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成 李夢姣
摘 要: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善于從生活中的事物入手,用具體普遍的事物來表達不可言說的抽象概念。在認知能力有限的條件下,中國早期先民借助空間方位、客觀實體實現(xiàn)了對抽象時間概念的具體化表達,并逐漸內(nèi)化為人們對時間的自覺認知,這一實現(xiàn)過程正是隱喻作為思維方式的結果。先秦文獻中對時間的隱喻主要包含對動態(tài)時間推移的表達,以及對靜態(tài)歷法、時令、四季節(jié)氣的描述,形成“時間是空間”與“時間是客觀實體”兩個根本性隱喻。
關鍵詞:概念隱喻;空間方位;客觀實體;隱喻思維
作者簡介:錢建成(1966-),男,河南孟州人,鄭州大學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認知語言學研究;李夢姣(1993-),女,河南滎陽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先秦文學文獻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4)03-0129-07
收稿日期:2023-10-08
一、具象思維與概念隱喻
“隱喻”這一術語在我國最早出現(xiàn)于宋朝陳骙的《文則》,但中國古代一直將隱喻視為一種語言修飾手段,隱喻研究也基本上集中在修辭學范疇內(nèi)。與西方隱喻研究相比,中國古代隱喻研究多是對隱喻的感性認識,未能形成有影響的理論體系,且較少關注隱喻的本質(zhì)、結構和運作機制等。由于人們對隱喻的本質(zhì)及其機制等實質(zhì)性問題的看法不同,對隱喻的界定也不盡相同,所以也就大致形成了傳統(tǒng)修辭學領域的隱喻和認知語言學視域下的概念隱喻兩種觀點。
傳統(tǒng)隱喻觀認為,隱喻是詞語層次上的一種修辭方式。從形式和結構上看,隱喻是對正常語言規(guī)則的一種偏離,在功能方面只是起到可有可無的語言裝飾作用。修辭學范疇內(nèi)的“隱喻”與“明喻”“借喻”并列,三者合并屬于比喻類。就修辭功能而言,它具有化抽象為形象的功能,借此物言彼物,有助于表述復雜的內(nèi)容,從而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和聯(lián)想,以理解抽象的概念或復雜的事物。這種意義上的“隱喻”,實際上就成為“比喻”的一種,即打比方,也就是“用某些有類似點的事物來比擬想要說的某一事物,以便表達得更加生動鮮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66頁。。傳統(tǒng)隱喻理論的最大缺陷是僅認識到了隱喻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是語言自身的問題,只與文字、修辭有關,沒有考慮到隱喻的使用受到人們思維意識的影響,并以語言的形式表達。關于隱喻的研究也主要局限于文學與修辭學領域。這樣,隱喻的運用就純粹變成了一種“換字游戲” 刁生虎:《隱喻:修辭·思維·文化》,《語文知識》,2011年第2期。。
萊考夫與約翰遜在其合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了概念隱喻,認為“隱喻的本質(zhì)就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 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頁。。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修辭手段,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是形成人類概念系統(tǒng)的重要認知手段;隱喻從根本上來說是概念性的,用具體的概念去理解抽象的概念,是人們理解抽象概念和進行抽象推理的主要機制 Lakoff George&Johnson Mark.Metaphors We Live.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6-7.。由此可見,認知語言學視域下,隱喻是對抽象范疇進行概念化的有力的認知工具之一,不但可以用來解釋詞匯范疇,而且可以用來解釋復雜的科學、政治以及社會問題。概念隱喻關注的是隱喻所反映出來的思維,隱喻使用者構建的概念隱喻受其本身思維方式的影響。這種思維方式是人類意識層面的活動或者加工成果,體現(xiàn)出人類認識事物的方式。
早期中國人在探索世界的過程中形成自己認知事物的方式,這一記錄可追溯至伏羲,他“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王弼,樓宇烈:《周易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362-363頁。。自然氣象、天地萬物都是伏羲八卦圖創(chuàng)作的源泉。從生活中的事物入手,用具體普遍的事物來表達抽象不可言說的抽象概念,這種思維方式就是中國人最擅長的具象思維。具象思維“是漢民族在中國歷史文化的長期歷史發(fā)展中,形成的一種典型思維特征。特點在于認識新的客觀事物的本質(zhì)及其規(guī)律時,往往是憑借已有的知識和經(jīng)驗,習慣于‘設象喻理,從直觀的感受、體驗出發(fā),運用想象、聯(lián)想、類比等思維方式對客觀事物進行意象化,從而在整體上對客體進行直接的把握,不同于西方的那種嚴密的實證精神和數(shù)學描寫方法” 胡琴:《先秦漢語時間名詞隱喻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30-31頁。。
認知語言學視域下的隱喻理論為這種具象思維提供了科學的理論基礎,我們通過對隱喻方式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中國人概念思維所依據(jù)的原型。漢民族隱喻式的認知方式由來已久,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融入中國人的血脈,并內(nèi)化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思維方式和認識世界的能力。時間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重要概念之一,也是萊考夫和約翰遜概念隱喻理論的哲學化轉向中關注的重要哲學概念之一,其中包括時間概念的確立、表達,以及其本身所包含的哲學意識。認知科學家普遍認為,時間是通過空間來概念化的,人們通常用空間方面的詞匯來理解或談論時間。但實際上,“時間”這一概念比我們通常想象得更為復雜。湯恩比認為:“我們之所以能夠測定時間,是依靠在空間范疇為我們的意識所能把握的指標。比如,我們通過對空間現(xiàn)象的感知而感覺到每天晝夜的轉化和每年四季的變化?!?池田大作,阿·湯因比:《展望21世紀:湯因比與池田大作對話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332頁。這包括對日月星辰運行規(guī)律、自然物候的變化、人事物運動及活動規(guī)律的豐富感知,這些感知的獲得都依賴于人類自身豐富的感覺方式。簡而言之,人們在對自然的認識和感知過程中獲得的切身體驗為隱喻思維提供了基礎。
就時間概念而言,中國早期文獻中的“時”與現(xiàn)代漢語“時間”的含義并非完全對應,它往往與農(nóng)耕時令有關。人們的計時方法、對某一特定時間的關注,既體現(xiàn)了吉兇占卜等現(xiàn)實需求,也包含了客觀條件下不同的時間、氣候?qū)θ藗兊纳a(chǎn)生活所產(chǎn)生的影響。先秦文獻中有不少與時間概念有關的表達,涉及農(nóng)業(yè)種植、漁業(yè)捕撈、婚喪嫁娶等多個方面,反映了人們對時間的樸素認識。本文擬以先秦文獻為基礎,結合《古漢語時間范疇詞典》中有關時間的詞語及句子的分析,去探討先民們是如何以自身對空間方位的感知體驗,以及在日常生活生產(chǎn)中獲得的經(jīng)驗為基礎,實現(xiàn)對計時方法的完善,以及對時間特點的描述的,進而揭示出早期中國人的思維特征。與以往的研究相區(qū)別,本文以時間隱喻的實現(xiàn)方式為分類標準,將先秦文獻中與時間有關的隱喻分為“時間是空間”與“時間是客觀實體”兩大根本性隱喻。
二、時間是空間
空間隱喻是人類語言中最基本的隱喻,表現(xiàn)在語言形式中就是從空間域投射向非空間域。從已有的研究發(fā)現(xiàn)看,空間隱喻普遍存在于日常語言當中,人類的許多抽象概念都是通過空間隱喻來構建的,時間和空間之間的緊密關系早已融入人類的思維體系當中。因此,時間和空間的隱喻是隱喻研究的基礎,空間隱喻是構建時間隱喻的基石?!耙敫惺荏w驗現(xiàn)在,就必須把過去和未來概念化。不用隱喻似乎不能把時間概念化,也就無法談論時間,這些概念化是人類理解時間概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時間不能獨立于心智而存在,時間構建了人們的真實經(jīng)驗……隱喻認知機制則允許人們利用空間運動的經(jīng)驗,以便把與之關聯(lián)的事件域概念化,這才有了時間的隱喻概念化?!?李慶麗:《喬治·萊考夫概念隱喻思想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20年,第96頁。
雖然在表述的過程中,“時”在“空”前,但是在認識產(chǎn)生的過程中,人類則先有的是空間概念,即人類對空間的感知早于對時間的認識,兩個概念的先后順序正解釋了人類何以經(jīng)常會以空間來隱喻時間的問題。空間概念在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和表達過程中起輔助作用,時間與空間之間所形成的投射可以概括為“時間是空間”這一根本概念隱喻,亦可稱之時間的方位隱喻?!罢缛祟惪臻g方位的基本經(jīng)驗產(chǎn)生了方位隱喻,我們對自然物體(特別是我們的身體)的經(jīng)驗為非常多樣的本體隱喻提供了基礎,也就是提供了把事件、活動、情感、想法等看成實體和物質(zhì)的方式。” 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3頁。當代語言學家、心理學家對此一觀點已經(jīng)進行了實證意義上的驗證。兒童語言習得研究發(fā)現(xiàn),隱喻能力的提升以兒童獲取知識和時間經(jīng)歷的發(fā)展為基礎,人們對時間的概念隱喻產(chǎn)生于空間感知之后。周榕在《隱喻認知基礎的心理現(xiàn)實性——時間的空間隱喻表征的實驗證據(jù)》一文中,通過對隱喻系統(tǒng)時間語句進行的實時在線考察,發(fā)現(xiàn)人們在對時間關系進行推斷時,的確出現(xiàn)了從空間向時間的范疇映現(xiàn)。這一實驗為隱喻認知基礎的心理現(xiàn)實性提供了證據(jù) 周榕:《隱喻認知基礎的心理現(xiàn)實性:時間的空間隱喻表征的實驗證據(jù)》,《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年第2期。。
空間方位名詞范疇內(nèi)的不同方位詞常被用來指稱、描述時間這一抽象概念。漢語中最基本的空間方位名詞有“上—中—下”“前—后”“左—右”“內(nèi)(里)—外”等,這些空間方向來自我們的身體及其在物理環(huán)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其中“上—中—下”“前—后”在空間范圍方面屬于縱向指示,“左—右”“內(nèi)(里)—外”屬于橫向指示。方位詞與表示一定時間范圍的詞如“世”“紀”“代”“古”等組合,構成“上世”“前世”“前代”“后代”等表示時間的詞語,將空間意義上的位置指向賦予時間意義,從而形成時間概念的方位隱喻。如《易·系辭下》云:“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王弼,樓宇烈:《周易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364頁。這里“上古”和“后世”同時出現(xiàn),從時間先后來看,“上古”為早,“后世”為晚,過去和未來同在,“古”和“世”都是表示一定時間范圍的單名詞,與方位詞“上”“后”組合構成了具有時間早晚意義的詞語,使時間有了先后順序。又如《孟子·公孫丑下》云:“前日愿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47頁。《尚書·周官》云:“仰惟前代時若,訓迪厥官?!薄毒耪隆は铡吩疲骸白郧笆乐蒂t兮,謂蕙若其不可佩。” 屈原,金開誠:《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第600-601頁。其中的“前日”表示從前、過去之意;“前代”指以前的、過去的朝代;“中日”即日中,表示一日的中間時間,即中午十二時左右;“前世”即此前的世代。“前”“上”代表時間軸初端的方向,隱喻我們今日所說的以前、過去,屬于時間范疇中的過去;“后”“下”代表時間軸發(fā)展前行的方向,隱喻將來或接下來的時間,屬于時間范疇中的將來;“中”則介于其間,在時間段的中間位置。具體關系可用圖1來表示。
時間概念中以縱向順序的方位名詞最為常見,下文以先秦文獻《莊子》中的文本示例加以論證?!扒啊焙汀昂蟆边@一組反義詞,本義指空間域位置關系中事物的前邊和后邊,后引申至時間域,用來表示時間的先、后、早、晚,即從開始到結束的一段時間,它的引申義成為《莊子》中“前”“后”方位隱喻最主要的映射。就“前”和“后”向時間域的投射來說,何為前、何為后,取決于參照系的設定。正如韓玉強、劉賓所言:“漢語空間隱喻中的時間認知存在以主體參照(自我在動)和客體參照(時間在動)兩個參照系。以客體參照來看,不管是在將來,還是過去都不會對‘前‘后早晚次序產(chǎn)生影響,‘前表示較早的時間,‘后表示較晚的時間?!?韓玉強,劉賓:《漢語空間隱喻時間中的“前”“后”認知》,《修辭學習》,2007年第4期?!肚f子》文本中體現(xiàn)的即后者。譬如:
(1)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莊子·德充符》)
(2)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莊子·徐無鬼》)
(3)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莊子·大宗師》)
(4)夫圣人之知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莊子·應帝王》)
在例(1)中,叔山無趾犯了錯誤之后向孔子請教,“前”指請教孔子之前、無趾犯錯之后。在例(2)中,“前”指射箭之前考慮謀劃制定目標。這兩例中出現(xiàn)的“前”都以事件發(fā)生順序為時間線索,在具體語言環(huán)境中,事件的前后所指具有相對性,出現(xiàn)多事件并存的情況時,表達的意思也會有所不同。在例(3)中,莊子所言“真人”是與道家所崇尚的價值觀一致且時刻保持自身本性的人,“真知”是對世界和人類的至高體會,“真人”是“真知”實現(xiàn)的前提。這一過程也可以理解為事物發(fā)展的邏輯順序。在例(4)中,莊子認為圣人治理天下不能只做表面文章,只有先端正自己的行為,然后才能將正德推行四方,用行為感化他人,從而達到治理天下的目的。無論是“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還是圣人先正己而后實現(xiàn)治理天下,都強調(diào)以個人修身為先(前),在時間范疇內(nèi),“前”表示早,“后”表示晚。
“上”和“下”這一組反義詞與“中”搭配時,常用來指示垂直層面的不同位置,垂直方位詞語與表示一定時間范圍的單名詞搭配描述時間,形成從始源域空間方位向目標域時間的投射。譬如:
(5)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莊子·天地》)
(6)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莊子·逍遙游》)
(7)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雕刻眾形而不為巧。(《莊子·大宗師》《莊子·天道》)
(8)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莊子·盜跖》)
(9)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莊子·大宗師》)
在例(5)中,至上的神人乘駕光輝,不見形跡,莊子稱之為“照曠”?!吧仙瘛边@一說法出自《禮記·禮運》,其文曰:“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笨追f達疏曰:“上神謂在上精魂之神,即先祖也。指其精氣,謂之上神;指其亡親,謂之先祖?!笨梢?,先祖在上位,稱為“上神”,從時間層面來說,時間之“早”與“上”之間形成映射,構成“早為上”的概念隱喻;也可以理解為尊先祖為上位,故稱“上神”,構成“尊為上”的概念隱喻。在(6)(7)(8)三例中,“上古”“上世”“下世”都屬于時間表達方式,“上”“下”與有時間意義的“古”“世”組合構成詞語記錄時間。上古指傳說中的遠古時代,上世指上古時代、前代祖先,下世指后世,下世與上世結合起來表示世世代代。在例(9)中,從朝代順序來看,顯然有虞為早,五伯為晚,將時間軸縱向展開,時間越早越靠上,時間越晚越靠下??傮w來看,這幾例將“上”“下”所表示的方位意義投射至時間域,時間軸以縱向的方式展開,“早”與“上”相對應,“晚”與“下”相對應,形成了“上為早”“下為晚”這一組概念隱喻。
從以上數(shù)例可以發(fā)現(xiàn),“上”“中”“下”和“前”“后”兩組表示方位的詞語都屬于空間范疇,空間方位的具體指向與抽象的時間概念之間形成投射,共同構成“時間是空間”這一概念隱喻。在漢語的時間表達層面,縱向順序在空間方位感知方面顯示了較高的優(yōu)越性,中國人注重時間縱向思維的這種傾向稱為“后饋性” 連淑能:《論中西思維方式》,《外語與外語教學》,2002年第2期。,這是中國人的一種思維傳統(tǒng)。正如有學者所言:“經(jīng)過長期積淀,這一傳統(tǒng)使中國人重視回顧自己的歷史,崇拜祖先,尊重經(jīng)驗,推崇傳統(tǒng),以托古求認同,以‘古已有之為立論準則,以‘故紙堆而非以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習慣在古人、圣人、前人、權威的思維模式和歷史結論中再思維,強調(diào)歷史的繼承性,不敢懷疑和批判,缺乏否定和超越的精神,以求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連淑能:《論中西思維方式》,《外語與外語教學》,2002年第2期。
從概念隱喻的始源域角度來看,先秦諸子典籍建構了以方位為本體的概念隱喻。方位隱喻是中國早期先民認知世界的基礎,其對應的目標域包括權勢、地位、時間、狀態(tài)、品質(zhì)與發(fā)展趨勢等,構成投射的基礎是人的身體經(jīng)驗,包括對空間方位的感知與理解,這些都屬于常規(guī)隱喻。方位詞語與地位尊卑之間的隱喻對應關系構成了方位隱喻的特殊蘊含,表現(xiàn)為人們的地位尊卑、等級高低,等等。
方位隱喻是以空間方位概念為始源域向其他認知域或目標域進行映射,進而獲得引申和抽象意義的認知過程,是人類認知世界的一種體現(xiàn)。具體而言,他們?yōu)榱松妫θビ^察、理解和應對周圍的環(huán)境,用感官系統(tǒng)去感知空間方位,進而用空間方位去描述時間、范圍、狀態(tài)、數(shù)量、社會地位等概念。正如李宇明所言,由于空間關系在人類認知中的基礎性地位,人們習慣于把空間的范疇和關系投射到非空間的范疇和關系上,借此把握各種各樣的非空間的范疇和關系,空間是把握社會、認識社會的重要基礎,也是表達各種認知成果的基礎,空間范疇和空間關系在人類的文化心理中具有特別值得重視的地位 李宇明:《空間在世界認知中的地位:語言與認知關系的考察》,《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顯然,“時間是空間”構成了人類認識世界的基本方法之一。
三、時間是客觀實體
時間與空間并存,構成“時間是空間”這一基本概念隱喻,實現(xiàn)了抽象時間概念的可視化。但這種表達方式對于復雜的時間而言,還是遠遠不夠的。我國先民在表達時間概念時,除了將空間與時間結合形成“時間是空間”的概念隱喻之外,還努力在抽象時間與具體物象(包括天象、氣象、物象、人事等)之間建立聯(lián)系,形成“時間是客觀實體”的概念隱喻,以彌補前者的局限性。具體情況如表1所示。
先民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認識并感知植物、動物、天氣、日月星辰等客觀事物及其變化,這些由感知而來的切身體驗為他們提供了另一種理解時間的基礎。晝夜交替是古人對時間最初的感知,但是隨著人類認知水平的提高,時間開始逐漸被精確化,日月形狀與位置的區(qū)別,動植物對季節(jié)、天氣變化的反應等,也不斷地被用于時間的表達,這一切均構成了記錄或表現(xiàn)時間的基礎經(jīng)驗。按照萊考夫和約翰遜對概念隱喻理論的論述,這些基礎經(jīng)驗就是時間概念隱喻構成的經(jīng)驗基礎。由于生產(chǎn)力水平及生活經(jīng)驗的局限,古人在表達抽象的、難以理解的時間概念時,無論是動態(tài)的變化還是靜態(tài)的時間點,都是以客觀存在事物作為始源域的選擇范疇的,他們在始源域和以時間變化、時間點所代表的目標域之間建立有效的映射,進而將這一認知方式固定下來并最終形成一種自覺的思維方式。
1.以人事隱喻時間
作為世界變化的親歷者,人類見證了時間的變化和流逝。先民在認識事物時習慣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把時間看作“人”本身。人類所處環(huán)境的變遷,人的身體經(jīng)驗、社會屬性、人際關系等因素,都可以統(tǒng)一概括為“人事”。與人事有關的要素都可以被用來隱喻時間概念,借人事來記錄時間或者描述其變化都屬于“時間是人事”這一概念隱喻。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他們彼此之間在人際交往中生發(fā)出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關系網(wǎng)絡同樣可以投射至時間范疇,在人際關系與時間概念之間形成概念隱喻。我國古代宗法社會依照有等級的綱常制度而運行,人與人之間講究次第順序,社會亦遵循綱常順序而運行。譬如,兄弟之間以伯(孟)、仲、叔、季排序,這種方式被用于時間范疇中,就有“孟春”“孟夏”“孟秋”“孟冬”“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季春”“季夏”“季秋”“季冬”之別,表示次序的詞語與四季名詞搭配,實現(xiàn)了對月份的具體描述。
人類自身的活動、變化等也經(jīng)常被用來隱喻時間。譬如,“旋踵”意為調(diào)轉腳跟,用來比喻時間極短。類似的詞語還有“展足”“俯仰”“轉眸”等,它們都是借身體活動來記述時間的短暫。人的年齡隨時間而增長,因此,記錄年齡變化也被列入時間表達的范疇。處于不同年齡階段的人特征各異,于是,以人的頭發(fā)、牙齒、視力、體力、皮膚等身體機能的變化來記述年齡的方式便屢見不鮮。例如,以襁褓指嬰兒,以垂髫指幼兒,以幼齒指幼年,以總角指未成年,以及笄指女子十五歲,以鮐背指老年,等等。
2.以天象隱喻時間
我國是世界上最早進入農(nóng)耕文明的國家之一。在距今約六七千年的仰韶文化時期,原始農(nóng)業(yè)已經(jīng)在黃河流域出現(xiàn)。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具有很強的季節(jié)性,人們需要準確地根據(jù)農(nóng)時來安排農(nóng)事活動。古人認識到日月星辰運行規(guī)律與四季變化規(guī)律之間存在某種對應關系,于是用可見的星辰運行來標記不容易把握的時間變化。人們根據(jù)日月星辰的位置來標記一年中氣候變化的節(jié)點,這就產(chǎn)生了時令的概念。
先秦時期人們對于時間點的表達多建立在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上。以太陽、月亮的出沒為標志的晝夜變化,不僅體現(xiàn)在“日”“月”在文字的構造的圖像化上,而且體現(xiàn)在“晨”“昏”“暮”“月吉”“月半”“月朔”“月晦”等系列時間名詞的產(chǎn)生上。如《東門之楊》中的“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離騷》中的“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都提到以“昏”為約。“昏”表示天剛剛黑,太陽下山時夕陽將天空染出了黃色,天色的變化也被古人用來隱喻時間。在無法使用精確時刻來約定時間的條件下,晝夜交替、云彩變化、太陽和月亮的位置移動等,均能成為人們把握時間的依據(jù)。日月星辰的變化被作為指稱時間的始源域,根據(jù)它構建的時間隱喻的表達方式,正是隱喻思維作用的直接結果。
3.以物象隱喻時間
古人對時間的感知還來源于他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家養(yǎng)的公雞清晨鳴叫,日日如此,因此天微亮的這一段時間就因雞鳴而得到了固定。雖然一年之中晝夜長短會有區(qū)別,每天的日出時間也不一樣,但雞鳴之時即黎明之初,并不妨礙人們對時間的約定。如《禮記》載:“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于寢門外。” 孫希旦,沈嘯寰,王星賢:《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551頁。這里以雞鳴的時間作為登朝準備的時間點。古人往往將生產(chǎn)活動的經(jīng)驗與時間記錄相聯(lián)系,以農(nóng)事及植物的生長規(guī)律來記時,這已成為古人一種獨特的計時方法?!镀咴隆吩疲骸靶Q月條桑,取彼斧斯,以伐遠揚,猗彼女桑?!?王先謙,吳格:《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514頁。高亨注:“蠶月,即夏歷三月?!别B(yǎng)蠶的月份即為蠶月?!蹲髠鳌でf公八年》載:“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往?!薄肮蠒r”,即瓜果成熟之時?!豆茏印ざ鹊亍份d:“大暑至,萬物榮華?!?黎翔鳳,梁運華:《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3頁。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被稱為“大暑”,大致對應陽歷七月二十三日或二十四日,大暑之時,萬物繁茂生長,呈現(xiàn)榮華之態(tài)。植物一年四季的變化模式為“時”的觀念提供了模型,季節(jié)時令的變化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關,時間雖然不可見,但動植物的生長歷程中構成了它的外在表現(xiàn)。
先秦文獻也有其他用物候現(xiàn)象表征時間、確認季節(jié)的記載,《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阮元:《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八,中華書局,1980年,第2083-2084頁。這是遠古時期少皞氏部族記錄四季的方法,他們以不同種類的鳥的出現(xiàn)時間來作為區(qū)分四季的標志。鳳鳥被命名為掌歷法之官,玄鳥(燕子)是報春的使者,它以春風來,秋風去,所以被命為執(zhí)掌二分(春分、秋分)之官?!稌r訓解》春分節(jié)下第一項即“玄鳥至”,這亦見于《夏小正》對二月物候的相關記載。還有其他三種鳥類。伯趙即伯勞,“夏至鳴,冬至止”,亦見于《時訓》《小正》相關時令;青鳥或以倉庚釋之,即黃鶯,“立春鳴,立夏止”;丹鳥“立秋來,立冬去”是司閉(立冬)之官。
對家養(yǎng)禽畜每日的生活習性、養(yǎng)蠶繅絲的時間規(guī)律、農(nóng)作物的種植節(jié)點的掌握,以及對農(nóng)事活動的安排等,都是先民對生產(chǎn)生活實踐日積月累的結果,這種以固定化的實踐規(guī)律來記錄時間的做法反映了古人樸素的時間思維?!岸凇街袩o歷日,寒暑不知年的上古時代,人們沒有完善的歷法與計時工具,只能依靠對天象(日月星辰的變化)、物象(動植物隨季節(jié)而起的變化)和氣象(寒暑冷暖的變化)的觀察來決定農(nóng)時、指導生產(chǎn)、安排生活即所謂‘觀象授時?!?胡琴:《先秦漢語時間名詞隱喻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第27頁。人象、物象、天象、氣象都屬于客觀實體范疇,人們在將客觀實體轉化為時間隱喻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時間是客觀實體”這一概念隱喻。隱喻的經(jīng)驗基礎和實現(xiàn)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日常觀察與生產(chǎn)生活所得構成了先民為時間、節(jié)氣命名的經(jīng)驗基礎,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一個先于隱喻存在,一個后于隱喻出現(xiàn)。
4.以氣象隱喻時間
大自然具有風、霜、雨、雪、露、雷、電等不同的天氣情況,這些天氣現(xiàn)象有時也成為時間的代名詞。古代歷法中的二十四節(jié)氣在漢代正式形成,雖然這些節(jié)氣大多根據(jù)太陽在黃道的位置來劃分,但也有一部分與天氣有關,如小雪、大雪、谷雨、霜降、白露。與天氣現(xiàn)象有關的節(jié)氣命名方式,來源于古人對氣象現(xiàn)象的細致觀察和對天氣變化規(guī)律的總結。先秦文獻中對于這種記時方法多有記載?!抖Y記》載:“始雨水,桃始華。” 孫希旦,沈嘯寰,王星賢:《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423頁?!坝晁睂枤v三月十八日至二十日,成為“仲春之月”即春季第二個月的注解。《禮記》載:“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孫希旦,沈嘯寰,王星賢:《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467頁。其中的“白露”是指陽歷九月八日前后。
5.以水隱喻時間
時間具有流動性、不可逆性的特點,因此,古人在表達時間奔涌向前、匆匆流逝之態(tài)時,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水”這一隱喻模型。水是自然之物,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所依賴的必要物質(zhì)條件之一。在《尚書·洪范》中,水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一。在《易經(jīng)》中,坎(水)是八卦之一。古人在奔流不息的江河湖海之水與匆匆而過的時間之間構建聯(lián)系,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時間快速消逝的特征。這一概念隱喻可以概括為“時間是水”,從始源域“水”到目標域“時間”之間的映射,建立在“時間”與“水”一樣都是不停地流逝這一認識基礎之上?!墩撜Z·子罕》有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13頁??鬃痈袊@時間像河水一樣不分晝夜地奔赴向前,一去不回。《列子·力命》云:“美哉國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這里的“滴滴”即“滂滂”,形容降水流蕩的樣子??鬃?、列子都以水的奔涌向前來隱喻時間的不斷流逝?!墩撜Z·陽貨》云:“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5頁?!笆拧痹臼侵敢环N物理移動或者生命的終結,而“日月逝矣”指時間的推移??鬃佑谩笆拧眮碇笗r間,正是將流走的河水與“逝”進行了相互參照。將“水”視為時間流逝外化的客觀實體,始源域“水”的流動之勢與目標域“時間”向前,構成了一組“時間推移是流水”的隱喻表達。水是中國古代的根隱喻,在先秦諸子思想建構中占有極大的比重,這種思維方式是人類早期生活行為與自然現(xiàn)象相統(tǒng)一的形象體現(xiàn),也是中華民族早期“天人共生”思想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
四、結語
先秦文獻中與時間有關的表達方式體現(xiàn)了概念隱喻的思維機制與作用。在概念隱喻思維的影響下,中國早期先民對時間的表達形式,主要圍繞動態(tài)時間流逝表達和靜態(tài)時間點表達兩個方面展開,以至于形成了“時間是空間”和“時間是客觀實體”兩個根本性隱喻?!皶r間是客觀實體”包含了不同的表達方式,如“時間是人事”“時間是水”“時間是天象”“時間是氣象”“時間是物象”,等等。以時間這一概念為核心,每日時刻、日期、四季、農(nóng)時、節(jié)氣、一段時間的長度、時間的變化、時間的特點都可歸為時間范疇。中國早期文獻中的時間概念是建立在人類這些日常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之上的,它是人類在認知能力有限的條件下對抽象時間概念的具體化表達。先秦文獻中有關時間的多樣表達方式既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概念隱喻作為思維方式的作用,也與此同時呈現(xiàn)出了早期中國先人在進行概念思維時所依據(jù)的原型。
作為人類認知、思維的基本媒介,隱喻產(chǎn)生于一定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條件下,并普遍存在于人類的文化和語言之中。作為古人的一種思維方式,隱喻能反過來對思想文化產(chǎn)生影響?!叭魏紊鐣季哂刑厥獾奈幕尘昂碗[喻認知結構,相當部分的文化都是通過隱喻表現(xiàn)出來并儲存在人的記憶中。隱喻反過來又對文化世界產(chǎn)生影響,將其中所蘊含的文化因素投射回文化世界中,影響人們對文化世界的理解?!?孫毅:《認知隱喻學多維跨域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5頁。孫毅亦言:隱喻既植根于語言、思維,又植根于文化,隱喻是一個語言社團文化和經(jīng)驗的積淀,是文化在語言中的集中體現(xiàn),隱喻本身是文化的組件,是一個民族文化濃縮的精華,能夠折射出文化的點點滴滴。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語言現(xiàn)象與民族文化息息相關,自然包含有豐富而生動的文化意義,每則隱喻背后都承載著濃重的文化信息,都蘊含著強烈的文化特征,是語言中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和變化最為敏感而脆弱的部分 孫毅:《認知隱喻學多維跨域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5頁。??梢钥吹剑惹氐浼械母拍铍[喻與民族文化之間息息相關,“中國古代文化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隱喻文化” 刁生虎:《隱喻與象征:以〈周易〉為中心的探尋》,《青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他們通過隱喻的思維方式來認知世界,乃至構建思想體系的方法,無疑對中華文明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On Multiple Metaphors of the Concept of Time in Pre-Qin Classics
Qian Jiancheng,Li Mengjiao
(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Abstract:
From ancient times, Chinese people have been accustomed to expressing uneasily-depicted abstract concepts with concrete and universal things observed in daily life. For their limited cognitive ability, they tended to concretize the abstract concept of time by using spatial orientation and objective entities, gradually internalizing it into conscious cognition of time. This realization process is the result of using metaphor as a way of thinking. TIME Metaphor in Pre-Qin classics mainly includes the expression of the dynamic passage of time, as well as the description of static calendars, seasons, and solar terms, which form two root metaphors: “Timg is space” and “Time is entity”.
Key words:conceptual metaphor;spatial orientation;objective entity;metaphorical thinking
[責任編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