制室,主治醫(yī)生可以通過視頻看到手術(shù)的全過程。

送何瑾秋進來的男護工將她安排在過道的長凳上休息,請來的女護工站在門外,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出現(xiàn)萬一,她可以假冒成何瑾秋的家人簽字。何瑾秋知道自己不會有事,所以她只是一個裝飾性的存在,當醫(yī)生喊11床家屬時,女護工可以立即應聲而出。長凳上坐著另一個掛吊瓶等待手術(shù)的老頭。男護工推著輪椅走了,他繼續(xù)去接下一個準備手術(shù)的人,等他返回來時,正常情況下何瑾秋已經(jīng)完成手術(shù),他正好又可將她送回病房。

醫(yī)生問,家屬呢?何瑾秋說在門外。這時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干凈且高大健壯的醫(yī)生,在門邊鞋柜前換了鞋。迎面而來的人叫他萬醫(yī)生,萬醫(yī)生從她跟前走進更衣室,他也注意到了她。只是匆匆一瞥,何瑾秋就在心里想,如果他是我的醫(yī)生,會讓人非常心安。他的長相確定了他是一個極度聰明,甚至讓人認為,他是個一絲不茍的人。

主任醫(yī)生在控制室里說話的聲音傳出來,穿綠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圓頭胖腦,皮膚偏黑,他戴著手套,叫了何瑾秋的名字。何瑾秋走進手術(shù)室,按照他的指示躺到床上,首先看到了腳那個部位,鹽水桿上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四五個吊瓶,她猜想那是為了發(fā)生意外時有備無患。在何瑾秋的左側(cè)有一臺電腦,她可以看到那根導管進入她心臟的全過程,它吱吱地響了兩聲。

穿綠色手術(shù)服、圓頭圓腦的醫(yī)生讓何瑾秋害怕,他是那個讓她產(chǎn)生“屠宰”想法的醫(yī)生,她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心里還是不斷地哆嗦著聽從圓頭圓腦醫(yī)生的指令。他對何瑾秋進行無菌消毒程序處理,她被罩在藍色的一次性消毒布下面。這時萬醫(yī)生走進來了,他穿著淺藍色的手術(shù)服坐到手術(shù)床邊,她心里踏實了。圓頭圓腦的醫(yī)生將她的整個右手都做了消毒處理。

何瑾秋被消毒布簾隔開了,萬醫(yī)生調(diào)試好儀器,然后迅速切開了她手上的動脈血管。他輕聲細語地說了句“非常準確”,接著她就感受到一個球狀的東西穿過手臂上的血管,進入到自己的心臟。

何瑾秋知道可以通過屏幕看到身體上重要的血管分布,甚至看到血脈的流動,然而她還是選擇緊閉雙眼。看到自己鮮活的血液流動,是不是一件非??植赖氖虑槟??她一動不動始終緊閉雙眼,直到聽到控制室那邊發(fā)出一聲撤回令,那個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她手腕上的缺口退了出來。醫(yī)生說,結(jié)束了。他的聲音非常干凈,就像他的外表一樣沒有雜質(zhì)。

他們揭開那個消毒罩,何瑾秋問不用搭支架嗎?他笑起來說:“不用,血管淤堵才需要搭。”他的眼睛閃亮,牙齒雪白。他起身出去了,何瑾秋的眼睛落在圓頭圓腦穿綠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身上,他正在使用止血板,包扎完她的手腕后,他起身告訴她這只手一直抬著,不能放下來讓血流回沖,醫(yī)生給松綁后才能放下來,兩周不能用力提重物。何瑾秋儼然一個重癥病人那樣心領神會地點頭,下床時她看了一眼“預備營”一樣掛著的那些吊瓶,舒了一口長氣,一切順利。

何瑾秋手上的吊瓶還在一點點地滴,圓頭圓腦的醫(yī)生一只手幫她提著吊瓶,他們從手術(shù)室里走出來。他將吊瓶掛在過道的鹽水架上,何瑾秋在長凳上坐下來。之前的那個老頭還坐在那兒,他的一只手也跟何瑾秋一樣得舉著,他是另外一個醫(yī)生的手術(shù)病人。老頭對醫(yī)生說,你看我的手發(fā)紫發(fā)烏了。穿綠衣服的醫(yī)生走過去抬起他的手說,你得抬高一點,你的手術(shù)醫(yī)生沒有跟你說嗎?那個老頭按照他說的做了。

何瑾秋朝過道的門看了一眼,沒看見她請的那個女護工。其實請她跟不請她一個樣,她沒有起任何作用。何瑾秋聽見主任醫(yī)生在控制室里喊,下一個!

男護工推開過道的門說:“下一個還沒來,手術(shù)專用電梯壞了?!敝魅吾t(yī)生從房間里走出來,他罵罵咧咧地在何瑾秋面前走了兩圈。他們都穿著專用拖鞋。他說:“電梯壞了,這不是扯淡嗎?”萬醫(yī)生也出來了,他看了何瑾秋一眼。何瑾秋感覺眼前發(fā)黑,她叫了一聲,就感到墜入一個黑洞,身體軟綿綿地下墜。有人在過道里跑,一個聲音說,不行了,已經(jīng)翻白眼。另一個聲音在黑暗的下墜之中浮出來,一道白色的光劃開一條口子。那個聲音說,不要閉眼睛,堅持住。何瑾秋像抓住了什么,努力向上浮動,不讓身體墜落。

何瑾秋在心臟猛烈撞擊中醒來,何瑾秋感覺整個下頜部分堆滿了嘔吐物,知道自己在無知覺時吐了。醫(yī)生們圍在何瑾秋身邊,醫(yī)生將幾張紙巾墊到何瑾秋的脖子下面,隔開了那些嘔吐物。何瑾秋看到了他的眼睛,明亮地閃在鏡片后面,他像是微微笑了一下。她閉上眼睛,感受到穿越千年的約定那樣,冥冥中的那個聲音一定是他發(fā)出來的,像一片樹葉那樣在激流中被物體擋住漂流、涌動。明亮清澈的聲音,縈繞在那個黑暗的時刻,何瑾秋居然被喚醒了。

穿綠色手術(shù)服、圓頭圓腦的醫(yī)生,早在何瑾秋昏迷時松開了綁扎的傷口。現(xiàn)在何瑾秋的手在他的手里,他一直舉著,先前那種腫脹發(fā)麻疼痛的感覺消失了。何瑾秋說:“手不用扎了?”他說:“不用扎那么緊了,你就這么舉著。”別的醫(yī)生見何瑾秋體征平穩(wěn),就撤走了心臟監(jiān)測儀。主任醫(yī)生又走過來說:“感覺好點沒有?”何瑾秋點頭時,又看到了那雙穿越千年的眼睛和淡淡的笑意,萬醫(yī)生站在主任醫(yī)生旁邊。主任醫(yī)生說:“太危險了,幸好電梯壞了,不然你坐在這里幾分鐘就沒命了,搶救也來不及,就是幾分鐘?!?/p>

何瑾秋蒼白著臉,有氣無力地問,“怎么會這樣?”醫(yī)生說:“迷走神經(jīng)反射,現(xiàn)在沒事了?!?/p>

14

脫離危險的何瑾秋被推進專用電梯時,工人一邊修著電梯,一邊將他們送達要去的樓層,然后他們沿著陽光四射的道路,走過那些樹蔭和人流。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人流一如既往如夢如幻,形色匆忙,樹葉凋零隨風而逝,一切如故。

病房里沒有人,13床空空的,被子整理得很整齊,過道上的躺椅也不見了。14床又來了新的病人,他們只是將東西放在床上,卻不見人。何瑾秋被推進病房,這會兒她連上床的辦法都沒有了,情急之下她看見那個護工,竟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門口。護工扶何瑾秋上床時,何瑾秋看到13床的溫水瓶放在她的床頭柜邊上,她的心動了一下,老楊將溫水瓶留給了何瑾秋。

他們是出院了,還是老婦人已經(jīng)走了?想到這何瑾秋心“怦怦”地跳起來。護工為何瑾秋蓋上被子時,護士就進來了。何瑾秋跟護工說要喝水,她順手遞給何瑾秋一瓶礦泉水,這些水是何瑾秋之前買好了,放在床頭柜里的。老楊說過手術(shù)后不能喝涼水,所以他將溫水瓶留給了何瑾秋。何瑾秋搖頭告訴護工要喝熱水,她站在那沒有動,像是沒有聽到何瑾秋的話。

何瑾秋說:“我要喝水?!弊o工說:“你要給我錢去買尿盆,你已經(jīng)不能自由下床?!焙舞镞@才意識到雙手不能動,并且還牽扯著一臺機子,就算可以提著吊瓶去洗手間,也不能將機子一起抱著去。何瑾秋說:“怎么辦?”她說:“護理這種情況的病人要額外加錢。”何瑾秋問她加多少?她說一天500。何瑾秋吃了一驚,轉(zhuǎn)念一想那還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至于尿到床上。何瑾秋說:“好的,你先去拿溫水壺打點開水?!彼龔澭崞饓兀瑩u晃了一下問何瑾秋,是這個?何瑾秋點頭說是。她走出去又倒回來說:“你什么時候給我錢?”何瑾秋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的雙手,說:“等我右手可以動了,就付你錢。”她很快打來開水,然后下樓去買尿盆。

12床也來了新病人,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她的老伴也是滿頭白發(fā),他們顫顫巍巍地走進來,連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看上去快九十歲了。何瑾秋閉上眼睛想哭,我好好的怎么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誰知道做個檢查就成了病人。護工回來將尿盆放在床下,何瑾秋眼淚止不住往外流,一個人要有多難堪,才能躺在床上往尿盆里尿尿???還得大口猛勁地喝水,不然腎臟又會遭到攻擊。突然間何瑾秋覺得自己太像媽媽了,平時被她夸張的對媽媽的排斥和怨恨的念頭,對疾病的恐懼統(tǒng)統(tǒng)都藏在何瑾秋的骨子里,乃至于肌膚里,實際上自己就是另外一個媽媽啊,多疑敏感執(zhí)著堅定。

何瑾秋的電話響了,她示意要接電話。護工一臉不耐煩地接通電話,將電話放在何瑾秋的耳朵邊。電話是公司設計部打來的,說何瑾秋交來的設計方案,還需要有個補充說明,“主管經(jīng)理已經(jīng)發(fā)話,你人不在公司,但是今天之內(nèi)必須重新上傳,你自己想辦法。”何瑾秋還沒來得及回話,那邊就掛了電話。何瑾秋又叫護工撥過去。何瑾秋說:“聽我解釋一下?!蹦沁呎f:“不要解釋,你是明白的,公司正在裁員。”電話掛斷,護工看她一眼,收起電話放到枕頭下面。

一個微胖的實習醫(yī)生不停地過來給何瑾秋量血壓。他說,你的血壓太低了。他每次說話何瑾秋都不理他,她堅持相信他也許連量血壓都很蹩腳。護工問何瑾秋要不要吃飯,她去樓下買上來。心急如焚的何瑾秋想到要張大嘴巴讓一個陌生人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食,心里就涌過一陣難堪,以及對自己的憤怒。讓護工一次次打理尿盆,真的是出于無奈,一頓飯不吃餓不死人。

護工自己下樓吃飯去了,12床的老頭坐在過道的凳子上看書。電話響起來了,老頭接電話時朝何瑾秋這邊看了一眼說,住下來了,你們不用過來,等做完檢查再說,你媽挺好的,每個月都要例行的事,你們就不用操心了。然后他說掛了,說多了影響別的病人。

15

天還沒亮,外面下起雪來。

何瑾秋收拾東西,背上她的單肩包走到電梯間,無論如何必須離開醫(yī)院。站在電梯口,感覺天驟然地完全進入了冬天,何瑾秋瑟瑟抖動時,電梯來了,從電梯里沖出來一股人流。她又看到了那雙穿過千年的眼睛,他們的眼睛交匯在一點上,又如潮水那樣一涌而過。

電梯上去了,一層一層地上去,何瑾秋站在那兒心慌意亂。萬醫(yī)生走過來,走到何瑾秋的身邊,與她擦肩而過。他又來了,穿過時間,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件棉外套,他們四目相對。電梯來了,何瑾秋擠進電梯朝他看去,他站在那兒被涌動的人群淹沒,電梯迅速下降。

走出大門,冰封大地一片雪白。這是北京的第一場雪,飄飄揚揚灑下來。何瑾秋裹緊他的衣服,不要閉眼睛,不要閉眼睛。他將衣服搭在何瑾秋身上時說,出院了。何瑾秋點頭。他說有時間就把衣服送回來。

風挾著雪席卷而來,何瑾秋裹緊身上的衣服,走進了風雪之中。

牙克石市| 泗阳县| 中西区| 湘潭市| 晴隆县| 南投市| 武胜县| 齐河县| 汾西县| 绵竹市| 长阳| 宜春市| 屏东市| 宁武县| 禹城市| 宜州市| 礼泉县| 台东市| 奇台县| 永靖县| 稻城县| 宁明县| 蒲江县| 太湖县| 朝阳县| 波密县| 封开县| 连平县| 樟树市| 大洼县| 通渭县| 饶平县| 高平市| 始兴县| 镇原县| 泰宁县| 资中县| 丹凤县| 历史| 班玛县| 瓦房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