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東

黃山雄峙于皖南，奇峰怪石林立，云煙幻變，雄偉秀麗。清釋弘眉撰《黃山志》云：“唯黃山高峰攫空，千萬攢簇。飛流窅壁，到處潭澗，轉步換形，頃刻百變。”有慕于這座奇山的萬千氣象，諸多文人、畫家登臨吟詠，暢抒胸懷，并展開了黃山題材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

明清之際，被后人合稱為“黃山畫派”的弘仁、梅清、石濤等畫家往游黃山，以黃山為師，探其靈秀，寄以丹青，一洗當時畫壇摹古仿古之弊，突破了“四王”桎梏，影響深遠，成為黃山題材創(chuàng)作的主流代表。他們的作品成為一股清新潮流，在于其中體現(xiàn)了師法造化的革新精神。梅清曾自謂：“余游黃山后，凡有筆墨，大半皆黃山矣！”（《黃山十六景》冊題跋）弘仁所作《曉江風便圖》后有石濤題跋曰：“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豐骨泠然生活?！笔瘽窃谄湮迨鶜q時所作《黃山圖》中題寫道：“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心期萬類中，黃山無不有?！笨梢婞S山對于他們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具有特殊意義。

石濤曾多次漫游黃山，他秉持師古人亦師造化的主張，做到了畫黃山而得其神。中國美術館藏有石濤山水冊頁一套，從內容看，有兩頁表現(xiàn)的應為黃山風景：其中一頁以墨筆勾勒山體，用筆簡括，筆墨勁瘦，意境清曠，客觀真實地描繪了黃山的山石、樹木；另一頁（圖1）則采用石濤特有的“截取式”構圖，設色淡雅，境界奇峻，生動而不粗獷，與梅清筆下黃山的俊秀高逸頗為相近。

20世紀以來，以黃山為山水素材者漸多。諸如張大千、黃賓虹、劉海粟、賀天健、吳鏡汀等人都從黃山汲取了創(chuàng)作養(yǎng)分和靈感，成為以黃山題材聞名的畫家。他們筆下的黃山各具風致，展現(xiàn)了黃山的造化之美，而這些藝術家圍繞黃山展開的藝術交游與考察寫生也成為美術史上影響不小的話題。

張大千出生在山水奇險的四川，又遍游南北各地，一生所繪名山勝景眾多，但黃山始終對其具有超越一般風景的特別意義。他一生先后于1927年、1931年和1936年三次暢游黃山，創(chuàng)作于1941年、現(xiàn)收藏于中國美術館的《山水冊》于方寸之頁表現(xiàn)了鯽魚背、蓮花峰、云門峰（剪刀峰）、朱砂泉、慈光寺、文殊院、黃山松等黃山自然、人文景觀。作品幅幅皆出奇致，各有妙處，自成一體而又氣韻貫通。

張大千早年拜入名家曾熙（號農(nóng)髯）及李瑞清（號梅庵）門下，“兩師作書之余，間喜作畫，梅師酷好八大山人……髯師則好石濤……又以石濤、漸江皆往來于黃山者數(shù)十年，所寫諸勝，并得茲山性情，因命予往游。三度裹糧，得窮松石之奇詭，煙云之幻變”[1]。曾、李二師的喜好使張大千深受石濤、梅清、漸江等以表現(xiàn)黃山著稱的“新安”名家影響，并于20世紀20年代在上海以模仿石濤聲名鵲起，“價值日昂，學者日眾，幾至家家石濤、人人八大”[2]。受此“石濤熱”現(xiàn)象的帶動，民國畫壇上掀起了黃山圖的創(chuàng)作熱潮。在這套《山水冊》的絕大部分畫作中可尋石濤蹤跡，但相比其早期山水，張大千顯然在逐漸脫離石濤而有了新的變化，如《黃山鯽魚背》一開（圖2）在整體表現(xiàn)上弱化了線條與墨點的運用和山體線性與棱脊的表現(xiàn)，突出皴擦，少有的勾勒也以花青及赭石色線代替墨線。20世紀30年代末張大千逐漸悟得黃公望對石濤筆法的影響，《雙峰小徑》一開（圖見扉頁）言“以子久天池石壁法寫之”，畫面采用赭石鋪底，墨色、花青層層烘染，意境悠遠，虛實相生，顯示了畫家對元人山水畫筆法的吸收。但張大千對古人推崇，不單純地體現(xiàn)在臨仿的層面，還在于在精研古作與研究自然的過程中學會了辯證看待和合理平衡師造化與師古人關系的方法。其在攝影集《黃山畫景》中“清涼臺畔”一幀上有一句題識：“疏處似漸江，密處如石濤，可知古人得山林真妙?！蓖ㄟ^此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張大千窮追古人的目的是探尋古人師造化的奧義，相應地，在寫生山水的過程中他又在不斷地對照、體會各家之精要。

本就是安徽歙縣人的黃賓虹對家鄉(xiāng)山水尤其熱愛，黃山、歙水等家鄉(xiāng)風物多出現(xiàn)在其畫中，他亦自稱“黃山山中人”。黃賓虹一生游蹤不定，山水畫早年受石濤、梅清等新安畫派畫家影響，他說：“游黃山，可以想到石濤和梅瞿山的畫，畫黃山，心中不可先存石濤的畫法?！盵3]10在中國美術館藏黃賓虹山水紀游冊頁《北峰南望》（圖3）、《援龍松》《群仙觀》《天都石臺》《獅子林》等作品中即可得見石濤筆墨特征的影響。這些冊頁雖為小幅紀游畫稿，但能取對象之大勢和特征，有疏闊曠達之境。黃賓虹大量采用干筆長皴，筆法精練概括，看似線條錯雜，實則筆法穩(wěn)健，在自由書寫的過程中使筆墨和造境達到自由境地。黃賓虹又言：“名畫大家，師古人尤貴師造化，純從真山水面目中寫出性靈，不落尋常蹊徑，是為極品。”[3]6從其完成于20世紀40年代的《萬松煙靄》（圖4）和《黃山追憶》看，盡管別游黃山數(shù)年，但他已然跳出師法古人的路徑而形成了個人風格。這兩件作品中體現(xiàn)的深邃意境和渾厚華滋的美學理想，既源自他對古人的研究，又與他對自然造化認真體悟、切身感受密不可分。除了畫作，黃賓虹還著有《黃山畫家源流考》《黃山畫苑》等關于黃山的畫史和研究論著，豐富并發(fā)展了黃山題材山水畫的內涵。

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初期黃山題材山水畫創(chuàng)作盛行畫壇，除了與黃山本身魅力及“黃山畫派”特別是石濤的巨大影響有關，還與20世紀30年代開發(fā)黃山的社會情境有很大關系。20世紀30年代初，身為安徽人的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委員長許世英發(fā)起“黃山建設委員會”，張大千、黃賓虹、張善孖、郎靜山、汪采白等人均被聘為委員，同時，張大千、黃賓虹等人還積極參加社會組織黃社的書畫攝影展覽會，推廣黃山旅游。而杭州至徽州的公路開通，更是為黃山的旅游提供了很大方便，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帶動了黃山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

1949年后，廣大藝術家以飽滿的時代熱情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熱潮和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山水畫不再是藝術家追求率性無為生活狀態(tài)的載體。在文藝政策的指引下，畫家們走向名山大川，在寫生中體察自然山水的不同神氣，極大地豐富了傳統(tǒng)山水“師造化”的內涵。而黃山無疑是寫生的最佳之地，寫生黃山幾乎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地美術家們的“必修課”。甚至像賀天健這樣的老畫家也積極地響應文藝號召加入黃山寫生的隊伍中，著力在真實山水中發(fā)掘美感。1954年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組織吳鏡汀、惠孝同、董壽平等人赴黃山寫生，這是北方畫家寫生黃山最重要的一次藝術實踐。在歸來后的座談會上，畫家們一致認為：“作為一個新中國的畫家，脫離了實際生活是不會搞出好的作品來的”，“古代好的作品，確實是與大自然的風景相符的。國畫傳統(tǒng)中要求所謂‘形神兼?zhèn)?，必須畫家實地寫生，從忠實描寫對象的實踐中，才能熟練地掌握它；也只有通過不斷地寫實的實踐，才能打破因襲和公式化的表現(xiàn)方法”[4]。

吳鏡汀是京派畫壇傳統(tǒng)陣營里的代表人物。新中國成立后，全新的時代氣息使他在精神上受到洗禮，他開始以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尋求藝術創(chuàng)作的轉型。經(jīng)由黃山寫生，他開始了從依循古人的成法向表現(xiàn)真山真水的路徑過渡。而他在此次寫生后完成的《黃山蓬萊三島》等作品也做到了在親臨其境的過程中如實地記錄客觀對象，同時又盡可能地與傳統(tǒng)形式相恰。此后吳鏡汀不斷推陳出新，他從墨法與設色入手，作品風格富有新意而不失古法。如吳鏡汀在1962年再游黃山后作《黃山風景》（圖見扉頁），上題“用沒骨法寫黃山風景”，作品突破了傳統(tǒng)山水畫以墨線勾皴立骨的程式，代之以彩墨直接揮寫。畫面中的景致極為豐富，但繁景之中依然可循章法，前景叢樹雜木，掩映茅屋小徑，隨之山勢漸次推高，山間云霧繚繞，呈現(xiàn)了秀麗雄偉的黃山。此作以濕筆寫就，山石樹木具蒼潤之感，色彩運用別具一格，花青、藤黃、石綠、赭石乃至白粉等色彩混染點厾，冷暖色交互，對比強烈，形成了山勢嵯峨、云煙浩渺、色彩繽紛之境，既有乃師金城《秋山雨后》的潑彩效果，又具藍瑛《白云紅樹圖》的典雅清新。

黃山在任何時期都能聚焦藝術家的目光，筆墨當隨時代，新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亦能賦予黃山獨特的審美。這樣的山水畫不僅承載了“師造化”內涵，更是將傳統(tǒng)的筆墨韻味通過新的方式進行了審美建構與轉換，映照出時代賦予的獨特魅力。劉海粟鐘愛黃山，一生十上黃山，重要作品亦多以黃山為題。他曾喊出過與石濤類似的口號：“昔日黃山是我?guī)?，今日我是黃山友?！彼凇逗Ｋ邳S山談藝錄》中寫道：“黃山為天下絕秀，千峰萬嶂，干云之上，不贅不附，如矢如林。幽深怪險，詭奇百出，晴嵐煙雨，儀態(tài)萬方。其一泉一石、一松一壑，不僅觸發(fā)你的詩思，惠你畫稿，提供無限美境，或使你心曠神怡，或使你無言對坐，寢食皆廢，終日忘饑?！盵5]《潑墨黃山滿庭芳》是劉海粟八十五歲“七上黃山”后所作。該作以闊大的筆調揮毫潑灑，墨色淋漓間奇峰連綿、煙云激蕩，氣象萬千?！吧降迷茻焺t活”，作品除最下方的松枝頂梢可辨形貌外，其余景象有如變幻莫測的無極之氣，似山似云而又縹緲浩瀚。對黃山的觀察使黃山的萬千氣象蘊藉于劉海粟胸中，與他融合為一，在筆意的挪轉、頓滯、屈轉中，在黑白墨色的對比中，呈現(xiàn)出靜中寓動的美感，展現(xiàn)了變幻莫測的視覺效果。

黃山之于中國美術具有重要的意義。不論在哪個時代，畫家們都從黃山尋求到了邁向更高點的法寶，在師法黃山中超脫古法、超越個人，形成了不同表達方式和鮮明風格。石濤曾在題畫詩中言：“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人之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此乃先賢道出的具有普遍價值和實踐意義的藝術真理，也是圖畫黃山所應循之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