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

我是一個收集故事的人。

我用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交換來了無數(shù)更加光怪陸離的故事。這些故事或毛茸茸、或亮晶晶、或冰涼涼，被我裝在一個破舊的口袋里，時不時拿出來賞玩一番。直到今天，回憶起某些故事的收集過程，仍覺得十分不可思議?，F(xiàn)在，我便想將這樣一個印象深刻的故事講給你聽。

這個故事是我在東北地區(qū)某個山溝里撿來的。還記得當時天空下著大雪，那應該是冬天的第一場雪。一連兩周，我都沒吃到好吃的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叫，走著走著，又在山里迷了路，呼嘯的寒風裹挾著碩大的雪花直往我臉上撲，真是冷極了。就在這時，我隱隱看到遠處有點點燈火，向前走了幾分鐘后，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村子。

漫天飛舞的大雪里，我看到了幾個紅色的屋頂。我高興壞了，心想著：這下可以找個地方暖和暖和了。

蜿蜒的小路眨眼就被大雪遮住了，我加快腳步向村子跑去，忽然，我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兒。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穿著黑色大棉衣的村民，便想大聲吆喝，讓他等等我。誰知話剛到嘴邊，我定睛一看，那笨拙的家伙哪兒是什么人啊，它走著走著，竟然變成了一只拎著冰燈的大熊。

我頓時嚇出一頭冷汗，幸虧剛才沒有大聲叫嚷，不然，那大熊循著聲音過來咬我可就壞了。我放慢腳步，盡量不要讓它發(fā)現(xiàn)我在后面。

在山里遇到動物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早就習慣了應對它們。沒辦法，行走在山里就是這樣，不論是誰，只要腳底一粘上山林的泥土，你就看吧，這一天下來，遇到的動物保準比人還要多。熊是比較常見的動物，我曾一天在山里遇到過三只不同的大熊，但這只大熊的出現(xiàn)，還是超出了我的認知。

那大熊搖搖晃晃的，繼續(xù)往前走去。看著它的背影，我越發(fā)驚奇，這大熊手里的冰燈是哪兒來的？況且，大多數(shù)熊不是要冬眠的嗎？

在東北，熊一入冬便開始蹲倉（東北黑熊每年都會選擇樹洞或地洞冬眠，當?shù)乩习傩辗Q之為蹲倉），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開才會出來。這只大熊呢，卻鬼鬼祟祟，絲毫沒有冬眠的意思。它腆著肚子，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村路上東瞧瞧、西看看——它來到村里，是想干什么呢？

一連串的問題吸引著我，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只不同凡響的大熊。我靈敏的鼻子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故事的氣味，它引誘著我，不自覺地邁動步子，悄悄跟在大熊后面。黑暗里，我看不清大熊的表情。雪地是幽藍色的，大熊的身影藏在幽藍色的雪地和黑夜的夾縫里，像是一個混沌的影兒，只有它手中那一點橘色的燈火在微微跳動，可那如豆子大小的光亮，根本照亮不了什么。

只見那大熊走著走著，從偏僻的村子邊緣來到了中心地帶。更讓人驚奇的是，這個小小的居住著大約十幾戶人家的村子里，家家戶戶門口都點著幾盞晶瑩剔透的冰燈。這些冰燈更大、更亮，形狀和大熊手里拎著的一模一樣。

星星點點的燈火藏在晶瑩剔透的冰里，還怪好看的。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在腦海里搜索著，想知道究竟哪個地方有在門口點冰燈的習俗。

不過，想了半天，我也沒有想起來。

這真不是我孤陋寡聞，東北各地奇奇怪怪的民風習俗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幾乎每個村子里，都有些古里古怪的習俗。有些村子之間雖然只相隔幾百米，習慣、風俗，甚至是對同一種植物的叫法，都有可能不同。就比如同樣是狗棗子（狗棗獼猴桃）這種綠色的水果，在這個村叫狗棗子，到了那個村，大家就給它改了名，叫圓棗子了。不過，這都沒關(guān)系。山里人是平和且寬容的，你叫你的，我叫我的，誰也不歧視誰。我猜想，這冰燈大概是這個村里傳下來的某種特殊的習慣。

可惜，眼下并不是悠閑欣賞冰燈的時候。眼看那大熊站在村中央，不知在盤算著什么，憑直覺我感到有些不好。熊是破壞力極強的動物，現(xiàn)在這個時間村里的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沒人能及時發(fā)現(xiàn)這只大熊的到來。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大聲呼喊，提醒村里人有熊來了，忽然，那大熊的一個動作讓我愣在了原地——這大熊一沒撞門，跑到人家屋里偷吃雞鴨；二沒爬墻，鉆進人家院子翻找吃喝，而是左瞧右看，確定周圍沒人注意，彎腰吹滅了一戶人家門口的一盞冰燈。

那盞冰燈是整個村里最大、最亮的一盞。大熊怕這光亮嗎？我越發(fā)感到好奇，這時，大熊接下來的舉動，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它在吹滅第一盞冰燈之后，似乎對自己的舉動十分滿意，直起腰來，又開始悄悄打量起旁邊的冰燈來。它碩大的腦袋在黑暗里搖搖晃晃，隨即邁動沉重的步子，三兩步就來到另一盞冰燈前，彎腰吹滅了。大熊仿佛完全沉浸在這個奇異的游戲里，并得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快樂。我看著它沿著細小的村路，來到一戶又一戶人家門前，吹滅了一盞又一盞冰燈……

一陣冷颼颼的風，從我的后脖頸掠了過去，寂靜無人的夜里，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凍昏了頭，發(fā)了夢，不然，這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怪異的事兒？

一切進行到這里，仍然沒有結(jié)束。隨著一盞又一盞冰燈熄滅，小小的村子越來越暗了。原本還能看見一些屋頂、柵欄的地方，這下什么都瞧不見了。當最后一盞冰燈暗下去的時候，整個村子都被黑夜吞進了肚子里。

夜晚寂靜極了，我不禁裹緊了棉衣，感到一絲害怕。

忽然，一股危險的氣息猛地從村路的盡頭直沖而來，什么東西？我大驚失色！常年行走山林的第六感告訴我有什么更危險的家伙過來了！我忙不迭蹲下身子，藏在一叢距離我最近的枯草后面?？莶輽M七豎八地伸展，我從縫隙里偷偷往外看，只見一只斑斕猛虎從村子的外圍溜溜達達地走來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老虎能有個五六百斤，隔得老遠，腦袋還那么大個兒。

幸好，風是從對面吹來的，我這里處于下風口的位置，老虎不容易聞到我的氣味?？纱迓飞系拇笮軈s慘了，它和老虎四目相對，相距也就不到一百米。這么一點兒距離，還不夠老虎跑幾秒鐘的。大熊似乎被這只猛虎的出現(xiàn)嚇傻了，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老虎可能老早就注意到了這只大熊的存在，來回踱著步。冬天捕獵不易，難道它想將大熊當成自己的夜宵？

我心中暗叫可惜。此刻，村里家家戶戶門前的冰燈如若還亮著，有火光在，老虎定然不會如此肆無忌憚、無所顧忌。

大熊似乎也意識到了，它繃緊的脊背，哆嗦的雙腿無不說明著它的后悔。沒辦法，別看它是熊，身寬體胖，但和這只強壯的老虎相比，它絲毫不占優(yōu)勢。老虎速度快又兇猛，怎么看，今天這只大熊都要遭殃。

大熊抱著它的冰燈，傻傻地站在原地，手中小小的光亮縮成一團，在寂寥的夜晚，像是一個活生生的靶子，提醒著老虎，獵物就在此處。大熊逃也不是，打也不是，真是焦急壞了。

大熊懷里的那盞冰燈，豆大的火光抖來抖去，像是大熊顫抖的心。大熊不甘心，千鈞一發(fā)之際，它忽然想到了什么：冰燈！對，冰燈！旁邊就有一盞剛剛被它吹滅的冰燈，大熊慢慢蹲下身來……這個動作在老虎看來，是即將發(fā)動攻擊的意思，不由得警惕起來?？墒?，大熊并不想和老虎發(fā)生沖突，它蹲下身來，只想用手里的冰燈，點亮腳下的冰燈。

這便是大熊想出的辦法。此刻，它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吹滅冰燈的做法是多么愚蠢。于是，它試圖重新把冰燈點亮。大概是老天爺保佑吧，大熊運氣不錯，那盞冰燈很順利地亮了起來。

有了兩盞冰燈，老虎進攻的架勢果然弱了幾分，它開始在遠處踱步，似乎在判斷什么。

大熊趁這工夫，趕忙又退后一點，來到路邊的另一盞冰燈旁邊。滅燈容易，點燈難，這盞冰燈和剛才那盞完全不一樣，它裝蠟燭的口兒有點小，大熊點了幾次，好不容易才把它重新點亮。

雪不知何時停了，沒有了雪花的遮擋，周圍更加寂靜駭人。

而這一次，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大熊竟然不是一只熊，而是一個穿得滾圓、戴著翻毛帽子和手套的人！不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就說，之前看到的明明是一個人，怎么忽然就變成一只拎著冰燈的熊？這大雪真誤事，竟然把我的眼睛給騙了。

這下，看到那是個人，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于是琢磨著怎么才能不驚動老虎，把村里人全都喊起來?？刹坏任蚁氤鲛k法，那只老虎已經(jīng)越發(fā)不耐煩起來，它似乎打算鋌而走險，和大熊一決勝負。只聽它大吼一聲，這聲虎吼威力巨大，竟然生生震滅了剛才點好的兩盞冰燈。我看那老虎馬上就要一躍而起，撲向那個人，而那個人已經(jīng)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知道，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當機立斷，我猛地記起，自己兜里還有一盒火柴。我飛快地掏出火柴，又揪起面前的一把枯草。

村頭枯草最多，我連劃三根火柴，終于點燃了一把枯草。枯草在我手里燃燒，像是一把火炬，遠處的老虎看到了，再次發(fā)出一聲不甘的怒吼，停下了撲擊的動作，開始不安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趁著這個工夫，我趕忙又抓了一大把枯草，握著手里的枯草火把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那個人旁邊，我一邊揮舞著燃燒的火把，一邊把另一只手里的枯草和火柴扔給那個人。那個人反應過來，趕忙劃亮一根火柴，點亮了第二個火把。

此刻，村里人也被那聲虎嘯驚醒了，他們披著衣服，紛紛沖出家門，在院子里大聲詢問著：“怎么了怎么了？是誰遇到老虎了嗎？”

我聽到有人出來，連忙大喊一聲：“快來救命！”

腿腳快的人，已經(jīng)拎著院子里的冰燈，抄起家里的鐵鍬，試探著打開家門，還有的故意把手里的家伙弄得梆梆直響，像是要打仗似的。人多動靜大，老虎只能不甘心地放棄攻擊，一步一回頭，轉(zhuǎn)身離開了村子。

“走了，走了，得救了……”我喃喃道。

那個人已經(jīng)腿軟，我試圖扶起他，他卻怎么都站不起來。當村里的人聚攏過來的時候，他仍一只手捏著火柴，哆哆嗦嗦地坐在一盞冰燈旁邊。

我聽一個趿拉著棉鞋，披著棉襖的人遲疑地嘀咕：“這不是胖二嗎？”

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胖二?？墒?，他為什么要跑到這里，吹滅那些冰燈呢？

無數(shù)疑惑堆積在我心里，自打剛才，我把胖二看成一只熊，再到之后發(fā)生的一切，處處都透著一絲詭異。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胖二為什么大半夜不睡覺，專門來吹人家的冰燈。原來，冰燈在這個小小的村子，有著特殊的寓意和作用。

不過，給大家揭秘之前，我們還是先講講這個村子的由來。別看這個小小的村子只有針鼻兒大小，兩百多年前，這里可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地方。

那時候，便有人在此地放牛居住。當?shù)厝舜緲?，喜歡用本地最有代表性的東西作為地名。這里牛多，放牛的人也多，因此，人們便將這里稱為“放牛溝”了。

放牛溝最適合放牛。它坐落在兩座小山中間一條狹長的溝谷之中，兩旁山上皆是樹林，風景極其優(yōu)美。每到春夏，山上還會出現(xiàn)一條潺潺的溪流。早上，人們把牛往山上一趕，牛就能吃到最鮮嫩的青草；晚上，人們再把牛趕下山，回家睡覺。日復一日，人和牛過著循規(guī)蹈矩、安逸祥和的生活。

如果日子能一直這樣平靜下去該多好?？上?，隨著第一批放牛人家里牛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大家漸漸發(fā)現(xiàn)，樹林豐茂的地方，不光牛喜歡，其他動物也喜歡來這里轉(zhuǎn)悠。

最先出現(xiàn)在村子周圍的，是幾個大大的腳印。

一個早起放牛的牛倌兒最先發(fā)現(xiàn)了腳印，他蹲下查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腳印比成年男人的巴掌還大幾圈。牛倌兒連忙站起身來，跑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啪啪”拍門：“快來個人啊，咱們村旁邊好像來老虎了……”他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叫醒了沉睡的村民。老虎的出現(xiàn)讓村民格外緊張，經(jīng)過一番商量，大家決定，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他們今后不再單獨放牛，而是幾個人湊到一起，組成一個小分隊，一起上山放牛。這樣，即便遭遇了老虎，身旁還能有人照應。

就算是如此，大家還是心驚膽戰(zhàn)。更麻煩的是，村子附近的腳印非但沒有減少，還越發(fā)增多了起來，這下，村里人再也坐不住了。一天清晨，他們圍在一起，看著這些還很新鮮的腳印，判斷老虎定然是昨天晚上來到了村里。他們該怎么辦呢？

為了不讓老虎騷擾村民、襲擊牛群，村里的一位老人提出了一個建議——點燈。

既然這些兇猛的野獸都喜歡夜間出沒，我們干脆把夜晚弄得亮亮堂堂的?？蠢匣⑦€敢過來不！

那個年月，家家戶戶可沒錢點蠟燭。不過，窮人自有窮辦法，為了省錢，夏天的時候，很多人家會在室外點一盞松明燈。山里最不缺松樹，松明子是松樹枯萎死亡、老化腐蝕后，松樹的油脂滲透到木質(zhì)里，天長日久形成的一種特殊物質(zhì)。它含有的油脂可以長時間燃燒，過去窮困的人家都喜歡拿松明子當燈使用。

這東西沒有別的缺點，只是燃燒起來油煙味特別大，嗆人。不過，在室外點燃，并不打緊。于是，自打那天起，放牛溝家家戶戶夜里都喜歡在室外留一盞燈，用防風的燈罩裝著。最多的時候，村里有五六十盞燈同時亮著，把大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亮堂堂。

夏天點松明子燈，冬天呢，就更方便了。冬天有雪有冰，可以拿個桶子，留個空心，裝水凍結(jié)，做成冰燈。冰燈比松明子燈還防風呢，夜里都不用人巡夜看著。

就這樣，年復一年，放牛溝成了一個不夜的村莊。

時間一晃來到現(xiàn)在，放牛溝似乎還是當年的那個村子，家家戶戶仍然少不了牛的身影。不過，冥冥之中，它又有很多地方不一樣了。比如，隨著外面的發(fā)展，小小的山溝被襯托得更加落后。這里地處偏遠，交通不便，如果不是祖祖輩輩住習慣了，或者家里還要放牛，能走的幾乎都從這里搬走，去了大城市居住。

現(xiàn)如今，小小的村子里只剩下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養(yǎng)著牛。

胖二自小在放牛溝長大，他家也是養(yǎng)牛戶，不過，胖二家卻是村里牛最少的一戶。

隨著時光流轉(zhuǎn)，放牛溝點燈的習俗也在發(fā)生變化。不知從哪天起，村里點燈不光是為了安全，還有期盼生活越來越紅火的意思。

據(jù)說快要過年時，誰家門口點的冰燈越大、越好看、越亮堂，意味著誰家過得越興旺、越好。小小的冰燈一下子成了新年討彩頭的必備物品，一時間風頭無限。從那之后，每年一到點冰燈的時候，村里人少不得相互比較一番，誰家的冰燈最明亮，誰家冰燈整宿不熄滅。再后來，如何凍冰燈、點冰燈，都逐漸發(fā)展成一套與之配套的“講究”。

比如，凍冰燈的小桶，必須要用干凈的紅布刷洗得干干凈凈，凍出來的冰燈才晶瑩剔透。

再比如，凍冰燈的水，要挑選這個月最好的一天打。一早出門，等待太陽升起，第一時間從清澈的不凍河里將水打上來。于是，每到了年前的特定日子，大家都會爭先恐后地早起，希望自己能打到河里的第一桶水做冰燈……

打水的時候，競爭可激烈了。

天還不亮，村里有的人便會穿好衣服，拎著桶子來到河邊，選定一個自認為最好的位置，用一根繩子把桶子拴住，吊垂到水面上，接下來就是等待第一縷陽光的到來。這個過程是極其需要耐心的，也需要打水人精準把控時間。他必須能預感到太陽跳出地平線的時間，當天邊那輪溫吞的太陽微微露出一點，就可以飛快地下桶打水了。

胖二不是一個懶惰的小伙兒，他知道自己家窮，于是，在同村的孩子東跑西跳、上課溜號的時候，他便努力讀書。一有空，他就會一遍遍反復閱讀自己的課本?？赡阏f是不是很奇怪，那些東跑西跳、上課溜號，看起來絲毫沒怎么學習的孩子一考試，總能考出好成績。每天努力讀書、起早貪黑、一遍遍復習課本的胖二，卻從沒考過一個滿分。

這種差距到了初中就更加明顯。最后，胖二不得不傷心地承認，自己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讀書不行，那好好養(yǎng)牛，也能把日子過得挺好吧？一開始，胖二也是這么天真地認為的。可就在胖二成年那天，從老爹老媽手里接過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八頭牛，而同村的孩子輕松地從家里拿到三四十頭牛的時候，胖二沉默了。

這是現(xiàn)實，沒有辦法。胖二只能安慰自己，雖然一開始沒有別人家牛多，但大牛能生小牛，小牛長大，還能再生小牛，總有一天，自己也能擁有三四十頭牛，甚至是五六十頭牛的。胖二就這么一年一年拼命地追趕，一點一點拼命地積累。眨眼間，胖二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他仍是村里最窮的一戶人家，因為，在他的大牛生小牛的時候，別人家的大牛也在生小牛呢……

胖二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無休止的循環(huán)里。這天，又到了村里打水做冰燈的時候，胖二心想：都說冰燈越大越亮，來年的日子就能越紅火，如果自己今年做一盞全村最大、最好的冰燈，明年會不會不再是村里最窮的人家了？

胖二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索性坐起身來，盯著掛鐘，數(shù)著秒針一圈圈旋轉(zhuǎn)。他就這樣從夜里一點，一直坐到凌晨五點鐘，眼看時間差不多了，立馬穿好衣服，拎著桶子，起身出了門。他想：這下，自己定然是全村最早取水做冰燈的了。沒想到，一來到河邊，就看到同村的大眼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大眼是胖二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整天一雙大眼滴溜溜轉(zhuǎn)，人很機靈，卻一點兒也不把心思花在學習上。如果說全班胖二最煩哪個，大眼一定位列榜首。胖二總是一瞧見他就生氣……如果，自己有像他那樣的腦子，哪還會發(fā)愁學習不好？可為什么這么聰明的家伙，偏偏就是不學習呢！到了快初一的時候，他們成了班里成績最差的兩個學生，大眼倒數(shù)第一，胖二倒數(shù)第二。

就是這樣的家伙，偏偏命好，同樣長大后只能放牛，胖二有八頭牛，人家直接有四十頭。胖二嘴上不說，心里一點也不舒服，現(xiàn)在連打水做冰燈，大眼也要來搶，家里已經(jīng)有那么多頭牛了，不能給別人留點機會嗎？

大眼絲毫不知曉胖二心中所想，他今天這么早過來，是被家里孩子給喊醒的。兒子催他快點打水回去凍冰燈，大眼只能迷迷糊糊地拎著桶子出門。

到了河邊，沒多久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兒，心想：這不是胖二嗎？這小子起得可真早，看來他是想搶今年的頭一桶水。嘿嘿，大眼忽然精神起來。上學時，他倆雖然都是班里的倒數(shù)，但自己一直是倒數(shù)第一，從來沒有考過胖二。那時候，一回家就要被老爹批評：“你看看人家胖二，雖然學習不好，但人家認真啊！你看看你，咋的，這倒數(shù)第一被你承包了？”

這般想著，大眼忽然升起一絲比賽的心，自語道：“以前學習比不過胖二，看我今天打個今年的第一桶水，讓你胖二也在后邊一次?！?/p>

河邊的氣氛莫名變得緊張起來，兩個曾經(jīng)的同學較上了勁兒。他倆都蹲在河邊，屏住呼吸，等待太陽升起。

時間滴答滴答在河水里流過，天邊開始微微變色了，一抹紅暈染在天邊的云上，眼瞅著太陽即將跳出地平線?！柭额^了，大眼活動了下手腕，飛快地兜起一桶水。不遠處的胖二手有些酸，比大眼也就慢了那么一兩秒。

大眼贏了。胖二輸了。

贏了的大眼，大笑著拎著水桶回了家。他沒看到，身后的胖二快要哭了。

胖二把桶子放在旁邊，這時，河邊陸陸續(xù)續(xù)跑來了更多打水的人。

“呦，看來今年大眼第一，胖二第二，我只能是……”這個村民的話還沒說完。嘩啦！又一桶水被拎出水面。

另一個村民笑道：“哈哈，讓你溜號，我是第三！這回前三名都沒了，你只能是第四個了……”

河邊熱熱鬧鬧的，胖二卻有點兒高興不起來。他拎著小桶，默默地回了家。身后聊天聲、吆喝聲不住地響起，胖二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偷偷嫉妒著村里的其他人家。

回到家里，他把桶子放在一個避風的墻角，呆呆地熬過了一天。吃過晚飯，天開始下起大雪，胖二打開家里的黑白電視，看了一會兒，知道冰燈應該凍好了。他推門來到院子，看到小桶里的水已經(jīng)凍成了一個冰坨坨，他小心地抽出冰坨坨中間的木棍，冰坨坨就變成了空心的冰燈。接下來，就是把冰坨坨取出桶子。他回屋拎出一暖壺熱水，輕輕澆在桶子的外壁上，沒一會兒，冰燈就取出來了。再把冰燈擱在一個拴繩的小木板座上，放到地上凍一會兒，就成了。

趁著這當兒，胖二又進屋找蠟燭。往年，胖二都用最便宜的蠟燭，今年他卻狠狠心，把當年娶媳婦用剩下的紅蠟燭翻了出來，放進了冰燈里。

看著蠟燭的火苗在冰燈里跳動，胖二沒有開心的感覺。他想了想，拎著木板的拴繩，提起冰燈，往村子正中央去了。

雪越下越大，村路在大雪的覆蓋下，越來越窄。一開始還是一條蜿蜒的胖蟒蛇，后來，眼瞅著逐漸變成了一條狗尾巴，再后來，又變成一根細麻繩。胖二一手拎著冰燈，另一只手必須遮在冰燈上頭，就算這樣，胖二也沒有停下腳步。

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就是想去村里看看。一路上，冰冷的風雪灌進脖頸，他孑然一身，一瞬間的孤獨感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只無依無靠的大熊。他的脊背卸了力氣一般，變得越來越塌。當他站在村子中央，看到家家戶戶的冰燈，又想到這么多年自己的境況，胖二心里更不是滋味。鬼使神差，他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瞧著四下沒人，他竟然彎下腰來，吹滅了別人家的一盞冰燈。

當燈熄滅的那一瞬，胖二的心里天翻地覆，他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做。吹滅了一盞冰燈又能怎樣，這不是損人不利己嗎？可是，他的心里又響起一道聲音，對胖二說：“吹就吹了，能怎么樣，只要你心里舒服就成……”胖二心一橫，對，吹就吹了！他小心快步來到另一盞冰燈前，再次將它吹滅。就這樣，一盞又一盞，直到老虎出現(xiàn)……之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胖二坐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來，最后，還是大家給拽起來的。

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胖二沒臉說，他只能悶不吭聲，拿著那盒陌生人扔給他的火柴，繼續(xù)把剛才自己熄滅的冰燈重新點起來。

“刺啦”一聲，火柴頭在火柴盒上快速摩擦，胖二把火攏在手心，蹲在一盞冰燈下。村里的鄰居看著他，想不到，這胖二心真不壞，看到別人家冰燈滅了，還會過來悄悄點上……

“哎喲，我來，我自己來！”在胖二又一次彎下腰的時候，一個鄰居如大夢初醒般，一邊口中說著“不好意思！麻煩了！”一邊主動把自家的冰燈拎到胖二的身旁。

有的鄰居看自己家冰燈亮了，也沒待著，拿起自己家的冰燈，又給別人家的冰燈點上。胖二看看鄰居，鄰居看看胖二，大家仿佛重新認識了對方一般。

不一會兒，一傳二，二傳四……十幾戶人家，三五十盞燈，全都點亮了。小小的村子又成了不夜的村落。

“還是有燈好啊……”一個年輕人這樣感嘆。

是啊，還是有燈好。不管是胖二，是大眼，還是村里人，甚至是過路的我，都在心中認同這一說法。

“您又是哪一位？”

這時候，一旁的村民終于注意到我這個陌生的面孔。

“我……算是跟著胖二來的。我是一個路人，走到這里迷了路?！?/p>

聽到我的話，胖二一僵。不過，我并未再多說什么。雖然看到冰燈是胖二吹滅的，但我并不打算拆穿他。更何況，我覺得胖二經(jīng)歷了這一番跌宕起伏，定然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看我沒再多說，胖二緊繃的后背才放松下來，他問我：“這么晚了，你要借宿嗎？”

“也行，如果你方便?！贝丝?，我對胖二為什么來吹滅冰燈，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跟胖二去他家的路上，他嘆了一口氣，跟我說明了這一切，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冰燈里還藏著這么多故事。

這個故事讓我聽得心滿意足，像一個饑餓的人吃了一頓飽飯。這下，雪再大，我身上也不感覺冷了。

而胖二的經(jīng)歷，也讓我分外唏噓。我試圖開解他：“做人嘛，要看開一點，沒必要盯著人家的牛，更沒必要盯著人家的冰燈，最重要的事，是自己一輩子健康平安！你看你，身體沒病沒災，雖然你的牛沒有村里其他人多，但看看我，我連一根牛毛都沒有呢……”

胖二被我的話逗笑了，他說：“我承認，是自己鉆了牛角尖。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冰燈雖然不是最亮的，但我的冰燈，和全村人的冰燈加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整體。這融為一體的光亮，一直默默守護著村子的安全，我們村里的每個人，都是借著這個巨大的光亮，才安然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的。我竟然想吹滅這些燈，這不是犯傻嗎？”

聽到胖二終于看開了，我真心替他高興：“對！況且，人生那么長，你還有的是機會，去尋找自己最適合的……”

最適合的？

胖二死腦筋了半輩子，他一直都在按照別人的步調(diào)生活。別人養(yǎng)牛，他也養(yǎng)牛；別人割草，他也割草。他從沒想過，自己最適合什么，生活似乎并沒有給他更多的選擇。

“那如果你能選擇呢？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多人去外面打工……”

胖二的腳步頓了頓：“如果有選擇的話，我還是想要留在村里……”

“就沒想過去外面？外面機會更多?！?/p>

“那也沒有家好，這片山里夏天可美了！”

“能有多美？外面交通可方便了，城市里又美又充滿高科技！”

“我們這兒的路也方便，沒有哪里是牛不能走的，也沒有哪里是人不能走的?！?/p>

“城里有各種美食。”

“我們這里的菜也好吃。一開春，山上各種野菜，夏天滿山野果，秋天還有蘑菇……”

“城里燈火通明，你們再也不用擔心老虎了。”

“這里也有冰燈啊，更何況、更何況，還有我的?！?/p>

是的！即便能選擇，他還是喜歡和牛在一塊兒！胖二離不開他的牛，離不開這座山，離不開這片熟悉的土地，他正過著的，似乎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說：“那你應該很幸福??！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自己喜歡的一切在一塊兒的?！?/p>

胖二認真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拍了拍胖二的肩膀，繼續(xù)說：“不如和我說說你養(yǎng)的牛，你這么喜歡養(yǎng)牛，怎么這么多年，還只有那么幾頭？”

是啊，為什么這么多年，牛的數(shù)量還是沒有擴大呢？胖二也想給自己一個理由，如果非要找到一個答案，胖二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喜歡牛了吧。

這話真不是作假，胖二喜歡聽牛說話，喜歡和牛散步，牛要干什么，只要稍微一動作，他便都能聽明白。牛舒不舒服，他也能第一時間知道。

“牛是有靈性的動物?！闭侨绱讼矚g牛，胖二才想給家里的每頭牛最精心的照顧，如果養(yǎng)多了，他怕自己沒辦法照顧到每一頭牛了。

我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聽了胖二的話，我不禁對這個不起眼的胖子心生敬佩：“那你的牛一定養(yǎng)得很好?！?/p>

說起牛來，胖二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和我說了很多。這么多年，他的牛是村里生病最少的，即便生病，胖二自己也能第一時間給它們治好。

“那你是一個天生的獸醫(yī)啊?！甭牭竭@些，我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這樣的想法。

“獸醫(yī)……”胖二又是一愣，他從沒有想過這個。

“對啊，我看以后，十里八村誰的牛再生病，你都可以給它們治病。”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胖二的心坎里。胖二眼睛越來越亮，他的眸子里，仿佛點亮了兩盞冰燈，有搖曳的燈火在里面閃亮。他激動地說：“這附近真沒有什么好獸醫(yī)，或許，我以后除了養(yǎng)牛，也可以成為一名獸醫(yī)呢？只要村里人飼養(yǎng)家禽家畜，就少不了獸醫(yī)！”

那天夜里，我并沒有在胖二家借住。因為這個心滿意足的故事，我渾身特別有勁兒，決定趁著雪停，繼續(xù)上路。

臨行前，胖二想把他的冰燈送給我，我沒有要。這么好的冰燈，應該讓它繼續(xù)照亮這個小村的夜晚。況且，別忘了，我是一個收集故事的人，我已經(jīng)得到我最想要的了。

我走進黑夜，繼續(xù)前往下一個地方。我的心中充滿期待，也許那里會有更加奇妙的經(jīng)歷，哪怕是在一些無人知曉的小村，畢竟生活本就處處充滿奇遇，不是嗎？