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雅欣
摘要:西漢疏廣、疏受簡稱“二疏”,他們作為功成身退的代表之一,其典型意義與范式價值在唐宋詩文中多有展現(xiàn)。在題詠方式上,唐宋詩文中的“二疏”往往單提與并提互存,且出現(xiàn)“二疏”與“四皓”、陶淵明等人的固定組合。“二疏”在唐宋詩文中的形象意蘊,可從進退兩個角度進行闡釋,進為聰明睿智、功勛卓著的能臣,退為知足見機、流芳千古的“明士”。至于唐宋詩文題詠“二疏”的原因,則主要與崇隱思想的提倡及影響、致仕觀念的普及與認同、三教融通的驅動和互補之用密切相關。
關鍵詞:“二疏”;唐宋詩文;題詠方式;形象意蘊;題詠原因
中圖分類號:I207.22?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3-0027-06
“二疏”,是對西漢疏廣、疏受叔侄的簡稱,其事跡見于《漢書·疏廣傳》。二人自幼好學,博覽儒學經(jīng)典,靠征辟入朝任博士。漢宣帝時,疏廣官至太子太傅,疏受任太子少傅,在功成之際,二人以年老乞歸,保全自身,以致千載留名。從魏晉開始,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皆留下吟詠“二疏”的作品,且在唐宋時期的題詠最為顯著,主要呈現(xiàn)為功成身退、知足見機的形象。
近年來,國內(nèi)已經(jīng)發(fā)表了十多篇關于“二疏”的論文,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個角度:(1)文體角度,以陶淵明《詠二疏》等詠史詩為例,探究陶淵明詠史詩的新變[ 1 ];(2)思想角度,分析“二疏”這一典型文化符號對陶淵明人生理想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2 ];(3)社會角度,闡明“二疏”在某一時代特定主題中的折射[3 ];(4)影響方面,對題詠“二疏”的作品進行歷時勾勒,并對追和《詠二疏》歷久不衰的原因加以探討[ 4]。此外,對“二疏”退隱觀的研究有高長文《從漢代“二疏辭官”看正確的功退觀》[ 5 ]等,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由此觀之,目前對“二疏”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他們與陶淵明的聯(lián)系,也不乏從致仕、養(yǎng)老等角度進行“二疏”文化意義的探討,但對于其他方面的研究尚存在不足。如對“二疏”在唐宋文人筆下展現(xiàn)出的形象意蘊及其成因,目前尚未有專文進行論述。本文通過對唐宋文人題詠“二疏”的詩文進行分析,揭示其題詠方式與“二疏”形象的內(nèi)蘊,進而說明隱藏于這一文化現(xiàn)象背后的動因。
一、唐宋文人題詠“二疏”的方式
從魏晉起,“二疏”便逐漸進入了文學家視野,比較著名的有西晉張協(xié)的《詠史》和東晉陶淵明的《詠二疏》。這兩首詩重在詠史,只是簡筆勾勒“二疏”一生的行動軌跡,僅在最后兩句抒發(fā)作者的哲思。唐代處于過渡期,詩人題詠基本沿襲魏晉以來借“二疏”以詠史的傳統(tǒng)。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全唐詩》提及“二疏”的作品共32首,其中與“史”相關者有8首,約占25%。此時“二疏”已成為功成身退的意象或符號,不同詩文側重于展現(xiàn)其進或退中的一個方面。在此基礎上,宋人題詠“二疏”的詩詞文達150多篇,其中唱和詩、送別詩、挽詩等題材亦得到進一步發(fā)展。
從題詠方式看,“二疏”在唐代詩作中除了單獨作為一個象征符號外,還常常與其他隱士于一句或一聯(lián)中并提,形成較為固定的形象組合。有唐一代,“二疏”主要與“商山四皓”并提,《全唐詩》中共5首,占16%,如“四皓本違難,二疏猶待年”[ 6 ] 3633?!吧躺剿酿笔乔爻乃奈徊┦?,因不滿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行而隱于商山。其事跡與“二疏”并不相類,不過,詩人們?yōu)榱嗽姷膶φ?,便將“四皓”與“二疏”搭配,使其具有整飭美、音律美。
宋代以降,除了“四皓”外,“二疏”有時也與“東門”“三徑”“林下”等意象并稱,重在突出其主動歸隱的一面。如李彭《寄劉壯輿》中“急流勇自退,已度二疏前……聊為三徑資,未減五柳賢”[ 7 ] 15870-15871等句,將劉壯輿和“二疏”相較,以“三徑資”“五柳賢”贊頌劉氏的功績,進而引出對劉壯輿退隱生活的想象。又如王十朋“二疏歸去后,林下少休官”[ 7 ] 22839,寫出“二疏”歸隱后士人鮮有主動退隱的現(xiàn)狀,與題目《十八坊詩·知足》形成鮮明對比,也從側面說明“二疏”的知足知止。
宋人將“二疏”與陶淵明并提的現(xiàn)象也較為顯著,如“二疏等作揮金計,五柳猶遲倦鳥還”[ 7 ] 12023“二疏及淵明,千載幾人爾”[ 7 ] 18657等,并連類而及,暢想自身或他人退隱后的鄉(xiāng)村田園生活,借以獲得心靈共鳴。如南宋著名理學家趙蕃初次入仕時,因與辰州郡守力辯冤獄被罷官,此后絕意仕途。他曾言“棲鴉既投林,蕭然野人居。獨立茅檐下,依依月生裾”[ 7 ] 30441(《夜讀子肅詩再用前韻》),獨自居住雖有落寞意,但勝在環(huán)境清幽,可盡享心靈之靜。又如士人孫邦于紹興十一年(1141)放罷,曾作《唐氏林亭》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詩云:“華屋沈沈野外居,茂林清蔭繞門閭。移花植果心無事,抱子弄孫歡有余。閑過西疇觀刈獲,懶尋南郭命巾車。問君為圃嗟予晚,便擬歸休學二疏。”[ 7 ] 19941他從親耕農(nóng)田的飽食豐衣、怡兒弄孫的稱心快意等不同方面,暗暗與宦海沉浮、報國無門的落寞作比,借“二疏”抒發(fā)了“誰言巧宦勝閑居”的感慨。
需要注意的是,“二疏”作為歷史上功成身退的典型人物,理應主要與范蠡、張良等經(jīng)歷相似的良臣并提,但在唐宋時期此類詩作寥寥無幾。除了節(jié)奏上其與“四皓”并提形成的音律更合拍外,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們對退之時機的把握不同。宋人陳傅良言:“人皆喜范蠡高舉、穆生輕去,為見機之君子。嗟乎!士而志于以遁其君為賢,屑然不以事務嬰懷為得,計彼亦何等時耶?留侯辟谷于韓、彭、陳、瓊葅醢之日,二疏出關于趙、蓋、韓、楊駢死之際,天下至今高之?!保?8 ] 50 陳氏認為范蠡、穆生“以遁其君為賢”“不以事務嬰懷為得”的見機并不值得提倡,相反,張良、“二疏”在獨善其身和兼濟天下中尋求的中庸才是真正的見機。然洪邁《容齋隨筆》卷四《二疏贊》曰:“然以其時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蓋寬饒誅,又三年韓延壽誅,又三年楊惲誅。方二疏去時,三人皆無恙?!保?9 ] 56可見,張良、“二疏”在退之時機的把握上也存在高下之異。相較而言,張良歸隱時,彭越、韓信等有功之臣已慘遭殺害,“二疏”卻“由隱出仕而終歸于隱,以退為進而急流勇退”[ 10 ],其見機更為果決明智。由此可知,范蠡、張良、“二疏”雖同是在功成之際身退,同是為了避免兔死狗烹的結局,但對退之時機選擇的不同造成的結果也不同。正如唐代姚思廉《止足論》言“漢世張良,功成身退,病臥卻粒,比于樂毅范蠡,至乎顛狽”[ 11 ] 1500,而“二疏”卻頤養(yǎng)天年、頗受推崇,后人甚至修建“二疏城”予以紀念。故在唐宋詩文中,三者鮮少并提。
二、唐宋詩文中“二疏”的形象意蘊
疏廣、疏受為何會令后世吟詠不絕,簡言之就是其功成身退的抉擇。唐宋文人大多在贈別、酬唱之際提及“二疏”,此時二人不再是具體的詠史對象,而是轉為詩人寄托情志的輔助成分,或歌頌友人,或觀照自身。在他們看來,功成是積極進取的昂揚,身退是追求高逸的操守。具體到“二疏”在詩文中的形象意蘊,也需從進退兩個角度進行分析。
(一)進:聰明睿智、功勛卓著的能臣
在進取這一方面,詩文中的“二疏”首先表現(xiàn)為聰明睿智、功勛卓著的能臣形象。他們作為臣子無疑是成功的,疏廣官至太子太傅,疏受拜太子少傅,實現(xiàn)了“父子并為師傅”的盛況,且“太子每朝,因進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 12 ] 2279-2280。此外,在國事上,他們敏銳洞察時局,《漢書·疏廣傳》載:“太子外祖父特進平恩侯許伯以為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將舜監(jiān)護太子家。上以問廣,廣對曰:‘太子國儲副君,師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獨親外家許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屬已備,今復使舜護太子家,視陋,非所以廣太子德于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語丞相魏相,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保?12 ] 2279-2280可見,在是否任用許舜監(jiān)護太子一事上,“二疏”高瞻遠矚,勸誡漢宣帝先下手為強,避免外戚權力過大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蘇軾也曾以此事作《和陶詠二疏》,詩云:“許侯何足道,寧識此高趣??蓱z魏丞相,免冠謝陋舉?!保?7 ] 9528他將許侯識趣和魏丞相免冠的狼狽,與疏廣“不宜獨親外家”的果決判斷作比,突出“二疏”于政治上的洞覺。詩作第四、五聯(lián)用“獨兩傅”“誰肯”等字眼,再次說明“二疏”功名之大??梢哉f,“二疏”積極踐行了“為人臣子處無諱之朝,宜思引君當?shù)馈钡穆氊煛?/p>
唐宋兩代科舉制度的漸趨完善,為更多有識之士提供了入朝為官的機會,但“文人出路狹窄,與國家政權的關系極為密切……文人大多也就只能在忠于君主、報效國家的位置上確定自我的角色”[ 13 ],“二疏”之舉既為文人士大夫的修身立德樹立了榜樣,也為他們齊家報國提供了方向。如徐鉉《奉和宮傅相公懷舊見寄四十韻》“卻許丘明師紀傳,更容疏廣奉周旋”[ 6 ] 8686,范仲淹《西湖筵上贈胡侍郎》“官秩文昌貴,功名信史褒。朝廷三老重,鄉(xiāng)黨二疏高”[ 7 ] 1898,岳珂《張文懿士孫珍果帖贊》“以帝傅,從赤松。有榮名,華厥躬。超二疏,列三公”[ 7 ] 35428等詩句,雖未從疏廣、疏受功勛卓著的史事入手,但通過“容疏廣”“二疏高”“超二疏,列三公”等字樣足見文人士大夫對其功績的推崇,這亦反映了唐宋文人士大夫渴望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
除了正面歌頌外,唐宋文人于公卿大夫們在東門外餞別“二疏”的側面描寫也著墨頗多,史稱“東門祖別”。《漢書·疏廣傳》載:“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shù)百輛,辭決而去。及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嘆息為之下泣?!笔窌鴮み@一場景的描寫,從公卿大夫故人邑子和道路觀者的角度,或描摹其泣淚送別之行,或記錄其贊美之言,從側面證實了“二疏”為臣之賢。東晉張協(xié)的《詠史》即言“藹藹東都門,群公祖二疏”,此后,東門、都門或東都門便成為書寫“二疏”功業(yè)的代名詞。宣武帝《賜餞高閭詔》:“百寮餞之,猶昔群公之祖二疏也?!保?14 ] 3553唐明皇《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正月五日,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帳青門,寵行邁也。豈惟崇德尚齒,抑亦勵俗勸人,無令二疏,獨光漢冊,乃賦詩贈行?!保?6 ] 31青門即東門,特指長安城的東城門,此詩雖是唐玄宗送別賀知章之作,但“供帳青門,寵行邁也”“無令二疏,獨光漢冊”之言,可見唐代皇帝、朝臣對“二疏”的推崇,真可謂“矯矯二疏,知微知終。功成不居,父子清風。天子賜金,群公出祖。都門之美,焯映千古”[ 11 ] 5047。宋人在書寫東門祖別的同時,也往往將自身與“二疏”作比,在文彥博《西歸日瓊林苑賜宴即席》“報國丹心明皎皎,戀軒疲足去徐徐。群公盡出都門祖,盛事光于漢二疏”[ 7 ] 3529和蘇頌《三月二日奉詔赴西園曲宴席上賦呈致政開府太師》“昔美都門祖二疏,太沖篇詠貴良圖”[ 7 ] 6399等句中,詩人使用“盛事”“美”等褒義詞形容“二疏”東門祖別的盛景,以人度己,一片赤血丹心躍然紙上,他們渴望在保持自我名節(jié)的前提下,積極尋求盡忠報國的機會。
(二)退:知足見機、流芳千古的明士
《漢書·疏廣傳》記載了疏廣、疏受乞老致仕的情形,“即日父子俱移病。滿三月賜告,廣遂稱篤,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篤老,皆許之”[ 12 ] 2279-2280。此后歷代文人紛紛在自己或友人致仕之際,或憑吊當世朝臣之時,借“二疏”表達其辭官的決心。西晉張華《魏劉驃騎誄》言:“功遂身退,致仕懸輿。志邈留侯,心邁二疏?!保?15 ] 1793致仕、懸輿在此同義復用,重在突出劉驃騎功遂身退之舉。東晉王彪之《二疏畫詩序》:“余自求致仕□政事,累詔不聽,因扇上有畫二疏事,作詩一首,以述其美?!保?15 ] 1579他看似是在詠扇上所繪的“二疏”之事,實則是將自身的累請不發(fā)與“二疏”辭官之順作比。及至唐宋,“二疏”作為主動致仕的文化符號,在詩作中也時常提及,從《歸山作》《送郎侍郎致政歸錢塘》《邵奉禮歸鄉(xiāng)》《餞陳隨隱歸臨川》等題目便初見端倪。
首先,“二疏”的退隱是知足見機的,即指其懂得滿足、見機行事。疏廣在動員疏受辭官時曾言:“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后悔,豈如父子相隨出關,歸老故鄉(xiāng),以壽命終,不亦善乎?”[ 12 ] 2279-2280他引用老子“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的論述,站在“道”的哲學高度看待仕與隱的矛盾,得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能尋求二者間平衡的結論。正如唐人姚思廉《止足論》所言:“然則不知夫進退,不達乎止足。殆辱之累,期月而至矣。古人之進也,以康世濟務也,以宏道厲俗也。然其進也光寵夷易,故愚夫之所干沒;其退也苦節(jié)艱貞,故庸曹之所忌憚,雖禍敗危亡,陳乎耳目,而輕舉高蹈,寡乎前史……其后薛廣德及二疏等,去就以禮,有可稱焉?!保?11 ] 1500姚氏將古人不知進退的弊處一一道來,最后點明“二疏”猶可稱道的進退見機,而見機恰恰就是進與退、仕與隱間的平衡。同時代的馮用之在《機論》一文中認為,機與道須并重,而發(fā)機之要在于時,進、退、取、舍之時都有相應的機緣,“二疏”的主動致仕就是準確把握退之時機的典型代表,即“退得其時則無悶,二疏辭祿是也”[ 11 ] 4128。
“二疏”的急流勇退不僅是對時局的敏銳洞察,更是對自我的準確認知。所謂“月盈不償闕,物盛必有衰”,“二疏”的典型意義就在于傳授了一套官場生存法則。功遂身退、知足知止,不只是追求自身的淡泊名利,更是洞察處境的心明睿智。當仕則仕,當隱則隱,在仕與隱間完成中庸觀念的建構。但縱觀史冊,真正能夠急流勇退的又有幾人?故在詩作中,大多數(shù)文人仍主要表達其對“二疏”急流勇退的艷慕,對自己進退逡巡的無奈,這一點在宋人題詠中較為明顯,且隨時事朝局改變。
宋初文人士大夫在面對外強敵虎視、內(nèi)里朋黨傾軋的現(xiàn)狀時,題詠“二疏”的進退出處更多落足于其知足見機的選擇,聚焦于其擺脫朋黨斗爭的明智。他們的退隱更多出于被動與無奈,雖有宋庠《因覽鏡照見衰年狀貌有感》“人生出處真難決,羨殺賢哉漢二疏”[ 7 ] 2262、李彭《次韻并示劉四壯輿》“寂寥漢庭中,二疏勇自退”[ 7 ] 15865的感慨,但更有蘇軾《次韻孫巨源寄漣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見寄五絕》“高才晚歲終難進,勇退當年正急流”[ 7 ] 9207和蘇過《次韻韓文若展江五詠》“應學二疏辭漢早,勝游兼作地行仙”[ 7 ] 15496-15497的艷羨。蘇軾父子在這兩首次韻之作中,將自身慘遭貶謫的困苦與“二疏”急流勇退的飄逸作比,表達了對“二疏”見機歸隱之舉的慨嘆與羨慕。
與北宋相比,南宋朝廷在外族鐵蹄的侵略下避禍偷安,國家淪落、山河破碎,文人此時面對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不再拘泥于個人的躊躇不定,而是轉為特定群體在特殊時局下的共同選擇,進就是進,退就是退,二者的界限逐漸明晰。如劉克莊《又三首》“卸了尚書呼長者,納還學士做漁翁”[ 7 ] 36663的一錘定音,曾豐《書嚴子陵釣臺》“當初高蹈疑矯世,落后逆觀信知機。退身不勇公孫賀,明泣危機終自墮。先生明甚勇如之,天地萬物莫吾挫”[ 7 ] 30201的明尚夙達,吳芾《和李光祖二首》“詔比二疏吾豈敢,或言出處亦相符”[ 7 ] 21951的心甘情愿。
其次,“二疏”知足見機的退隱亦是其垂馨千祀的載體。據(jù)史料載,“二疏”在任漢元帝老師的五年中,朝堂局勢并不明朗,威名赫赫的霍氏家族在漢宣帝僅親政的短短兩年內(nèi)便全族覆滅,是否因其功高蓋主、危害皇權,我們不得而知。張協(xié)的“清風激萬代,名與天壤俱”[ 16 ] 744和陶淵明的“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 17 ] 128掀開了褒贊“二疏”見機之舉以致?lián)P名后世的序幕;唐韓愈《送楊少尹序》“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18 ] 274,言明了“二疏”史傳、文章、畫冊均留美名的現(xiàn)狀;蘇軾《二疏圖贊》“惟天為健,而不干時。沉潛剛克,以燮和之。於赫漢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師友道喪……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qū)區(qū),不足驕士。此意莫陳,千載于今。我觀畫圖,涕下沾襟”[ 19 ] 600,更印證了韓愈所言畫者圖其跡的真實性,也從側面說明“二疏”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可能性。
“二疏獨能行,遺跡東門外。清風久銷歇,迨此向千載?!保ò拙右住陡咂蜕洹罚?6 ] 4674)
“一自二疏東去后,唯公千載繼芳塵?!保ú癯蓜铡顿洿居诠珰w養(yǎng)》[ 7 ] 262)
“金石名儒刻,弓裘孝子傳?!保◤埛狡健豆时渴汤芍率税捕ü燹o三首·其二》[ 7 ] 3872)
……
在唐宋文人看來,功業(yè)垂成不僅是實體的,亦是無形的。運用“二疏”這個具有典型意義與范式價值的符號,除了表達對新近或已故致仕官員的敬仰贊美,和對友人的殷切期盼外,更重要的是告誡士人,“名節(jié)”二字重于千鈞。只有保持自身的獨立人格和高潔精神,才能真正做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進而實現(xiàn)個體真正的生命價值,以至青史留名。因此,由“二疏”興發(fā)的“功成而弗居”“名與天壤俱”的精神,終于達到“清風激萬代”的高度。
三、唐宋人題詠“二疏”的動因
(一)崇隱思想的提倡及影響
《周易》云:“遁之時義大哉?!保?20 ] 192荀子言:“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21 ] 17隱逸之士淡泊名利、修身養(yǎng)性的情操,于統(tǒng)治者大有裨益,故崇隱觀念經(jīng)久不衰。唐人張述《為鄭滑李仆射辭官表》:“臣聞虞舜之朝,九官皆讓;西漢之盛,二疏云去。蓋上以淳風蕩俗,下以廉恥激節(jié)故也。”[ 11 ] 7376-7377張氏直接指出“二疏”退隱可能帶來淳風蕩俗、廉恥激節(jié)之用。權德輿亦言:“振風聲以助時化?!彼稳藦垨蛟凇豆馕涑珉[逸論》[ 8 ] 331一文中則更進一步,他首先點明了光武帝所處“末世之弊”的困難性,“在上者以爵祿而驕士,在下者慕爵祿而求君”,此時“舉遺逸,然固有召而不能致,致而不能用者,而其流風余韻,猶足以革西京之陋,而起名節(jié)之俗,則其為益故豈淺淺哉!《語》曰:‘舉遺民,天下之人歸心焉。蓋不遺賢于隱逸,則天下之賢才孰不歸心?賢才歸之,是天下之人舉歸之也,豈非為治之總要乎?”由隱士連類而及至賢才,突出了舉逸民對于百廢待興國家的重要性,即“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22 ] 235(《論語·堯曰》)。
宋真宗封泰山祠汾陰時曾下詔“舉旌賞之命,以輝丘園;申恤贈之恩,用慰泉壤,所以褒逸民而厚風俗也”[ 23 ] 10420,淡泊名利的山野隱士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懷教化世人名節(jié),隱士不再是避世的符號,反而成為輔助君王統(tǒng)治的工具。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士人也注重通過對歷代隱士及當代恬退之士的熱情謳歌,來展示他們對不慕名利、出處有道的人格精神的褒揚。題詠“二疏”不只是盛世的點綴,更是風化名節(jié)的引路標。
此外,陶淵明作為典型的隱士代表,其歸隱田園的恬淡心境終在宋代掀起了和陶之風。蘇轍在《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借蘇軾之信,言及蘇軾和陶緣由,“書來告曰:‘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 24 ] 244 。此后王質《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小序云:“元祐諸公,多追和柴桑之辭。自蘇子瞻發(fā)端,子由繼之,張文潛、秦少游、晁無咎、李端叔又繼之。崇寧崔德符、建炎韓子蒼又繼之。居閑無以自娛,隨意屬辭,姑陶寫而已,非自附諸公也。”[ 25 ] 210這更加說明宋代和陶風氣影響之大。或因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或因他寫過《詠二疏》一詩,唐宋文人將二者視為具有歸隱意蘊的象征符號,于吟詠時常常并提。
(二)致仕觀念的普及與認同
《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 26 ] 14,致事即致仕。漢平帝元始元年,正式確立致仕制度,此后歷朝歷代都提倡且鼓勵官員主動致仕,《全唐文》載“舊制。年七十以上應致仕”,雖為制,但并沒有強制執(zhí)行。直到宋代,致仕制度才真正以法律形式確定下來,王安石曰:“大夫七十而致仕,其禮見于經(jīng),而于今成為法。”[ 27 ] 1396但仍有部分官員“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可憐八九十,齒墜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6 ] 4687,忽視甚至無視禮法明文,以致“臣僚鮮能自陳”。戀權貪祿,乃人之共性。為保證官僚體系的正常運轉,統(tǒng)治者只能對不愿致仕的老者采取強制措施,即“特命致仕”?!端问贰ぢ毠偈ぶ率恕份d:“文武官吏年七十以上不自請致仕者,許御史臺糾核以聞”“令御史臺檢察年七十已上,移文趣其請老不即自陳者,直除致仕。”[ 23 ] 2737-2738在人治社會中,凡事總有例外,因戰(zhàn)事頻繁,個別武臣可延至八十致仕,有些朝廷重臣甚至可以多次“落致仕”,但官員若因名利而不愿主動致仕則會受到輿論批評,如“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時共嗤誚,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二疏”據(jù)史載是于七十主動致仕,故文人便常于酬贈致仕之際,借“二疏”之賢明見機來暗諷那些貪權不致仕的官員。
(三)三教融通的驅動和互補
“三教合一”的概念雖然在明代才正式提出,但唐時已開始施行三教并重的宗教政策,即“調(diào)和儒道佛三教之論雖在六朝已有之,但三教并行,實始于唐初”。宋代以降,逐漸形成了以儒為主、佛道思想為輔的基本格局,佛道儒這三種人生哲學實現(xiàn)了有機的互補,使士人可以從容面對仕隱矛盾。儒家“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觀念幾乎是士人共識,但孔子也曾提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進退觀。由此看來,儒家所持的進退出處觀比較矛盾,因而這種矛盾的消解須借助儒家以外的文化思潮?!澳敲吹兰液偷澜瘫苁婪ㄗ匀坏娜松硐肟梢宰鳛橐粋€補充,其提倡的隨順自然常??梢猿蔀檎{(diào)控心境的重要手段。若入世不行,避世也不成,佛教則可以發(fā)揮一定的作用……也可以幫助人以出世的心態(tài)來超然處世,化解入世與避世的矛盾對立?!保?28]這樣一來,“儒家的淑世精神使宋代文士積極用世,道家任自然、輕就去的思想和佛家追求自我解脫的思想又使他們能超然對待人生的榮辱得失”[29]?!岸琛币猿鎏幵H?,見機歸隱之舉告訴士人,個體的生命價值既可通過外在的事功實現(xiàn),也可通過內(nèi)心的知足知辱與生活的適意生發(fā),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不是二律悖反,二者并不矛盾,渾融圓通的進退觀念更適合人的全面發(fā)展,“二疏”對士大夫進退理念的觀照意義也正在于此。
法國作家蒙田曾言:“與隱逸最相反的脾氣就是野心。光榮和無為是兩種不能同睡一張床的東西?!保?30 ]“二疏”卻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另一條解題辦法,即先仕后隱,仕與隱不再完全對立,而是可以達到內(nèi)在統(tǒng)一。同時“二疏”也提供了一種用“心”看待、處理問題的方法,“維系社會政治秩序的群體自覺產(chǎn)生出來的憂患意識與人生悲涼所導致的對個體生命的珍視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文化心理結構,即由外向內(nèi),由動返靜,于主體心靈的靜觀內(nèi)省中尋求化解由外在社會政治動蕩所造成的痛苦憂患”[ 31 ]。辯證看待人生之猶疑,“心隱”與精神的富足才最重要。對“二疏”出處行藏及其在唐宋詩文中形象內(nèi)蘊的研究,對補充詩文中的隱士形象與隱逸典故,完善隱逸詩文的文學理論研究,起著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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