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慕原
摘要:文人疏懶,在思想上遠承先秦老莊哲學(xué),近接魏晉南北朝“嵇康疏懶”之范式。中晚唐文人多采用“懶”“慵”“倦”等字詞對自身慵懶進行描寫與歌詠,在繼承“嵇康疏懶”范式的同時顯示出中晚唐特有的時代色彩。這種自況疏懶現(xiàn)象反映出文人群體在王朝漸隕、吏隱沖突趨于尖銳的中唐時期所產(chǎn)生的精神危機,以及中唐文化朝著自我復(fù)性、守靜求真的轉(zhuǎn)向,從而填補了唐宋文化轉(zhuǎn)型中的個體私人書寫,是中晚唐文學(xué)與文化轉(zhuǎn)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重要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中晚唐;詩;疏懶;文人心態(tài);私人天地
中圖分類號:I207.22?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3-0020-07
中晚唐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描寫自身疏懶、慵懶的詩歌。筆者統(tǒng)計,唐人詩歌中自稱“懶”的作品于初盛唐有8家11首,中晚唐約66家258首;自稱“慵”的詩作于初盛唐僅2家2首,從杜甫開始直至唐末約68家234首。此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主要是安史之亂后的肅代二朝詩人群、元和詩人群以及唐末詩人群。可見這一現(xiàn)象應(yīng)是中晚唐人于特定時期與人生階段心態(tài)變化的產(chǎn)物。
在文學(xué)層面,文人對自身的慵懶書寫可視作中晚唐時期詩風(fēng)與詩歌主體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在文化層面,疏懶背后所折射出的文人心態(tài),則是中唐作為“百代之中”所開啟的文化轉(zhuǎn)型的一大象征。學(xué)界目前對此問題的研究或是立足中國古代進行整體觀照,或是專注于具體個案( 1 ),因而對于中唐這一特殊節(jié)點尚有能夠展開闡釋的空間。鑒于此,本文擬在梳理“疏懶”之文化淵源的基礎(chǔ)上,對中晚唐人詩作自況疏懶的具體表現(xiàn)加以分析,并進一步探討其背后的深層心理與思想內(nèi)涵,以期揭示這一寫作現(xiàn)象的文化轉(zhuǎn)型意義。
一、“疏懶”的文化淵源及嵇康的范式意義
中國文化中“懶”的內(nèi)涵和意趣,最早可追溯至道家,道家把“懶”“怠”的狀態(tài)與“無為”“坐忘”思想相貫通,上升為一種哲學(xué)境界?!兜赖陆?jīng)》二十章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保?1 ] 50(《說文》:“儽,垂貌。一曰懶懈。”[ 2 ] 350)用以表示孤獨漂泊、疲憊懶怠的狀態(tài),同時倡導(dǎo)“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保?1 ] 143終身不勤,以此免于勞苦,通向無為永逸之境?!肚f子·天運》在論及黃帝的“咸池之樂”時,對其理想中的音樂描述如下:“樂也者,始于懼,懼故崇。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于惑,惑故愚,愚故道。”[ 3 ]怠的結(jié)果是“遁”,即為隱,最終由“惑”而導(dǎo)致“愚”,意味著返璞歸真的境界。又有《山木》篇中名為“意怠”的玄鳥,是守弱守拙、全身避禍的象征。
魏晉南北朝時期,“懶”在老莊哲學(xué)的基礎(chǔ)上被賦予峻潔高蹈的人格意義。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那段自詡“疏懶”的宣言可謂膾炙人口,也從此成為“魏晉風(fēng)流”的典型文化符號之一:
性復(fù)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zhuǎn)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zhuǎn)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4 ] 196。
如羅宗強所言:“嵇康的意義,就在于他把莊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 5 ]嵇康的這段話完成了對“懶”的意義闡釋:第一,肉體上,表現(xiàn)為“筋駑肉緩”的倦怠遲滯;第二,性情上,是“縱逸來久,情意傲散”即長期的傲氣與散漫;第三,精神上,“懶”是對儒家所強調(diào)的恭敬慎獨的“禮”的悖反;第四,思想來源上,直言其來自《莊》《老》;第五,心態(tài)上,是一種“榮進之心”日漸消頹。同時,嵇康也開辟了在詩體中自況疏懶的傳統(tǒng),其《答二郭詩》曰:“因疏遂成懶,寢跡北山阿。但愿養(yǎng)性命,終己靡有他。良辰不我期,當年值紛華。”[ 4 ] 106說明了“疏”與“懶”二字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體性、自我性,以及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意涵。
自嵇康之后,“疏懶”一詞逐漸成為一個符號范式,其內(nèi)涵亦漸趨穩(wěn)固、凝定。首先,“性疏懶”被用于形容高蹈不群、風(fēng)流脫塵的個性以及不慕名利、不趨炎附勢的品質(zhì),如《宋書·袁粲傳》:
愍孫(袁粲原名)清整有風(fēng)操,自遇甚厚,嘗著《妙德先生傳》以續(xù)嵇康《高士傳》以自況,曰:“有妙德先生,陳國人也。氣志淵虛,姿神清映,性孝履順,棲沖業(yè)簡,有舜之遺風(fēng)。先生幼夙多疾,性疏懶,無所營尚,然九流百氏之言,雕龍談天之藝,皆泛識其大歸,而不以成名?!保?6 ]
袁粲以妙德先生自況,直言續(xù)自嵇康,將“性疏懶”與“清整”“淵虛”“沖簡”“舜之遺風(fēng)”等一系列高潔美好的品質(zhì)相連接,深化了“疏懶”的清逸不俗意味。
其次,在南朝文人話語中,“性疏懶”還具有放浪形骸的含義。梁代卞彬作《蚤虱賦序》曰:“余居貧,布衣十年不制?!鏀z性懈惰,懶事皮膚,澡刷不謹,浣沐失時,四體? ? ? ? ? ? ? ? ,加以臭穢,故葦席蓬纓之間,蚤虱猥流?!o改換,掏齒不能加,脫略緩懶,復(fù)不勤于捕討。”[ 7 ]通過極力描寫身體上的污濁不堪,來反襯凸顯自身品性之不俗,其中可照見嵇康“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的影子,也成為后世文人“懶梳頭”“懶照鏡”和“懶整衣”等書寫的早期表達。
其三,在嵇康疏懶的文化符號影響下,“性疏懶”被用作因現(xiàn)實黑暗而不遇的憤懣之語,以及文人辭官歸隱的托詞。如自北齊入隋代的盧思道,因“位下不得志”而作《孤鴻賦》,其序中寫道:“而才本駑拙,性實疏懶,勢利貨殖,淡然不營。雖籠絆朝市且三十載,而獨往之心,未始去懷抱也?!保?8 ]蘊含了苦悶不得出、聊表自嘲的情感色彩,帶有些許倔強之氣。自陳入隋的江總作《讓尚書令表》曰:“臣弱歲立朝,本無奇志,每謂任登常伯,足承基緒?!嫩E退黜,平生畢矣,但野性疏懶,不屑死增,俯仰乖時?!保?9 ]又《北齊書·李繪傳》:“下官膚體疏懶,手足遲鈍,不能逐飛追走,遠事佞人。”[ 10 ]將疏懶作為婉拒世事的托詞。通過以上諸例,可以說,嵇懶依托于老莊思想與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宗旨,成為一個文化范式,文人以“疏懶”自我標榜,并借此以辭避官場的敘述話語在唐前已經(jīng)形成了。這一傳統(tǒng)顯示出一個事實,即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古代士階層在面對行藏出處的掙扎與割裂時,用“懶”開辟了一個率真任性、獨立閑憩的私人空間,作為建功立業(yè)、淑世進取的對立面而存在著。
二、中晚唐詩歌對嵇康疏懶范式的繼承與書寫
中晚唐時期,嵇康形象中的“疏懶”一面受到了在唐前文人中從未有過的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許多詩作直接借用嵇康之典,如晚唐詩僧齊己《擬嵇康絕交寄湘中貫微》:
何處同嵇懶,吾徒道異諸。本無文字學(xué),何有往來書。岳寺逍遙夢,侯門勉強居。相知在玄契,莫訝八行疏[ 11 ] 9492。
從詩題即可看出這是對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跨體擬作,而“懶”被鮮明地放置在了詩作的第一句,可見詩人認為“懶”為嵇康《絕交書》的主題與中心。類似的作品還有“誰道嵇康懶,山中自掩扉?!保?11 ] 3255(李端《山中期張芬不至》》)“翻愁此興多,引得嵇康懶。”[ 11 ] 6871(曹鄴《從天平節(jié)度使游平流園》)“分薄嵇心懶,哀多庾鬢班?!保?11 ] 6026(杜牧《中秋日拜起居表晨渡天津橋即事十六韻獻》)“嵇康懶慢仍耽酒,范蠡逋逃又拂衣。”[ 11 ] 8843(蘇廣文《夜歸華川因寄幕府》)等等,均突出了“嵇懶”這一事象。同時,中晚唐文人開始以“疏懶”或“疏慵”這一固定的雙音節(jié)詞入詩,中晚唐詩中出現(xiàn)“疏懶”二字的詩作有23首,“疏慵”有28首,象征著這一范式進入詩歌寫作的穩(wěn)定與成熟。如杜甫《西郊》一詩中的“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二句,王嗣奭《杜臆》便注之以嵇康《山巨源絕交書》,亦可見其間的淵源遞變。
中晚唐文人在詩中稱“懶”,也繼承了南北朝時期的語境。如杜甫在草堂期間,成都尹嚴武曾作《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一詩,以委婉的筆觸勸導(dǎo)杜甫入仕為官,其詩描寫杜甫曰:
漫向江頭把釣竿,懶眠沙草愛風(fēng)湍。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鵕鸃冠。腹中書籍幽時曬,時后醫(yī)方靜處看。興發(fā)會能馳駿馬,終當直到使君灘[ 11 ] 2906。
隨后杜甫在回贈詩作《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中,于首聯(lián)出句進行了呼應(yīng):
拾遺曾奏數(shù)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奉引濫騎沙苑馬,幽棲真釣錦江魚。謝安不倦登臨費,阮籍焉知禮法疏。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 11 ] 2456。
杜甫以“懶性”為由拒絕了嚴武的入仕邀請,暗合了南朝文人憑“性疏懶”以拒官避世的文化傳統(tǒng)。兩首詩中,杜甫的“懶”既是他者評價,又是詩人自嘲,共同指向了仕與隱的分界線。
作為元和詩人群的代表,白居易涉及“懶”字的詩作41首,“慵”字79首,為唐人中數(shù)量最多者,其中許多作品十分具有典型性,如《詠慵》全詩曰:
有官慵不選,有田慵不農(nóng)。屋穿慵不葺,衣裂慵不縫。有酒慵不酌,無異尊???。有琴慵不彈,亦與無弦同。家人告飯盡,欲炊慵不舂。親朋寄書至,欲讀慵開封。嘗聞嵇叔夜,一生在慵中。彈琴復(fù)鍛鐵,比我未為慵[ 11 ] 4733。
詩人宣稱自己比嵇叔夜更加慵懶,頗有自我矜許的意味,這與盛唐時王維的“莫學(xué)嵇康懶,且安原憲貧”[ 11 ] 1290(《山中示弟》)呈現(xiàn)出價值觀念的反轉(zhuǎn)。白居易還有《慵不能》詩曰:“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匣中亦有琴,手慵不能彈。腰慵不能帶,頭慵不能冠?!保?11 ] 4995這種對日常萬事俱廢、身心拙鈍慵懶的集中性的歌詠,以及其中隱約傳遞出的倔強、對抗情緒,是在此前的文學(xué)史中所罕見的。
中晚唐人如何疏懶?又為何疏懶?細讀中晚唐此類詩歌,在內(nèi)容上最常見且具有象征意義的,主要是懶起床、懶梳整、懶出行和懶交往四種,試分而論之。
(一)懶起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及自己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之時,起筆便是:“臥喜晚起,而當關(guān)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將“臥喜晚起”放置在了自身習(xí)慣的第一位?!皯小迸c“臥”在字源上有十分緊密的聯(lián)系,《說文》:“懶,懈也。怠也。一曰臥也。”[ 2 ] 567二者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或許與躺臥時的姿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有關(guān),《論語·鄉(xiāng)黨》:“寢不尸,居不容?!敝熳幼⒃唬骸笆?,謂偃臥似死人也?!狈蹲嬗碓唬骸皩嫴皇?,非惡其類于死也,惰慢之氣不設(shè)于身體,雖舒布其四體,而亦未嘗肆耳。”[ 12 ] 122換言之,儒家強調(diào)人在閑居時亦不該受到懶惰散漫之氣的浸泡?!墩撜Z·公冶長》:“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 12 ] 78孔子罕見地大動肝火,可見“懶起”與“晝寢”這種行為對君子修身之禮違背甚重。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晚唐文人詩作中,“懶起”“晝寢”卻變成了一個常見的主題( 2 ),如劉得仁《晏起》詩曰:“日過辰時猶在夢,客來應(yīng)笑也求名。浮生自得長高枕,不向人間與命爭。”[ 11 ] 6304又如韋莊《晏起》云:“爾來中酒起常遲,臥看南山改舊詩。閉戶日高春寂寂,數(shù)聲啼鳥上花枝?!保?11 ] 8046這一主題在白居易晚年詩作中被書寫最多,粗略統(tǒng)計之,如《晏起》《晝臥》《曉寢》《晚起》《日高臥》《睡覺》等關(guān)于睡眠的作品就有近40首,而詩題帶有“晚起”“晏起”二字的詩作有10余首,已然成為樂天詩中一個突出而重要的內(nèi)容,試讀其《晏起》:
鳥鳴庭樹上,日照屋檐時。老去慵轉(zhuǎn)極,寒來起尤遲。厚薄被適性,高低枕得宜。神安體穩(wěn)暖,此味何人知。睡足仰頭坐,兀然無所思。如未鑿七竅,若都遺四肢。緬想長安客,早朝霜滿衣。彼此各自適,不知誰是非[ 11 ] 4765。
此詩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他一次“睡懶覺”的過程。其中,“睡足仰頭坐,兀然無所思。如未鑿七竅,若都遺四肢”的狀態(tài),顯然來自莊子的“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 3 ] 156的“坐忘”思想,印證了“懶”的深層來源。詩人看似玄覽無所思,實則仍在緬想著京城之中奔忙于仕途的長安客,一句模棱兩可的“彼此各自適,不知誰是非”在表明心志的同時,也透露出了一絲迷茫和自我安慰的無奈感。
已有學(xué)者關(guān)注到:“中唐前寫及眠寢,基本以女性為對象”,“中唐情形逐漸發(fā)生改變。此時,詩人開始將晝寢作為詩歌描寫題材,且其對象不再限于內(nèi)闈美人晝寢,也開始離開儒家以晝寢為非禮懶惰的敘述語境?!保?13 ]懶起主體對象的轉(zhuǎn)型,意味著士大夫于政治生活上的無所事事和旁觀姿態(tài),進一步暗示著在一事無成中時光流逝的疼痛。因而,于夢鄉(xiāng)中逃避現(xiàn)實、尋找慰藉,中晚唐文人們書寫自己懶起、晚起,其心態(tài)亦大體不離此意。
(二)懶梳整
束發(fā)是中國古代禮制的重要內(nèi)容,“披發(fā)”不合于禮,而古人也恰恰以此作為一種與禮制秩序相悖的態(tài)度來抒寫懷抱。古人披發(fā)佯狂者,有《史記·宋微子世家》中“披發(fā)佯狂而為奴,遂隱而鼓琴以自悲”[ 14 ] 1609的箕子,又有《后漢書·袁閎傳》中“延熹末,黨事將作,閎遂散發(fā)絕世,欲投跡深林”[ 15 ]看似瀟灑的散發(fā)退隱。唐代時,李白一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表達了對汲汲于功名的擯棄與不屑,流露出遠離官場、隱居避世的心態(tài)。在中晚唐詩中,記錄詩人懶于梳頭正冠、懶于照鏡或整衣等的詩句層出不窮,例如,“懶從華發(fā)亂,閑任白云多”[ 11 ] 1483(劉長卿《對酒寄嚴維》),“過懶從衣結(jié),頻游任履穿”[ 11 ] 2486(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二》),“鶴發(fā)垂肩懶著巾,晚涼獨步楚江濱”[ 11 ] 5569(殷堯藩《潭州獨步》),“寒來彌懶放,數(shù)日一梳頭”[ 11 ] 4727(白居易《適意二首·其一》),“白發(fā)怕寒梳更懶,黃花晴日照初開”[ 11 ] 7278(司空圖《重陽四首·其四》),等等,均表現(xiàn)出對儀容外表的刻意忽略,明顯有上承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放浪形骸的“疏懶”傳統(tǒng)之意。
安史之亂后,盛世繁華急劇消逝,曾經(jīng)的家國傲氣逐漸被迷茫與失望所替代,文人之所以懶梳頭,或是因為處于江湖之野而未能施展抱負,或是國家社會正處于混亂失序的狀態(tài)。杜甫在《晦日尋崔戢李封》中寫下“興來不暇懶,今晨梳我頭”之時,兩京剛收復(fù),安祿山已亡,詩人在今日“興來”而梳頭,可見在這之前是“無興懶梳頭”的狀態(tài)。此詩作于乾元元年(758),杜甫在次年入蜀,開始了于成都草堂生活時期,進入他詩歌中大量描寫自身“性懶”“疏懶”的階段,試讀《屏跡三首》其二:
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zhuǎn)幽。竹光團野色,舍影漾江流。失學(xué)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 11 ] 2455。
在寫自身懶于學(xué)習(xí)以外,“一月不梳頭”再次跳入視野,杜甫反復(fù)書寫這一細節(jié),加之晚起、幽居、懶學(xué)、渾醉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萬事俱廢的“懶人”形象。楊倫《杜詩鏡銓》箋注此句曰:“嵇康《絕交書》:‘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钡莱隽似渲刑N含的嵇懶傳統(tǒng)。
古人的冠冕是個人身份與地位的象征,與其立身為人有密切關(guān)系,《禮記》:“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保?16 ]冠意義之重,乃至子路臨死之時仍不忘結(jié)纓正冠。但唐代大歷詩人戎昱《羅江客舍》一詩卻寫道:“有興時添酒,無聊懶整冠。”[ 11 ] 3008晚唐皮日休的《奉洲魯望夏日四聲四首》曰:“冠傾慵移簪,杯干將餔糟?!保?11 ] 7103韓愈《東都遇春》亦有:“坐疲都忘起,冠側(cè)懶復(fù)正?!保?17 ]冠歪了而懶去扶正,這一細節(jié)被專門記錄于詩中,其所承載的象征意味不容忽視。子路對冠纓的小心愛惜,是出于對君子之道的自信,以及其內(nèi)心澎湃不息的淑世責(zé)任感,但若是理想幻滅,則流于形式的象征就變得蒼白無義,這種巨大的轉(zhuǎn)折在唐人“懶正冠”的微小動作中展露無遺。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一母題與“美人香草”的文學(xué)手法相綰結(jié),便化作“塵鏡愁多掩,蓬頭懶更梳”[ 11 ] 3157(盧綸《郊居對雨寄趙涓給事包佶郎中》)的疏懶疲怠。同樣地,“懶照鏡”既是一種對自我的嘲棄和回避,實則也是對歲月流逝的恐懼:“二毛曉落梳頭懶,兩眼春昏點藥頻?!保?11 ] 4965(白居易《自嘆二首》)“懶沾襟上血,羞鑷鏡中絲?!保?11 ] 6236-6237(李商隱《詠懷寄秘閣舊僚二十六韻》)“應(yīng)念無成獨流轉(zhuǎn),懶磨銅片鬢毛焦?!保?11 ] 8294(李洞《懷張喬張霞》)在人生理想與功名事業(yè)都逐步瓦解之時,便越是不忍目睹鏡中蒼老,照鏡梳整的這一儀式也被逐漸拋棄。因此,“懶梳整”在中晚唐詩里成為文人仕功心態(tài)消減的特殊象征。
(三)懶出行
當唐人以懶惰、懶放自況,任由精神與軀體進入停滯狀態(tài)時,便代表著一種內(nèi)心的自我關(guān)閉,常以“懶出門”“懶出行”一類的表述出現(xiàn)在詩作中。姚合面對朋友春日賞春的邀約表示了拒絕,其詩《答友人招游》云:
不來知盡怪,失意懶春游。聞鳥寧驚夢,看花怕引愁。賭棋招敵手,沽酒自扶頭。何似華筵上,推辭候到籌[ 18 ] 484。
《唐才子傳》評姚合云:“性嗜酒愛花,頹然自放,人事生理,略不介意,有達人之大觀?!保?19 ]所謂“頹然自放”,便是這樣一種懶怠的心境特點,而姚合真的對人生“略不介意”嗎?恐怕不然,頷聯(lián)交代了詩人“懶春游”的原因,對人生虛無的悵惘、愁苦早已充斥字里行間。姚合出身于世代官宦儒士之家,勤學(xué)苦讀,經(jīng)歷了兩次科舉不第,在三十九歲方進士及第。從史料記載以及姚合所作反映農(nóng)民疾苦、歌頌維護國家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詩來看,可見出其內(nèi)心所充斥的正義之氣與儒者的濟世之心。但當姚合在文宗朝耳聞目睹了“甘露之變”后,其詩作也逐漸流露出自己落寞壓抑、無奈矛盾的傷感,以及明顯的歸隱避禍意識。
姚合之“懶”可作為一面鏡子,反映的是晚唐黨爭頻發(fā)、憂患迭起的時代圖景,也是當時文人內(nèi)心憂慮的普遍寫照。中晚唐詩人作品中,同樣表示“懶春游”的詩作還有許多:“不語看芳徑,悲春懶獨行”[ 11 ] 2975(耿湋《華州客舍奉和崔端公春城曉望》),“吳門風(fēng)水各萍流,月滿花開懶獨游”[ 11 ] 6111(許渾《贈河?xùn)|虞押衙二首》),“尋芳懶向桃花塢,垂釣空思杜若汀”[ 11 ] 8524(李中《和夏侯秀才春日見寄》),“希逸近來成懶病,不能容易向春風(fēng)”[ 11 ] 6731(溫庭筠《夜看牡丹》),這些作品一反古人的惜春、傷春情結(jié),而開始表達對春景風(fēng)光的逃避、厭倦情緒。
由于懶于出行,這類詩作中有了許多關(guān)于“掩門”“閉門”的書寫,如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六)》:
懶慢無堪不出村,呼兒日在掩柴門。蒼苔濁酒林中靜,碧水春風(fēng)野外昏[ 10 ] 2451。
柴門、濁酒、蒼苔、靜林、碧水、春風(fēng)、野外等意象,以及懶慢不出村、日在掩柴門的生活狀態(tài)傳遞出強烈的遠離廟堂、回歸鄉(xiāng)野的情緒。中國古代“門”“戶”“扉”的象征性歷史悠久,已然化作了一類重要的文化原型意象,包含著原始家園情懷與靜謐棲居等集體無意識。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曰:“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保?20 ] 2461一扇緊閉的門,將個體與社會、靜謐與喧囂相隔開,象征著古代文人行藏出處的界線,“深山大雪懶開門,門徑行蹤自爾新”[ 10 ] 7969(杜荀鶴《喜從弟雪中遠至有作》),“貧戶懶開元愛靜,病身才起便思吟”[ 10 ] 8505(李中《寄左偃》),“日日門長閉,鄰家亦懶過”[ 15 ] 279(姚合《閑居》),“年長惟添懶,經(jīng)旬止掩關(guān)”[ 10 ] 6645(賈島《張郎中過原東居》),總體透露出情感上的內(nèi)斂傾向和避世心理。
(四)懶來往
除了獨居時的一系列懶倦描寫,唐人在詩中所描寫的“懶交往”即對社交的倦怠甚至屏蔽亦尤其值得關(guān)注。首先是對懶于逢迎交往的描寫:“銀章暫假為專城,賀客來多懶起迎”[ 11 ] 4911(白居易《又答賀客》),“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 11 ] 9194(皎然《贈韋早(一作卓)陸羽》),“羸病懶尋戴,田園方詠陶”[ 11 ] 3314(司空曙《閑園書事招暢當》),“昧趣多滯澀,懶朋寡新僚”[ 11 ] 4257(孟郊《壽安西渡奉別鄭相公﹒其二》),“虎到前頭心不驚,殘陽擇虱懶逢迎”[ 11 ] 6768(段成式《呈輪上人》),詩人們對社交逢迎的抗拒和倦怠,頗有老聃“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和嵇康厭惡“賓客盈坐,鳴聲聒耳”[ 4 ] 197的意味。中晚唐文人對社交的屏蔽,是封閉內(nèi)心的結(jié)果;不愿逢迎,則另一方面透露出他們對于鉆營生計、結(jié)交權(quán)貴等的不屑,這都是出世之心的體現(xiàn)。
早在東晉時,陶潛《歸去來兮辭》即有:“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何求?”[ 21 ]懶得交往、言語,原因在于“世與我相違”的孤獨感,這一點中晚唐人深有體會,姚合在寄給王建的詩中說“自當臺直無因醉,一別詩宗更懶吟?!保?11 ] 5640(《寄陜州王司馬》),訴說自己因缺乏知音而懶吟,詩僧齊己的“時事懶言多忌諱,野吟無主若縱橫”[ 11 ] 9591(《偶題》),元稹的“麗句慚虛擲,沉機懶強牽”[ 11 ] 4525-4526(《酬竇校書二十韻》)以及李中的“知音不到吟還懶,鎖印開簾又夕陽?!保?11 ] 8537(《吉水縣酬夏侯秀才見寄》)都說明了懶于寫詩的原因是缺乏知己。
除了懶于社交或言語以外,中晚唐詩歌中關(guān)于詩人對親友“懶寫信”的記錄也很多:“鶴鳴華表應(yīng)傳語,雁度霜天懶寄書”[ 11 ] 462(劉商《歸山留別子侄二首·其二》),“鬢發(fā)緣愁白,音書為懶稀”[ 11 ] 3049-3050 (竇鞏《歲晚喜遠兄弟至?xí)椤罚坝麘{尺素邊鴻懶,未定雕梁海燕愁”[ 11 ] 7589(羅隱《寄喬逸人》),“前事悲涼何足道,遠書慵懶未能修”[ 11 ] 7688(唐彥謙《秋霽夜吟寄友人》),這些亦出自嵇康之典,《與山巨源絕交書》:“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保?4 ] 197一方面,“懶修書”透露出孤獨與言說欲望的消減;另一方面,在頗多亂離的中晚唐則更多了一層含義,正如宋之問《渡漢江》所寫:“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歷立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保?11 ] 655亂離分別、貶謫遷徙的憂思使文人產(chǎn)生了這種“怯”。在這些詩句中,“懶”開啟了內(nèi)心自我保護的機制,造就了一種集體的“失語”。
以上幾種對慵懶狀態(tài)的描寫,幾乎都可以在嵇康疏懶的范式中找到根源。統(tǒng)而觀之,可見中晚唐文人的“疏懶”,體現(xiàn)為對生活的熱情減淡,含有對周圍一切漠不關(guān)心的心理,像出游賞春、交友往來、彈琴聽曲等所有本是享樂意味的活動,也全都被一同擱置。疏懶的心態(tài)變?yōu)橹型硖迫说谋茈y所和疏解憂思的借口,在詩作中對“嵇康疏懶”的回歸以及自嘲,顯示出他們在心理上的低沉與內(nèi)斂趨向。
三、唐人自況疏懶的深層心理與私人意義
首先,疏懶是一種對仕功激情的逃避。中國古代社會的文人士大夫天然面臨著歸屬感的游離,既缺乏用以安身的土地,又要奮力維護用以立命的政治身份,常常成為皇權(quán)制度、黨禍爭斗中被任由擺布的棋子。因此,慵懶的狀態(tài)是正處于內(nèi)心撕裂失落處境下的文人們最好的庇護所,也是行藏之間必然的過渡階段。許多詩句如“非才長作客,有命懶謀身”[ 11 ] 3266(李端《送友入關(guān)》),“疏懶辭微祿,東西任老身”[ 11 ] 3335(司空曙《逢江客問南中故人因以詩寄》),“懶性如今成野人,行藏由興不由身”[ 11 ] 3053(竇鞏《新營別墅寄家兄》),以懶為短暫的出口,為了實現(xiàn)那個難以企及的“行藏在我”的愿望,因而在這個層面上,“懶”的政治指向性是十分強烈的。許多中晚唐詩人直言對做官上朝、建功立業(yè)的抵觸,如李建勛“城中隔日趨朝懶,楚外千峰入夢頻”[ 11 ] 8432(《和致仕沈郎中》),以及李中“懶向人前著紫衣,虛堂閑倚一條藜”[ 11 ] 8508(《贈上都先業(yè)大師》),等等,都顯示出對仕途的失望和回避心理。在科舉制度得以成型的背景下,唐代社會普遍充斥一種由科考所帶動的仕功激情,但同時也意味著進入仕途的過程充滿了艱難困苦。在遭受落第的打擊之時,唐人也會用自況疏懶的方式掩蓋內(nèi)心的失落傷感,如杜荀鶴《下第東歸將及故園有作》:
平生操立有天知,何事謀身與志違。上國獻詩還不遇,故園經(jīng)亂又空歸。山城欲暮人煙斂,江月初寒釣艇稀。且把風(fēng)寒作閑事,懶能和淚拜庭闈[ 11 ] 7970。
故園經(jīng)亂、自身不遇,末尾一句“且把風(fēng)寒作閑事,懶能和淚拜庭闈”,看似灑脫實則苦悶,“懶”字得以屏蔽這些復(fù)雜的情感,不讓其肆意流淌。文人們即便科考中第,經(jīng)過復(fù)雜的仕途起伏以后,原初的激情也會被消磨,又如姚合《送盛秀才赴舉》:“君去九衢須說我,病成疏懶懶趨朝?!保?11 ] 5628盛秀才是去赴舉追求功名的,本該希冀對方能金榜題名,姚合卻在此刻意強調(diào)自己“懶趨朝”,當初姚合自己可是在兩次落第后、年近四十才考中進士,此詩因而蒙上了一層反諷的意味。中唐詩人秦系曾與鮑防同一舉場,但兩人共同在仕途上追尋到今,也只剩下疏懶和避世:“少小為儒不自強,如今懶復(fù)見侯王。”[ 11 ] 2898(秦系《鮑防員外見尋因書情呈贈》)晚唐的羅隱史稱“十上不第”,在其歸隱和流落期間的詩中亦多見“懶”的情緒??梢?,唐詩中許多的“懶”,首先都源自于政治上的打擊與失望,撲滅了曾經(jīng)累試不第卻仍堅持苦讀的仕功激情,轉(zhuǎn)變?yōu)橐环N對現(xiàn)實責(zé)任的逃避。
其次,疏懶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無聲抗爭。與抗顏狂諫不同的是,慵懶的姿態(tài)更加沉寂和默然。面對混亂的時局,杜甫曾發(fā)出“少陵野老吞聲哭”的深哀巨慟之音,白居易也有“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振聾發(fā)聵之聲,但作為最貫徹儒者情懷的二者,卻也是唐代描寫自己慵懶最多的兩人?!把浴疅o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保?22 ](王夫之《思問錄·內(nèi)篇》)可見,越是在行動上做出“懶得在意一切”的姿態(tài),越是在強烈渴望著知音能予以心會。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懶學(xué)三閭憤,甘齊百里愚?!保?11 ] 4530表示寧可守愚以明哲保身,也懶得學(xué)屈原不惜以死諫上、憂憤沉江,這實則是一種巧妙的暗諷,說明此時的世道確已是屈原所憎惡的污濁之態(tài)了。“懶學(xué)渭上翁,辛苦把釣竿”[ 11 ] 4448(劉叉《老恨》),“否泰交加無定主,懶學(xué)風(fēng)云戢翎羽”[ 11 ] 4385(盧仝《雜興》)等,與此異曲同工,將自身放置在旁觀者的角度,仿佛冷眼沉淪于當下,實則是在表達對時局的失望與無奈。
同時,正因“懶”沉寂無聲,從而體現(xiàn)出詩人們在內(nèi)心對悲壯豪邁等大情懷、大情感的消除解構(gòu)——張碧的“力拔山兮忽到此,騅嘶懶渡烏江水”[ 11 ] 5339(《鴻溝》)不再繼續(xù)重建項羽的鬼雄形象與霸王別姬時的壯烈悲憤;羅隱的“平生膽氣平生恨,今日江邊首懶回”[ 11 ] 7578(《游江夏口》)也消解了王粲《七哀詩》“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的肝腸摧裂;李咸用的“男兒自古多離別,懶對英雄淚滿巾”[ 11 ] 7416(《別李將軍》)更是解構(gòu)了那句“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慟長嘆。再試讀耿湋《塞上曲》:
慣習(xí)干戈事鞍馬,初從少小在邊城。身微久屬千夫長,家遠多親五郡兵。懶說疆場曾大獲,且悲年鬢老長征。塞鴻過盡殘陽里,樓上凄凄暮角聲[ 11 ] 3276。
此處一句“懶說疆場曾大獲”定是其所處的肅、代時期的普遍心理,此時的邊塞詩,既沒有了“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自信,也沒有了“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颯爽與豪氣,留下的只有“懶與言說”的意冷沉寂。一系列對豪邁情懷的消解,背后均是意義的缺失與迷茫。
再次,“懶”其實是“狂”的另一面。在嵇康對“懶”的描述中,“性疏懶”與禽鹿之“狂顧頓纓”本就是同時并存的?!白釉唬翰坏弥行卸c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保?12 ] 148(《論語·子路》)狂者放縱、追尋與高歌,懶者逃避、簡傲且有所不為,看似分裂,實際上都是對中行之道的忤逆,任由自己的本性完整展示流露。唐代留給后世的文化符號,是昂揚奮發(fā)的生命脈搏、陶醉忘我的浪漫情懷,因而“狂”的生命沖動實則在深處貫穿了唐一代文人的藝術(shù)精神,因此唐人詩中的“懶”,在某些時候也體現(xiàn)出了與“狂”的一體二面性。例如,李端的“從來叔夜懶,非是接輿狂”[ 11 ] 3276(《宿薦福寺東池有懷故園因寄元校書》)便透露出二者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情感上的沉寂會導(dǎo)致內(nèi)心的窒悶,需要予以釋放,“懶任垂竿老,狂因釀黍春”[ 11 ] 1525(劉長卿《酬滁州李十六使君見贈》)透露出自己的避世之心,以及狂醉于春日佳釀的疏放情感;李咸用《謝所知》一詩道:“狂歌狂舞慰風(fēng)塵,心下多端亦懶言。”[ 11 ] 7404既然世事無法言說,則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聊以撫慰。
最后,文人疏懶倦怠的背后,是為了追求“葆真”的生活,即對本真之性的回歸。因懶出門與懶交游,詩人得以在懶居的孤獨和懶言的寂靜之中,把整個生命放在當下,靜止、呼吸、體會,感受自我存在和生命真實。在唐人以“懶”自況的詩作之中,多可見與“天教”“天性”“野性”等詞匯相關(guān)聯(lián)的搭配,例如“疏懶吾成性,才華爾自強”[ 11 ] 2923(嚴維《送舍弟》),“日覺蹉跎近,天教懶慢成”[ 11 ] 2989(耿湋《宿岐山姜明府廳》),“機非鄙夫正,懶是平生性”[ 11 ] 3237(李端《贈薛戴》),“自小信成疏懶性,人間事事總無功”[ 11 ] 4334(張籍《書懷》),體現(xiàn)出強烈的哲學(xué)本體論意味。在唐代的思想進程之中,佛學(xué)重視心之真宰的思想與儒家重拾孔孟心傳之學(xué)相結(jié)合,將“心”與“性”提高到了頗為重要的話語地位。韓愈《原性》、李翱《復(fù)性論》等文章對“性”的探討,超越了先秦時對性之善惡的爭論分歧,強調(diào)“性”之于每一生命個體的先驗同一,而“懶”也因此被唐人置于實現(xiàn)真性情、真本性的路徑之上而得到了詩歌書寫,體現(xiàn)出對生命純真狀態(tài)的重尋。
學(xué)者宇文所安在他的著作中曾提出過“私人天地”的概念,總結(jié)中唐文人構(gòu)建“私人天地”的方式有三種:構(gòu)筑園林、營造微型世界和改善家居生活。筆者認為,不妨將“疏懶”也算作一種構(gòu)造方式——通過疏懶,文人們?nèi)菰S自己在精神與軀體上短暫地倦怠逃避,以實現(xiàn)對自我約束的暫時解綁和喘息。當身心進入到疏懶狀態(tài)時,詩人“作為一個‘自然的人占據(jù)了舞臺中心。”[ 23 ]由此而獲得了精神上的短暫自由。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曾在他的文章《淺說慵懶》中,提及元代柳貫的詩句“借得小窗容吾懶,五更高枕聽春雷”,以及宋代許月卿的“半生懶意琴三疊”、唐代杜甫的“懶性從來水竹居”,并借此對慵懶的含義作了一些探討:
(上述詩句)無不存在著類似的傾向,即斯人在“倦怠的生活”中已經(jīng)探明自己的另一番天地,他安居其中,以此為慰藉,以此自娛,在某些場合中甚至以這種境界為幌子,甚或是勉強的[ 24 ]。
這番闡釋,可謂總結(jié)了文人慵懶的深層心理:出于一種對生活或現(xiàn)實的倦怠和逃避,通過對私人天地的新建構(gòu),在尋求慰藉的同時,也在無可奈何之中選擇了回歸自我本真。正所謂“不擬人間更求事,些些疏懶亦何妨”[ 11 ] 5104(白居易《南龍興寺殘雪》),如此,亦不失為一種處世智慧。
四、結(jié)語
中晚唐時期,伴隨著王朝的衰落與政治仕功熱情的減退,文人以疏懶自況的詩歌,重新拾起了唐前“嵇康疏懶”的文化傳統(tǒng)。在唐代儒釋道兼收并重的思想格局之下,“疏懶”所蘊含的守性復(fù)真、疏放自然等意涵被充分挖掘,對“懶”的大量詩詠,構(gòu)筑起了中晚唐文人在面對現(xiàn)實挫折時心理上的私人空間。
有所不同的是,嵇康之“疏懶”既是其實際追求,亦是其貫穿一生的態(tài)度,而中晚唐文人的“疏懶”,則更多的是在無數(shù)碰壁與磨損過后的被動選擇。若說前者是一種瀟灑與純粹,那么后者則是一種自嘲和反諷,于頹廢中充斥著不甘與無奈,體現(xiàn)出時代轉(zhuǎn)型過程中的鮮明張力。中唐時期“反映士大夫精神信仰危機的文獻證據(jù)與資料極為缺乏?!故窃谧钅苊翡J和直接,同時也是最為真實和普遍反映時代的精神狀況的文學(xué)作品之中零星流露,讓我們還多少能窺見了那一時代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信仰危機的真實圖景。”[ 25 ]文人詩作中對疏懶生活、慵懶身心的記錄,顯示出了唐代剛健、豪壯詩風(fēng)的逐步消殞,在反映中晚唐文人士大夫精神危機的同時,提供了中唐以降至宋代的文化向個體與內(nèi)在轉(zhuǎn)變的文本證據(jù)。
注釋:
(1)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懶文化”研究的最新成果,有羅寧《“懶與道相近”:中國古代的“懶書寫”與“懶文化”》(《文學(xué)研究》,2022年第2期),梳理了各代的“懶文化”嬗變。涉及古代文學(xué)中“懶起晝眠”主題的研究,有熊道虹《古詩詞中“懶起”現(xiàn)象之探究》(《文藝評論》2016年第5期)與曹逸梅《午枕的倫理:晝寢詩文化內(nèi)涵的唐宋轉(zhuǎn)型》(《文學(xué)遺產(chǎn)》2014年第6期)兩篇論文。對于唐代文人與嵇康之“懶”關(guān)系的研究,有焦尤杰《談“懶”說嵇康、白居易》(《焦作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3期)一文,著重探討了白居易詩中的慵懶書寫。
(2)對于中唐晝寢詩與唐宋文化轉(zhuǎn)型的關(guān)系,詳見曹逸梅《午枕的倫理:晝寢詩文化內(nèi)涵的唐宋轉(zhuǎn)型》,《文學(xué)遺產(chǎn)》2014年第6期。
參考文獻:
[1]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
[2]許慎.說文解字[M] .蔡夢麒,校釋.長沙:岳麓書社,2021.
[3]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M].曹礎(chǔ)基,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276.
[4]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4.
[5]羅宗強.玄學(xué)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103.
[6]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2230.
[7]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8:892-893.
[8]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8:1076.
[9]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107.
[10]李百藥.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395.
[11]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13]曹逸梅.午枕的倫理:晝寢詩文化內(nèi)涵的唐宋轉(zhuǎn)型[J].文學(xué)遺產(chǎn),2014(6):64-72.
[1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5]范曄.后漢書[M].李賢,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1526.
[16]鄭玄.禮記注[M].王鍔,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21:799.
[17]方世舉.韓愈詩集編年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9:282.
[18]吳河清.姚合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9]周紹良.唐才子傳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0:1462.
[20]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1]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452.
[22]王夫之.思問錄[M].王伯祥,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9:13.
[23]宇文所安.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xué)文化論集[M].陳引馳,陳磊,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86.
[24]谷崎潤一郎.饒舌錄[M].汪正球,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138.
[25]劉方.中國禪宗美學(xué)的思想發(fā)生與歷史演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47-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