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飛

一

那天的事情，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正在大槐樹下玩兒，突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嘴里還喊著：“不好了，明生在河里淹死了！”

大家忙不迭地問：“哪個明生？”

那個人說：“還用問，牛子家的明生呀！”

聽到這話，我呆在那里，腦子里反復(fù)響著：明生淹死了！明生淹死了！明生淹死了??！可又一想，不可能呀，才幾天沒見他，他就……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耳朵背叛了我，這幾天凈想著明生了，有什么事都往他身上聯(lián)系。

大槐樹下一下子炸開了鍋，除了正剃著頭的，其余人都跑了。大家都往河里跑，我的兩條腿也不聽使喚地跟在大家后面。河岸的那塊空地很寬闊，長滿了各種草和蘆葦，等我們趕到時，就見遠(yuǎn)遠(yuǎn)的河邊有一個人被草席蓋著……

明生娘是被幾個人架過來的，她哭著撲到了草席邊。她一哭，大家都陪著她哭，整個河邊頓時哭聲一片。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各種哭聲混雜在一起，每種哭聲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都含著對生命逝去的惋惜。

我就像一截木頭愣在那里，都不知干什么好了。

這時候，我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福子，你在哪里？福子！”

我又懷疑我的耳朵背叛了我，這會兒怎么有人叫我？可抬頭一看，喊我的人是娘。娘兩眼失神，就像一只母雞尋找跑丟的小雞似的，拼了命地叫著。我站在人群里，卻不敢應(yīng)聲。

有人說：“你家福子在這里呀！”

娘一回頭看到了我，我也擠開人群，向娘走去。我走到娘跟前，娘看了看我，確認(rèn)是她的孩子后，揚(yáng)起手就朝我臉上打下來。

“啪！啪！”我的臉上挨了兩下子，被打蒙了。我怯怯地說了聲：“娘……”

娘卻罵我：“叫你到處瘋跑，作業(yè)也不做，也不著家！”

我不知娘為什么這樣，好像我做錯了什么似的，“哇”的一聲哭出來，拔腿就往家里跑去……

二

回到家我趴在被窩里哭了一陣，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等我醒來，屋里漆黑一片，家里連點兒動靜也沒有。我想：爹娘難道還沒回來？

正疑惑間，大門開了，爹娘邊說話邊走了進(jìn)來。等打開屋里的燈，爹說：“誰能想到出這事兒呀，牛哥兩口子總算平靜下來了，晚上我還得再去一趟?！?/p>

“誰家這么大的孩子出事不心疼呀？”娘說完，像想到什么似的，又問，“福子到哪里去了？”

爹說：“你不是說他在家嗎？”

娘向我屋里走來，又拉開燈，見我在床上趴著，才松了口氣。娘沒說話，徑直走到我床邊坐下，捧起我的臉來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認(rèn)失散多年的親人。直到看到那眼睛、鼻子是真的，這才說：“孩子，你可把我嚇?biāo)懒耍∧悴恢?，一說明生死了我是多么害怕，我還以為你們在一起呢，我沒找到你，以為你也……”

我再也沒勇氣記恨娘那兩巴掌了。平時我和明生是最要好的朋友，趕都趕不散的?？删驮谇皫滋欤覀?yōu)榱它c兒小事發(fā)生了口角，好幾天沒在一起玩兒了。難怪娘那么著急呢，明生出了事，娘自然就想到了我。

我坐起身，趴在娘懷里說：“娘……”

娘沒再說什么，嘆了口氣，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會好的?！?/p>

那一晚上，我夢見了明生。我們先是在一起寫作業(yè)，又一起玩兒，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不愉快的事。夢醒后，我坐在床上，想起和明生在一起的時光，又想到或許明生的死，真的和我有關(guān)。正玩兒得好好的，因為一件小事就吵起來了。那幾天我失魂落魄，不知要到哪里去。難道他不是嗎？他一定是一個人沒事可做了，就到河里洗澡，結(jié)果……

三

第二天，爹娘出去干活，我一個人在家也沒心思寫作業(yè)，就出門溜達(dá)。

我隨便選了一條路走下去。在路上，我碰到了同學(xué)王紅和王遷，他們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

王紅一開口就問我：“明生死的時候，你沒在他跟前嗎？”

我搖頭說：“我沒和他在一起，當(dāng)時我正在大槐樹下玩兒?！?/p>

王遷卻說：“我不信，你怎么沒跟明生在一起呢？平時你們可是最好的！”

我有些反感，想把那天我們吵架的事說出來，卻覺得不妥。明生已經(jīng)走了，再把這種不愉快的事說出來有什么意思呢？

王遷又問：“他怎么一個人下河呀？我們平時下河都是幾個人約好的。”

他問的不無道理。我們平時下河洗澡，都是幾個玩伴約好了一起去，我和明生兩個人去過，也有十幾個同學(xué)一同去的時候，一個人單獨去河里洗澡卻很少?？擅魃褪菃为氁粋€人去洗澡的，我實在不知怎么回答。

他們還想問，我沒法說下去了，就跑開了。

可我不管出現(xiàn)在哪里，大家都會問我和明生的事：

“你不是成天和明生在一起嗎？明生下水你不知道？”

“明生怎么會一個人去下水呀？”

“明生走的時候你在哪里？”

……

大家都知道，我和明生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明生出事了，他們第一個就會想起我來……為了逃避這些問話，我只好選擇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

四

跑著跑著，我來到一條小胡同口。這條胡同的第三個門就是明生的家了。

不知為什么我要往這里走，或許是走順了，或許是有什么在召喚著我，不知不覺間我走到明生家門前。明生家的大門是一扇油漆的木門，外面有個鐵環(huán)，一撥就能撥開，我已不知撥那個門多少次了。突然，門被打開了。

開門的是明生娘，她就像往常一樣，一見我就說：“是福子呀，有好幾天沒到我家來玩兒了！”

“我……”我不知怎么回答。

“進(jìn)來吧，你還認(rèn)生呀？明生那兩天還說起你呢?！?/p>

我最終沒邁出那一步，雖然他家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明生娘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么平常、那么自然。可突然之間，她臉上的笑消失了，嘴里念叨著：“明生死了，明生已經(jīng)死了！”

我意識到闖禍了，我真不該來這里，于是拔腿就跑。我身后傳來明生娘的哭聲，那哭聲撕心裂肺，我的心也一點點地裂碎開來。跑出胡同，我站在路上都不知該往哪里去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說明生，都有人問我。我很苦惱：明生死了，為什么我成了他甩不掉的影子？

回到家，我跟娘說了這件事。娘說：“以后不要到明生家那條胡同里去了，明生娘一見到你就想起孩子來……”

那幾天，我不敢出門，害怕見到村里那些人，害怕他們再問起明生的事，害怕見到明生娘，讓她難過。

可那天，娘在家做著飯，叫我去打點醋來。我路過一家門口，卻碰到明生娘跟幾個人說話。

她一見到我，淚水就下來了，還對我說：“福子，你要去哪里呀？”聲音里帶著悲戚。我沒勇氣應(yīng)她的話，快走兩步，就跑起來了。把明生娘甩在身后，到小店里我還喘著粗氣。

晚上，我聽爹在屋里說：“還是叫福子到他姑家躲躲吧。這兩天牛嫂想孩子快想瘋了，一看見福子就想起明生來。等牛嫂熬過這一陣子，就沒事了?！?/p>

五

姑姑家在離我們村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那里絕對聽不到有關(guān)明生的任何消息。我在姑姑家住了十幾天，心也安寧下來，很少去想明生了。等暑假快過完了，我不得不回去上學(xué)。姑姑給我拿了很多東西，我背著大包走了一下午，到傍晚才到村口。一進(jìn)村口，就影影綽綽看見一個人，還沒等看清是誰，那個人便走到我跟前說：“你是福子嗎？”

那是明生娘的聲音。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上來了。這么晚了她怎么還在？我這些天就是為了躲她，可沒想到一進(jìn)村子就碰上了?？晌矣植荒芑乇?，只得硬著頭皮說：“是呀！”

明生娘又說：“為了我的事，這些天真難為你了！”

明生娘還想再說，我害怕她再問我明生的事。我對她說一聲：“我要回家了！”不等她說話就跑開了。

回到家，我把剛才遇到明生娘的事說了。

娘說：“可能她是在等你牛子大爺回來吃飯?！?/p>

我又問：“明生娘現(xiàn)在好些了嗎？還天天哭嗎？”

娘說：“這些天沒事了，眼窩子也沒那么軟了?！?/p>

聽了娘的話，我才稍安心了些。

六

我們正說著話，大門響了，我還以為爹上工回來了，可等走到門口了才看清，是明生娘。

娘招呼道：“嫂子來了！”

明生娘說：“趁你牛子哥還沒回來，我給福子送點東西來?！?/p>

明生娘一進(jìn)屋，我才看出她瘦了不少，臉上沒什么肉，眼窩也陷了進(jìn)去。她手里拿著一個書包，嶄新嶄新的。

明生娘朝我笑了笑，說：“這是我新給明生買的，本想讓他新學(xué)期用上，可是……東西不能浪費，福子你用了吧！”

明生的東西我最熟了，他的書包用了好幾年，有幾個地方都開口了，是該換了。沒想到給他買了新的，卻用不上了。那書包，我遲疑著沒敢接。

娘趕緊說：“你大娘給你送來了，還不接著?！?/p>

我這才把書包接過來，覺得里面沉甸甸的。

娘叫明生娘坐下，明生娘卻說：“不了，你牛子哥就要回來了，還沒吃飯呢?！?/p>

娘說：“有空來玩兒呀！”

我和娘一起把明生娘送出來，看著她走進(jìn)夜色里。

書包里還有一把鉛筆和十幾個本子，都是新的，沒拆封。等爹回來了，看到明生娘送來的書包，就說：“既然是牛嫂拿來的，就叫福子用吧?！?/p>

我卻覺得別扭，書包雖是新的，可這畢竟是給明生的呀。我就說：“我不想用，還是給她退回去吧！”

爹說：“人家好心好意給你送來了，怎么能再退回去呢？”

娘明白我的心思，問我：“明生走了你害怕過嗎？”

我說：“沒有，我們是好朋友。他不會來嚇我的，就是夢見了也不怕?！?/p>

娘就說：“對呀，既然是好朋友，他的東西你為什么不能用呢？如果不用，明生娘會更難過的?！?/p>

七

等開學(xué)了，我背上明生娘給我的書包去上學(xué)，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我新買的書包呢！

盡管明生娘見了我不再哭了，但我還是不想碰到她。每次放學(xué)，都要繞很遠(yuǎn)的路回家。

我有一個多月沒見到明生娘，明生娘卻找到家里來了。她拿出一盒蠟筆，說：“總是碰不到你，這是明生的，我打掃房子才發(fā)現(xiàn)。新的，都沒打開過呢，你用了吧。”

那盒蠟筆是“健兒牌”的，盒子上畫著一個滑冰的體育健兒。

我實在不想接那盒蠟筆，那上面有明生的氣息。可是娘又叫我拿了，還對明生娘說了兩句感謝的話。等明生娘走了，我對娘說：“我真不想再要她的東西了，明生的東西都應(yīng)該歸他，為什么要給我呀？我感覺，我就像明生的一個影子?！?/p>

娘卻說：“孩子，你和明生那么好，就該為他做點兒事。明生她娘沒了孩子，想找份寄托，就放到你身上了，你要了她的東西，就是對得起明生了?！?/p>

我突然明白了娘的話，沒再說什么。以后，明生娘又給我拿了幾次東西來，有明生沒穿過的衣服，還有很多我和明生都喜歡吃的東西。她拿來了，我就都收下。并且，再往后放了學(xué)，我也不繞路，就直接走大路回家。于是，經(jīng)常能在街上碰到明生娘。每次看到她，我就叫她聲“大娘”！

明生娘看到我背著嶄新的書包，就沖我笑。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送出我好遠(yuǎn)。

八

一晃到了秋天，大家很少再提起明生了。而我呢，依舊用著明生娘給我的書包和蠟筆，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

這天，娘對我說：“你牛子大娘又有閨女了！”

我有些意外，怎么突然又有孩子了？

原來，這一天明生爹娘去給明生上墳，回來的路上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一個東西。他們走近了一看，竟是一個襁褓。打開來，里面竟然是一個女嬰。這個女嬰到底是誰家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送人，還不知道……不管怎么樣，這個孩子叫他們遇到了，這是天意呀！老天爺知道他們孤單，就給他們送個孩子。明生爹娘給孩子取名“天賜”，辦了手續(xù)后養(yǎng)了起來。剛開始，明生爹娘手忙腳亂的，他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養(yǎng)過這么小的孩子了，一切都很陌生。明生娘從外面買奶粉來喂孩子，好在這孩子好養(yǎng)活，喂什么吃什么。明生爹娘更高興了，看來這孩子跟他們有緣分。

聽娘這么說，我很高興——有了天賜，明生娘便不會再提明生；有了天賜，院子里就不會那么安靜了；有了天賜，明生娘有了東西，就不再給我送來了……對了，以后她就不是明生娘了，應(yīng)該是天賜娘。這樣，她會更快把明生忘記的。

九

我家的羊產(chǎn)了小羊羔。娘把羊奶擠出來，等我放學(xué)了，就說：“你把羊奶給你大娘送過去，叫她喂孩子。以前人家凈送咱東西了，咱也沒什么送人家的。這羊奶喂孩子好著呢！”

我端著羊奶往明生家走。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登他家的門了，一進(jìn)門心里還犯著嘀咕。

我端著奶進(jìn)去了，天賜娘看見我很高興。她臉上雖然多了些皺紋，但她的笑是幸福的。

天賜娘正抱著天賜玩兒，見我來了，就逗天賜：“你看，是你福子哥來了，長大了叫福子哥帶你玩兒呀?！?/p>

我看著屋里亂糟糟的，就說：“大娘，我抱著天賜，您去收拾一下吧?！?/p>

天賜娘把天賜放到我懷里，趕緊去收拾屋里的東西。

天賜就像跟我有緣似的，在我懷里一點也不哭，還吭哧吭哧發(fā)出些聲音來。

以后，我每天放了學(xué)，就先把鮮羊奶給天賜娘送過去，趕上她忙，我還會幫她看會兒孩子。吃著我家的羊奶，天賜噌噌地長起來了，身子很健康，從小就很少感冒。

我跟天賜非親非故，卻一有空就去逗她玩兒，逗得她嘴里“哥哥！哥哥！”不住地叫。等天賜滿大街跑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每次放了學(xué)，總能看到她。等我上高中，天賜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

我把當(dāng)年天賜娘給我的書包又給了她。天賜背著書包上學(xué)，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好朋友明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