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夏 嘏福 大禹 夷夏之辨
國史上“夏”“夏代”“諸夏”“華夏”及“夷夏之辨”等一系有關(guān)“夏”的概念之起源及含義迄無定見。對于此一問題,我們認為目前而言唯一可資憑借的“可靠”知識是周人的歷史敘述。本文即嘗試從周人思想史的角度對此提出一些新的看法,以就正于方家。
一、“夏”的問題域
就史料而言,學界久已注意到先秦有關(guān)“夏”的材料集中于周初與春秋以來兩類時段。其中見于《詩》《書》的周初一系史料尤引人矚目。這一系“夏”有兩種含義,一為指稱“夏代”,一為周人自稱。①相關(guān)解釋或以為周人源出“夏”,或以為“夏”義為西方等,率皆缺乏證據(jù)。②
先將相關(guān)材料具列如下,以清眉目:
1.“有夏”
指夏人:
《尚書·湯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p>
《尚書·召誥》:“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
指周人:
《尚書·君夷》:“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p>
《尚書·立政》:“帝欽罰之,乃仟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p>
2.“時夏”
指夏人:
《多士》:“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p>
指周人:
《詩·周頌·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羆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
疆爾界,陳常于時夏?!?/p>
《詩·周頌·時邁》:“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p>
3.“區(qū)夏”
指周人:
《尚書·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
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p>
將上述材料稍加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周人以“夏”自稱與指稱“夏代”,相關(guān)句式可謂完全相同。故此我們從中得出的初步看法是:作為周人自稱的“夏”當與夏禹、夏代之“夏”共享一個基本語義;后又因夏禹的獨特地位,亦單獨以“夏”指稱“夏代”。
二、《國語》文本考證:夏與“嘏”的關(guān)聯(lián)
《國語·周語下》記載了春秋時期周人英主王子晉對周靈王的一段諫語,透露出周人“夏”意識的關(guān)鍵信息:
(伯禹)克厭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日姒,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
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日姜,氏日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yǎng)物豐民人也。
所論涉及姒、夏、姜、呂四姓氏的來源。王子晉解說的基本思路是聲訓。這一點在“呂”字上看得最清楚?!笆先沼袇?,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韋昭注日:“氏日有呂者,以四岳能輔成禹功,比于股肱心膂。呂之為言膂也?!雹賲巍㈦龆忠繇嵢?。這一對應性解釋非常直接。
對于“姒”“夏”與“姜”,清儒俞樾已經(jīng)指出:“上文‘賜姓日姒,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注日:‘姒,猶祉也。夏,大也。以善福殷富天下為大也。’然則此文亦當兼‘賜姓日姜’言之,不得專以‘氏日有呂’為說也。姜從羊聲,養(yǎng)亦從羊聲,疑‘養(yǎng)物’即說‘姜’字之義。依聲為訓,古書類然,以‘養(yǎng)’訓姜,猶以‘祉’訓姒也。韋氏未見及此,當補注日‘姜,猶養(yǎng)也’,于義方備?!雹诰汀版Α薄敖钡膶獊碚f,俞說是也。
唯獨對“夏”的對應性解釋依舊含混。韋注亦然:“姒,猶祉也。夏,大也。以善福殷富天下為大也?!雹偌戎赋觥版Α睂办怼?,又以“嘉祉殷富生物”作為一個整體對應“夏”,實非。我們認為,與“呂”“姒”“姜”相同,王子晉也應以某個具體的“字”對應解釋“夏”。從文意來說,這一對應只能是后文的“殷”“富”二字。②
但這里馬上面臨一個問題,即“呂”與“膂”同音、“養(yǎng)”與“姜”皆從羊聲、“姒”與“祉”同為之部字且以字聲系與止字聲系多有通假例,③諸字兩兩對應,皆語音關(guān)系密切。但“夏(匣母魚部)”卻與“殷(影母文部)富(幫母職部)”二字古音不諧。韋昭以來的舊注于此猶疑,原因也正在此。
我們認為,“夏”字的對應性解釋為后文“殷”字。只不過此處本字非“殷”?!渡袝涡獭烽_篇部分有一段穆王時期呂侯敘述的涉及夏之肇造的文字,也出現(xiàn)“殷”字:
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nóng)殖嘉谷。三后成
功,惟殷于民。爰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
其中“惟殷于民”一句的“殷”與王子晉所說“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的“殷”,從句法到思想史語境二者全都一致,皆謂禹成功之后的“表征”。二處所謂“殷”字當作同解無疑。
對于今本《呂刑》“惟殷于民”的“殷”字,或本作“假”。《墨子·尚賢中》引《呂刑》文:“三后成功,惟假于民。”孫詒讓《墨子間詁》:“畢云:‘假,一本作殷??住稌芬嘧饕?。’王鳴盛云:‘疑隸變相似而誤?!鯌搿稘h書·藝文志考證》引《墨子》亦作‘假’,則宋本固如是。今本或作‘殷’,乃據(jù)孔《書》改,非其舊也?!雹苁菑哪游墨I學層面肯定《墨子·尚賢中》引文本作“假”。劉起舒則在《尚書》學中據(jù)以論日:“由《墨子》所引,知先秦本《呂刑》此字原作嘏、假。”⑤孫詒讓亦以為“作‘假’,蓋與‘嘏’通”,為方便討論計,我們后文暫從孫、劉二先生說,將此字寫作“嘏”。⑥
回到《國語》,則王子晉所云“殷富”之“殷”亦應本作“嘏”。這一點可以從我們討論《國語》彼處諧聲關(guān)系得到進一步確證?!皡?、假、嘏、祜”一系字為魚部字,正與“夏”古韻同部,且聲母皆為牙喉音。
古文字尤其戰(zhàn)國秦時期“叚”“殷”形近。據(jù)現(xiàn)有古文字資料可知,在春秋金文中,“叚”字上部手形即已訛為,與“殷”右上所從極為類似,戰(zhàn)國至秦文字因之。此處當為形近致訛。⑦
三、通過“嘏”來理解“夏”
訓詁學中“夏”與“段假嘏祜”一系字釋義關(guān)系密切。如《爾雅·釋詁》:“夏、嘏,大也?!薄稄V雅·釋言》:“夏,嘏也。”《方言》:“秦晉之間凡物壯大謂之嘏,或日夏?!贝私耘c王子晉同類,依“嘏”來釋“夏”,甚至以“嘏”等同“夏”。但仔細分疏,二字同訓之“大”義又各有所重。
首先來看“嘏”“夏”同訓的實質(zhì)。清人王念孫《釋大》一文全面梳理古書中訓“大”的字,指出“嘏”“夏”二者系同源詞關(guān)系:“宏,大也。轉(zhuǎn)之為夏……又轉(zhuǎn)之為胡,《儀禮》日:‘永受胡福。”’①從現(xiàn)代語言學的角度嚴格而論,“嘏”與“夏”乃是共有“大”的義素。②
那么“夏”是由什么釋義出發(fā)蘊含“大”的義素呢?對于《廣雅》的“夏,嘏也”一釋,王念孫《廣雅疏證》日:
夏,嘏也。《鄉(xiāng)飲酒義》:“夏之為言假也。養(yǎng)之,長之,假之,仁也?!编嵶⒃疲骸凹?,大也。”《書大傳》云:“夏者,假也,吁荼萬物而養(yǎng)之外也。”《律歷志》云:“夏,假也。物假大,乃宣平?!奔伲c“嘏”通。③
考之文獻,“嘏”“假”“祜”等字除與“夏”相關(guān)一系材料外并無“長養(yǎng)”等義,而“夏”字卻多與“長養(yǎng)”義相關(guān)聯(lián),如《獨斷》卷上:“夏為太陽,其氣長養(yǎng)?!薄豆茏印ば蝿萁狻罚骸跋恼?,陽氣畢上,故萬物長?!薄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跋恼?,天之所以長也。”《春秋繁露·陽尊陰卑》:“夏主養(yǎng)?!庇纱丝芍?,“夏”之“大”義當是指“物壯大”,而此義系由其“長養(yǎng)”義引申。④
而“嘏”字作動詞的基本含義是“受福日嘏”?!对娊?jīng)·我將》:“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餐之?!编嵭豆{》日:“受福日嘏。我儀則式象法行文王之常道,以日施政于天下。維受福于文王,文王既右而餐之。言受而福之?!雹莨省柏拧敝按蟆钡牧x素,當由“受/予?!绷x引申,指物受福而“壯大”。王子晉所云“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一句中的“殷富”,如前文所考,即“嘏?!币病4恕柏鸥!倍址峭x聯(lián)用,而是“嘏”作動詞。這一類動詞自身內(nèi)涵賓語“福”又可以后接“?!保菍W者所謂的“綜合性動詞”。⑥如此,“以嘉祉嘏福生物”,即以嘉祉予福生物也。
進一步說,既然“以嘉祉嘏福生物”作“以嘉祉予福生物”解,那就意味著單單以古訓中“夏”“嘏”同訓為“大”來理解“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句義是不準確的。由此可知,“夏”“嘏”被王子晉聯(lián)系起來的深層原因,端在于“長養(yǎng)”與“予?!倍x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換言之,王子晉此處的以“嘏”釋“夏”并非完全訓詁學意義上的解釋,作為諫言,他的用意是提示周靈王,皇天賜氏大禹日“夏”,關(guān)聯(lián)于皇天“嘏”福的天命信仰,您也應該如大禹一般做到這一點。⑦
再次回到王子晉論述“夏”之義的(伯禹)克厭帝心?!盎侍旒沃褚蕴煜?,賜姓日姒,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一語。句中“嘏?!钡膶嶋H施動者是大禹。前引《呂刑》所云“三后成功,惟嘏于民”亦然,所謂“三后”的中心人物無疑也是大禹。由此可知,在宗周經(jīng)典歷史敘述中,“嘏”之一義與“夏”之肇造者“禹”有絕大關(guān)系?!秴涡獭穼僮谥芘f典自無疑義。而王子晉所云從用語到思想皆與《呂刑》全合,而且尤有進者,《呂刑》彼處文字的講述者正是王子晉所述與禹關(guān)系密切的姜姓呂侯后裔,二者當源于同一歷史敘述無疑。⑧事實上,系于大“禹”,周人實建構(gòu)了一個整體的天人視野中圍繞“嘏?!币涣x的政治哲學。
《尚書·洪范》篇述及禹功有日:“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逼渲械诰女牸础案i戤牎保骸熬?、五福:一日壽,二日富,三日康寧,四日攸好德,五日考終命。六極:一日兇、短、折,二日疾,三日憂,四日貧,五日惡,六日弱?!焙翢o疑問,“嘏?!敝案!奔粗复恕案i戤牎敝拔甯!?。
而大禹等圣王在這一上天予“?!庇诿竦目蚣苤芯哂兄行囊饬x。從根源上說,“嘏?!敝境鲇诨侍焐系郏逗榉丁贰盎蕵O疇”論君王卻有“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一語,透漏皇天之“嘏?!毙柰ㄟ^圣王的中介,即《洪范》所謂“斂福”“作威作?!迸c“向用五?!钡冉浴氨伲ň睂O怼W韵麡O一面言,此為圣王對通天權(quán)利的壟斷;自積極一面說,由于只有圣王才堪受福與斂福,周人于此是期望圣王可以將所受于天之?!坝杳瘛倍亲詫!6鵁o論如何,“嘏福生物”與“惟嘏于民”一語的背后,反映的是周人整個天一君一民的思想鏈條:天并不直接“嘏福”萬物,而是先予福圣王,然后通過圣王布福百姓與萬物。
由此圣王乃具有神性。丁四新論述《洪范》“福殛疇”時特別指出其“隱含著對天子神性的肯定”:“五福的‘壽’和六殛的‘兇短折’,本是自然性、命定性和偶然性極強之物,然而據(jù)《洪范》本文,王卻可以作用之,可以支配之。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王因受命的背景也具有通天的神性?!雹僬c我們這里的論述相印證。
周人這一基于“嘏?!标P(guān)系的天人政治觀念于多處文獻有徵。大禹而外,當然還有文王?!对娊?jīng)·我將》:“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餮之?!睂τ谄渲械摹耙霖盼耐酢保多嵐{》日:“維受福於文王。文王既右而饕之,言受而福之。”王先謙:“言法文王之德,日靖四方,是四方皆受福于文王,故文王右而饕之也。”②正是天嘏福文王然后四方受福于文王之義。
明晰這一思想背景之后,結(jié)合王子晉的論述我們當可斷言,“夏”之一義正是由周人皇天嘏福的政治哲學產(chǎn)生。由此,周人觀念里通過“嘏”來理解“夏”的比較完整的思想鏈條為:通過圣王實現(xiàn)上天所予之福而“長養(yǎng)”萬物使其壯大。“嘏(予福)”是自皇天的神圣源頭而言,“夏(長養(yǎng))”是自圣王之人事作為而言。此二義的根本皆基于上帝之命,其目的皆指向使物“壯大”。
這也是準確理解《呂刑》言“三后成功,惟嘏于民”的思想背景。對于“嘏于民”的意思,《墨子·尚賢中》引文之后有釋曰:“‘三后成功,維假于民。’則此言三圣人者,謹其言,慎其行,精其思慮,索天下之隱事遺利以上事天,則天享其德,下施之萬民,萬民被其利,終身無已?!睂O詒讓《墨子間詁》云:“‘惟嘏于民’,言其功施于民者大且遠。下文所謂‘萬民被其利’也?!雹垭m然孫說“嘏”的意思尚拘執(zhí)于傳統(tǒng)字書義,但卻已正確指出此處墨子理解的“嘏”是“民被其利”。從我們的分析來說,這一所謂“利”,自天予的角度說就是“予?!?。
在周人看來,大禹之所以被皇天命氏日“夏”,就在于大禹可以將天所致萬物的福澤充分實現(xiàn),使物壯大。他是第一個達到這一功績的圣王,因而開創(chuàng)的“朝代”即為“夏”。④
四、回到周初文獻:周人自稱日“夏”
明確了“夏”的這一語義,再來看本文開頭所引周初一系材料,所涉問題就可以得到貫通的解釋了:凡符合“夏”之義的邦國皆可(自)稱“夏”。
1.有夏
裘燮君《先秦早期文獻中“有”字的代詞性》認為早期文獻中“有”字有作特指代詞的用法,并舉“有夏”之“有”為例:
(1)肆皇天亡昊,臨保我有周。(《毛公鼎》)
(2)肆皇天亡昊,臨保我厥周。(《師訇簋》)①
裘說甚是?!坝小奔础柏省保刂复~?!坝兄堋币馑技础澳莻€周”。那么“有夏”的基本語義就是“那個(通過圣王受天之福而)百物豐美民人壯大的邦域”。
頗值得注意的是,如前所論,由于禹是第一個實現(xiàn)這一狀況的圣王,他所開辟的邦域即被稱作“夏”,而前舉周人自稱“有夏”的兩例材料皆加前綴“我”,似乎是有意識的與“夏禹”之“有夏”相區(qū)分。若然,則亦可旁證周人意識中的“夏”乃(符合我們前面所論標準的)一類邦國的統(tǒng)稱。后世之“夏”皆為其模仿,故在某些語境中需加限定詞區(qū)分。
2.時夏
“時”即“是”,亦與“厥”義同?!对娊?jīng)·時邁》:“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毛傳》:“夏,大也。”《鄭箋》:“肆,陳也。我武王求有美德之士而任用之,故陳其功于是夏而歌之。樂歌大者稱‘夏’。允,信也。信哉武王之德,能畏保此晴夏之美?!雹趯Υ?,馬瑞辰日:“傳止訓夏為大,箋始以夏為樂歌之大,正義合傳、箋為一,失之?!雹垡呀?jīng)指出《傳》《箋》義有不同??监嵭{“肆于時夏”為“陳其功于是夏而歌之”,釋義中既有“夏”字而又加以“歌之”的以夏為樂章說,實大失文法。④此處“夏”亦顯系周人自稱?!八痢保幸??!八劣跁r夏”即平實為訓:列于是夏(周)?!拔仪筌驳?,肆于時夏”,意思是我王求懿德之士,任用于(實現(xiàn)“夏”域之)周邦,然后“允王保之”。文意順暢。
3.區(qū)夏
區(qū),楊筠如《尚書核詁》云:“《論語》:‘區(qū)以別矣。’《一切經(jīng)音義》引《論語》馬注:‘區(qū),別也?!稄V雅》:‘區(qū),小也?!w‘區(qū)以別之’,則有‘小’意。然則‘用肇造我區(qū)夏’,猶《大誥》‘興我小邦周’矣?!雹菔且病!坝谜卦煳覅^(qū)夏”猶言于我小邦周達至“夏”。然后后文“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所涉邦域范圍依次擴展。
從這一考證出發(fā),擴展思想的視野,上古文獻隨處可見周人自覺居于夏以來三代秩序的思想意識,如《尚書·洪范》武王勝殷卻訪于箕子受天錫禹之洪范九疇,《尚書·呂刑》載周穆王清整刑罰卻“訓‘夏’贖刑”。從我們的考證可知,周人這一思想意識并非單純的基于三代共同的天命信仰,而且更進一步,是天命信仰之下共有的“夏”觀念。就“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尚書·康誥》)一語顯示的遞進層次而言,將小邦周肇造成“夏”域?qū)崬槲耐踹_至受天命的關(guān)鍵步驟與必要條件。就此而言,我們認為在周人三代一貫的意識中殷亦可稱“夏”,只是相關(guān)語料沒有留下來。同樣的,春秋中原諸邦亦可自稱“夏”。而這一層的相關(guān)語料保留了下來,此即春秋文獻中的“夏”一系概念的淵源。只是彼時周天子權(quán)威下降,統(tǒng)一的“有夏(周)”無復存在,只能是分散的“諸”夏。
五、春秋時代“夏”觀念溯源
學者對春秋時期“諸夏”一語起源的探討,多歸于“夷夏之辨”的時代主題而難以貫通至西周的“夏”觀念。①我們認為,不惟“夏”觀念,“夷夏之辨”的源頭亦應上溯至西周甚至周先民。事實上,周人“夏”概念的產(chǎn)生本即與分別“夷夏”的意識相始終。如《史記·周本紀》載:
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窗立。不窗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窗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古公蠱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公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西伯日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②
分析篇中所述,周人自始祖后稷卒后,相當長時間乃“奔戎狄之間”,直至古公宣父“貶戎狄之俗”,而后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周乃大昌。其敘述中周之興衰與“戎狄”分合的關(guān)聯(lián),是明確的。清人牛運震已經(jīng)指出,《周本紀》“篇首自后稷以迄成、康,敘周家世德興王,皆約《詩》、《書》之旨融會成文”。③考之《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詩經(jīng)》周人史詩諸篇,牛說是也,知此處所述周人史跡有宗周舊典的直接來源。
將周人這一源出《詩》《書》的經(jīng)典歷史敘述與本文開頭所引同類文獻中所謂周人自稱“夏”的材料相對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諸條周人自稱“夏”的材料只明確關(guān)聯(lián)于“后稷”與“文王”二人,分別是《詩·周頌·思文》的“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與《尚書·康誥》的“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而此二人,正是《周本紀》敘述中周人脫離“戎狄”的最有代表性的先公先王。這一點斷非偶然。④對于本文的討論來說,我們據(jù)此可以論定,至少宗周文獻記載中的周人開國史,已經(jīng)有明確的“夷夏之辨”的意識。
對于西周時期的“夷夏”問題,李零已據(jù)出土文獻指出“西周金文中的居民有國野之分和夷夏之分”,⑤只不過囿于材料性質(zhì)難以展開討論。至于傳世文獻于宗周嚴“夷夏大防”無載,當是由于彼時西周文明的強勢,夷狄皆賓服于周,“夷夏之辨”不具有重要意義而已。至西周覆滅,中原諸侯群龍無首,內(nèi)而多亂,外而南夷與北狄交,“夷夏之辨”遂成為一嚴峻的問題。①
據(jù)《左傳》,首倡“諸夏”一語的是管仲?!蹲髠鳌らh公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於齊侯日:‘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此為春秋時代“夷夏之辨”的“開端”。②可知與周先民一致,春秋時代“諸夏”概念的產(chǎn)生自始即在“夷夏之辨”的視域中。進一步分析此一概念產(chǎn)生的時代與思想語境。彼時戎狄之禍已猖獗至覆滅中夏諸邦,管仲遂標舉“尊王攘夷”旗號開展“存邢救衛(wèi)”的事功,不消說,其用意乃在于試圖存續(xù)宗周秩序之大體。順理成章的,他以宗周舊義中文明意義凝結(jié)的“夏”觀念來砥礪桓公、糾合諸侯??芍爸T夏”概念之產(chǎn)生,誠彼時深于先王政典而順乎時之圣賢所為也!自此一層,亦可更知齊桓公與管仲的作為不只是救一二邦國之亡——甚至也不是簡單的尊“周王”,而是深具文明史的意義。
關(guān)于春秋時期“夏”概念系延續(xù)宗周舊義,亦可以從語言學層面得到證明。其一,《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季札聘魯觀周樂:
為之歌秦,日:“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③
作為春秋時代著名的賢者,季札以熟悉中原典章源流著稱,此處其所云“能夏則大”即用的“夏”之宗周舊典用義。從語法關(guān)系上說,“能”在這里是作助動詞,表示有能力或有條件去做某事。這一用法的“能”,常常形成“能……則……”的句式。比如《國語·魯語上》:“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紀典。”④可知此處“夏”的詞性應是動詞,所以就不能理解為形容詞意義上的“大”或名詞意義上的“諸夏”?!澳芟膭t大”的意思是:能夠(受天之福)長養(yǎng)萬物則可壯大。
其二,春秋時期“華夏”一語中之“夏”是用其宗周舊義中“物壯大”的含義?!叭A夏”一詞之出現(xiàn),一般認為以《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失華夏”為最早。《尚書·武成》篇雖有“華夏蠻貊”一語,但由于其偽古文性質(zhì),所以沒有討論“華夏”一語起始時代的意義。從語法關(guān)系上說,“華夏”一詞系“同義并列復合詞”。⑤“華”,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草木花取麗,故凡物盛麗皆日華?!蓖踉坡返葥?jù)以從現(xiàn)代語言學的角度指出“華”的核心義是“盛麗”。⑥“華”以虧(于)為聲,段玉裁:“凡于聲之字多訓大。”⑦“盛麗”之“盛”就是“盛大”義。⑧其義正與“夏”字“物壯大”的含義相合。⑨
對春秋時期“夏”的內(nèi)涵的這一解釋牽涉另一問題,即如何理解“夏”與“禮”的關(guān)系。因為至遲自經(jīng)典注疏以來,對春秋時代之“夏”的理解多及“禮”:
1.《左傳·閔公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於齊侯日:‘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薄墩x》日:“此言‘諸夏’,襄四年《傳》:‘魏絳云“諸華必叛”?!A、夏,皆謂中國也。中國而謂之華夏者,夏,大也,言有禮儀之大,有文章之華也。”⑩
2.《左傳·定公十年》:“孔丘以公退,日:‘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於神為不祥,於德為愆義,於人為失禮,君必不然。’”《正義》日:“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①
“夏,大也”的訓釋沒有問題,但“有禮儀之大”的“禮儀”一層卻是《正義》的增字為說。我們認為,《正義》的說解亦并非單純的訓詁,而只能說是一種思想闡釋。如前所論,宗周舊義中的“夏”是以“皇天嘏福”為思想背景的,故此需要通過“嘏”來理解“夏”;與之類似,春秋是“禮”觀念高揚的時代,②由此即產(chǎn)生了以“禮”論“夏”的思路。
所以要理解《正義》的以“禮”釋“夏”,需要從西周至春秋的整個思想背景的變遷說起。春秋以降,上帝遠遁,周天子權(quán)威不再,宗周舊義中掛靠于“皇天一天子”體系“嘏福”于民的整個安排無以為繼,所以通過“嘏”來理解“夏”的思路亦必然做出調(diào)整。如何在日益凸顯的“禮”的框架中存續(xù)文明意義上的“夏”成為了時代課題。
這一步的理論重構(gòu)是由后世思想家完成的?!墩f文》:“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許慎此處說解“禮”,并沒有涉及“儀節(jié)”,亦未言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是徑直將“禮”與“嘏?!必炌?,有意無意之間將春秋以來不斷抬高的“禮”觀念的根本上接于宗周皇天嘏福的思想主軸。進一步,對君主而言,“禮”之“事神致?!?,最終指向的也就是“養(yǎng)民”?!抖Y記·哀公問》載孔子日:“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睂Υ?,《禮記正義》釋日:“人為國本,是以為政之道,愛養(yǎng)民人為大?!雹垡浴皭垧B(yǎng)民人”釋“愛人”,是也。則禮經(jīng)中記載的所謂“治愛人”也就是“養(yǎng)民”。就此,經(jīng)過經(jīng)學家的不斷闡釋,“禮”這一內(nèi)涵豐富的概念,實蘊含與王子晉所云“以嘉祉殷富生物”“以養(yǎng)物豐民人”的主要意思一致的內(nèi)容?!蹲髠髡x》等經(jīng)典解釋延續(xù)這一意識,明確以“有禮儀之大”來解說中原諸侯的“夏”意識,并以此建構(gòu)春秋以來的“夷夏之別”?!跋摹敝拿魇芬饬x遂于“禮”學中得到新的安頓。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認為“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這一后世經(jīng)學注疏的說法“正確”或者說“好”?!蹲髠鳌せ腹辍份d春秋時代季梁諫隨侯論禮神致福之義有云:“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日:‘博碩肥腯?!^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瘊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動則有成。”考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師宵潰,晉遂侵蔡、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于桑隧,獲申麗而還。鄭于是不敢南面。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雹苁遣獭⑸?、申、息等“漢陽諸姬”小國屬于“華夏”。而隨為“漢陽諸姬”之首,自屬“華夏”無疑??芍玖核普谴呵飼r代“諸夏”深通宗周舊典之賢大夫籍“禮”論述君主“事神致?!薄伴L養(yǎng)”百姓萬物——也即“夏”——之義也。此中意識,顯然延續(xù)自西周的“夏”觀念,卻已納入“禮”的框架之中。⑤據(jù)此一則材料,我們或可說最符合春秋時人依“禮”論“夏”之義的表述應該是:“中國(有圣王)禮神致福而民人百物壯大,故稱‘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